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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地 第三章

時間:2024-11-07 01:38:51

房守現從麥子地裡回來,走到村口,碰見新任支書房光民從村裡往村外走。房光民走馬上任後,這是房守現第一次看見他。房守現不喜歡房光民這孩子。不是房光民當上支書後才不喜歡他,房守現早就不喜歡這孩子,心裡對這孩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排斥。房光民高中畢業後,被借到鄉裡派出所當了兩年協管員,就入了黨,回村就當上了支書。房光民仗着他爹當了幾十年支書,兩眼朝天,走路端膀子,渾身冒出來的都是傲氣。他在鄉裡派出所當協管員期間,其實就是給人家當打手,到處拿電警棍捅人,拿手铐铐人。這給房光民養成了不好的習慣,他看誰,好像誰都不正常,需要修理一下。房守現不願搭理房光民,想掉轉頭,回到麥子地裡去。但那樣做意圖太明顯,拐彎兒太陡,也來不及。再說,他若掉頭往回走,好像害怕房光民似的。他走得正,站得正,鬼都不怕,何況一個毛孩子房光民。他是叔輩,房光民是晚輩,他不搭理房光民是可以的。路邊有一條溝,溝邊長着一棵鬼柳子樹,樹上結了一串串“小燕子”。房守現扭着臉看“小燕子”,虛着眼,想從房光民身邊走過去。

房光民駐足跟房守現打招呼:守現叔,下地去了?

房守現裝作聽不見好像說不過去,站下說:到地裡看看。

你看今年的麥子長勢怎樣?平均畝産會有多少?

說不好。

房光民往房守現身邊走了兩步,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從中抽出一支,遞向房守現,說,守現叔吸棵煙吧。

房守現擺手拒絕,說他不會吸煙。

房光民說:吸煙有什麼會不會的,吸,就會,不吸,就不會。接着吧。

房守現還是不接,說他真的不會。

守現叔一直不吸煙嗎?

我從來不吸,你爹知道我。

房光民沒有把抽出的煙放回煙盒,自己給自己把煙點上了,說其實不吸煙很好,吸煙隻有壞處,沒什麼好處。他又說:我年輕,村裡的工作以後靠守現叔多支持。

你說什麼?什麼工作?

那天我在大喇叭上的講話你沒聽見嗎?

什麼講話?我這幾天上火,耳朵有點兒背。人老了,不中用了。他做出萬事皆休、心灰意冷的樣子,丢下房光民,隻管走了。

房光民喊住他,還要和他說句話。房光民說:守現叔,給人看病也是為人民服務,是可以的。我建議,你還是到縣裡衛生局辦一個醫療許可證好一些。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在門口挂一個牌子,光明正大地給人家看病。不然的話,上面要是來檢查,罰你的款不說,村黨支部也無法跟上級交代,會給我們整個房戶營村的工作都帶來被動。

看看怎樣,蠅子要下蛆,蚊子要咬人,說來就來。房守現料到了,房光民接手支書後,一定會跟他爹房守本一樣,拿他給人看病的事說事兒,在這個事兒上拿捏他,讓他出血。但事情來得這麼快,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什麼到縣衛生局辦醫療許可證,簡直是開玩笑。他從來沒去過縣衛生局,不知道衛生局的衙門口朝哪兒開!讓他到縣衛生局是假的,到他房光民家才是真的。房守本跟他玩的就是這一套,也是催他到縣衛生局去辦許可證。他拿上兩條煙,或揣上幾百塊錢,給房守本一送,房守本就不再提讓他去縣衛生局的事。那時候,房守本家就是衛生局,得到房守本的許可,就等于得到了衛生局的許可。好嘛,房光民接手當了支書,這麼快就把他老子的這一套學會了,就把衛生局搬到他家裡去了。少來這一套,房守現伺候完了房守本,不打算再伺候房光民了。他說:什麼看病不看病,你這孩子的話我聽不懂,現在生活好了,天天吃白馍夾肉。回去跟你爹說說,讓他以後少吸點煙,吸煙多了對肺不好。好了,你忙你的吧,哪天閑了咱爺兒倆再叙。

