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太陽出來了。季節快到小滿,太陽一出來就很大,很辣。房守現在家裡待不住,戴上草帽出門去了。以前,這裡的人過夏天都是戴帽殼兒。帽殼兒是用葦子或高粱細白的篾子精編而成,頂是尖頂,檐是大檐,既能遮陽,又能避雨,戴一夏天都不壞。編帽殼兒是細緻活兒,也是一項需要耐心的活兒,現在沒有人耐下心來做那樣細緻的活兒了。現在的人都是戴草帽。時代改變一切,現在的草帽跟以前的草帽也大不一樣。以前的草帽,是由村裡的巧手閨女和媳婦先把麥稭莛子編成草帽辮子,然後再一針一線縫制成草帽。自家縫制的草帽緊湊,硬紮,形狀好,草帽往頭上一戴,襯得人的臉盤子都好看許多。有那講究的,愛美的,還在寬展的草帽檐子上畫上花兒,畫一朵月季,或一朵牡丹,戴上草帽如同帶上了花兒,赢人得很呢!現在沒人編草帽辮子了,沒人縫制草帽了,都是到集上買草帽戴。别說編草帽辮子了,村裡的閨女、媳婦,連自己的頭發辮子都懶得編,她們把頭發剪短,再剪短,短得連耳朵都蓋不住了。不信你到村裡走一走,看一看,恐怕連一個留長頭發辮子的女人都找不到。最懶的辦法是把頭發燙得曲裡拐彎兒的,理都不用理,梳都不用梳。你說她的頭發太亂了,像老鸹窩。她說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從集上買回的草帽都是機器造成的,千篇一律不說,軟薄,粗糙,帽檐子還很小。太陽從頭頂照下來,帽檐的陰影隻能遮到鼻子,連嘴巴都遮不到。有些東西适合機器造,有些東西适合手工做。機器造錢造得很好,造打火機造得很好,造草帽就不見得好。
房守現戴的草帽是上個集在鎮上新買的。鎮上賣遮陽帽的倒是不少,貨攤兒上擺得一片一片的。但那些遮陽帽多是塑料制成的,中看不中戴,都是樣子貨。他聽人說過,塑料帽子不但起不到遮陽和涼快的效果,隻會越戴越熱,熱得能把頭皮烤破。盡管機器造的草帽不能讓人滿意,但草帽畢竟是用麥草編成的,畢竟具有草的性質,房守現還是買了一頂。有的人過夏天可以不戴草帽,但被人稱為房先生的房守現不能不戴。這地方人的習慣,把教書的老師稱為先生,把看病的醫生也稱為先生。房守現一天學都沒上過,他對着鏡子能認識自己是誰,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他就認不出自己是誰了。他既然不識字,當教書的先生就談不上。可他自稱會看病,他父親會看病,他也會看病,家裡有祖傳的秘方。他專看婦科病,号稱包治不孕之症,還能換胎。能讓患不孕症的婦女懷上孩子,若懷的是女胎,他還能将女胎換成男胎。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有人信,總有十裡八鄉的小婦女,頭臉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打聽着找房先生,登門到房先生家看病。房守現既然被人們尊稱為房先生,就得有個看病先生的樣子。别人的臉可以曬黑,他的臉不能曬黑,得保持一副與普通莊稼人不同的白淨皮膚。别人的臉可以曬脫皮,皮脫得像撒了一把麥麸子一樣。他的臉不能脫皮,脫了皮臉就繃不住了,容易引起别人的懷疑,說不定還會露餡兒。
