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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魚計劃 第4章

時間:2024-11-07 11:35:12

呂克特失蹤後的第二天晚上,縣長李為山收到了一封信。

黃皮信封由郵局寄來,右上角用紅蠟粘了一根雞毛。慌慌張張的李為山看過信函之後,半步不敢遲疑,親自驅車交到了洪士蔭手裡。

呂克特終于有消息了,而且是活着的消息,裴軍長和洪士蔭大喜過望。

信是鞏縣頭号刀客“瓦刀臉”差人用毛筆寫就。

全文如下:

尊敬的李縣長為山大人:

知您近日晝夜躬身尋覓一人,奔徙辛勞,甚是敬佩!現鄭重禀告縣長,德邦顧問呂君克特先生在愚弟山寨做客,山高路遠,報告遲緩,敬請諒解!呂君不但毫發未損,而且頓頓有酒,夜夜聽戲,謂山清水秀的十八裡溝為其遠東故鄉。呂君托愚弟給縣長捎話,望請兵工廠黃君業壁廠長速備機槍一挺,步槍五支,手槍十把外加各式子彈兩百發作為招待呂君之犒勞。當前老日犯我中原河山,吾輩不能坐以待斃,而須響應蔣委員長号令,迅捷武裝,以牙還牙,以命償命。請明天午時十二點由縣長您親自帶隊,最多十人攜所贈之禮物至青龍峽口,吾方亦用對等人頭護送克特先生抵達。以物易人,公正平等。

呂君特囑,此等小事勿打擾忙于軍政要務之裴軍長和洪站長,您和黃廠長協商辦理即可!愚弟是個粗人,有言在先,如有其他不妥之行動被愚弟衆多耳目窺見,視為率先違約,後果自負。

恭請

麾安!

愚弟:孫世貴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日

十萬火急之電報從中原發往南京。

事情迅速彙報到蔣介石和法肯豪森處,兩人近日懸着的心終于有了一絲輕松。當着總顧問的面,想挽回一點顔面的蔣介石突然暴跳如雷,在站立着的何應欽、戴笠和俞大維跟前罵起人來:“區區蟊賊,趁火打劫,擾國誤國,必誅必殺!”三人頻頻點頭,了無二語。

法肯豪森坐在沙發上異常冷靜,他最關心的是部下呂克特的性命,此時誅殺綁人土匪等于斷了呂克特的活路,自然堅決不同意,立刻正色道:“蔣先生,區區一點槍械,我顧問團還是支付得起的,算是我送給您偉大臣民抵抗日本的一點禮物,我要安安全全讓他們歸還我的人,人平安回到我們手裡之後,怎麼做是您的内部事務,我無權幹涉。”

委員長氣歸氣,孰輕孰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千裡之外心急火燎的裴君明和洪士蔭終于等來了南京急電,答應蟊賊孫世貴的要求,以物易人,不得額外部署兵力,亦不得出半點閃失。

裴君明和洪士蔭并非等閑之輩,在等待南京決策的時候,已經備好車輛,裝好了“瓦刀臉”所求武器,選派了以縣長李為山為首的十名人員,集結待命。

“瓦刀臉”的地盤在鞏縣縣城西南十八裡溝,地處邙山丘陵溝壑區域。這個地方易守難攻,幾十米乃至上百米高的土山一壘連着一壘,一峰接着一峰,壘山疊峰下面是凹溝深壑,寬窄不等,寬的三尺五尺,窄者剛過一人,整個區域最為險要的地方就是青龍峽口,四面環山,中間一個打谷場大小的地盤,地盤四角各有一條山間裂縫,裂縫之中日久風化自然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明洞暗窟,熟悉之人可藏可躲,可退可遁,陌生之人一旦誤入則掉進魔地鬼窟,兇險難測。

