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長來說快騎摩托捎我去顧家梁顧二家,我心裡一驚,說咋回事?老村長說顧二把兒子綁架了,把公安招來了。我心裡才安了。前幾日聽說顧二睡炕了。在上莊睡炕的意思就是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輕。鎮上的大夫都來了幾趟,老婆往鎮上的棺材鋪都跑了好幾趟,像是在準備後事了。我打算去看看老顧,老村長說裝着哩,往回哄兒子,沒出息的東西,一碗飯幾遍地熱着吃,你換個别的手段嘛。
顧二有了五個女兒後,才有了兒子寶子。寶子結婚後,兩口子一直在城裡打工,已有了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大一歲半。小女兒已經三歲了,寶子媳婦卻還沒懷上,顧二覺得按一歲半的間隔規律,咋也該有第三個了。顧二逼問兒子,兒子說懷了一個小月(小産)了。又過了一年,還不見兒媳婦懷孕,顧二再問兒子,兒子說自小月一個就再懷不住了。顧二覺得蹊跷,說你媽也小月過,還不止一個,不照樣懷了你。兒子說誰知道咋回事嘛,人跟人能一樣?顧二說怕是城裡苦大掙得,讓你媳婦回來,娃生下了再去城裡打工。兒子說我在城裡,她待在家裡能生出娃來?顧二臉紅了,不好再說啥。兒子說我們也着急,想早早給你生個帶把的孫子,把你的心病治了。去年過年,寶子兩口子回來,一天兩個孫女一人拿着一個避孕套吹氣球,顧二明白是咋回事了,當下就跟兒子幹了起來。兒子說明給你說了,我們不再生了。顧二差點背過氣去,甩了兒子一鞋底說日你娘,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狗日的不懂?老子一氣子生了你五個姐姐才生下了你,給罰得炕上連氈都沒一條,全家人在淨炕上滾,把你抓大了,你讓老子斷後啊!兒子卻說斷後也是從我上斷的,你有了我,給先人能交代了,下地獄也是我下,跟你沒關系。顧二雖然快氣炸了,可他口氣軟了,這事主動權在兒子,就說你别怕罰,罰的錢老子擔着,不讓你掏一分。兒子說你的錢不是我的錢?這不是錢的事,也不是怕罰的事,養那麼多做啥?牆上都寫着哩,越窮越生,越生越窮,那是大實話,大道理,城裡沒兒子的人一層哩。顧二壓着氣說你五個姐姐的彩禮爹一分沒動給你存着呢,還不都是你的,我和你娘能花多少錢,你生,生下給我們抱回來,我們給你養,不拖累你們。兒子說你們養?你們能養個啥?顧二火了,說咋了,日你娘,你們幾個我們養得缺胳膊少腿了?兒子說你咋不看人家城裡人,家裡都一個娃,都培養成大學生了,出來就是公務員,坐在辦公室裡拿工資,我們除了賣苦力人家誰要?三伏天太陽毒得像土蜂蜇,汗水像雨點子落,還得在工地搬石頭砌牆,活得個啥人?人家誰正眼看過我們一眼?顧二說你個驢日的,老子沒供養你念書?讓你複讀就像要你的命,現在怨到老子頭上來了?!兒子說我為啥不複讀?我打下個啥基礎?人家城裡老師都得有教師資格證,沒教師資格證上不了崗,咋這裡的有嗎?人家城裡娃念書,挑學校,挑老師,請家教,咱有挑的有請的?小學就麼所破學校,老師還是民辦的,草鞋鎮老師都是二把刀,哪個是正兒八經的大學,好些老師都是從民辦轉正的,縣上高中一所學校考不了人家省城一個班的,人家省城幾個學校考大學都連班端了。顧老二氣得扳下鞋底就捶炕,說日你娘去,家泰不考上大學了,還是全國啥大學哩。兒子說咱上莊這些年畢業了多少學生,有幾個楊家泰?顧二說你咋不能成個楊家泰?你就是個日囊,給老子擺道理?!兒子說跟你說不明白,城裡人……顧二說打了幾天工,就跟城裡人比啊,掫着杵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兒子說我咋就不能跟城裡人比?隻要再不生我就能當城裡人。顧二說不生娃你就是城裡人了?羞你先人去!兒子說我先人不是你麼,你想咋羞你咋羞去,人家城裡不要說沒兒子的,一個不生的都多的是,我為啥還要生?城裡人不比咱們懂得多,不比咱們看得明?顧二說懷裡沒有糊屎的,墳上沒有燒紙的,将來死了幾天墳就讓荒草淹了。兒子說這一世都活不好,還管喔一世?再說未必有兒孫的人都年年上墳,每年清明墳頭沒壓紙的荒墳多的是。顧二一鞋底甩在兒子臉上,說日你娘去,好的沒學下,瞎的學了一大堆,早知道生下你這麼個擰把子,就不該讓你狗日的活,一屁股捂死算了。兒子說那你早就絕後了,我投胎到哪達不比這個爛杆地方好?!
