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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地 第二十章

時間:2024-11-07 01:37:50

傳達室的值班人員給房光東所在的編輯部打電話,說房光東的爺爺找房光東。房光東一聽,知道房國春又到北京上訪來了。此前,房光東已經看到了房國春寄給他的新的上訪材料。新材料還是打印在一種很薄的紙上,但新材料的頁數有所增加,内容也豐富許多。材料裡把他被抓的過程,關押七百多天的過程,以及在看守所裡受到的種種虐待,全寫到了。材料裡點到一連串人名,從看守所的一般看守,到看守所的副主任、主任;從公安局的便衣警察,到公安局的副局長、局長;從檢察院的股長到院長,直至縣裡的縣長、縣委書記等,都被他列為狀告的對象。他認為,他之所以受到無情迫害,這些人都有無可推脫的責任。他的上訪提出四條要求:縣裡正式發文件為他平反,恢複名譽;恢複他中國共産黨預備黨員的資格;法院公開對他進行審理,他要在法庭上作自我陳述;追究有關人員的法律責任。縣裡對房國春一案所作的四項決定,房光東也聽弟弟打電話對他講了。他們認為,縣裡這樣處理,等于縣裡已經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實際上等于為房國春恢複了名譽。房國春拿到生活補貼,領着離休工資,安度晚年就行了。房國春都那麼大歲數了,身體又不是很好,還折騰個什麼勁呢,再折騰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呢!他們還認為,房國春在上訪材料裡點到的人名太多了,打擊面太寬了,等于自我樹敵。房國春這樣做,隻會導緻别人對他實行新一輪打擊報複。房光東繼續選擇回避,他讓同事對傳達室的值班人員說,房光東不在北京,到外地采訪去了。房光東想過,回避是他所能作出的最好的選擇,隻有回避,才不會對三爺造成任何傷害。

房光東說了自己不在北京,還是趕快下到前樓二樓的樓梯口,想看看過去儀表堂堂的房國春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房國春站在傳達室門口還沒有走,在暗處的房光東看到了站在明處的房國春。房光東對房國春現在的形象有一些預想,及至看到房國春,他覺得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想。房國春穿着破舊,手裡拄着一根用樹枝做成的疤疤癞癞的拐棍。最讓房光東想象不到的是房國春的頭發和胡子。從看守所裡出來之後,房國春大概一直沒有理發,他的白色的頭發和胡須都很長,頭發披散在肩頭,胡須垂在胸前,稱得上白發飄飄,長須拂動。這樣的長發和胡須,在北京的街頭是很顯眼的。有位畫家送給過房光東一幅國畫,畫的是老子出行圖。畫面上的老子李耳就是長發飄飄,胡須垂胸。所不同的是,老子出行騎了一頭青牛,而房國春什麼都沒騎,是執杖而行。房光東想到,房國春這樣保留自己的長發和胡須應該是有用意的。古人有蓄發明志一說,房國春留下長發和胡須,大概也是為了表明一種志向,這種志向是鬥争的志向,是不獲全勝決不停止上訪的志向。都到了什麼時代了,還用這種辦法來表明自己的志向,來塑造自己作為鬥士的形象,是不是有點兒可笑呢!

退回到編輯部的辦公室,房光東看着窗外的高楊樹,愣了好一會兒神。外面下起了秋雨,雨點兒打在楊樹葉子上沙沙響。他不知道房國春帶傘沒有,下一步會到哪裡去。房光東突然心生愧疚,他這樣對待房國春,這樣對待一位老家來的老人,是不是有一點過頭呢?房光東心裡承認,房國春是一個正直的人,是一個敢于擔當、勇于鬥争的人,還是一個富有犧牲精神的人。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角度來說,如果像房國春這樣的人多一些,對于民主的進步,國家的發展,肯定是有好處的。房國春的做法,也确實代表了房光東的心願。比如,他也不贊成房光民接替房守本當支書,對把好好的土地挖成深坑也痛心疾首,但讓他站出來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不會的,也是不敢的。你說他懦弱也好,自私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反正他決不會參與村裡的任何糾紛。因為他提前看到了糾紛的後果,隻能是兩敗俱傷,并結下世仇。目前的事實表明,房光東的預判是正确的,他為矛盾的雙方都感到悲哀。

