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各路人馬陸續抵達姜大明家,姜大明媳婦心疼一幫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行事的漢子,特地做了一頓鹵面條。鞏縣的鹵面條做工複雜,先把面條上籠蒸個八成熟,然後取出放在炒鍋裡與湯汁豐富的黃豆芽燒肉絲一起拌勻,再回籠繼續蒸,這麼一回籠,不但面條全熟了,炒菜中的肉汁也完全浸入了面條内,吃起來不但噴香可口,而且嚼勁十足。張一筱、韋豆子、賈老漢各吃了兩大碗,嘴裡啧啧稱贊不休,說這是兩天來最香的一頓飯。姜大明自稱在食堂吃過了,吃的大米飯肉臊子,就沒有動筷子。實際上姜大明在食堂并沒有顧上吃飯,是看鍋裡的面條不多,才這麼說的。
姜大明媳婦看着正在吃飯的張一筱,說:“一筱兄弟,等将來咱們鞏縣不打仗了,讓俺兒跟着恁學詩文吧,每天晌午俺都給恁做鹵面條!”
張一筱撲哧一下笑了起來,放下筷子,顯得一本正經:“好,等将來不打仗了,俺就回到縣城教書,中國三大詩人咱洛陽占兩個,說不定經過俺提攜栽培,洛陽會再出一個和杜甫、白居易齊名的姓姜的後生。杜甫說‘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貴于我如浮雲’,白居易說‘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兩人都是大胸懷的才子,嫂子,恁是希望兒子成為杜甫還是白居易呢?”
“都中!都中!”姜大明老婆笑逐顔開。
吃完鹵面條,姜大明媳婦去門口放哨,屋子裡的幾個人開始碰頭。
張一筱先把上午摸到的糊塗茶店的情況給大家做了通報,姜大明和賈老漢聽畢,兩人一拍大腿,幾乎同時站了起來,這可是六天以來聽到的最大最好的消息了,兩人激動得無法言表。
張一筱擺了兩下手,示意兩人坐下,然後自己情不自禁地說道:“大家高興,俺心裡也一樣。這一次,咱們可能找到了藏匿洋顧問的地點,一是可以救呂克特性命,讓他可以繼續留在鞏縣,幫助咱們中國人生産更多的槍支彈藥打老日;二是可以一把掀掉裴君明、洪士蔭扣在咱們遊擊隊頭上的屎盆子。”
冬日的陽光本來就不明媚,外加是在陰暗的裡屋裡,四個男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部,但四個男人的心田如春風沐浴,燦爛無比。
“隊長,啥時候行動救人?”韋豆子急切地問。這個問題,他自從糊塗茶店回來的路上就想問張一筱,但怕隊長批評自己沉不住氣,一直沒敢開口。
“這不是俺這個小小的隊長能決定得了的事,得向‘洛陽大哥’彙報!另外,弄清楚誰是叛徒以及營救之事也得一并彙報。”張一筱說。
姜大明和賈老漢原來并不認識張一筱,六天相處下來,兩人對眼前的這個年輕後生打心眼裡佩服。雖然是大戶人家出身,但事事吃苦在先,從來沒有見他歎過一聲氣,喊過一聲累,吃什麼說什麼香,穿什麼道什麼暖,自己的隊伍裡能有這樣的年輕人,兩人從心底裡自豪。
“說說恁們倆人上午摸的情況!”張一筱說。
姜大明一共講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從手下的夥夫老郭頭那裡發現飯盒底下黏附機油的情況。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賈老漢做了一個很長的補充,把自己在修車棚、火車站修理鋪和五金雜貨鋪親眼所看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最後的結論是,機油肯定不是來自這些地方。
姜大明接着講了王炳生放出來的情況,還說自己嘗試從王炳生嘴裡套點有用的情報,王炳生說,他自己不是關在監獄,是一處破舊的老宅子,這與自己在食堂聽蔺天基講的一樣。
最後,姜大明把在飯堂從護廠隊隊長任青山嘴裡得到的簡化民失蹤的消息也做了描述。
兩人彙報完,張一筱沒有馬上答話,而是陷入了沉思。房間内寂靜了很長時間,張一筱才開了口。
“老姜,恁說的前兩件事可以合并起來考慮,隻要一件事理出了頭緒,另一件事就會迎刃而解,咱們先一塊議議機油的事,中不中?”