房守現有了一種緊迫感,這種緊迫感是房光民給他的。通過剛才房光民跟他說的那幾句話,還有房光民牛氣哄哄的派頭,他意識到了,房光民當權,他的日子不但不會比以前好過,說不定比以前還難過。不行,他必須立即行動起來,多方聽聽村裡人反對房光民當支書的呼聲,并把反對房光民當支書的人聯合起來,趁房光民立足未穩,把房光民拱下來。他本來打算回家,這會兒先不回家了,拐進了路邊高子明開的小賣店裡。

高子明滿臉笑着,對房守現很是熱情。高子明兩邊的眼角皺紋很多,使得他的笑很有特點。他的兩個眼角像是兩把折疊扇,笑的時候,“扇子”迅速折疊起來,不笑的時候,“扇子”是展開的,連條條“扇子骨”都看得見。這樣一來,高子明不笑的時候,他的兩把“扇子”像是在給人扇風,笑的時候呢?就不扇風了。眼下天氣還不算熱,高子明不給房守現扇風是對的。高子明對房守現說:我知道你不吸煙,那就吃塊糖吧。

房守現擺擺手,說他又不是小孩子,吃什麼糖,不吃。

小賣店裡的空間很狹窄,如果一個人進,一個人出,錯身時兩個人就得吸着肚子。店裡隻放着一隻高腳圓凳,高子明站起來讓給房守現坐,房守現也不坐,說這地方太小了,說個話都不方便。

高子明看出房守現有話跟他說,說:那咱到家裡去說話吧。

高子明的老婆坐在小賣店門口的矮腳凳子上,正跟一個老太太說話。高子明讓老婆到小賣店裡替他值班,他帶房守現到他家裡去了。按輩數,高子明也把房守現叫守現叔,他說守現叔,我看你氣色不對呀,誰惹你生氣了?

房守現說:還能有誰,還不是房光民那小子。你看他那樣子,當個支書跟皇帝登了基一樣。

高子明也不隐瞞自己的觀點,他說:我跟你的觀點完全一緻,早就看不慣那小子。現在的中國是社會主義社會,不是封建社會。封建社會實行的是世襲制,老子當了皇帝,兒子可以接着當,老子當了官,兒子也可以吃俸祿。封建社會已經沒有了,房守本他們父子為什麼還要搞封建社會那一套。風水輪着轉,官應當輪着當。現在都不搞龍生龍的世襲制了,房戶營村也應該改改弦,更更張。

房守現聽不懂高子明說的世襲制和吃俸祿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高子明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在房戶營村,若論起學曆和學問來,房國春排第一,高子明就得排第二。可惜的是,高子明當年正在城裡師範學院讀書,正當着學生,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打成右派分子後,高子明被整得少皮子沒毛,就被打回老家來了,在貧下中農的監督下進行勞動改造。房守現知道,高子明對房守本不是有意見的問題,簡直就是有仇。因為房戶營村就高子明一個右派分子,他仿佛成了右派分子的一個标本。房守本說過,誰要沒見過右派分子,看看高子明就知道了。誰要想和右派分子作鬥争,拿高子明當靶子就行了,保證一鬥一個窟窿。在那階級鬥争天天抓的年代,上面階級鬥争的弦一繃,村裡稍有風吹草動,或逢年過節,房守本就要把高子明提溜出來,和村裡的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一塊兒批鬥。高子明在師範學院學的是美術。有一年春節前,家裡窮得實在不行了,不但買不起肉,連鹽都買不起了,高子明就偷偷刻了一塊木闆,用草紙印出竈爺竈奶奶像,托出身好的親戚到外村悄悄賣。盡管事情做得很機密,還是被村裡嘴快的人知道了,向房守本告了密。當時隻準印毛主席像,頂多了印點兒革命樣闆戲中的李玉和和李鐵梅的形象。高子明這個右派分子,竟敢私下裡搞封建迷信,這還了得。房守本馬上派民兵連長帶領幾個基幹民兵,到高子明家把木刻闆搜了出來。房守本着人在木刻版上釘了釘子,拴了繩子,挂在高子明的脖子上,讓高子明遊街示衆。然後把木刻版當衆砸碎,燒毀,還把高子明送到大隊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裡關了三天。由于高子明在村子裡受到的一系列壓迫,他肯定早就希望房守本下台。房守本雖然下台了,但他的兒子房光民又上台了,這肯定是高子明不願看到的。房守現之所以來找高子明,是想聽聽高子明的意見,看看用什麼辦法把房光民弄下台。房守現先說他自己:不行,這一次我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我再也不能伸着脖子讓人家宰了。