走到大門口,房守現把小孩子們扔在門口兩側石頭門墩兒上和地上的泥巴看了看。泥巴已經幹裂,扔得一片狼藉。男孩子做的哇嗚沒有了哇嗚模樣,女孩子塑造的小貓小狗也是四分五裂,破碎得不成樣子。你看小孩子就是這樣,玩泥巴時,他們都把泥巴當寶貝,一旦玩完了,泥巴什麼都不是。或者說泥巴來于土地,又歸于土地,回到了本義。房守現是空着兩手從家裡走出來的,這跟以前的男人出門的方式又不一樣。不說太遠,就說十幾年前吧,一個過日子的男人隻要從家裡走出來,至少要帶兩樣東西,一樣是鐵鍁,一樣是糞筐。到路上或河邊轉悠,别忘了拾東西回來。要拾的東西不一定是錢,也不一定是麥穗,是糞。人糞、牛糞、狗糞、羊糞,甚至連黃鼠狼的糞都要拾回來。大糞要拾,小糞要拾,凡是屁股眼子裡屙出來的東西都要收拾回家。糞本身不是錢,但經過一個輪回,可以變成錢。糞本身不是麥穗,但把糞上到地裡,可以把麥穗催得又粗又長。帶上鐵鍁,用來鏟糞。帶上糞筐,用來盛糞。那時若空着兩手出門,家裡的老婆不高興,也會被村裡人看不慣。回想起來,房守現那時出門就不愛帶鐵鍁和糞筐,人人都把屁股門子夾得很緊,哪有多少糞可拾。他出門喜歡帶一隻鹌鹑,或一隻鬥雞。鹌鹑是在手裡把玩,鬥雞是跟别人家的公雞鬥一鬥。就因為他喜歡鹌鹑和鬥雞,房守本說他有資産階級思想,曾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批鬥過他。這一點在後面還會說到。被老婆說得不行了,他出門才不得不帶上鐵鍁和糞筐。帶也是瞎帶,他常常是空筐去,空筐回,筐裡一點收獲都沒有,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現在好了,房守現出門終于可以不帶鐵鍁和糞筐了,終于可以什麼都不帶了,隻帶上錢和下面的東西就行了,他真正有一種獲得解放之感。有一段時間,他老是聽廣播裡說要解放思想,他不知道思想是什麼,也不懂得思想怎樣解,怎樣放。現在他似乎明白一點了,思想原來是跟手腳連在一起的,把捆綁手腳的東西解開了,放開了,思想也就解放了。人們為什麼不帶鐵鍁和糞筐了呢?因為人們不用拾糞了。為什麼不用拾糞了呢?因為種莊稼不用再上糞,隻施用化肥就行了。過去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現在莊稼還是一枝花,卻全靠化肥當家。化肥多好呀,白生生的,像晶瑩的雪粒子一樣,不髒也不臭,往地裡一撒就行了。而糞,成了真正的臭東西,髒東西,廢東西,連扔都無處扔啊!還有,被人們稱為先生的人,坐診或出診,應當穿上白大褂,挂上聽診器才是。如果手上握着鐵鍁,胳膊上挎着糞筐,那像什麼話,不笑掉人的槽牙才怪。
太陽一曬,泥巴不那麼稀了,但還是很粘腳。房守現穿着深靿膠靴,走幾步,靴子上就粘了一坨泥。泥巴不是粘在靴底就完了,它還調皮地爬上腳面,連靴子上面都粘了泥。這裡的泥巴對人腳是擁抱型的,它抱住人腳就不願松開,渴望移動的人腳把它帶走,帶到别的地方去。麻煩的是,渴望讓人腳帶走的泥巴太多,以緻拖累得人腳都邁不動了。這麼說吧,如果房守現的一隻深腰膠靴有一斤半重的話,粘在他一隻膠靴上的泥巴恐怕十五斤都不止。兩隻膠靴上的泥巴加起來,恐怕得超過三十斤。他走幾步,就得把泥巴甩一甩,再往前走。村裡穿得起深靿膠靴的人沒有幾個,房守現是其中之一。膠靴分深靿的,半靿的,還有淺口的。淺口的稱不上靴,叫膠鞋,淺口膠鞋,也叫元寶膠鞋。穿元寶膠鞋的人使勁甩腳上的泥巴時,往往會把泥巴和“元寶”一起甩掉,還得做出金雞獨立的姿勢,彎腰伸手把“元寶”撿起來。當然,也有連淺口膠鞋都穿不起的,還隻能像過去一樣光腳踩泥巴。房守現無論怎樣甩泥巴,他腳上的深靿膠靴都不會甩下來,這一點,已體現出他在村裡的優勢所在。房守現家在村子的北邊,也是在村子的底部,他穿過村街,走過村口,走到自家在南地的麥田邊時,背上頭上都出了一層微汗。他想把草帽取下來,當作扇子扇一下風,擡眼看見滿地的陽光正毒,就沒把草帽取下來。