房光東之所以對村裡的事保持沉默,還有一個正大的,到哪裡都說得出去的理由,是為了始終保持對母親的孝,讓辛勞了多半輩子的母親能夠在家裡安度晚年。是的,他和弟弟都到了城裡,并在城裡結婚生子,成了城裡人。可他們的母親還在農村老家,母親不願離開房戶營,不願到城裡生活。房光東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要守着老家的老房子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在老家享受她的榮耀,享受村裡人對她的尊敬。母親也在北京住過,可北京的那些老太太,哪個認識她是誰呢,哪個能跟她說說知根知底的話呢!而在房戶營就不一樣了,村裡人都是望着她的臉跟她說話,無人不誇她的兩個兒子有出息。且不說别人,房光東聽母親說,宋建英時常登門到家裡找她說話,有時還陪她趕集。在全村,讓宋建英看得起的人沒有幾個,宋建英如此高看母親,近乎巴結母親,讓母親覺得很受用,臉上很有光,願意對兒子提及。試想想,如果房光東和弟弟在房國春與房守本、房光民的争鬥中站隊,并站在房國春一邊,就會得罪房守本一家。宋建英就會和母親翻臉,說不定還會罵他們的母親。讓他們的母親為房國春挨罵,那是他們的不孝,是不可以的,一千個不可以,一萬個不可以。

此間房光東回老家看望母親,他既不到房守本家裡去,也不到房國春家裡去,與兩家的人都保持着距離。有人到家裡跟他說話,難免說到房國春和房守本的矛盾,房光東是警惕的,嘴門口站了好幾道把門的,從不明确表态,隻哈哈一笑就應付過去。别人走後,家裡兄弟姐妹私下裡說話時,才說了一些實話。他們都說房國春是有正義感的人,是敢說敢為的人,但對房國春并不同情。他們認為:别看房國春念過大學,但并不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房國春看似聰明,其實心眼兒并不多;房國春自以為什麼都懂,其實他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他們說到的根據之一,是那年的大年初一發生的事。具體時間是1971年的大年初一,那天上午,村裡人起了五更,放了鞭炮,互相拜了年,隊裡的幹部就召集全體社員到會議室開會。就是在那次會上,房國春講了一番話,指出房光東已經去世的父親當過國民黨軍隊的軍官,是曆史反革命分子。在此之前,房光東一家被公社樹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全家紅典型,曾到别的大隊巡回講用。按房國春的說法,房光東家是貧農家庭并不假,但同時也是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而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當學習毛主席著作先進典型是不合适的。當時,房光東的大姐已出嫁,房光東到煤礦當工人去了,二姐、妹妹和弟弟都去參加了會議。聽了房國春的講話,他們都是含着眼淚離開會場的,過年的興頭一掃而光。後來想想,房國春說的是實話,按當時的标準衡量,房光東的父親的确屬于曆史反革命分子。但别人都不說,你房國春幹嗎要說出來呢!房國春的話對他們年輕的心靈造成了嚴重傷害,他們到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

又說到這件事時,房光東說了一個意思,是姐姐、妹妹和弟弟沒有想到的,他說:這個事也不能全怪房國春。咱們家當了全家紅,村裡很多人嫉妒咱們,肚子裡憋得咕咕的,又不好說,就去撺掇房國春,讓房國春出面說話。房國春傷害了我們,那些人又在我們面前裝好人。我估計,這一次房國春反對房守本、房光民挖地燒磚,也是受到了村裡人的撺掇。房國春禁不住很多人的反複撺掇,腦子一熱,就站了出來。房國春被推到泥坑裡,别人就不管了,還站在一邊看笑話。這些幕後推手,才是最可怕的。對我們家的嫉妒現在仍然存在着,我們還是小心謹慎,低調做人為好。

姐姐、妹妹和弟弟點頭稱是。

房光東還說:房國春之所以熱衷于管村裡的事,是他有鄉紳情結。鄉紳情結房國春的父親就有,到房國春身上反應更強烈。他在外面當不上官,管不了别人,就隻能回到村裡找話語權,希望能當一個鄉紳。他哪裡知道,鄉紳時代已經終結,自古以來形成的鄉紳文化已經崩潰,現在的鄉下已經不需要鄉紳了。房光東見姐妹兄弟對他的這番話有些懵懂,意識到自己把話說多了,多得有些可笑,沒有再說下去。