看着張一筱,姜大明和賈老漢點了點頭。
“綜合恁倆剛才的講述,俺有一個想法。機油這東西,一般家戶用不着或者用得極少,因此鞏縣縣城兩個地方才有,這兩個地方又被老賈一一排除了,這就使咱們的思路進入了一個死胡同。咱們不能局限在這兩個地方,得從機油本身的用處想起,隻有轉動的機器和車輛才用機油,俺想問恁們,咱鞏縣哪個地方的機器和車輛最多?”
“兵工廠。”姜大明回答。
張一筱聽完姜大明的回答,沒有停頓,直接接話:“好!俺還有一個問題,用機油最多的兵工廠是從這兩個地方買的機油嗎?”
“不是,是國防部兵工署直接調撥來的。”總務科科長姜大明對自己工廠的原料來源十分熟悉。
“這麼說,鞏縣縣城裡有機油的地方一共有三個!”張一筱說完這話,再一次看了看其他三個人,三個人一齊點了點頭。
“一共有三個,現在其中兩個已經排除,因此,飯盒上沾的機油一定來自兵工廠!況且這些人不會關在一個房間裡,個個房間都有機油,其他地方沒有可能,隻有兵工廠!”張一筱斬釘截鐵地說。
“不對啊,送飯的摩托車每次都開出工廠大門了啊?”姜大明說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疑問。
對這個問題,張一筱胸有成竹,娓娓道來:“俺在延安學習的時候,特工課上講得最多的恁們知道是什麼嗎?障眼術!老狐狸洪士蔭使了障眼法,故意讓車轟轟隆隆開出工廠門,迷惑所有的人。”
姜大明、賈老漢和韋豆子一時說不出話來,但個個都确信隊長分析得有理。
“老姜,恁再想想,工廠裡哪個地方能裝這麼多人又不被發現?”張一筱接着問。
姜大明思考了一會,把工廠裡的分廠、車間、辦公室、職工宿舍、倉庫和危險品存放點挨個說了一遍,沒有發現能藏下那麼多人的地方。
張一筱看姜大明排查不出一處可疑的地方,便輕輕地問了一聲:“咱們再改變一下思路,送飯的摩托車回到工廠後,停到了哪裡?”
“開摩托車的人送完飯後,就直接回到他住的工廠招待所休息,直到下一頓飯前,他才開車把空飯盒送來,老郭頭洗淨之後直接裝飯再送走!”姜大明很清楚摩托車在廠内的行蹤,他親眼看到過。
“兵工廠招待所多大?”張一筱緊追不舍。
“一個小院,四五間供客人住的屋子,這一段時間,洪士蔭手下的幾個人都住在那裡,他們的飯也是我們食堂送的。”姜大明知道張一筱懷疑招待所,他把自己知道的實情一一說出,意思是招待所容不下那麼多人。
“招待所内還有其他建築或者什麼嗎?”張一筱再次緊追不停。
這次,輪到姜大明陷入沉思。
張一筱、賈老漢和韋豆子靜靜地等待,他們三人都沒有直視姜大明,那樣會影響他的思緒。
“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安靜中的姜大明突然一聲驚叫。
“想起來什麼?”張一筱心裡一驚。
“兵工廠地下防空洞一個出入口就在招待所會議室内!”姜大明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腦袋說。
張一筱強摁住内心興奮,接着問:“防空洞一共幾個出口?”
“三個!另外兩個在工廠内部的車間裡,主要是運進原材料和運出成品,招待所内的通道小,隻能進出人員。”
“好!朱荻一定被洪士蔭關在地下防空洞裡!”張一筱語氣堅定。
姜大明、賈老漢和韋豆子一緻同意隊長張一筱的分析,剛剛緊繃着的三人臉上立即露出輕松的表情。
三個人拍着各自大腿,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終于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張一筱待他們三個情緒穩定下來,也啪的一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洪士蔭藏人的地點是地下防空洞,那麼,老姜調查的第二個問題也就水落石出啦,王炳生說自己被關的地方是間破房子,洪士蔭手下蔺天基也這麼說,兩人的話完全一緻,說明是串通好的,是王炳生供出了瑞祥鐘表眼鏡店的地址!朱荻仍然被關押着,說明他什麼都沒說!”