在方圓幾十公裡名為官府管轄,實為“瓦刀臉”掌控的範圍内,溝底壑谷叢中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村落,每家每戶無房無屋,滿眼盡是依壘傍山開掘出的窯洞,大窯洞裡套着小窯洞,窯洞之間還有暗道,可藏人,可藏槍,還可應急逃跑,出口皆在幾十米外荊棘密布的灌木叢中。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沒有大路,也沒有小路,隻有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羊腸小道一會上山,一會下坡,一會還得穿越顫顫悠悠的獨木橋過河。“瓦刀臉”的隊伍兩千有餘,亦匪亦民,有事攜槍提刀聚集,無事耕田種地居家;遇到官遣強兵剿匪,化整為零,若要綁票打劫,化零為整。“瓦刀臉”盤踞此地多年,實行“賞罰分明”制度,向官府或者其他刀客通風報信者株連九族,仗義忠貞緻殘和罹難者贍養全家。從民國初期至日本人來犯,河南曆屆政府派大軍圍攻剿匪數次,可惜大型辎重進不去,部隊隻能陋裝簡槍曲曲折折、逶逶迤迤進入,山壑谷底搜尋數日,始終不見“瓦刀臉”的一兵一卒,次次無功而返。原來,“瓦刀臉”事先遣散大部人馬,各回各村,刀槍入庫,化匪為民。自己則帶着幾十名鐵杆弟兄尾随剿匪大隊,通過觀察正在山頂放羊、開荒、采藥、摘果婦孺們發出的暗号行進,前方官府部隊走他們走,部隊停他們停,部隊生火他們起竈,部隊安營他們紮寨……行進途中,“瓦刀臉”累了,還差使手下幾名壯漢用滑竿輪流擡着,坐在滑竿上的“瓦刀臉”眯起雙眼,抽着旱煙,蕩着雙腳,俨然一個前來觀摩大軍野營訓練的督察。

第三天一大早,縣長李為山帶領的十人交接隊伍先乘汽車走了十裡,到達“瓦刀臉”經營的地盤邊上隻得下車步行,因為車輛進不去。李為山作為縣長來到這一帶視察慰問多次,每次來時雖内心不無焦躁,但總的還算平靜。豫西刀客與其他地方的土匪不一樣,雖然猖獗作亂,禍害地方,但也兼顧人情世故。堂堂縣長莅臨,他們不敢有半點不軌之心,畢竟縣太爺是省府委任的父母官,況且還是個彬彬文人,主動挑釁官府之事,“瓦刀臉”知深知淺,不會做。但這一次不一樣了,從接受任務的那一刻起,李為山膽戰心驚。對方手裡綁有委員長惦記着的人質,人質的腦袋和自己的腦袋放在一起,如果隻能一個繼續裝在脖子上,李為山清楚,委員長會毫不遲疑保留洋顧問的。走在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上,縣長大汗淋漓,一半熱汗一半虛汗。他在心裡一遍遍告誡自己,這次前來,千千萬萬、萬萬千千須小心謹慎,容不得絲毫差錯。首先,刀客得罪不起。如果接頭交換時自己出語不慎,或者沒有滿足刀客的要求,在這虎狼之地,熟悉地形的土匪一旦動起刀槍,項上人頭落了地,恐怕也會哭訴無門;其次,委員長更是得罪不得。如果刀客使計,槍械交了,洋顧問卻沒有帶回去,他李為山的腦袋輪不到刀客動手,洪士蔭的刀鋒同樣鋒利無比。

就這樣,東張西望、汗流浃背的李為山于午時十二點差一刻到達了青龍峽口。

青龍峽口的平地上并無一人。

縣長李為山正在迷茫之際,忽聽平地周圍嘩啦啦一陣響動,八九位一色黑帽黑衣黑褲黑鞋的刀客從裂縫中閃出,從四面八方向驚魂未定的李縣長湧來。

李為山一個寒顫剛過,腰裡别着盒子炮,手拎大刀的領頭人風一樣飄然而至。

“李縣長好!”來人鞠躬抱拳,聲如洪鐘。

“恁,恁是?”李為山認不得來者。

“臣民孫世貴。”來者摘下黑帽,自報家門。

縣長李為山這才瞧清了一米開外的黑衣人,身高接近六尺,虎背熊腰,黑衣黑褲裹緊全身,不留半點空隙,手提三尺長半尺寬鍘刀,猶如薄扇操捏在手,無絲毫沉重,長臉,内凹,形似泥水匠水中的一片瓦刀,“瓦刀臉”綽号名不虛傳。