房國春在省會找到了房光東的弟弟房光熙,房光熙對房國春熱情些,抽出時間接待了他。房光熙不但耐心聽房國春訴說了自己的不幸遭遇,還請房國春吃了有名的灌湯包子,讓司機開車把房國春送到了長途汽車站。房光熙誠懇地勸了房國春好多話,其中突出的主題是勸房國春把保重身體放在第一位。因為房國春的歲數不算小了,年紀不饒人,這樣訪來訪去,吃不好,休息不好,對身體是不利的。在上訪的問題上,截至目前,房國春已經是一個勝利者,而不是失敗者。房國春反映了房戶營村的問題,村支書被撤銷了職務;房國春參與反映了呂店鄉的問題,鄉裡書記被雙開,還因經濟問題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什麼事情都要适可而止,該收手時就收手。如果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級别越來越高,上訪對象成了多數,上訪者成了少數;上訪對象成了集體,上訪者隻是單打獨鬥,恐怕很難收到好的效果。房國春沒有聽從房光熙的勸說。經過在鄰縣的醫院治療,房國春又恢複了說話能力,他說他的腦袋已經變成花崗岩腦袋,如果他提出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一定要鬥争到底,甯可帶着花崗岩腦袋去見馬克思。

房國春終于又回到了房戶營村。

房守本去世了,在村南的地裡變成了一個墳堆,永遠失去了阻止房國春回房戶營村的能力。房光民和妻子杜蘭妮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到頭都難得回家一回。房光民大喇叭上宣布的開除房國春村籍的話,因無人監督落實,變成了一句空話。宋建英因骨頭出了問題,躺在床上已不能行走。她罵人還能罵,但罵人的能力已大大減弱,而且隻能在自家床上罵,不能送達房國春的耳朵。聽說房國春回來了,她切齒道:這個老不死的,他怎麼還不死!她欲起身,隻擡起了上半身,很快又躺下了。這一動她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加重。

房國春還是長發披肩,白胡子拂動,執杖而行。他這樣回家,不算是衣錦還鄉吧。他沒穿什麼像樣的衣服,身上披裹着一塊東西。那塊東西不像是雨衣,也不是得了冠軍的運動員所披的國旗,而是一塊一面塗膠的白布。一走到村頭,房國春就把白布從身上取下來,展示給人看。白布上寫着八個大字:牢底坐穿,在所不惜!下面的署名是某某省某某縣第一高中的高級教師房國春。

先看到房國春的是走在放學回家路上的孩子。房戶營村的小學早就停辦了,教室已被扒掉,蕩為平地。村裡的孩子,小一點的,到鄰村去上學,年級高一點的,到呂店鎮去讀書。看到房國春的是從呂店鎮中學放學歸來的幾個孩子,其中有房守現的孫子小泉和孫女兒小雨,他們都不認識房國春。當然,房國春也不認識他們。這應了古詩《回鄉偶書》裡的一句詩,“兒童相見不相識”。隻不過,房國春的鬓毛衰是衰了,他可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一看到學生,房國春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教師,很快有了優勢感,他以教師的口吻對學生們說:同學們,你們好,你們認識我嗎?

學生們有些害怕似的站在一起,上下打量他,沒人回答他的問話。

你們怎麼不說話?我就是咱們房戶營村的人呀!

小泉說話了:你說你是房戶營村的人,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你說你不認識我,我有可能知道你。你告訴我你爺爺的名字叫什麼,我就知道你是誰家的孫子了。房國春往前走了走,走得離學生們近一些,口氣仍很溫和。

學生們往後退了退,幾乎想跑。見小泉沒有帶頭跑,他們才繼續壯着膽子和房國春對峙。小泉說:那不行,你不說你的名字叫什麼,我就不告訴你我爺爺的名字。我看你是一個外星人。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地球人。

小雨小聲說了一句:他是鬼。

小雨的話被學生們聽見了,有個學生喊了一聲:鬼來了,快跑!學生們拔腿向村裡跑去,他們邊跑邊喊:鬼來了,白毛鬼來了!有的學生一邊跑,一邊又回頭看了房國春一眼。有的學生再也不敢回頭,像是生怕被古怪的白毛鬼捉住。