“王八蛋!”韋豆子一聲怒罵。
“王八蛋!”姜大明和賈老漢也同樣罵道。
關于簡化民的問題,張一筱說,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影響藏匿呂克特的大局,但他與土匪孫世貴、與日本人有怎樣的瓜葛還不清楚,還有,是他一個人因被撤職而報私憤的單獨行動,或者是他已經在兵工廠内發展了一個組織尚不明晰,還必須進一步追查,以免使兵工廠遭受更大損失。
緊接着,幾個人讨論起如何解救呂克特和朱荻的方案來。
由于藏匿呂克特的準确地點張一筱和韋豆子已經摸過底,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商量,詳細方案拟訂為十人化裝成各類人員做外圍警戒,阻截日本人可能的外援,十人從正門和後院同時突襲,兩面夾擊,截斷屋内三人的退路。如何迅速打開糊塗茶店的正門,不給對手孤注一擲殺害呂克特或者劫持逃竄留下時間成為了行動能否成功的關鍵。
韋豆子首先開口:“俺想不用叫門,趁晚上糊塗茶店還沒關門,咱們就沖進去制伏仨家夥就可以啦!”
“店裡沒有其他喝茶的顧客,這個方案可行,但如果有,特别是有婦女和娃娃在場,老日腰裡除了短槍都配有手雷,制伏過程中如果他們拉響手雷,無辜百姓傷亡就大了!”張一筱否定了這個方案。
“俺從工廠找來一把三十多斤的大油錘,兩下三下就能把門砸個大窟窿!”姜大明說。
張一筱搖了搖頭,輕輕回答:“糊塗茶店夜裡有人坐在碗櫥上瞭望,恁拎個大油錘,肯定會被發現,一排子彈射出來,大油錘就舉不起來了!”
“在俺的黃包車上裝上兩百來斤重的磨盤,三五個人推着,從街北側一直沖到南側撞擊大門,誰家的插門栓也頂不住這一家夥!”賈老漢想問題時離不開他的黃包車。
張一筱還是搖了搖頭,然後笑着說話了:“萬一一下撞不開呢,還要退回去撞第二下?”
屋子裡一片寂靜。
張一筱突然問道:“四叔和他的小夥計怎麼死的,大家還記得嗎?”
“糊塗茶店裡老日發現那兒是咱們的據點後,趁洪士蔭去搜查,挑撥離間開了一槍才造成的。”韋豆子記憶深刻。
“對!糊塗茶店裡老日以取空壺名義發現了咱們的據點,使四叔他們兩個不明不白就犧牲了,咱們也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送空銅壺的名義讓他們打開店門,為四叔他們報仇,讓老日償還血債!”張一筱最後說出了自己思考許久的一個方案。
房間内人人拍起了大腿,鞏縣當地人有個習慣,同意和欣賞對方觀點時不鼓掌,習慣拍大腿。
張一筱還特别強調,必須避開糊塗茶店内瞭望哨的觀察視域,韋豆子一人敲門還壺,從正面突襲的四個人躲在糊塗茶店西山牆小巷子内,其他五個人藏在後院牆根,門一打開,以韋豆子的一聲呐喊為信号,屋前院後同時進攻。
突襲糊塗茶店的方案塵埃落定,幾個人開始讨論營救朱荻的方案。
讨論營救朱荻的方案,難度要比營救呂克特的大得多,因為除了姜大明一個人進過地下防空洞外,包括張一筱在内的其他人都沒去過。張一筱先請姜大明詳細介紹防空洞的内部結構。
姜大明說,十幾裡地長的防空洞實際上就是一個備用的地下兵工廠,半年以來,由于戰事吃緊,裡面和地上的廠房一樣,白天和前半夜都在加班加點生産槍支彈藥,裡面機器轟轟隆隆的。防空洞是個狹長的通道,兩邊開有大小不同的廳,十幾個大的廳裡裝有機床機器,還有幾個小一點的廳作為原材料間、辦公室和工人的休息間、吃飯間。
“恁想想,洪士蔭可能把人藏在這些廳裡嗎?”張一筱插話。
姜大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自從剛才分析出藏人的地方是防空洞後,俺一直在琢磨。這些廳裡肯定是藏不住人,因為每天都是人來人往的。”
張一筱站起,拎起暖水瓶給姜大明茶碗裡加了半碗開水,說道:“甭急,恁喝口水再想想,防空洞哪裡能藏下十幾個人?”