為了這事,顧二找過老村長,他們是姨兄弟。老村長說我去說啥?讓他們生那就是超生,違犯國家紀律。顧二說你就看着我斷後?老村長說政策這麼下去,誰也保不準自己不斷後,大趨勢嘛,這麼大年齡了還解不開,就是生個兒能咋樣?孫子就能保證生個帶把的?遲早斷了的事。顧二生氣了,說站着說話腰不疼,你抱上了孫子,當然能唱高調說這大話了。為此,顧二生了老村長的氣。
顧二想動家門,借助戶族的力量往下硬拿,可人都在外面打工,家裡沒幾個主事的男人,遇上這些事,女人一點事都頂不上。顧二兄弟四個,老大已經不在了,老四在南方打工,隻有他和老三,弟兄倆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兩天一夜,沒把兒子說得回心轉意。後來兒子在城裡打工幹脆不回來。為把兒子騙回來,顧二想了一招,在身上灑了老鼠藥,裝喝藥自殺。雖然灌了稀屎吐了一地,惡心得好幾天吃不進去飯,可把兒子整得服軟了,答應再生。顧二不放兩口子走,說錢早掙遲掙沒關系,又不是揭不開鍋,生根留後是大事。兒子說去年的活是包活,還沒幹完,工錢沒全發,今年幹完了工錢才全發,總得讓我把工錢要回來吧。顧二這才放兩口子進城。然而,兒子一去不複返。為了把兒子騙回來,顧二裝了病。兒子回來了,可沒進門,而是在山梁上看着爹幹這做那的,就喊着說爹,你該在梁上栽個消息樹,讓我娘扛個紅纓槍把風瞭哨,見我回來了讓我娘急忙把消息樹推倒,你趕緊上炕裝着叫喚。顧二給氣壞了,從院裡追上梁來,兒子邊跑邊說正是攬錢的季節,把我诳回來,掙不上錢不說,這一來幾百塊的花銷,你做這事缺德不缺德?顧二說有你狗日的缺德?兒子掉頭就回城了。臨近過年,顧二做了充分的準備,把窗戶全部釘死,兩口子一回來就鎖在窯裡,絕不讓進城了,可兩口子沒回來。顧二捎話帶信,上擋山打電話,兒子堅決不回來。眼看又半年過去了,顧二想不出别的招數,隻能繼續裝病,為了讓兒子相信,這次他讓老婆又是請鎮醫院的大夫,又是往鎮上棺材鋪跑,并讓老婆打電話要兒子回來帶他到大醫院去看病,經過一番折騰這才把兒子兩口子騙了回來。兩口子一進家門,就被鎖在了窯裡,每天從窗口遞吃遞喝。寶子被鎖在窯裡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倘若不是和小舅子一起回來的,或許兩口子給關上一年兩年也沒人知道。小舅子來叫寶子和姐姐一塊兒進城,才知道姐夫姐姐被鎖起來,跟顧二喊叫了半天,顧二不放人,就上擋山報了警。
我和老村長趕到顧二家,寶子兩口子已被公安解救了出來。一警察正訓斥顧二:“做事也沒個掌握,你這是非法拘禁,限制人身自由,知道不?要在城裡不把你抓起來圈幾天還日怪了,一大把年歲了,做事還由着性子,啊。”
又掉回頭訓斥寶子:“日囊樣,一指頭戳個洞的破門,兩腳還不踹開了,報警光彩呀。”
寶子說:“你踹兩腳試試?别看那門闆舊,那可是整塊的榆木闆,過百年的老貨。”
另一個警察個高身胖脾氣大,吼着說:“跟我們犟嘴,在城裡待了幾天膽子練大了,我一個砍脖子讓你娃摸不着東南西北。”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對寶子小舅子說:“這叫綁架啊,有個毬,綁架?這是非法拘禁,連個意思都弄不懂,瞎毬用,害得人跑這麼遠的路,油錢你掏?”
寶子小舅子嚅嗫了一句:“有事找警察,我找錯了?”
警察翻了一眼,“人忙毬得揣鞋拾帽子的,家務事報個毬警,下次再胡日鬼搗棒槌,看我咋收拾你娃。”
那脾氣大的警察看着老村長說:“老劉,好好管管你的人,這出的啥事嘛,要往上報也算治安事件哩,給你記一條劃算不?”
老村長說:“這我管得了?人關了我都不知道。”
警察說:“你可記着,治安也是一票否決制,到時候數條條排名,排名靠後了别說我們沒提醒你。”
顧二唯唯諾諾地跟在警察屁股上,說:“都是喔驢日的不懂事,害得你們跑一趟,你們把他拉進去圈上幾天,好好給熟熟皮。”
脾氣大的警察回頭怒目而視:“你說拉進去我們就拉進去,派出所是你家開的?聽你指揮,我們不講法律咧?!”
