見妻子的手指被掰斷,被掰斷的手指腫得像一根紫茄子,房國春非常氣憤。他沒有馬上帶妻子去醫院,而是帶妻子到鄉政府去了,他要讓縣裡領導看看,一個叫宋建英的女人是多麼兇殘,他為反映群衆的呼聲,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然而,縣政府大院的門衛沒讓他進院,門衛讓他到在另一個地方的信訪接待辦公室,說那裡有人專門接待群衆上訪。房國春說了一個副縣長的名字,說副縣長是他的學生,他要找那個副縣長。門衛問他,事先和副縣長約了嗎?房國春說沒有。門衛又問他,知道副縣長的電話嗎?房國春沒有回答知道不知道副縣長的電話,他說:你給他打一個電話吧,就說我找他,我是房國春。門衛說:那不行,縣領導都很忙,你事先沒跟領導約好,又沒有領導的電話,是不能進來的。你還是到信訪接待室去吧。房國春有些生氣,說:人民政府不讓人民進,算什麼人民政府,我看你們這裡簡直就是衙門,官僚衙門!門衛拉下臉子說:老同志說話注意點兒,說氣話對你沒啥好處。
縣信訪接待室在一個背街的小巷子裡,房國春領着妻子、女兒,問了兩三個人,轉了兩條巷子,才找到地方。其間女兒曾說:爹,我看還是先去醫院,給俺娘看傷吧。房國春把眼一瞪說:弄不清責任怎麼看傷!
河裡沒魚市上看。房國春他們到信訪接待室一看,見前來上訪的人還不少。接待室門口有一道大鐵門,大鐵門裡邊還有一道小鐵門,大鐵門是開着的,小鐵門是關閉的。小鐵門旁邊有一間小屋,小屋開有一扇像是醫院的挂号窗口那樣的窗口。窗口内有一位上歲數的婦女在小屋值班,凡有人來上訪,須在婦女那裡挂一個号,領一個号碼。領到号碼後,在小鐵門外的候訪廳裡等待。輪到誰了,由婦女喊一個号碼,并打開小鐵門,把上訪的人放進去。其形式跟到醫院看病差不多。候訪廳裡靠牆置有一些連椅,中間放着一台比乒乓球台略小的桌案。候訪的人有的在連椅上坐着,有的靠牆根蹲着。有的在吸煙,有的在發呆,也有的正在桌案上寫申訴材料。房國春見妻子疼得臉色發白,出了一頭汗,跟當值的婦女商量,能不能先放他們進去。婦女的态度是溫和的,說:到這裡來的人,都是有難處的人,不遇到難處,誰都不會到這個地方來。我看你像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還是耐心等一會兒吧。
别的上訪的人見皇甫金蘭的一隻手腫得不成樣子,問她怎麼了?是不是被人打了?
皇甫金蘭說沒有,她下地幹活兒時抻了一下,可能抻着筋了。
事到如今,妻子還為惡人遮着瞞着,豈有此理!房國春當即糾正妻子說:什麼沒有,她就是被别人打了,是支書的老婆打的,把她的手指頭都掰斷了。
聽房國春這麼一說,别的人紛紛圍過來看皇甫金蘭的手,有人說:這還得了,告她,讓她賠醫療費,讓她吃官司,蹲監獄。有人說:骨頭斷了可耽誤不起,還是先到醫院看傷要緊。還有人提供信息說:像這樣的傷必須做手術,要是做手術的話,不交幾千塊錢的押金,醫院是不會接受的。
一聽說看傷要先交幾千塊錢押金,皇甫金蘭說:算了,我不看了,指頭斷了一個,不是還有九個嘛。
房國春說:胡說,誰打斷别人的骨頭,我必須讓她出血!别人敢欺負你,就是因為你太軟弱。
終于輪到房國春的号了,拿看病作比,房國春和妻子、女兒終于可以見到醫生了。不料那把守小鐵門的婦女隻讓房國春一家三口派一個代表進去,不能全都進去。進去的人多了,說話亂插嘴,容易引起吵鬧,對接訪不利。房國春說:那不行,我帶我老婆來,就是為了提供一個證據,讓領導看看我老婆受到的傷害。婦女說:那就讓你老婆進去吧。房國春說:我老婆沒見過世面,不會說話,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說不清楚。皇甫金蘭也說,她不會說話,一句話都說不囫囵。婦女見皇甫金蘭滿眼含淚,不像是一個會說謊話的人,大概動了點恻隐之心,才同意房國春帶皇甫金蘭進去。