高子明的表情也嚴肅起來,他一嚴肅兩邊眼角的扇子紋就展開了,像是在為房守現扇風。他問:房光民怎麼惹你生氣了?

房守現說:他讓我到縣衛生局辦什麼醫療許可證。

高子明一針見血地指出:他這是故意刁難你,目的是讓你給他送禮。我早就把當官兒的看透了,沒有一個當官兒的不喜歡别人給他送禮。

他算什麼官兒,在我眼裡,他連個戴官帽兒的屎殼郎都不如。送禮,送個屁,我送給他一泡熱牛屎還差不多。

你送給他熱牛屎他也要,他收禮收滑了手,還以為你送給他的是面包呢!高子明又笑了。

房守現跟高子明坐得很近,他伸手把高子明的大腿拍了拍,說子明,不是我說你,我看來看去,覺得你當支書最合适,你真應該把房戶營村的事管起來。憑你的學問,管管村裡的事,不過是捎帶手的事兒。再說了,他們當初把你錯劃成右派分子,虧了你那麼多年,也應該給你補一補。

高子明說:守現叔,你不要吓唬我。我連個黨員都不是,當什麼支書。我現在這樣就挺好,家裡開個小賣店,縣裡每月還給我發着退休工資,我已經很知足了。

房守現家的經濟狀況跟高子明家的經濟狀況比較接近,高子明說到的情況,房守現都知道。高子明的右派分子帽子摘下來之後,縣裡給高子明補了一筆錢。高子明用這筆錢蓋了房子,還開了一個小賣店。他是靠給人看病掙點零花錢,高子明是靠開小賣店賺錢。不同的是,高子明還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摘帽之後,縣裡安排高子明到鄰村的學校當了兩年多教師,高子明就有了公辦教師的待遇。高子明退休時還不到六十歲,屬于提前退休。高子明說他身體不好,提前退休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提前退休後,他每月仍然可以領到一定數量的工資。還有一點更重要,高子明當過右派分子,如今好像成了一種難得的資格,又好像他在最有名的大學裡深造過,一提他曾被打成過右派分子,人們無不對他刮目相看,判斷出他是有學問的人,有本事的人。房守現記起老隊長房守成剛才對他說過的話,對高子明說:不是黨員沒關系,你現在入黨也不晚嘛。連我都想要求入黨了,我怕人家不要我。

高子明說:你可以提要求嘛,可以寫入黨申請書嘛,我看你完全符合入黨的條件,至少比房光民強得多。

房守現說:咱先不說别的,隻說房光民。要是大家一起拱,能不能把房光民拱下來?

高子明像是想了一下,說拱下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短時間内可能性不大。房光民剛上任,至少在一兩年之内,想把他拱下來不太容易。

房守現有些失望,罵了一句人,問為什麼?