“什麼臣民,是老弟。世貴老弟,縣長我可是如約抵達呀!”秀才遇到比兵還粗莽的刀客土匪,平時威風凜凜的李縣長先自降身段。

“不!俺孫世貴自知幾斤幾兩,過去恁在布告上稱俺為匪首‘瓦刀臉’,這稱呼俺喜歡,恁現在叫老弟,俺聽起來可有些手抖腿軟啊!”孫世貴巧舌如簧。

李為山知道,面前之人身粗心不粗,不是好對付的主。

“世貴老弟,恁要的家夥俺都帶來了,國難當頭,恁曉知大義,挺身而出與日寇斡旋争鬥,甚是佩服,佩服啊!”李為山趕緊轉變話題,直奔來意。說話的同時,縣長的眼睛往對面一圈黑衣人中仔細打量,他想尋找洋顧問呂克特。和縣長一樣,同行的九位官府之人也都在偷偷觀察尋覓呂克特的蹤迹。

黑衣人中沒有一個洋人模樣。

“縣長過獎!官府有規,刀客有道。過去世貴提刀動戟為嘴,今天尋槍要炮為義。老日說不定馬上找上寨門,老子不能讓人把屎拉到俺頭上。”瓦刀臉信誓旦旦。

“好,好,縣長崇敬老弟曉大義明事理!那麼那位洋顧問呢?”李為山已經等不及了。

“啥個球洋顧問?”瓦刀臉作驚詫狀。

縣長李為山聽罷此言,心裡咯噔一下,瓦刀臉此時否定洋顧問,不會是使用欺詐奸計吧。

李為山帶來的九人右手插進了口袋裡。

“瓦刀臉”手下的九個弟兄右手按在了腰裡的盒子炮上。

“世貴老弟,恁不是給俺寫了信,說洋顧問在恁這裡做客嗎?”

“俺寫信不假,可沒有說什麼球洋顧問啊?”

雙方人馬劍拔弩張,怒視對方。

李縣長知道出事了,但緊張局面不能加劇,加劇的話事情可能會鬧得比天還大。

“那,那是啥個情況?”

“俺這裡隻有歪瓜劣棗洋戲子一個,沒有什麼球洋顧問!”

“瓦刀臉”的這句話,李為山聽得清清楚楚。如果瓦刀臉再說出别的什麼話,縣長就不知道怎麼收場了。“瓦刀臉”的一句話,使李為山心頭壓着的一塊重石卸了下來。

雙方十幾個人也頓時松了一口氣。

“世貴老弟,恁可把俺吓了個半死,如此時刻,恁還敢談笑風生,雄才大略啊!”李為山心裡頭有氣,但嘴裡冒出的話甜。

“俺愛瞧戲,披戲服的人來做客,不管漢人還是洋蠻子,都球歡迎!”“瓦刀臉”說話不緊不慢,滴水不漏。

“那就趕快請洋戲子出場吧,三遍鑼鼓都敲過了!”驚慌已過,見過世面的李縣長說起話來得心應手,一語雙關。

“慢!時辰未到!”“瓦刀臉”厲聲喝道。

雙方人馬頓時驚慌,個個恢複原樣。

“世貴老弟,恁左遮右掩,不按約定行事,要是誤了大事,蔣委員長饒不了恁!”李縣長不知對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無奈之下亮出底牌。

“縣長大人,恁要是說此硬話,今天的事俺就不辦了,明天請委員長親自來,看看俺孫世貴是不是個球軟蛋!”“瓦刀臉”說完此語,扭頭就走。

站在李縣長一左一右的兩個人是洪士蔭的手下,曆險無數,再也忍不下蟊賊刀客傲慢,拔出手槍,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槍口頂準了“瓦刀臉”的後腦勺。

幾乎同時,“瓦刀臉”兩個弟兄的槍口也對準了縣長的天靈蓋。

剩餘的人個個拔出手槍,兩米之内互指對方。

平地變成了戰場。

“瓦刀臉”沒有回頭,也沒有掏槍,而是站着一動不動,雙眼瞟着身邊持槍者,嘴裡狂罵不停:“王八蛋,開槍啊,老子要是眨一下眼,鼈孫一個!”