房國春對接訪的工作人員講了事情經過,提出了三項要求:第一項,立即開除房守本和房光民的黨籍。第二項,把打人者宋建英抓起來,并繩之以法。第三項,宋建英必須賠償傷者的醫療費、交通費、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工作人員對房國春的叙述和所提的三項要求作了記錄,并現場一一做出答複:第一,是否開除房守本和房光民的黨籍,縣信訪辦要和呂店鄉溝通,向呂店鄉了解情況,最後由呂店鄉黨委做出決定。第二,是否把宋建英抓起來,并繩之以法,信訪辦管不着這一段,房國春可直接向鄉裡派出所報案,也可以向縣法院遞訴狀。第三,是否對傷者進行經濟賠償,由法院裁決,或通過民事調解解決。答複之後,工作人員認為房國春可以走了。可房國春不走,讓工作人員再看妻子受傷的手,提出妻子住院治傷誰交押金的問題。工作人員說:誰住院,誰花錢,這個問題不是問題。房國春想讓信訪辦出一封信,證明他妻子是被宋建英打傷的,安排他妻子在不交押金的情況下先住院治療。工作人員斷然拒絕,說這個證明信訪辦不能出,因為他們沒有調查,不知道傷者受傷的真正原因。聽工作人員這麼說,房國春好像也受了傷,他問: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難道我在說謊嗎!工作人員說:我沒有說你在說謊,但我們的工作必須實事求是。好了,你的問題就這樣吧。工作人員在喊下一個。妻子推了一下房國春的胳膊,小聲說:他爹,咱走吧。房國春對妻子發了脾氣,說:咱的什麼問題都沒解決,走什麼走!工作人員制止他說:這裡是工作場所,希望你不要在這裡大聲喧嘩。房國春問工作人員:我什麼時候再來問情況?工作人員說:你不用再來了,有什麼新情況,你直接和呂店鄉聯系就行了。你的事情歸屬地處理。
此後,房國春又到信訪接待室問過兩次,回答都是已經和呂店鄉聯系過了,呂店鄉正在調查。房國春打電話找到了楊才俊,楊才俊一口一個房老師,對他還是很客氣。楊才俊說:房老師怎麼老也不回來,再回來一定到鄉裡坐坐。房國春說:你不要光跟我說好聽的,要幫我解決問題。楊才俊說:按照您的要求,不是已經把房光民的支書撤銷了嘛,您還有什麼問題?房國春說:他們在實行打擊報複,宋建英把我老婆的手指頭都掰斷了,在縣醫院鋸掉了手指,光醫療費就花了兩千多塊。楊才俊一聽表示吃驚,說這可不行,打傷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房國春問:這個情況你不知道嗎?楊才俊說: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房國春說:這個情況我跟縣裡信訪接待室說過,他們沒有跟鄉裡溝通嗎?楊才俊反問:尊敬的房老師,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嗎?房國春說這個這個,你還是認我這個老師的。楊才俊說:您有什麼事,直接跟鄉裡說就行了,沒有必要通過上級機關往下壓。你反映到上級機關,上級機關還得轉回來,最後還得由鄉裡處理。房國春說:我要求開除房守本、房光民的黨籍,鄉裡不理睬,我不往上反映怎麼辦。楊才俊說:鄉黨委經過集體研究認為,你的這個要求有些過分,房守本和房光民的錯誤還沒到開除黨籍的程度。鄉黨委的意志是集體的意志,集體的意志不能以你一個人的意志為轉移。房國春說:你們認為過分,我認為一點兒都不過分。我聽說,房光民在村裡通過大喇叭發表講話,宣布開除我的村籍,永遠不許我再回房戶營村。這是什麼行為,他們也太霸道了吧,太無法無天了吧!我一定要和他們鬥争到底。你們不把他們清除出黨,我還要繼續向上反映。楊才俊說:那你就反映好了,還給我打電話幹什麼!楊才俊把電話挂斷了。