麥子揚完了花,灌完了漿,正一天比一天飽滿,一天比一天發黃。在房守現眼裡,每一個麥穗兒都好像是一個懷孕的婦女,婦女的肚子已經鼓得很大,過不了多久就會生孩子。隻不過麥穗兒生的孩子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生就是幾十個。别看麥穗兒生的孩子多,人家生下的每個孩子都白白胖胖,都很健康。白色帶花紋的蝴蝶在麥穗兒上面飛,蝴蝶飛得翩翩的,不慌不忙。一隻蝴蝶在一個麥穗上落下了,落下時翅膀收了一下,收得豎立起來,如一扇屏。但很快,蝴蝶又把翅膀展開,無聲地飛走了。房守現聽見“咯嗒”一聲,知道是藏在麥田裡的野雞在叫。野雞也分公雞、母雞,它們和家雞一樣,也是在麥子成熟之前孵小雞。野雞藏在麥子地裡,偷偷摸摸下蛋,偷着孵化小雞。等麥子成熟了,小雞的翅膀也硬了,可以跟着父母一塊兒飛。房守現在冬天的麥地裡遠遠地看見過野雞,公雞羽毛絢麗,很是出色。母雞卻從不打扮自己,顯得土氣一些。他喜歡野雞,很想捉一隻野雞玩一玩。就算捉不到野公雞,捉一隻野母雞或一隻小野雞也行。可野雞的自我保護意識很強,他至今也沒捉到一隻野雞。
他家的這塊麥子有三畝多,面積相當可觀。在太陽的照耀下,麥田裡已經散發出麥子的香氣。麥子的香氣是一種清香,它不管不顧,仿佛帶有侵略性,一下子就撲進人的肺腑。麥子在散發清香時,好像順便把麥芒也帶上了,香氣因此有點燥燥的,紮紮的,紮得人心裡有些癢癢,禁不住想笑一下,再笑一下。房守現家的麥子地主要由妻子管理,妻子把麥子管理得不錯,滿田的麥穗兒齊刷刷的,看不到什麼雜麥,更看不到什麼野草。妻子的辛勤管理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麥子的品種改變了,改良了。過去的麥子都是高稈兒,細稈兒,麥穗兒也小。現在從外面引進來的新品種都是矮稈兒,粗稈兒,大穗頭。生産隊那會兒,一畝地能打二百斤麥子,就算是高産,豐收。現在一畝地的産量比以前提高好幾倍,一畝地打八九百斤,甚至上千斤,都不算稀罕事。人們對現在的日子很滿意,說三皇五帝到如今,恐怕都比不上現在的日子好過。他們判斷日子好過的标準很簡單,是用嘴判斷出來的,說現在天天可以吃白馍。白馍也叫好面馍,麥面馍。之所以天天能吃到麥面馍,因為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因為小麥單位面積産量的大幅度提高。
房守現來到地裡,主要目的并不是看自家的麥子。不管他看不看,即将成熟的麥子都存在着,看了不會增多,不看也不會減少。他還是想找人說說自己的看法,并聽聽别人對房守本把支書一職傳給兒子有什麼意見。有看法不說出來,他會覺得憋得慌,憋得胸脹肚脹,氣脈不通,血脈不暢。比如一個人肚子裡有了貨,須及時把貨排洩出來。如果不排出來,越攢越多,那些貨是會作禍的,是會憋壞人的。這就是說,人能吃到白馍不能就算完了,好日子不能就算到了頂級水平,人的嘴除了吃白馍,還得幹點兒别的,說話就是人嘴的另外一個重要功能。