局面僵持。

身居别人地盤,又遇到了一個不要命的主,縣長李為山知道硬的不行,軟了下來。

“把槍收起來,對世貴老弟怎麼這樣無理!”

縣長帶來的人先把槍收了起來,“瓦刀臉”的部下也收了家夥。

被逼無奈的李縣長決定以退為進,于是主動走到“瓦刀臉”跟前,說話的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

“手下魯莽,别見怪!老弟,恁說咋辦?”

“驗貨!”看了縣長一眼之後,“瓦刀臉”一嗓大呼。

四五個箱子被打開,信上所列物品一件不少。

“世貴老弟,現在可以把洋戲子請出來了吧!”李為山信心滿懷,成竹在胸。

“不中!”

“瓦刀臉”再次語驚四周。

李為山不敢再次發話詢問原因,他怕惹惱了六親不認的瓦刀臉誤了大事,隻能呆呆地望着對方。

“瓦刀臉”站在原地還是一動不動,雙眼緊盯縣長半天之後,嘴裡終于擠出兩個字:“試槍!”

李為山這次算是徹底明白了“瓦刀臉”的狡猾。三年前,鞏縣一悍匪吳絆子曾經在縣财政局長公子的婚禮上綁走了新娘,新娘寫了一個紙條回來,索要步槍五支子彈兩百發,少一項潔白的身子不在,少兩項先是身子不在,然後小命嗚呼。财政局長夜送九條黃魚,洪士蔭欣然接手此事,滿口答應圓滿解決。

第二天東西擡了過去,局長兒媳完璧歸趙。

第三天,吳絆子滿個鞏縣城放出話來,王八蛋局長膽敢玩耍猴把戲,下次再被他摸到機會,非把他公子和兒媳一塊剁成肉末撒到黃河喂鼈不可。原來,洪士蔭送去的東西一樣不少,但槍膛裡的撞針被磨短了半個厘米,根本撞不到子彈底火,這還在其次。另一個暗藏的玄機是,兩百發子彈都是過期的,吳絆子用短撞針槍打不響,就用好槍試,叭叭還是打不響,方知上了大當。吓得尿了一褲裆的财政局長慌忙去找洪士蔭,洪士蔭爽朗大笑,慢慢騰騰地開了口:“局長,我可沒有耍猴,兩樣東西一樣沒少,但打響打不響就是吳絆子的事了。”

“瓦刀臉”不是吳絆子。

一槍一彈進行了查驗,清脆的槍聲接連響徹山谷,山隙和叢林中的飛鳥野兔撲哧哧蹿了出來,要麼飛向天際,要麼應聲遁逃。

确實是真槍實彈。

“這下總可以了吧?”試槍完畢,李為山滿臉堆笑盯着“瓦刀臉”。

“瓦刀臉”看了縣長一眼,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意。

“帶——人!”