應當說,房國春到縣裡信訪辦上訪,效果并不好。可是,他卻以到縣裡信訪辦上訪為開端,從此踏上了漫漫的上訪之途。他從縣裡上訪到地區,從地區上訪到省會,又從省會上訪到北京,一訪就是十多年。在這十多年裡,他的時間幾乎都花在了寫上訪材料上。除了寫材料,印材料,寄發材料,就是在上訪的路上奔波。
如果僅僅因為房戶營村的事,房國春也許不會這麼來勁,形不成持續上訪的動力。在去地區行署的一次上訪中,房國春偶爾碰上了一個上訪群體。群體的帶頭人是一個婦女,名叫馬蘭生。在信訪接待處一碰面,馬蘭生認出了房國春,房國春也認出了馬蘭生。馬蘭生把房國春叫房老師,房國春把馬蘭生叫馬主任。原來馬蘭生也是呂店鄉的,她的家在呂店鄉的田樓村。馬蘭生當過童養媳,土地改革時當了幹部,官至公社的婦女聯合會主任。公社裡隻有馬蘭生這麼一個女幹部,全公社的社員差不多都認識她。因為馬蘭生的丈夫一直是一個農民,馬蘭生退休後,又回到了田樓村。馬蘭生帶領部分村民集體上訪的原因大概說來是這樣。有一年麥收之後,田樓村以修橋、建學校為名,向村民多收了十萬多斤小麥。結果不見修橋,也不見建學校,多收的小麥卻不知去向。村裡二十多位村民到鄉裡說理,要求鄉裡調查多收小麥的去向,給村民一個說法。村民們情緒激動,吵吵嚷嚷,使鄉裡正在召開的夏糧征購會議被迫停止。夏糧征購是大事,影響為國家征購糧食可不行。鄉裡領導一邊讓二十多位村民到會議室開會,以便穩住他們。一邊緊急通知鄰近三個行政村七十多名基幹民兵和治安隊員到鄉政府集合,由鄉派出所牛所長分工,每三個民兵或治安隊員包一個村民,分頭進行詢問,搞筆錄。當天下午,鄉裡決定,把所有二十多名村民集中到糧店倉庫辦法制教育學習班。學習期間不準回家,每人交納食宿費八十元。學習過程中,為每人挂牌照相,取指紋,建檔案,長的“學習”九天,短的也“學習”了一天半。在參加“學習”的人當中,就有馬蘭生的大兒子。她的大兒子被包幹的民兵左右抽了耳光,兩邊的臉青紫,回到家目光呆滞,像傻了一樣。馬蘭生也當過幹部,知道鄉裡這麼幹是不對的,對村民構成了非法拘禁。為了替自己的兒子也是為鄉親們讨回公道,馬蘭生牽頭組織了集體上訪。馬蘭生對房國春講了上訪的原因,房國春也對馬蘭生講了上訪的原因,原來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如同革命時期的地下工作者對上了接頭暗号,又如同在困難時刻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馬蘭生顯得有些興奮。馬蘭生馬上對田樓村的上訪者說:過來,你們都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縣高中的高級教師房老師,房老師可是有學問的人。馬蘭生雖然當過公社幹部,但她不識字,不會寫上訪材料。一見到房國春,她即生出一個念頭,要抓住房國春,利用一下房國春的學問和智慧,讓房國春替他們寫上訪材料。馬蘭生使用的辦法,跟房戶營村房守現們所使用的辦法如出一轍,那就是:欲取之,必先予之,欲用之,必先擡之。馬蘭生沒有什麼物質性的東西給予房國春,她隻能對房國春來點精神賄賂,擡擡房國春。當了多少年幹部,馬蘭生擡起人來是有一套的,她說:我了解房老師,房老師非常具有正義感,非常樂于助人,而且非常具有同情心。别人有困難,如果求到房老師,房老師從不拒絕。她這樣說着,望着房國春,問房國春是不是這樣?