房國春搖了搖頭,想笑一下,沒笑出來,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鬼了。

太陽落,鬼下坡。一時間,房戶營村傳得沸反盈天,都知道村裡來了一個鬼,鬼的形象越傳越可怕。或說來鬼尖頭頂,暴眼睛,嘴像血盆一樣大。或說鬼頭上長白毛,臉上長白毛,全身都長滿了白毛。或說鬼的手裡捏着一塊白布單子,鬼把白布單子嘩地一抖,白布單子就會飛起來,鬼乘坐着白布單子可以到處飛。當地有一個說法,說人死亡後,哭喪的親人淚水不能落在死者身上,要是落在死者身上,躺在棺材裡被埋入地下的死者身上就會長滿白毛,變成旱毛樁。每到深夜,旱毛樁都會從墳裡出來,坐在自己的墳頭上,守望着天空,阻止下雨。隻要旱毛樁存在着,當地就會大旱,以緻赤地千裡,莊稼絕收。村民們把來鬼與旱毛樁聯系起來,以為村裡來了一個旱毛樁一樣的鬼怪,紛紛把門關上。

房守現曆來不信神,不信鬼。聽孫子和孫女兒一說鬼來了,他就說瞎說,哪裡有什麼鬼!

小泉誇張地比畫,說鬼這樣,鬼那樣,鬼的樣子好可怕喲!

小雨補充說:爺爺,鬼還問你的名字叫什麼呢?

你告訴他了嗎?

小雨搖頭,說沒有。

你怎麼不告訴他呢?

小雨看着哥哥小泉。

小泉說:我怕他到咱家裡來,吸你的血。

房守現猜到了,可能是房國春回來了。他笑了一下,對孫子和孫女兒說:你們怕鬼,鬼怕爺爺,不管什麼樣的鬼,到了爺爺這裡,就鬼不起來。好了,都踏踏實實寫作業去吧。

房守現在腦子裡把房國春勾畫了一下,沒有勾畫出房國春現在的樣子,與傳說中的鬼的形象相去甚遠。一些房國春的形象相疊加,他使用的藍本還是以前的藍本。一晃,房國春端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手中的折扇啪地打開了,啪地合上了。一晃,房國春一步一步走在村街上,狗看見他夾起了尾巴。一晃,房國春在村裡的會議室講話,脖子裡的長圍巾忽地甩到左邊,忽地甩到右邊。人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到了房守現這裡反了過來,他覺得畫鬼并不那麼容易。

其實事情很簡單,房守現到村裡找到房國春,把“鬼”的樣子看一看,不就有了整體印象嘛!比如以前,隻要房國春回到房戶營村,他都要登門到房國春家裡看一看,跟三叔說說話。然而時過了,境遷了,樹倒了,鳥散了,房守現不會再到房國春家裡去了。沒錯兒,他曾和村裡的其他人一塊兒擡過房國春,房國春在拿掉房光民支書的事情上也确實發揮過一些作用,但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一塊紅薯隻能擋一頓饑,擋了饑就變成了屁,變成屁把它放掉就算了,再擡就沒價值了,再擡就顯得可笑了。

作為房戶營村的當家人,房光金也不會去看望房國春。房國春的戶口不在房戶營,不是他的管理對象,房國春回來不回來,跟他沒什麼關系。有去看望房國春的時間,他還不如到鎮上跟朋友喝酒呢,還不如到小型放映室裡看人與畜交合的錄像呢,還不如和村裡不拘誰的老婆把錄像上的内容實踐一下呢!當然了,如果房國春到家裡找他,他并不拒絕喊房國春一聲三爺。房國春和他爺爺是一輩,輩數是改變不了的。他不像房光民,房光民和房國春有怨有恨,有冤有仇,他和房國春是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老隊長房守成還活着,聽說房國春回來了,他有可能去看望一下房國春。在人們都去看望房國春的時候,他不願意去。在人們對房國春避而遠之之時,他會反其道而行之。他有可能會跟三叔聊聊房戶營村的曆史,并聊聊曆史中的一些笑話,讓三叔開開心。可惜房守成死了。他死了,他的羊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沒有了牧羊人,就沒有了羊。

張春霞也死了。她死得有些早。她丈夫常年病病歪歪,丈夫沒死,她卻死了。臨死前,張春霞提出的兩個要求都沒能實現。一個要求是,希望房守現去看看她,房守現沒去。另一個要求是,她死後,把她穿紡織服的照片放到棺材裡,家裡人沒有放。