高子明說:問題在鄉黨委,讓房光民當支書,是鄉黨委決定的。你想呀,要是把房光民拱下來,就表明鄉黨委在選人用人方面的決定是錯誤的。鄉黨委作為一級黨委,它隻能是正确的,哪裡會承認自己犯錯誤呢!什麼事情都有來龍去脈,咱得把來龍去脈弄明白。村裡黨員也不少,鄉裡為啥讓房光民當支書,不讓别人當支書,這背後肯定也是有原因的。房守本當了那麼多年支書,他也不是白吃幹飯的。他至少跟鄉裡的幹部比較熟,以前也給了鄉裡幹部不少好處。你記得吧,有一年秋天隊裡起塘,捕撈出來的魚還沒給社員分,房守本就挑了一條最大的鯉魚,派隊裡的兩個閨女把魚擡上,給當時的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送去了。那次送禮是明的,我們都知道。房守本暗地裡拿公家的東西給公社幹部送的禮更多,這些禮都為以後讓他兒子接任支書打下了基礎。公社改成鄉,楊才俊當上呂店鄉的鄉黨委書記後,誰敢說房守本沒給楊才俊送過好處!我不說你也知道,楊才俊所在的村跟咱們房戶營村原本是一個大隊,一個大隊管五個村,那時候房守本就是大隊支書,楊才俊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他們經常在一塊兒開會,兩個人早就是熟人。隻不過以前是房守本領導楊才俊,現在是楊才俊領導房守本。熟人多吃四兩豆腐,讓房光民當支書,說不定就是楊才俊送給房守本的豆腐。這就是說,要把房光民拱下來,先通過楊才俊這一關才行。如果楊才俊這一關通不過,咱們使再大勁也是白搭,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房守現不同意高子明把話說到死地裡,他說:我知道咱們村有一個人,能和楊才俊說上話。這個人,他不說是聽房守成說的,是自己想起來的,靠的是自己的智慧。為了顯示自己的智慧,他沒有馬上把房國春說出來,讓高子明猜一猜。

高子明不猜,說那還不是秃子頭上爬着一隻跳蚤,明擺着。

房守現說:你隻管猜一下嘛,我看看咱倆的看法兒一緻不一緻。

高子明還是不猜,說:你考我呢?

房守現和高子明是坐在高子明家的堂屋裡說話,堂屋的門是開着的,院子裡的大門也是開着的。這時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别人家的一條狗,狗的樣子很謹慎,試探性地往院子裡面走。高子明大聲指出:狗!狗聽見這家的主人指出它是狗,掉轉頭就跑掉了。高子明沒有猜,把房國春夾在話裡邊,把房國春說了出來。他說:我估計房國春不一定願意跟楊才俊過話,不一定願意幹預村裡的事。一般來說,在外邊工作的人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不願意管村裡的閑事。我要是房國春的話,村裡的事我是不會管的。爹當支書也好,兒子當支書也好,隻要對我說得過去就行了,我惹那個麻煩幹什麼!想想看,如果房國春找到楊才俊,把房戶營村的民意反映給楊才俊,建議楊才俊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不管結果如何,消息都會透出風去,都會傳到房守本和房光民的耳朵裡。這樣一來,就等于房國春把房守本父子得罪了。這種得罪不是一般的得罪,是深度得罪,長遠性的得罪,跟挖了房守本家祖墳裡的風水差不多。房守本家會跟房國春家記仇,這個仇不是一輩兩輩就能消解,會祖祖輩輩記下去。房國春雖然在縣城當老師,但他的家還在房戶營村,他的老婆孩子、侄侄孫孫還都在房戶營村生活,還得靠房守本和房光民照顧。房國春又不傻,他明白這種利害關系,不會輕易得罪房守本父子。

房守現急了,站起來要走,他說:好好好,算我什麼都沒說,行了吧。人家讓咱縮頭,咱把頭縮到肚子裡。人家不讓咱縮頭,咱還把頭縮在肚子裡。人家在咱背上跺一腳,咱的頭還是不敢伸出來,不就得了。

高子明說:你看你,急什麼!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坐下坐下。

房守現不坐,說:我就看不慣你們這些字墨兒深的人,幹點兒什麼都瞻前顧後,怕狼怕虎。說起來什麼都明白,該幹的時候什麼都不敢幹。怎麼,人家整你把你整怕了,把你的蛋子兒擠出來了?