此時,房國春還沒想到馬蘭生想讓他幫助寫上訪材料,想把他拉入上訪同盟,他說:這個啥呢,馬主任說高了。不過說起來,我對中央精神是了解的,中央三令五申,要求減輕農民負擔,田樓村為啥還要多收那麼多糧食!而比起田樓村多收糧食來,呂店鄉黨委、政府所犯的錯誤更加嚴重。不,他們已經不是犯錯誤的問題,性質已經變了,他們觸犯的是非法拘禁他人罪。你們就緊緊抓住這一條進行上訪,一定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馬蘭生差點鼓起掌來,說看看,我沒說錯吧,房老師就是懂政策,懂法律,水平就是高。我們就按房老師的指點,抓住重點,進行上訪,一定能把楊才俊他們告倒。這時,馬蘭生說了一個可是,她說:可是,我們都不識字,不會寫上訪材料呀,房老師能不能幫我們寫寫上訪材料呢?房老師要是能幫我們寫上訪材料,我們一定好好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馬蘭生說着,眼巴巴地看着房國春。其他圍在房國春身邊的上訪村民,也都眼巴巴地看着房國春。這地方的人求人或謝人,都願意下跪。倘若房國春不答應馬蘭生的請求,說不定會有人對房國春下跪。事情到了這個節點,房國春有些不好推辭,他說:好吧,你把事情經過再講詳細些,我來幫你們寫。
馬蘭生雙手上去,抱住房國春的一隻手,說謝謝謝謝,謝謝房老師!
就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場糾紛尚未結束,房國春又卷入了另一場糾紛。如果說房國春是完全被動地卷入第二場糾紛,也不盡然。他覺得房戶營村和田樓村所發生的事都不是孤立的,相互之間是有聯系的。最大的聯系在鄉政府。由于鄉裡的縱容和包庇,下面的村幹部才如此大膽妄為。馬蘭生提到楊才俊,房國春也認識到了,楊才俊表面上喊他老師,實際上并不把他當回事,楊才俊是一個口蜜腹劍、陽奉陰違的人,他也希望田樓村的人能把楊才俊告倒。也就是說,房國春加入了馬蘭生所帶領的田樓村的上訪隊伍,并充當了其中的智囊和秘書角色,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歸根結底是性格使然。
房國春的上訪之旅不是良性循環,是惡性循環。每一個循環,其惡性都會增加一些。最後惡到什麼程度,大大出乎房國春的預料。
他請假外出上訪,不能按時回校,等于脫離了教師崗位。學校作出決定,除了扣發他的部分工資,還把他預備黨員的資格取消了。扣發部分工資無所謂,取消他的預備黨員資格,讓他大為光火。須知他非常熱愛黨,一直渴望成為黨的一員。為此,他從參加工作那一年起,就開始寫入黨申請書,每年都寫一到兩份。他的歲數不到六十歲,入黨申請書卻寫了六十多份。好不容易成了一名預備黨員,現在又把他的預備資格取消了。這意味着黨把他關在了黨的大門外,他永遠失去了成為一名真正共産黨員的機會。房國春想哭。房國春想罵人,罵學校的校長,罵學校的黨委書記。再寫上訪材料時,他順便把學校的黨委書記也告上了,使上告的對象越來越多,告狀的雪球越滾越大。同時,他從反面獲得了繼續上訪的新的動力,下面的官僚們這麼不講理,不上訪真不行啊,不上訪真的對不起黨啊!