有話通過嘴說出來,嘴的功能才算充分發揮,才能實現真正的痛快。房守現相信,不光他一個人對房光民當支書有意見,村裡很多人都有意見。隻不過大家都憋着,沒有把意見交流出來而已。他轉着身子,四下裡看了看。這會兒還是太陽的天下,很少有人在地裡活動。這裡那裡,倒是分布着一些墳堆。清明節上過墳後,墳上長出了一簇簇新草,在開始泛黃的麥田的襯托下,每座墳都是綠色的,都像是新墳。沒錯兒,每座墳裡都埋有一到兩個人。還有埋三個人的,那時因為一個男人娶了兩個老婆。每座墳裡埋有幾個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墳上方的墳頭有明顯标志,墳裡有幾個人,墳上方就摞着幾個墳頭。可惜墳下面的人都是長眠的人,已不能和活着的人對話。地裡也不是一個活人都沒有,房守現在一塊地頭的一棵柿子樹下看見了房守成,房守成正在那裡放羊。房守現向房守成走過去。
房守成說是放羊,并不是牽着羊到處走。他把牽羊的繩子拴在一根爬出地面的柿樹根上,以繩子的長度為羊的活動半徑,讓羊在半徑範圍内吃草。柿樹下面還垛着一個不大的麥稭垛,他從麥稭垛上拽下一些麥草,墊在濕地上,坐在麥草上。他的眼睛并不是一直看着他的羊,而是越過麥田,望着遠方。他像是在看天,看天空中的一隻鳥,看風。又像是什麼都沒看,看的是過去的歲月,看的是自己心裡的東西。房守現把房守成叫大哥,他走到房守成身邊,叫着大哥,跟房守成打招呼:放羊呢!
房守成回過眼來,把房守現看了一下,沒有說話。也許他剛才走神走遠了,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房守現又問了一句,他才回答說:放羊。房守成放的羊隻有一隻水羊,水羊有些瘦,但水羊的身架不小,腿裆裡的奶子也挺大。
房守現又問:你這隻水羊生過幾窩羔子了?
兩窩,一窩兩個。
現在又搭上羔子了嗎?
還沒走羔兒,一走羔兒就給它搭。
去哪兒搭。
去集上。
搭一次羔兒多少錢?
三十塊。
好家夥,這麼貴!我聽說前幾年搭一次羔兒才五塊錢,現在的價錢是前幾年的六倍,太貴了吧?
房守成說:過去的麥種現在種不得,你不能老提以前的事。以前村子裡水羊、騷胡到處亂跑,一隻水羊走羔兒,一群騷胡争着給它搭羔兒,把水羊的水門弄得腫着,腫得跟水蜜桃一樣,最後連哪隻騷胡給水羊搭上了羔兒都不知道。現在什麼東西都是商品,都要走市場。騷胡的精子也成了商品,當然比以前金貴。
房守現笑了一下,說大哥說得對,水平不減當年。房守成比房守本的年紀還要大,是房戶營村土地改革時期入黨的老黨員,黨齡比房守本的黨齡還要長。村裡組建了生産隊之後,房守成一直是生産隊的隊長。那時間,房守成身強力壯,能跑能跳,村裡田裡到處都是他的身影。每天一大早,社員上工的鈴聲由他敲響。太陽落下去時,他說了收工社員們才敢往家走。全隊的上千畝地都在他肚子裡裝着,哪塊地種棉花,哪塊地種芝麻,哪塊紅薯該翻秧,哪塊豆子該鋤草保墒,都是由他作出安排。全隊的幾百個男女勞力也是在他肚子裡裝着,他讓哪個人幹什麼,哪個人就得乖乖去幹什麼,誰都不得打别。夏天的半夜裡,呼雷閃電,大雨如潑,他敲着一隻鐵盆,從村南喊到村北,号召男勞力都到東河打堤。冬天下大雪,雪下得有一尺深,也是他第一個起床,打着紅旗,身背毛主席語錄袋,帶頭往麥子地裡鏟雪。秋莊稼成熟時,他跟男社員一起到地裡看秋。