雙手卷成喇叭狀,“瓦刀臉”對着平地左側的一個山隙,一聲大吼。

幾分鐘光景,一個手端步槍的刀客押着一位身穿戲服,雙眼被蒙,嘴巴被堵,雙手反綁的大個子走出了山洞。李為山看到黃色蟒袍的瞬間,差一點叫出聲來,是洋顧問,是全鞏縣竭盡全力搜尋的洋顧問!他看戲時穿的就是這身金黃色的蟒袍。事情雖然磕磕絆絆,但終于見到了曙光,自己要找的人,不,裴軍長和洪士蔭要找的人,還不對,是蔣委員長和德國總顧問法肯豪森要找的人終于走過來了,李為山欣喜若狂,手心裡出了一窩熱汗。縣長李為山高興是高興,但知道後面的程序還多着呢,那是洪士蔭千叮咛萬囑咐的,自己必須強壓歡喜,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去完成。

人被慢慢帶往平地方向。

來者走到半途,李為山就基本斷定被綁人質非洋顧問莫屬了。被綁之人不但身着黃色蟒袍,個頭是洋顧問的個頭,姿态是洋顧問的姿态,錯不了。

人質終于帶到了李為山面前,縣長要做最後的驗證,像“瓦刀臉”最後一步仔仔細細驗槍檢彈一樣。站在縣長面前的人質仍然帶着戲妝,如兩天前一模一樣,活脫脫一個唐朝皇帝。李為山原來準備先查驗人質的皮膚,因為自己熟悉洋顧問的皮膚,那是白人的皮膚,表層白底子紅,但因為化妝,人質滿臉油彩,他看不出。看不清皮膚,李為山決定先看頭發,人質頭上高高的官冕被李為山一把給摘了下來,皇冠脫去,露出了滿頭卷曲的金黃色的頭。啊呀!李為山一聲驚呼,不錯,不錯,洋顧問的頭發,就像自己在洛陽見過的大戶人家的獅子狗。李縣長不敢半點懈怠,接着觀察對方眼睛,他一把扯下了人質的蒙眼布,又是一聲驚叫,是深眼眶,是藍眼睛,雖然描了眼畫了眉,但深眼眶變不了,藍眼珠變不了,洋顧問就是中國人沒有的怪模樣。

人質為洋顧問已經确信無疑,李為山決定再增加一道檢驗程序,雖然這道程序洪士蔭沒有重點強調,那就是洋顧問的嘴巴。李為山擡手去扯人質嘴裡的棉布,手舉到一半的時候,被“瓦刀臉”一把抓住了。

“慢!行事得有度,縣長恁左觀右查半天了,難道還要讓人家脫掉衣服驗驗褲裆裡的家夥不成?球,恁這是不相信俺,恁擡回家夥,俺今天不換了!”“瓦刀臉”勃然大怒。

李為山趕忙賠上笑臉,望着“瓦刀臉”溫言相勸:“哪裡是對世貴老弟不信任,就是想瞧一眼顧問的嘴巴嘛!”

“縣長,恁這時扯下他嘴裡的布,要是他說出俺接待的詳細地方,而恁在峽口外又埋有伏兵,俺和弟兄們的小命還有嗎?如果做事隻考慮自己,不顧及别人,恁見多識廣,說說這樣中不中、妥不妥?!”瓦刀臉義正詞嚴,容不得半點商量餘地。

已經确認了百分之九十九,人質為洋顧問已經是闆上釘釘之事,李為山為了不因小失大,隻好順從“瓦刀臉”。順從是順從,李縣長要求再問一個問題,一句話的問題。“瓦刀臉”點頭答應。

“您是呂克特博士?”李縣長一字一句地問,生怕對方聽不懂。

對方一個勁地點頭。

李縣長笑了,“瓦刀臉”笑了,所有在場的人都笑了。

交易完畢,到了分手時刻。

“瓦刀臉”抱拳行禮,一聲大呼:“縣長,告辭了,路上照顧好這個真戲子假皇帝!”

李縣長面帶微笑,點頭示意:“世貴老弟,謝謝恁招待顧問,俺替恁向委員長請功,恁往後可要多加保重!”