房國春沒有在自己家裡住,到二兒子家裡住着去了。二兒子原來在縣裡的化肥廠當臨時工,廠裡一裁員,他就下崗回到村裡。到房國春的二兒子家看望房國春的人還是有的,高子明就去了。高子明當年和村裡人一起撺掇房國春告房守本、房光民的狀,緻使房國春如今落得這般情狀。對于房國春的一系列遭遇,高子明都聽說了,但他并不感到愧悔。高子明認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有命像虎一樣在那裡趕着,不倒在這裡,就倒在那裡,誰都拿命沒辦法。拿房國春來說,如果房國春隻管管房戶營的事,不參與田樓村的上訪,他的命運就不會走到如此地步。别說房國春了,拿他自己來說,如果當初自己不急着谝能,不用漫畫諷刺這個,諷刺那個,他就不會被打成右派。說來說去,好多事情怨不得别人,歸根結底是怨自己。怨自己個性不好,怨自己想法太多,怨自己修行不到家,怨自己管不住自己。高子明跟房國春說話,盡量避開房國春的遭遇。房國春曾經是教師,高子明也當過教師,高子明拿他們的共同點說事兒,他問三爺:現在一個月拿多少退休工資?

房國春糾正他:我不是退休,是離休。

對對對,三爺是老革命,我說錯了。

房國春這才告訴高子明,他一個月的離休工資是三千二百多塊。

嗬,三爺的離休工資這麼高!我一個月的退休工資才一千四百多塊,連三爺離休工資的一半都不到。

那是的,我教了一輩子書,你才教幾天書!

高子明說:在農村住着其實花不了多少錢,吃糧不花錢,吃菜不花錢,吃雞蛋不花錢,哪裡花得着什麼錢呢,有一千塊錢就可以花得滿鼻子滿眼。像三爺您這樣的,拿着這麼高的離休工資,自己花一點,花不完的分給孩子一點,讓兒子、兒媳伺候着您,孫子輩的圍着您轉,您隻管享清福就是了。咱們這裡空氣也很好,一點兒污染都沒有,您在村裡長期住着,一定會長壽。

房國春聽出高子明在勸他,他不愛聽,他說:我要那麼長的壽幹什麼!

長壽不好嗎,我認為人人都想長壽。人與人之間最後比賽的也是看誰活得歲數大,長壽就是最大的成功。

房國春手裡早就不拿扇子了,變成了拐棍,他把拐棍在地上搗了一下,明确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烏龜活得年頭長,難道烏龜就最成功嗎!

高子明笑了一下,說:三爺,我不是跟您來擡杠,我是出于對您的同情,想勸您能夠認清形勢,不要老是拿雞蛋往石磙上碰。

誰是雞蛋,你這孩子怎麼跟我說話呢!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對形勢也認識得很清。我聽人說,因為你們聯合起來擡了我,我才出面管村裡的事。這完全是胡說八道,你們太小瞧我了。你們擡不擡的,我根本不在意,你們不可能左右我的行動。我的所作所為憑的是自己的良心,聽從的是良心的指引,維護的是社會公平,伸張的是社會正義!

好好好,您高瞻遠矚,心明眼亮,泾渭分明,行了吧。那,您留這麼長的頭發和胡子幹什麼呢?

頭發長在我自己頭上,胡子長在我自己臉上,我想剃就剃,想留就留,你管得着嗎!

這是您的自由,我當然管不着。我隻是覺得,這對您的個人衛生不好,洗起來不方便。同時,也會造成别人對您的誤解。

誤解什麼,有什麼可誤解的!

這個您心裡明白,我心裡也明白,說白了就不好了。

房國春以長輩的口氣罵了高子明一句,說:你少在我跟前耍小聰明,中國的很多事情就壞在你們這些愛耍小聰明的人手裡。

這話讓高子明聽來有些重,像是打到了他的痛處,并勾起了他往昔的傷痛,他在心裡說了一句自作自受,不可救藥,就起身走了。

回到小賣店,高子明對前去買東西的人說,他好心好意去看望房國春,房國春不知好歹,讓他碰了一鼻子灰。高子明勸所有的人都不要搭理房國春了,房國春不懂情理,腦子确實有問題。高子明不惜用當地的一句土話為房國春命名,說房國春是一個典型的信毬。

高子明說了不讓别人再去搭理房國春,房守彬和房守雲偏要去。要是不知道高子明去看了房國春,房守彬和房守雲還不一定去。高子明自己去過了,為啥不想讓别人再去呢?這裡頭有什麼蹊跷呢?為了弄清其中的蹊跷,他們也要去把房國春看一看。