在漆黑的夜晚,别的社員大都是睡在田邊,地頭,他有時卻潛進莊稼地裡,為小偷設下埋伏。小偷去偷玉米,去偷豆子,他二話不說,掄起皮錘就往小偷身上揍,直揍得小偷開口求饒,他才住手。有一次,他抓住的偷玉米的小偷竟是他的兄弟媳婦。兄弟媳婦也不行,他照樣讓兄弟媳婦把所偷的玉米帶到社員大會上,在大會上作檢查。别看房守成不識字,每次開社員大會他都要講話,開講前還要先背一到兩條毛主席語錄,背得振振有詞,很像那麼回事。那時候的房守成,是何等的精神抖擻,氣沖牛鬥!如果說房守本是大鍋頭的話,他就是房戶營村的二鍋頭。然而,人民公社一變成鄉政府,生産隊一變成村,土地一分到各家各戶,房守成就退出了曆史舞台,失去了用武之地。不過房守成很快作出了自我調整,他歲數大了,不再種地了,地交由兒子去種。他到集上買回了一隻水羊,天天到地裡放羊。他不再管人了,隻管羊。不怎麼和人打交道了,隻願意和羊打交道。水羊生了羊羔兒,他把羊羔兒放大,賣掉,再讓水羊懷羊羔兒,生羊羔兒,如此往複循環。房守現不常下地,他有一段時間沒看見老隊長房守成了,聽人說,如今的房守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放他的羊。由于他天天隻跟羊說話,不跟人說話,腦子已經遲鈍,嘴頭子也不那麼利索了。通過和房守成的一番交談,房守現發現,房守成的狀況并不像人們說得那樣糟糕,房守成知道商品交換、市場經濟這些新詞,說明他還在關心着國家大事。房守成說起以前的水羊走羔兒、搭羔兒的事來,不但嘴頭子仍然利索,而且還挺逗。房守現想跟大哥說一個笑話,既然老騷胡的精子那麼貴,既然人的精子多得用不完,到處浪費,幹脆讓人給水羊搭羔兒算了。但他沒有說,閑話少叙,遂把想說的話切入正題。他問:大哥,房戶營改朝換代了,你知道嗎?
什麼改朝換代,改的哪一朝?換的哪一代?
換成了房守本的兒子房光民當支書,你知道吧?
噢,什麼時候換的?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大哥你笑話我,你是咱們村最老的老黨員,你的資格比老白背的豌豆角子都老,換支書不經過你批準能行嘛!
豌豆老了不值錢,不是做成豌豆黃子,就是磨成面,攤成煎餅。
對房光民當支書,你有什麼看法?
沒看法。
房守成的水羊不好好吃草了,掙着繩子,伸着嘴,要去夠麥田裡的麥穗兒吃。大概它也聞到了麥子成熟的香味,要把新麥穗兒嘗一嘗。房守成吵他的羊:羊,羊,幹什麼呢?把你的嘴收回來,不要吃虧吃在嘴上。水羊挨了吵,有些抱歉似的,低下頭繼續吃草。
房守現繼續問:房守本退下來以後,你為啥不推薦你的兒子當支書呢?
我兒子連黨員都不是,他有什麼資格當支書,他給我提鞋我都不要。
大哥,你這話還是老八闆兒,我不太贊成。你兒子不是黨員怕什麼,你可以發展他入黨嘛。我聽說别的村,先把支書的位子拿下來,再入黨也是有的。
房守成說:你不要說我,你也有兒子,你的兒子比我的兒子還多,你怎麼不讓你的兒子入黨呢?
一句話把房守現問住了,是呀,他怎麼沒想起來勸兒子入黨呢!蓋房子得先打根腳,根腳是房子的基礎。當支書也得有基礎,入黨就是基礎。他有三個兒子,且莫說三個兒子都入黨,其中有一個入黨也好呀,家裡也算有在黨的人呀。他說:大哥,你這話為啥不早點兒跟我說呢,你要是早跟我說,我早就讓他們向黨靠攏了。你看我的大兒子房光金怎麼樣,這孩子有點兒材料子,為人也實誠,你今後能不能拉巴拉巴他?