“瓦刀臉”一夥瞬間消失。

帶着洋顧問回去的路上,李為山命令手下替他解開反綁的雙手,但準備扯下他嘴裡塞着的棉團時,洋顧問死活搖頭不讓,李為山也就沒敢過分強求,他知道洋顧問的脾氣,他不同意的事,别人要是強求,那會自找難堪的。原來,“瓦刀臉”事先給他做過交代,如果他讓别人在路上扯去棉團,那就對不住了,彎彎曲曲的小道旁和回縣城的山路邊埋伏着幾個打狼的,獵人的眼睛幾十米外不但能看清公狼和母狼,還能分辨出狼掌上有幾隻利爪,一個大活人嘴裡有沒有一團白布,就如同秃子頭上趴了一隻黑黝黝、鼓囊囊的虱子。

洋顧問牢牢記住了“瓦刀臉”的話,一路上,口叼棉布,雙手抱頭,東張西望瞧着路兩邊的荊棘草叢,不敢越雷池半步。洋顧問遵守自己對瓦刀臉許下的諾言,縣長李為山也無可奈何,沒人敢動一下洋顧問嘴裡的棉團。

踉踉跄跄走出八裡“瓦刀臉”的地盤,一行人上了汽車。進入汽車,本可以取下嘴中棉團,但洋顧問仍然堅持不許動。中國獵人的眼睛如此犀利,隔層玻璃也能看清他嘴裡那白花花的一團東西,他要把一條小命保住,直到到達安全地點。

汽車于傍晚時分抵達兵工廠招待所,裴軍長和洪士蔭早已恭候在那裡。進了會議室的呂克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關上了屋門,确定自己安全了,才扯下嘴裡的棉團。

“我洗臉。”洋顧問說出了第一句話。

嘩嘩啦啦一陣折騰。

當洋顧問把臉從臉盆中擡起的那一刻,屋子裡的人頓時目瞪口呆。

洗掉滿臉油彩的人是個洋人,個頭和呂克特一樣高,頭發和呂克特一樣卷而金黃,眼睛也和呂克特一樣藍而凹陷,但皮膚沒有呂克特的白,最關鍵的是,呂克特一嘴整整齊齊的白牙,但面前的人兩個門牙中一顆是金牙,亮閃閃的黃金鑲牙。

“你是誰?”裴君明一陣無語之後,顫抖着開了口。自從上次在南京面見委員長和總顧問之後,裴君明知曉了呂克特這個洋顧問的驚天價值,盡管他的任務是調兵遣将,日夜防備黃河北岸日軍的突襲,但他畢竟是當地駐軍的最高首領,洋顧問失蹤與他防務不力有着直接關系。白天,委員長惱羞成怒的罵聲萦繞在耳邊,夜裡,一躺下就做噩夢,不是夢見洋顧問的屍體被抛棄在山溝裡,就是夢見呂克特的屍體漂浮在黃河上。

“呂克特博士,不,不,不是呂克特博士。”洋人慌慌張張回答,但說出的話卻是一口流利的漢語。

知道事态嚴重的洪士蔭此時已經滿頭虛汗,自從加入情報組織,在你死我活、爾虞我詐的疆場上,他和共産黨,和日本人,和土匪,和青幫紅幫,還有組織内部的人斡旋、搏鬥、厮殺了十幾年,從沒有遇到過今天這種場景,也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驚慌失措。這次解救事件的主要策劃人是他,負責人也是他,現在出了天大的亂子,他知道委員長饒不了敬愛的戴老闆,敬愛的戴老闆自然也饒不了他,他沉靜不下來了。

“你,你是誰?”洪士蔭說話的腔調都變了。

“英國牧師,施托姆牧師。”洋人自報姓名和職業。

“說,為什麼冒充呂克特博士?”縣長李為山滿臉青筋亂跳。其實,李為山心裡比裴君明和洪士蔭更緊張、更恐懼。洋顧問出事,禍起自己給老母親辦壽辰。如今大敵當前,國難臨頭,自己隻顧孝忘卻忠,省長怪罪下來自己丢官,委員長怪罪下來,恐怕就不是官的問題了,說不定還要丢命。這還是其中一項罪過,第二項罪過是自己擔當和土匪刀客以物換人的重任,本來可以将功補過,哪裡想到辦事不慎,真假不辨,這不是錯上加錯,罪加一等還能是什麼?