不是誰怕誰的問題,也不是有蛋子兒沒蛋子兒的問題,不幹就不幹,幹就要幹成它,這裡面有一個策略問題。

什麼策略?

你坐下,我再跟你說。你紮個來回走的架子,連屁股都坐不穩,我就不說了。

房守現隻得坐下,讓高子明說吧。

高子明說:對房國春的性格,我比較了解。如果一兩個人去找他,他不一定會出面。要是十個八個甚至更多的人去找他呢,他就有可能出面。他這個人虛榮心很強,喜歡别人恭維他,恭維他的人越多,他就越來勁。我說恭維,你可能不懂。按通俗的說法,就是喜歡别人擡他,擡他的人越多,把他擡得越高,他越不知道自己是誰。好比擡轎子,他那麼胖,個子那麼高,一兩個人恐怕擡不動。給他來個八人擡,或者十六人擡,就能把他擡起來。隻要把他擡起來,就不能讓他再落地,一直把他擡暈,擡到雲裡霧裡。他隻要一暈,就有可能管不住自己,就有可能順着咱們給他指的道兒走。高子明舉了一個實例,說明房國春是一個吃擡的人。文化大革命期間,房戶營村的房光東一家被公社樹為全家紅的典型,到各大隊宣講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體會。他們住在公社所在地的鎮上,在公社幹部的食堂吃飯。他們每天都能吃到白馍、豆腐,還能喝到雞蛋湯。公社給他們家每人每月發十五塊錢生活費,隊裡給房光東的母親、兩個姐姐和房光東本人按全勤記工分。房光東一家的這種待遇讓村裡人十分羨慕,十分嫉妒,也十分不平。他們議論紛紛,說房光東的父親曾在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裡當過軍官,房光東的母親曾跟着房光東的父親在城裡住過,當過軍官太太。這樣的人家根本不符合當全家紅的标準,憑什麼讓他們當全家紅呢!他們家不是紅,而是黑。不光社員們對房光東一家當全家紅有意見,連支書房守本和隊長房守成也有些看法。想想看,村裡人天天吃黑馍,房光東一家卻天天吃白馍;村裡人天天喝紅薯茶,房光東一家卻天天喝雞蛋湯;村裡人天天早出晚歸下地幹活才能掙到工分,房光東家的男女勞力,風刮不着,雨淋不着,就把工分掙到了。有意見歸有意見,有看法歸有看法,但他們都不敢向公社反映。為什麼呢?因為房光東家的全家紅是駐在房戶營村的駐隊幹部發現的,推薦的,是經公社革命委員會批準的。這時有一個人站出來了,别人不敢說實話,他敢說實話;别人不敢對房光東家當全家紅提反對意見,他敢提。從這些意義上說,他是房戶營村最有膽量的人,最敢于堅持真理的人,堪稱是房戶營村的中流砥柱。這個人是誰呢?他就是房戶營村婦孺皆知的房國春。村裡好多人聽說房國春從縣裡回來休寒假,紛紛登門到房國春家裡去看望。他們無不說到房光東一家當全家紅的事,個個歎氣連連,好像房戶營村的天都快要塌下來了,日子都沒法兒過了。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房國春身上,不約而同地對房國春發起哄擡。他們有的把房國春叫三哥,有的叫三叔,有的叫三爺,請房國春一定要站出來說話啊,一定要主持公道啊!那一次,房國春就被大家擡暈了。房國春說好吧,我來講一講。就在當年的大年初一,在駐隊幹部回家過年的情況下,房國春讓房守本在生産隊的隊部為他召集了一場社員大會,他在會上發表了一通講話。房國春把圍在脖子裡的長圍巾往脖子後面一甩,掏出一本紅皮燙金字的毛主席語錄,上來念了好幾條有關階級鬥争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他還講了國際國内的大好形勢,接着話頭一轉,聯系到房戶營村的階級鬥争實際,就點了房光東父親房守祥的名字。他說,按房守祥在國民黨軍隊裡擔任的職務來看,他應該是一個曆史反革命分子。不能因為他去世了,他就不是曆史反革命分子了,一個人的曆史是改變不了的。據群衆反映,房光東一家成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全家紅,我認為這是不合适的,這關系到走什麼階級路線的問題。房戶營村四面光、八面淨的貧下中農家庭很多嘛,幹嗎不從中選一個家庭當全家紅呢,幹嗎選一個有曆史問題的家庭當全家紅呢!當房國春說到房光東的父親是曆史反革命分子時,與會的人像是剛剛聽到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會場上轟的一聲,如同歡呼了一下,終于出了一口氣。大家都注意到了,那天房光東的二姐、妹妹、弟弟也參加了會議。房光東的二姐不僅是鐵姑娘隊的隊長,生産隊裡的婦女隊長,還是縣裡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那天開會之前,他們都穿着過年時的新衣裳,還有說有笑,興緻勃勃。聽了房國春的講話,他們受到了意外的嚴重打擊,頓時有些傻眼,眼裡都含了淚。他們沒有提出反駁,什麼話都沒說,堅持到把會開完,才低着頭回家去了。高子明說,他之所以舉這個例子,因為這個例子是衆人拾柴火焰高的一個範例,是大家擡房國春成功的一個範例,這一次,如果大家像那一次那樣擡舉房國春,房國春也會坐不住馬鞍轎,也會有上佳表現。