房守成沒說可以不可以拉巴房光金,他說:黨的大門對先進分子始終是開着的,不管是誰,隻要積極要求進步,願意為人民服務,都可以申請入黨。
房守現想了想,又有些洩氣,說:就算我兒子現在入了黨,當支書也沒希望了。房光民比我兒子還小一歲,等房光民當支書當到六十歲,我兒子都六十一了,超過當支書的年齡了。
房守成搖搖頭,說那不一定。
怎麼個不一定法兒,大哥能不能跟小弟說說。
不一定就是不一定。現在的事情跟過去不一樣,不管啥事情,名字都叫不一定。跟小麥的品種一樣,再好的品種也不能老種,種的時間長了,品種就會退化,變種,減産。隻有不斷更換新品種,麥子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才有可能持續增産。
對房守成的話意,房守現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大明白,有一點他聽出來了,房守成也不贊成房光民把支書長期幹下去,幹一段時間就得像小麥換種一樣換一換。他向房守成打聽:聽說房光民當支書是村裡的全體黨員推選的,有這回事嗎?
房守成說:你是黨外的人,黨内的事你就不清楚了。什麼推選不推選,讓誰當支書,不讓誰當支書,都是鄉黨委定盤子。鄉黨委裡又是黨委書記楊才俊定盤子。老尹代表鄉黨委到村裡讓黨員推選,不過是走一個過場。老尹說,鄉黨委經過考查和慎重研究決定,提名房光民同志為房戶營村黨支部書記候選人,候選人隻有一個,有不同意見可以發表。你想想,村裡的黨員就那麼十幾個,房守本和房光民他們父子倆都在場,四隻眼齊睜着,誰肚子裡有屁也不敢放。你要是憋不住,一不小心把屁放出來,臭了人家,人家嘴上說好好好,肚子裡不知怎麼磨牙呢。會散了,大家還在一個村住着,低頭不見擡頭見,以後你的日子還怎麼過。你放了臭屁,也不會影響人家當支書,回過頭來,人家有一百個臭屁等着你,最後臭的還是你自己。
房守現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清楚了,其實你心裡也不想讓房光民當支書。
廢話!
要是鄉裡事先不定盤子,讓你自己挑選,你會選誰呢?
我誰都不選。
你會不會選你的羊呢?聽說你對你的羊很好。
房守成把羊看了一眼,說那有可能。
地頭麥壟之間的縫隙裡鑽出了幾個小東西,房守現以為是老鼠。再一看,不是老鼠,是野雞娃子。他叫了一聲野雞,飛跑過去,想捉到一隻野雞娃子。不料還不會飛的野雞娃子,出出溜溜,在麥壟間跑得很快,眨眼之間,一群野雞娃子就遁入麥田深處,不見了蹤影。
房守成說:看見野雞,看把你興奮的。一驚一炸的,别吓着我的羊。我聽說你很喜歡打野雞?
這野雞不是那野雞,房守現聽得出來,他說:大哥不要聽别人瞎說,我隻種自家的地,隻收自家地裡的莊稼。别人地裡的莊稼不管長得有多好,我連看都不看。
房守成先表揚了房守現一句,說這就對了。接着問眼前的一塊地,這塊地是你們家的嗎?
房守現說:不是。
不是你們家的地,地裡的野雞你為啥要逮!
兔子還是老黃腳厲害,房守現意識到自己中了大哥的圈套,臉上不由得讪了一下。他兩手一攤:你看,我不是沒逮着嘛!
還說沒逮着,你跟織女的事幾乎公開化了,村裡人誰不知道!你們兩個說是到外村看電影,半路上鑽到麥子地裡幹什麼?是不是看了電影不過瘾,你們兩個到麥子地裡演電影去了。你跟别人不說實話,跟你大哥也不說實話,讓大哥今後怎麼相信你!你不要以為我天天放羊,眼裡隻有羊,什麼事都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我心裡裝着房戶營村的一本賬,天上飛過一隻鳥,都會在我心裡留下一道。
話說到這份兒上,房守現不得不跟房守成說實話,他說:那女人在城裡當過工人,愛吃,愛穿。她願意跟我好,是看中我手裡有幾個錢兒。手裡沒把米,喚雞也不來。
房守成不同意房守現的說法,說:你跟人家好,就得真心實意,不能貶低人家。怎麼,你們之間連一點感情都不講嗎?我怎麼不信呢!再說了,現在不像過去,過去把婚姻之外的男女關系看得像砸鍋的事一樣大,現在隻要兩廂情願,兩個人私下裡好好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連砸皮碗子的事都不算。把皮碗子砸一下,皮碗子蹦一個高兒,比原來還皮實。
話越說越深入,後來老隊長房守成給房守現出了一個主意,讓房守現不得不由衷佩服。房守成說,他保守估計,村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反對房光民接替房守本當支書,這表明房光民沒有什麼民意基礎。把房光民拿下來,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唯一的辦法是去找房國春。
房守現眨眨眼皮,樣子有些不大理解。房國春,一個在縣裡高中教書的人,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他有什麼能耐能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呢?房守現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問:你說的是在縣裡當老師的三叔嗎?