兩個警察上車了,寶子立刻拉了箱子帶着女人就走,顧二提着一把鐵鍬攔住去路,說:“你狗日的要敢走了,老子不劈了你,你屙到哪達我吃到哪達。”
寶子說:“你就是把我剁成肉醬,包了包子,我也不生了,你剁吧。”
顧二揮鍬就砍兒子,脾氣大的警察又撲回來,手指剟點着顧二的頭,說:“老漢,我剛說的話是放屁?!我告訴你别再胡整了,這在城裡早把你弄進去了。”
顧二說:“他是我兒,不聽話你們不管還不讓我管?”
寶子說:“聽你的話,你死了這份心吧,我不會再生了,我聽國家的話,你這是逼我犯法。”
顧二掄鍬就沖兒子砍去,脾氣大的警察一把扯住,把顧二甩了個跟頭,說:“我的話像放屁是不?再張狂把你拉去圈幾天?”
顧二扔了鍬坐在地上嚎哭起來,警察上車要走,寶子攔住警車說:“把我們帶上。”
脾氣大的警察說:“滾毬得遠遠的。”
寶子說:“你看這架勢,你們一走,又把我關起來,我還得報警麻煩你們,把我們帶上,我給你們掏油錢。”
這麼說着,兩個人鑽進車裡去了,警車“日兒”“日兒”叫着揚起一道土塵走了。
顧二大叫一聲沒氣了,連喊帶叫過來就睡了炕,老村長說:“人家都走了,還裝給誰看,起來,越睡越病,沒病都睡出病來了。”
顧二有氣無力地說:“我這回是徹底病了,起不來了。”
老村長說:“一把年紀了還醒不透,生娃是圈在窯裡讓生的?圈了一天一月,能圈上一年,你把心盡到了,老先人也都知道了,看毬他們,你還有幾天活的,自己作踐自己,起來該幹啥幹毬去。”
“我怕沒事了,真起不來了。”顧二的聲音微弱。
窯洞光線幽暗,老村長貼近顧二的臉看看,拉着胳膊摸摸脈搏,說:“這老不對勁,眼睛咋都掉到坑裡去了,烏黑夜暗的,像兩個山洞,脈也摸不着了。”
顧嬸哭着說:“幾日水米沒打牙了。”
老村長說:“你個老半吊子,鬧絕食啊。你碎先人把你當回事了?你給誰絕食,人家頭都不回走了。”對我說,“你騎摩托去老董家,把量血壓的拿來給量量。”
我從老董家拿來血壓計一量,顧二的低壓不到四十,高壓隻有六十,老村長說:“人氣了血壓高哩,你倒氣成了低血壓了,快給熬紅糖水,再打兩碗蛋湯。”
我說:“我給寶子打個電話吧。”
老村長說:“打也不會回來了,還當又撒謊哩。”
老顧說:“你給打,幹部的話他狗日的敢不信。”
我上擋山給寶子打了電話,寶子不信,我說:“我的話你也不信?你爹血壓低壓隻剩下四十了。”
在老顧家吃飯的當口,寶子回來了,媳婦卻沒回來。
一院子哭聲,接着便是吼罵聲。
吃過飯,我和老村長在老顧院裡吃煙,我說:“過去勸說勸說。”
“有啥勸的,讓哭一哭罵一罵,把氣都出一出。”老顧說,“我二哥這人太固執,要是我我才懶得管毬他。”
老村長說:“别賣嘴,放到你身上你就想開了?咱這年齡的人,過這個坎兒都難。”
正說着話,寶子趴在牆頭上喊:“三爹,你過來一下。”老顧說:“啥事?”寶子說:“說事哩。”老顧說:“說來說去就是車轱辘話,有啥說的,你現在人大了,還聽進去我們這些人的話,想說和你爹說去。”還是起身去了。我說:“要不要我們過去?”老顧說:“算了,你是城裡人,那狗食見了拿你做例子,更得勢了,話就更說不進去了。”老村長說:“那我們先回去了。”老顧說:“急啥嘛,我過去看看,别再鬧出人命了。”
過了足有兩個小時,老顧回來了。我說:“咋說下了?”老顧說:“談好了,老子拿錢出來給兒子在城裡按揭買房,兒子保證生個孫子,立了字據。”我“呃”了一聲,老顧搖搖頭說:“兒子給老子立的字據,那就是張紙,一指頭就戳個窟窿。”老村長說:“生娃的事容易得,說生兒子就生兒子?”老顧說:“唉,這娃在城裡逛賊了,把老子套在裡面子,五個丫頭的彩禮少着也有二三十萬,摳得啊,炕上連個單子都不鋪,就在席上滾,那席都十幾年了,像上了一層漆,這下好了,讓兒子一把全掏走了,還高興得不行,血壓都正常了。”又說,“我還想着我二哥後半輩子能過個好日子,五個丫頭的彩禮放開花也花到死了,哎呀,他受罪的日子在後頭哩,要在城裡坐下去容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