“偉大的上帝啊,寬恕我的罪過吧!沒有辦法,是山裡那個穿黑衣的孫先生逼的,他讓人扒光了我的牧衣,把我綁在山洞裡的一塊石頭上,用砍刀抹在脖子上逼的。”施托姆牧師眼裡噙滿了委屈的淚水。

李為山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瓦刀臉”兩天前得知兵工廠洋顧問被人綁架的消息,頓時計上心頭,和自己的軍師,也就是寫那封給李縣長信的趙老歪一合計,就租了一輛馬車急馳洛陽拜訪傳教士施托姆。洛陽城裡有英國、荷蘭、意大利來的傳教士四人,為什麼選擇英國傳教士施托姆,原因很簡單,其個頭和胖瘦與德國人呂克特最為接近。牧師一聽鞏縣縣城要蓋一座和洛陽城一模一樣的基督教堂,二話沒說,帶上《聖經》就啟程了。馬車出洛陽,過偃師,進入鞏縣境内後,一切就由不得傳教布道虔誠心切的牧師施托姆了。

消息傳到南京,國府内炸了鍋。

一個區區山寨蟊賊,竟然騙到了天皇老子那裡,而且毫發未損,禮物照單全收,隐身而退,這是委員長蔣介石始料未及的。當着何應欽、俞大維和戴笠的面,委員長摔碎了手中的茶杯,三個人恭恭敬敬地杵在一邊,誰也不敢說出半句話。

“娘希匹,娘希匹!”委員長來來回回在房間裡走着。

三個人不知道委員長是在罵“瓦刀臉”還是在罵自己。

“娘希匹,國之上賓、國之大器已經失蹤三天,等來的卻是這等消息,讓我怎麼給總顧問交代,怎麼給德邦元首交代,不是一群蠢豬是什麼!”

委員長的這句話,三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說給遠在天邊的山寨蟊賊“瓦刀臉”的。

“娘希匹,作為委員長,我現在無臉見總顧問法肯豪森将軍,你們去,你們三個一塊去,馬上去,立刻去。”蔣介石說完這句話,扭頭走出了會客廳。

三人絲毫不敢遲誤,立刻驅車前往南京東郊中山陵附近總顧問法肯豪森的官邸。出了中山門,通往中山陵内的陵園路上,鋪滿了一層厚厚黃黃的梧桐樹落葉,車輪碾在上面,發出沙沙的響聲,一種扭曲的和擠壓的沙沙響動,猶如病殘者的痛苦呻吟。前一輛黑色轎車駛過,路面上露出了兩道灰褐色石子地斑斑駁駁的痕迹,這種灰褐色在後一輛汽車夜燈的照耀下,迅速改變了顔色,由灰褐變得蒼白,恰是兩條長長的孝帶飄落地面,顯得落寞,顯得肅殺悲涼,讓黑漆漆的中山陵蒙上了一團不祥的氣息。

總顧問的官邸到了,接待室内燈火通明,主人法肯豪森期待着來賓,期待着他的部下得到解救的好消息。

看到三個來者匆匆進入接待室,總顧問立刻站了起來。

“歡迎,歡迎,我尊敬的三位将軍,請坐!看來呂克特博士已經回到了鞏縣,他一切都好嗎?”法肯豪森滿臉堆笑。

三個人站立,誰都沒有落座,人人一張冷冰冰的臉龐。

“怎麼啦,呂克特怎麼啦?請你們快說。”法肯豪森感到氣氛不對。

“對不起,總顧問先生,我們出了差錯!”何應欽先開了口。

法肯豪森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何應欽。

“快說,呂克特怎麼啦?”這次,總顧問講話失去了些許禮貌。

何應欽把換回來的不是洋顧問呂克特博士,而是被綁架的英國傳教士施托姆牧師的事一五一十作了詳述。

聽完何應欽的話,法肯豪森呆若木雞。

“三天啦,三天啦,我的博士在哪裡,我的博士在哪裡?”法肯豪森咆哮如雷。

何應欽、俞大維和戴笠低下了頭,誰都不敢看總顧問法肯豪森一眼。

“你們這是拆我這個總顧問的台,毀掉我來貴國的遠大志向啊,我可以向英國首相張伯倫表功,但我怎麼向帝國元首交代啊!”