沒錯兒,咱們守字輩的喊他三叔,光字輩的喊他三爺。
他不常回來呀!
你不要管他常回來不常回來,不常回來不等于人家不關心房戶營村的事,也不等于人家管不着房戶營村的事。我問你,縣長來過嗎?省長來過嗎?國家主席來過嗎?他們雖然都沒來過咱們村,但不等于咱們村不歸他們管,他們一個電話打過來,恐怕跟打炸雷也差不多,誰敢不聽!
那,房國春也不是縣長呀!
真是個糊塗蛋,再分不清蛋清蛋黃,我就不跟你說了。
我糊塗,我糊塗,大哥你接着說。
房守成把拴羊的繩子解開,給羊換了另一個草多的地方,讓羊安心吃草。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紙片,一撮煙末,卷了一支煙,安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
房守現說:大哥,你怎麼還自己卷煙抽,哪天我送你一盒外國出的萬寶路,讓你嘗嘗真正的洋煙是什麼味道。
房守成擺擺手,又勾勾手,讓房守現離他近點兒,幫房守現分析了房國春在村裡說話占地方的五個有利條件:第一,房國春是村裡的長輩,大家都對他比較尊重。第二,有史以來,房國春是房戶營村第一個上過大學的人,一肚子兩肋巴都是學問。說起地上的事,沒有房國春不知道的;說起天上的事,房國春也知道個八九分,村裡人遇到什麼事,都願意向房國春請教。第三,房國春生性耿直,愛打抱不平,隻要他認準的事,一根筋堅持到底,套上九匹騾子都拉不回。第四,房國春在縣城教書三十多年,縣裡的不少幹部他都認識,他在縣委大院平蹚,跟走平地一樣。房國春去縣裡辦事,連書記、縣長都喊他房老師。第五,這一點最重要。你知道嘛,現任呂店鄉鄉黨委書記的楊才俊,就在縣裡高中讀過書,就是房國春的學生。老師比父,楊才俊對房國春很是親熱。有一回房國春回來,楊才俊親自陪同他老師在街上走了一圈,一再問房老師家裡有什麼事需要學生辦的,有啥事隻管說。你看看,你看看,房國春得了不得了。村裡這點兒事,房國春要是願意管,還不是小菜一碟。他想讓誰當支書,不想讓誰當支書,還不是三下五除二,撥拉一下算盤子兒的事。
聽了房守成頭頭是道的分析,房守現仰臉看看天,頭腦裡像拔下一個瓶塞子一樣,頓時清爽起來。是的,以前他的頭腦像是塞着一個瓶塞子,木不登的,一點兒都不透氣。房守成的話等于為他拔開了瓶塞子,他腦子裡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澄明起來。他感歎地噢了一聲,說好家夥,原來房國春這麼厲害。
房守成說:這下你知道了吧!我還有好多事沒跟你說,要是跟你說了,你就更知道房國春的厲害。
房守現說:既然大家都反對房光民當支書,既然房國春這麼厲害,你把大家的意見跟房國春反映一下,讓他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不行嗎?
房守成搖搖頭,說:要找房國春你們去找,我是不會去的。
為啥?
啥都不為。
你是德高望重的人,拔一根汗毛,就能豎一根旗杆,你說一句,頂我們說一百句。
你少給我戴高帽子,我不吃這個。有高帽子不要浪費,你去給喜歡戴高帽子的人戴。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能放好我的羊就不錯,才不管那些屁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