房間裡再一次寂靜起來。
“剛才說過啦,大小廳内不可能,通道裡也不可能,不能一直站着啊!除了這些地方,還有幾間男女廁所,但也不可能,那麼多工人,有吃就有拉,廁所也忙得很,不可能藏人……”姜大明喃喃自語。
張一筱、韋豆子和賈老漢各自低頭喝茶,喝茶的聲音也特别輕微,他們怕打斷姜大明的思路。
“難道——”當姜大明嘴裡吐出這兩個字時,其他三個人幾乎同時擡起了頭。
姜大明結結巴巴說完了整句話:“難道他們關在防空洞盡頭的倉庫間裡?”
“什麼倉庫間?”張一筱沒有來得及放下茶碗,就急急地追問。
“在防空洞的盡頭,有一扇大鐵門,裡面是座倉庫,倉庫門口有人登記入庫的成品。”姜大明解釋說。
張一筱急忙問:“恁進去過?”
“沒有。一次在食堂吃飯的工人講過,倉庫裡兩邊開了許多洞,像小窯洞,面積沒有前面的廳大,每個洞上都裝有鐵門,還落着鎖,生産好的槍管、槍膛、槍托、扳機都分别編好号放在各自洞裡,洞裡一圈是放部件的鐵架子,中間的空地方一點點大。”姜大明邊回憶邊說。
“肯定是這裡!”張一筱說。
其他三個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張一筱。
“大家想想,槍管、槍膛、槍托、扳機這些東西在機床上生産時肯定會或多或少沾上機油,生産好後裡面還得再上些機油防止生鏽,這些東西置放在鐵架上,時間一長,機油就會浸到鐵架上。洞裡關押的人員吃飯時,肯定把碗放在與胸口等高的架子上好夾菜,就是一部分人把碗放在地上吃,吃完之後,由于中間地方較小,也會把空碗放在鐵架上,留出空間走動走動好消化。”張一筱娓娓道來。
“不對啊,那為啥大号的飯盒都沒沾機油?”姜大明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恁說過,大号的飯盒裝的都是好飯菜,一定是給審訊人員吃的,他們的飯盒底下沒有機油,說明他們根本就沒在防空洞裡吃飯,一定是在招待所會議室吃的,會議室桌子上自然不會有機油。”
張一筱的話音一落,姜大明這次沒有拍大腿,而是用雙手撓起了自己的頭,嘴裡話音不停:“妙,妙,實在是妙啊!”
“恁說誰妙啊?”韋豆子笑嘻嘻地看着姜大明。
“設局的洪士蔭妙,破局的咱們張隊長更妙!”
姜大明的話音一落,屋子裡随即一片嗤嗤笑聲。這笑聲盡管十分微弱,但在鞏縣一個普普通通的宅院内屋裡卻似蕩漾的春風,驅散了初冬裡的絲絲寒意,激蕩在每個人的胸間,溫暖着每個人的心田。
張一筱第一個凝固了笑容,因為還有艱難的任務等着他和他的夥伴們:“大家别高興得太早,還沒有找到進入這些洞的法子呢!”
姜大明接了張一筱的話:“咱們都不是鑽地蟲,進防空洞必須從三個入口進,招待所會議室的那個洞口肯定不行,隻能從另外兩個洞口進,俺自己可以找個借口混進去!”
“先不說恁一個人進去中不中,就算憑自己進得了這道門,還有倉庫那道門呢?”張一筱看着姜大明說完這句話後,低下了頭。
“俺去勸勸俺姐夫,他能進去,讓他幫幫老姜的忙!”韋豆子自告奮勇。
“不中!幹咱們這一行,最忌諱臨時拉人湊數,不但成不了事救不出人,很可能又會搭進去一個無辜的人。”張一筱否定得十分幹脆。
半天沒有講話的賈老漢這時開口了,他的樣子好像胸有成竹:“俺有一個最笨,但是最安全的辦法,就是需要的人手多點!”
“說!”張一筱看了賈老漢一眼。
“找準倉庫的地點,從上面往地下挖,挖它一天一夜,準能把倉庫挖通!”