法肯豪森話中所說,拆他的台,毀他的遠大志向,并非空話,内有玄機。這裡不妨交代一下他的身世來頭。

法肯豪森與中國有着極深的淵源。

時光回到1898年。這一年,清政府懾于德國武裝淫威,被迫簽署《膠澳租界條約》,青島成了德國的殖民地。出生在德國的法肯豪森從此對遠東中國充滿向往。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法肯豪森作為德軍中尉參加八國聯軍,來到北京,不但對這個東方古國的奇寶異珍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對其璀璨文化印象至深,回到德國後,年輕的他步入柏林東方學院學習。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德國把在青島駐軍大部撤回,這年8月,日本趁虛而入,通牒德國政府須将青島租借地無條件地轉交日本接管。從此,在中國的土地上,日德争奪戰開始,這年的11月16日,德國戰敗,日軍入城。好不容易撈到的一塊肥肉被他國搶走,包括希特勒、法肯豪森在内的很多德國人暗暗記住了這筆賬,他們發誓要從“隻會打漁的日本人”那裡奪回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城市。年輕的法肯豪森更是立下豪言壯語,他要再赴遠東中國施展抱負,與日本人一決雌雄。命運跟法肯豪森開了個玩笑,他後來竟受委派出任德國駐日使館武官。1934年,退休後的法肯豪森終于等來了他渴望已久的時機,到中國擔任蔣介石的第五任軍事總顧問。

法肯豪森上任伊始,朱毛正在率部被迫進行著名的長征,跋山涉水“逃竄”陝北,總顧問迅速參與到國民政府的最高機密籌劃之中,竭盡全力協助蔣介石圍追堵截“潰敗之共匪”,有了這位軍事專家的策劃和輔助,紅軍部隊連連吃虧,命懸一線,法肯豪森揚言“徹底消滅紅軍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内戰正酣,外強突襲,“七七盧溝橋”事件爆發。盡管1937年納粹德國正式與日本結盟,但法肯豪森奉希特勒之命,實行了雙方都不得罪,從中日雙方身上攫取德國利益的策略。法肯豪森的内心深處,也有了為德國洗刷前恥的念頭。法肯豪森根據自己多年駐日經驗,以及對日本軍隊的揣摩研究,極力扶持蔣介石抗日,在“八一三”淞滬會戰和随後的幾次拉鋸戰中都活躍着他的身影。盡管一切都在絕密下進行,但日本軍方和特務組織梅機關還是發現了法肯豪森的蹤迹,通過外交途徑接連向“盟友”希特勒抗議,希特勒萌生撤回以法肯豪森為首顧問團的念頭,但還沒有最後下定決心。恰在這時,呂克特被綁架。

法肯豪森預感到,兵器專家呂克特博士的問題解決不了,他的總顧問和他的顧問團日子不長了。

“總顧問,現在土匪的嫌疑排除了,隻剩下了兩種可能,我們會全力尋找,保證呂克特博士的安全。”戴笠說話低聲細氣,與他在情報組織内部沉穩、冷峻的風格判若兩人。

“哪兩種情況?”法肯豪森擡起了頭,看着面前與蓋世太保希姆萊有着同樣地位的中國特務頭子。

“共匪或日本!”俞大維急忙應答。

“我的兩個對手,兩個難纏的對手啊!”法肯豪森仰天長歎。

“總顧問,您的身體事關我國抗日全局,務請多加保重,我們将不惜一切代價,通過一切手段,動用一切力量,确保呂克特博士的生命安全。”何應欽信誓旦旦,好言相勸。

深夜,一封加急的絕密電報從南京發往鞏縣。

“豫西土匪之後剿殺,共匪日特為最大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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