房國春的上訪,不能說一點好的效果都沒取得。在省裡信訪辦的催促下,呂店鄉責成宋建英賠償皇甫金蘭兩千元醫療費。宋建英沒說不賠,但她又哭又鬧,說房國春是訛詐她。到頭來,她連一分錢都沒賠給房國春家,隻是從沒有停止過對房國春家人的辱罵。
到北京上訪,房國春是和馬蘭生帶領的上訪團隊一塊兒去的。上訪之餘,房國春到煤炭工業部的辦公大樓找到了房光東。
房光東正在編稿子,大門口傳達室的值班人員給他打電話,說有人找他。他問是誰?值班人員答:他說是你爺爺。爺爺?他爺爺早死了。他爺爺弟兄四人,大爺、四爺也早死了,現在活着的隻有一個三爺。三爺歲數大了,一個字不識,不可能到北京來。他腦子飛快搜索,很快把房國春搜到了,是了,自稱是他爺爺的人一定是房國春。房國春有文化,有工資,有條件到北京來。他手握電話聽筒有些猶豫,是不是見房國春?房國春每次寄告狀信都寄給他一份,他知道房國春和房守本的矛盾在不斷加劇,房國春這時候到北京來找他,是不是要把他拉入矛盾之中?房光東隻是猶豫了片刻,就放下電話,到樓下迎接房國春去了。介入不介入房國春和房守本的矛盾,取決于他自己的态度,而不在于房國春的意志,房國春既然來了,房國春作為與他同村、同姓、同宗的一位長輩,他不見人家是不合适的。
房國春這是第二次來北京,也是第二次找房光東。房國春第一次來北京時,和房守本父子還沒有産生矛盾,他是作為老教師的代表,參加學校組織的觀光團,到北京觀光的。那時,房光東剛從地方一個煤礦調到北京不久,住在建國門外,一家四口隻有一間房。盡管如此,房光東還是熱情接待了房國春,并在過廳裡支了一張鋼絲折疊床,留房國春在家裡住了一晚。房光東記得很清楚,房國春第一次到他家時,還給他兩三歲的兒子買了一些看圖識字的畫片。他覺得房國春不愧是當老師的,到哪裡都不忘記教育的本職。房光東對房國春的尊敬,源于房光東的祖父對文化人的尊敬。房光東的祖父不識字,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請識字的人念書給他聽。房國春的父親識字,房國春也識字。在房光東還很小的時候,祖父就抱着他,請房國春的父親念書聽。房國春的父親死後,祖父就讓房國春給他念書聽。不能說房國春念書對房光東有什麼啟蒙意義,但至少,打記事起,房光東對房國春這個三爺就是熟悉的。房國春對房光東的祖父誇過房光東聰明,說不定這孩子将來會有點出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大串聯時節,房光東第一次走進縣城,就奔房國春而去,住進了房國春有電燈的宿舍。串了一大圈兒回到縣裡,房光東還是在房國春那裡落腳。房光東後來聽說,房國春因卷入兩派争鬥,當時在學校挨打挨得很厲害,處境很不好。但他找到房國春時,房國春照樣接待他,還是給他買熱馍,買肉菜。為了回報房國春當年對他的接待,他也要熱情接待房國春。房國春第一次來北京找他,他就是這麼想的。但這一次情況不大一樣,房國春第二次來京找他,不用說是帶着任務來的,不能不讓房光東有所警惕。他在心裡叮囑自己,見到房國春,一定要出言謹慎,不要對村裡的事情表态,不要讓房國春誤以為他是站在房國春的立場,不要被房國春所利用。
這是一座工字形的辦公大樓,分前樓後樓。中間有工字的一豎,把前樓後樓連接起來,連成一體。房光東的辦公室在後樓的四樓。他從四樓下來,走過那一豎,剛走到前樓沖大門口的樓梯口,就把房國春看見了。他站在高處,房國春站在傳達室窗外的牆角,他能看到房國春,房國春卻看不到他。房國春留的還是短發,頭發差不多白了一半。房國春腳邊放着一隻有些發白的黃帆布提包,手裡提着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袋裡裝着幾個桃子。房光東走到房國春跟前,叫了三爺,替三爺提上帆布提包,說來吧,到辦公室喝茶。
房國春把手裡提着的桃子往上提了一下,說:沒啥帶的,給孩子買了幾個桃子。北京的桃子不錯,比咱們老家的桃子大。
房光東說:來就來了,還花錢幹什麼!他沒有接房國春手裡提的桃子。
來到辦公室坐下,房光東給房國春泡了茶,說三爺,我看您氣色很好,身體不錯。房國春明明灰頭灰臉,面色憔悴,樣子落魄,房光東無話找話,卻說房國春的氣色很好。他沒有問房國春這次來京幹什麼,是不是又來觀光,他怕一問,引得房國春說出來京上訪的話來,隻能拿房國春的身體說事兒。房光東猜到了,房國春此次來京,一定是來上訪,也就是老家的人所說的告狀。他要盡量回避這個話題。
房國春雖然身負重任,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好像并不關心,隻說了一句還可以。他問房光東:我給你寄的信,你都收到了嗎?
房光東不能說沒收到,說沒收到是說不過去的。他說收到了。但他馬上說:我每天事情很多,對房戶營的事兒不是很關心。
房國春提出,他寫的信能不能在房光東所編的報紙上登一登?