張一筱轉過頭來,面朝姜大明問:“恁下去過,防空洞有多深?”
“估計至少二十多米!”姜大明回答。
“不行,太深!三五米還可以,那麼深的防空洞僅挖土就得一天,人多也使不上力,因為挖洞時容不下兩人,隻能換着人挖,另外防空洞是防炸彈轟炸的,最底層一定還有很厚的磚牆,挖磚牆時聲音還不能大,沒有半天時間肯定不行!”張一筱認為這不是一個好方案。
“防空洞一圈确實有厚厚的磚牆,還是德國人燒的磚,結實得要命,有的工人撿去沒用的半截磚頭回家磨刀!”姜大明的一句話補充完,算是徹底否決了賈老漢的主意。
思路又進入了死胡同,怎樣進入防空洞的倉庫裡面,難倒了屋子裡的四個男子漢。
“再想想,再想想!”張一筱這次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在姜大明家的裡屋中來回走動起來。
鞏縣今年的初冬,不知咋的,氣溫比往常低了許多,一連數天,寒風凜冽,光秃秃的樹枝在呼呼北風中搖曳,像是哀鳴,更像是哭泣,姜大明媳婦一個人袖着雙手站在緊閉的院門後面,眼睛眨也不眨地透過門縫注視着巷子裡的一草一木,一舉一動。她雖然搬來了一個闆凳,闆凳上還放着一個厚厚的棉墊,但她一直沒有坐下來,不是她不累,而是緊張得坐不下去。屋子裡的幾個男人談論什麼内容她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的丈夫是個好人,張一筱的身份她不知道,丈夫也沒交代,但這個人吃飯時動不動就來幾句古詩古詞,壞人喜歡動槍動刀,隻有好人才吟詩誦詞,因此她堅信張一筱也是個好人,好人在一起是不會做壞事的,自己給一群好人放哨,心裡特别激動,也特别緊張,生怕自己的馬虎給好人帶來危險,那樣她實在愧疚難當。想到這些,讀過幾年私塾的女人緊張得心裡怦怦亂跳,額頭上甚至冒出了一層虛汗,她必須找到一個法子壓住自己的緊張,不能讓丈夫看到了罵自己沒出息。女人想了半天,還終于想出來了,是張一筱那句說兒子的話:“嫂子,恁是希望兒子成為杜甫還是白居易呢?”當時自己緊張,說兩個都中,現在自己有時間,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寶貝兒子今後是做杜甫好還是當白居易好呢?
院子裡,姜大明媳婦對自己兒子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屋子裡的四個男人還在為即将發生的生死搏鬥琢磨着對策。
已經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一個良策。
突然,張一筱說話了:“老姜,防空洞那麼深那麼長,裡面又有那麼多人,咋呼吸呢,光靠三個洞口,進不了那麼多新鮮空氣啊?俺小時候在家,雖說窯洞冬暖夏涼,但俺住不慣,因為窯洞隻有一個窯口,胸悶!在開封上大學時,學校裡有座外國人設計的大禮堂,大禮堂特别大,能容下千把人,校長訓話時大門都關着,但一點也不感到胸悶,原來禮堂上面有透氣孔。”
“隊長說得對,俺下過防空洞很多次,一點也沒有感到胸悶,主要是有通風道,還是德國人幫助建造的。”姜大明回憶起來了。
張一筱沒有停頓,接着問:“地面有幾個通風口?”
知道情況的姜大明回答道:“廠裡人都知曉,六個,中間兩個,兩頭各兩個!”