房守現認為這不難,擡一頭牛難,擡一個人并不難。等見着房國春,大家嘴上抹糖,揀好聽的說就是了。

高子明說:我剛才說的是策略,實施起來還要講步驟。去擡房國春不要一哄而上,先一個一個去,人數逐步增加,最後再大家一起去。

房守現插話:擡房國春你去不去?房守成說了,他不會去找房國春。房守現擔心,高子明拱别人去,他自己也不去。

高子明說這個這個,這個問題我還要想一想。房國春一跟我說話就居高臨下,指指點點,讓人心裡很不舒服。我建議你最好把房守成動員起來,讓他去跟房國春說。房守成是老黨員,老資格,他說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

不要說房守成,先說你,你就說你去不去吧?

我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跟你們一塊兒去,我單獨跟房國春談。

房守現叫了一個好,說你隻要答應去就行了。你是誰,你就是諸葛亮啊!劉、關、張再厲害,沒有諸葛亮就辦不成大事。隻要諸葛亮一出山,房戶營村的江山就得改一改。

高子明趕緊擺手,不讓房守現這麼說。他說:你什麼意思,是要擡我嗎?我可是不識擡,誰擡我我跟誰急。諸葛亮這話萬萬說不得,要是傳出去,我可吃罪不起。别管房守本怎麼整治你,他姓房,你也姓房,你們一個房字掰不開。我們高家是外姓人,是新中國成立前來給你們房家種地的外來戶,一直受你們房家的欺負。你們是折斷枝子連着根,打斷骨頭連着筋,到了關鍵時刻,還是你們老房家的人站在一起。我是相信你,相信你不會到房守本那裡打我的小報告,我才跟你說這些話。要是換了另外一個姓房的,我才不跟他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呢。

房守現說:什麼姓房不姓房,我曆來不認這個。人不在一個房子底下還好些,越是在一個房子底下,互相咬得越厲害。

外邊傳來一陣跑摩托車的聲響,接着聽見高子明的老婆大聲喊子明,高子明,快來,你快來呀!

壞了,小賣店裡出事了!高子明把眼角的扇子紋打開,和房守現一起向高子明家的小賣店跑去。高子明的家離小賣店不遠,他們十步八步就跑到了小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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