房光東斷然拒絕,他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能因為别的,因為我們的報紙是行業性的報紙,報紙隻發本行業的消息,别的行業和社會性的消息一般不發。就算發了,外行業的人一般也看不到,不會産生什麼影響。要是想發,我建議你拿到綜合性、權威性強的報紙去發,那樣才會引起有關部門和有關領導的注意。
房國春提到,他有一個學生在農民報當編輯,在農民報登是不是好一些?
房光東巴不得讓房國春趕快去找他的學生,他當即對房國春的想法表示贊賞,他說那當然對路,那當然好。因為農民報所關注的正是農村的事,三爺所反映的事情恰恰屬于農民報的報道範圍,能在農民報登再好不過。他跟三爺說了農民報所在的大體方位,并說了坐幾路車可以到那裡,挺方便的。他的意思這會兒就想讓三爺到農民報去。見三爺沒有任何動身的意思,他掏出錢包,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三爺說:這月的工資還沒發,我手裡就剩這麼多錢了,您拿上當路費吧。
房國春沒有接錢,他說:不急,等你發了工資再說吧。
這讓房光東頓感不悅。房國春沒說不要錢,隻說等他發了工資再說。房光東意識到了,房國春是嫌他給的錢少,等他發了工資,就可以多給一些。房光東一個月的工資不過一百來塊錢,三十塊錢差不多占了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已經不算少了。他又不欠房國春錢,憑什麼要多給房國春錢呢!給房國春三十塊錢,房國春不要,他連三十塊錢都不會給房國春了。
下班之後,房光東把房國春領回家,招待房國春吃了頓飯。房國春倒是好招待,他不喝酒,炒幾個菜,有一碗撈面條就可以了。房光東的家已從建國門外搬到了靜安裡,住房也從一居室變成了兩居室。但房光東這次沒有留房國春在家裡住。
房光東估計,過一兩天,房國春還會到煤炭部找他。他不想再見房國春。他跟辦公室的同事交代,凡來了電話,請同事先接,如果是傳達室來電話找他,就說房光東不在家,到外地出差去了。
兩天之後的一個下午,房國春果然又到煤炭部找房光東去了。房光東的同事接到傳達室的電話,按照房光東的交代,回說房光東不在北京,臨時到外地采訪去了。房光東知道,隻要說他不在北京,傳達室的值班人員是絕對不會允許房國春走進辦公大樓的。
房光東想到,房國春到工作單位找他被拒,有可能會到家裡找他。因為房光東領着房國春去過他的新家,房國春知道路徑。于是,房光東給在另一個單位上班的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妻子說:如果房國春到咱家裡去找我,你就說我沒在家,别開保險門,請他走就是了。房光東解釋說:他來北京告我們村的支書,我不想參與他們之間的矛盾。妻子答應了,但妻子說:好人的名聲都是你落,得罪人的事你都推給我。房光東說:咱倆不分你我,咱倆是一個人。
别人都下班走了,房光東還不走,繼續在辦公室裡逗留。為了避開房國春,他隻能采用這種戰術。又過了一個多鐘頭,房光東才悄悄下樓。不知為何,房光東有些心虛,還有些緊張,他擔心房國春看穿了他的謊言,還在大門口等他。他小心翼翼,未曾下樓,先站在樓梯口,向大門外邊觀察,觀察了左邊,再觀察右邊,直到确認大門外的小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他才到存車棚裡取出自己的自行車,騎上自行車向家裡騎去。
你不佩服房光東的心眼子多真不行,他騎車騎到半道,突然想到,房國春會不會在半道上攔截他呢?要是他騎着騎着,房國春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喊他一聲光東,那他就躲不開了,就尴尬透了。房光東本來騎車騎得比較快,想到這裡,他就放慢了速度,一邊騎,一邊向前方觀察。房光東捏了車閘,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你猜怎的,房光東果然遠遠地瞅見,房國春正坐在半道的路牙子上等他。房光東不隻是緊張,簡直有些害怕。在他看來,房國春不像是一個人,像是一隻饑餓的老虎,他要是不小心走到房國春面前,房國春一口就會把他咬住。房光東趕緊掉轉車頭,繞了一個圈子,從另一條路上回家去了。房光東有點笑話房國春還是不了解北京,北京的路多得很,你堵了這條路,他改走另一條路,照樣可以到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