聽到張一筱問這句話,姜大明忽然眼光一亮,他隐隐約約感到對方的所思所想。
“中間的兩個在廠内,兩頭的在廠圍牆邊!”姜大明輕松作答。
“能從通氣道爬進去嗎?”張一筱問。
姜大明已經猜到了隊長肯定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沒有停頓話就出了口。
“不中!每個通氣道兩頭都裝了個大換氣扇,換氣扇的葉片旋轉起來不但聲音大,還特别鋒利,聽在裡面上班的人說,每天都有‘碼義翹’、‘斯古賭’絞死後落在防空洞的通道内。”
姜大明的話一下子阻斷了張一筱的思維。張一筱心裡清楚,鳥過不了換氣扇,人自然也過不了。
“從外邊剪斷工廠的電線不就行了嗎?”韋豆子插話。
張一筱一聽韋豆子的話,急了:“胡扯!咱們隻能救人,不能影響武器生産,因為朱荻被救走,洪士蔭肯定猜得出是咱們幹的,他抓人正沒有借口,這一下子不就有了,說遊擊隊破壞抗日,還真辯不清!他悄悄抓人,咱們隻有悄悄救人,事成後才能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老姜,通氣道裡的換氣扇一天到晚都旋轉不停嗎?”張一筱又想到了一個新問題。
姜大明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聽一個電工講過,六台不是全開,是三台一組輪換着開,人需要休息,換氣扇也一樣,開得時間長了,電機吃不消!”
“好!太好了!”張一筱喜出望外。
“老姜,恁趕快回廠把這件事确認一下,如果真是這樣,咱們就從換班沒有轉動的那個通風道裡進,拆掉進出口的兩台換氣扇,然後把人救出來。”張一筱立即做了部署。
姜大明刷的一下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起身準備離開,但還是被張一筱叫住了:“不光摸清這件事,還要摸準哪個通風道能進入倉庫那頭,别費了半天勁,進錯了通風道!對了,最後要帶回一套拆卸換氣扇的工具,七點鐘回來碰頭!”
姜大明點了點頭。
“工具不要帶了,俺家裡有全套的!”賈老漢拉黃包車,工具少不了。
姜大明走了。
張一筱接着給賈老漢布置任務,命令他拉車馬上去通知正在外面摸排的四位遊擊隊隊員,停止其他活動,從前後兩邊蹲守糊塗茶店周圍,如果糊塗茶店裡的三人外出,派人跟蹤!
賈老漢也走了。
屋子裡剩下張一筱和韋豆子兩人。兩個人沒有顧上喘一口氣,準備把剛才解救呂克特和朱荻的方案再捋一遍,他們心裡十分清楚,方案中不論哪個環節出絲毫差錯,那就是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解救呂克特的方案前前後後捋過後,沒有問題。
第一個方案重新梳理後沒有漏洞,張一筱頓時輕松了許多,這時他想從暖水瓶中倒水喝,但瓶中的水已經空了。姜大明媳婦交代過,竈屋爐子上溫着開水,不夠就去倒。張一筱拎着暖水壺去了竈屋,當他彎腰低頭用瓢從砂鍋中舀好滿滿一瓶水,擡頭準備離開竈屋時,忽然看到了竈台上方牆壁上的通風口,兵工廠防空洞的通風口功能不就和這個口一樣嗎?出于好奇,張一筱爬到了竈台上,用手一摸,滿手指都是油污,再把鼻子湊到通風口聞,一股刺鼻的油煙味撲面而來。
張一筱心裡不覺一驚,剛才忽略了一件事!從不運轉的通風道進入是可以的,但通風道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彎彎曲曲幾十米長,幾十米長的通風道内由于常年換氣,防空洞中各種機器産生的油垢和粉塵肯定沉積在壁道裡,味道同樣嗆人;外加那麼長的通道不通風,氧氣稀薄,下到裡面去的人既要拆掉兩個換氣扇,還要慢慢爬行一段時間,呼吸肯定有問題,重者還會昏迷,不要說救人,自身性命也難保。
韋豆子聽隊長說到這個問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個嚴峻的考驗擺在面前,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張一筱的額頭上甚至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為自己剛才的粗心感到懊悔,徐司令、吳政委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洛陽大哥”還有遠在千裡之外的延安也在時刻關注着這項任務,自己竟然在節骨眼上如此大意,他在心裡罵起自己來,罵自己愚蠢,罵自己愧對組織多年的培養,罵自己辜負了組織的天大期望!
自責之中的張一筱一把擦幹額頭上的汗珠,靜靜地坐在闆凳上,他必須想出解決的辦法,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為必須馬上向“洛陽大哥”電告詳細方案,洛陽還必須請示延安,而這些都需要時間,而且是不短的時間。
張一筱抱頭坐在闆凳上一動不動。韋豆子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敬佩的隊長這副模樣,厮跟隊長幾年時間,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隊長被難題折磨得如此痛苦。看着剛剛二十八歲,原來英俊潇灑,談笑自如,而現在消瘦不堪,宛如三十七八的張一筱,韋豆子真想流淚,流淚不是可憐隊長,而是恨自己太年輕,太缺乏智慧,太沒有經驗,幫不上隊長的忙,從而使隊長遭受如此大的痛苦。
時間還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張一筱和韋豆子各自默默抱住頭,兩人甚至能聽到對方的怦怦心跳。
寂靜的屋子裡,張一筱突然站起,一聲驚叫:“豆子,好像聽恁說過一件事,恁姐夫宋雙水和呂克特試戴過防毒面罩?”
韋豆子被隊長的怪異行為吓了一跳,待驚魂過去,馬上回答:
“有這事,幾個月前的事!他還得到了一個防毒面具作為紀念,現在還在俺姐的衣櫃裡放着呢,俺還戴過一次,看起來像鬼!”
回答是回答了,韋豆子不知道隊長怎麼突然想起了這個古怪的東西。
這時的張一筱兩眼發光,聲音急促:“豆子,恁想想,戴上防毒面具既然在毒氣室裡能待很長時間,在嗆人的通風道裡是不是也應該沒有問題?”
明白了隊長的意思,韋豆子身體從凳子上騰起,嘴裡堅定地迸出三個字:“沒問題!”
盡管自己也知道沒有問題,但他依然需要自己同志的這句話,這句話是佐證,是确認,是肯定,更是支持,聽到韋豆子嘴裡噴出“沒問題”三個字,張一筱眼裡流出了淚水。在幾年來的艱難歲月裡,張一筱沒有流過淚,但這一次,他流了,是激動的淚水,還是苦澀的淚水,自己也搞不清。
韋豆子也流淚了,不過他用手捂住了雙眼。
下午三點,一封電報迅速拟好,電波飛向了洛陽。
電報裡張一筱彙報了下一步行動的計劃,計劃分四部分:一是今天深夜組織十人突擊小組突襲糊塗茶店,解救呂克特,并把抓獲的日本特務押送給裴君明、洪士蔭,以證遊擊隊清白和抗日決心;二是如果明天呂克特回到廠内,但朱荻得不到釋放,說明他處境危險,明天夜裡将通過通風道進入兵工廠防空洞,營救朱荻,然後把其安全轉移出鞏縣城;三是繼續跟蹤打探簡化民的情況;四是後天淩晨在遊擊隊員撤退前,順手牽羊,解決叛徒王炳生。
電報發完後,張一筱一屁股癱在了闆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一直持續很長時間才平息下來。
韋豆子去姐姐家“騙取”防毒面罩。
獨自留在屋内的張一筱等待“洛陽大哥”的回電,他閉上眼睛休息,雙眼剛剛合上不到三分鐘,人就睡着了,不但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靜靜地坐在春風戲樓裡,整個戲樓就他一個人,戲是他最喜歡的《鳳還巢》,扮演女主角雪娥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心愛的“紅櫻桃”。聽着雪娥華麗别緻、明快跌宕、如訴如歌的唱腔,看着雪娥輕盈妩媚,翩翩若仙,曼舞拂袖的風姿,他竟在座位上朗誦起自己最喜歡的幾句詩詞來: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甯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電報機嘀嗒的預警聲把張一筱從《鳳還巢》中拉回,他迅速戴上耳機,接收來自洛陽的電報。
“洛陽大哥”批準了上報方案的前三項,并強調所有行動以營救呂克特為主,營救過程中如突發意外,應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其生命安全,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疏漏;對于計劃中的第四個行動,電報明确指示,立即取消!大敵當前,王炳生是槍械生産技術工人,隻要不投靠日寇,不得捕殺。電報的最後兩句話是:“你們承擔國之大任,如遇突發情況,時間緊迫,可自行處置,不必上報!洛陽和延安等待你們成功的消息!”
手握電報,張一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看完那句“洛陽和延安等待你們成功的消息”,他的雙手竟顫抖起來。
張一筱把第一次行動的時間确定在今天夜裡十點。
确定了行動時間,張一筱輕輕劃了一根火柴,燒掉電文,然後重新化好裝,匆匆出了門。按照行動計劃,他要去會會鞏縣地痞,魚幫老大焦仁卿。
一場接一場的血雨腥風在等待着張一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