在聯合起來反對房守本、房光民時,房守彬、房守雲和房守現是一條戰線,現在二人從房守現那條戰線上分離出來了,站在了房守現的對立面。他們認為,在搞倒房光民的事情上,他們是立了功的。既然房守現的兒子房光金坐了房戶營的江山,房光金就要對立功者論功行賞。他們也不要太高的賞,給他們每家一塊宅基地就可以了。他們分頭找到房光金,以房守現的口氣,把房光金叫成孩子,讓孩子批宅基地。不料房光金根本不買他們的賬,說那不可能。他們回頭找到房守現,讓房守現在房光金面前替他們說情。房守現一推六二五,說兒大不由爹,房光金哪裡會聽他的!房守現跟他們打開了官腔,說把好好的土地都蓋成了房子,種不成莊稼,以後的祖祖孫孫吃什麼,喝什麼!房守現還搬出了房國春,說村裡的豬可以動,羊可以動,人也可以動,最好别動土地,土地動多了,讓房國春知道了,告上去,村裡又得鬧地震。

鬧地震當然好,不怕地震,就怕不地震。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房守彬和房守雲怕什麼!他們找到房國春,也不管房國春目前的處境如何,一上來就說了房光金許多壞話。他們的看法是,房光金比房光民還要壞。房光民賣地是明打明,村裡人都知道。房光金賣地是來暗的,是以批宅基地的名義,今天賣一塊,明天賣一塊。房光金的作風也很壞,見誰家的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他喝了酒,就去睡人家的女人。人家的女人不開門,他跳牆也要把人家搞到手。現在的房戶營,是公雞戴上了馬鞍子,黃瓜戴上了避孕套,整個一個大亂套。他們像若幹年前那樣叫着三叔,三叔啊,房戶營村的事你還得管啊!

房國春想起了房守現,問:守現呢,怎麼沒看見守現?

房守雲說:房守現隻顧看小婦女兒的光屁股呢,除了看光屁股,就是數錢,他現在可是個大忙人兒。

看什麼光屁股,難道他還在非法行醫嗎?

房守彬說:他不但非法行醫,而且比以前行得還厲害。現在他兒子當了支書,沒人鎮他了,他想怎樣就怎樣。他說是給人家小婦女兒治不孕症,掰開人家的大腿,自己給人家配上了。房守彬往門外看了看,突然壓低聲音說:三叔,我向你彙報一個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那一年房光民接替房守本當了支書後,就是房守現四下裡活動,發動我們來找你,讓你出面,把房光民拉下台。他的目的是讓他的大兒子房光金當支書,房光金一當上支書,他一抹搽臉,就不認我們了。說實話,三叔,我們都上了房守現的當了。

房國春擺擺手,不承認上了房守現的當。他對房守彬和房守雲說:你們見着房守現,讓他抽空到我這裡來一趟。

房守彬問:三叔,你還去北京上訪嗎?

當然要去,隻要我不死,就要鬥争到底。

你到北京見到房光東了嗎?聽說那孩子滑頭得很,不願伸頭管村裡的事。

話不能這麼說,房光東到處采訪,很忙。

房守雲問:三叔,你有那麼多學生,他們怎麼不出來幫幫你的忙呢!

不靠神仙皇帝,我不需要他們幫忙。

房國春又到北京上訪了兩次,他提出的四項要求仍未得到解決。比如他要求縣裡的法庭公開對他進行審理,上面認為他的要求是可笑的。既然縣公安局對他進行了無罪釋放處理,對一個無罪的人談何開庭審理。有關方面甚至認為他在無理取鬧,不必再搭理他。

此後,房國春就不再上訪了。是房國春死了嗎?沒有,他能吃能喝,思維還很活躍。是房國春灰心了嗎,沒有,他胸腔裡跳動的還是一顆抗争的心,仍雄心勃勃。那麼,他為什麼就停止了上訪的腳步呢?那是因為,他的一條腿出了毛病,右腿的小腿從膝蓋下方鋸斷了。鋸掉小腿之前,醫院以殺菌消毒的名義,把他的長頭發和長胡須也剃掉了。缺了一條腿,房國春走不成路了。雙木橋好過,獨木檩難沿。他邁不成腳步,怎麼還能去北京上訪呢!

這年秋後,房光東回老家為過世的母親燒紙時,到房國春的二兒子家看望房國春。房國春在一張小床上側身躺着,旁邊的高腳凳子上放着一把搪瓷尿壺。房光東叫了兩聲三爺,房國春反應冷淡,隻嗯了一下,好像不認識房光東了。房光東想到,他兩次躲避房國春,房國春可能對他有意見了。

這時房國春的二兒子說:爹,光東來看你了,房光東。

房光東注意到,房國春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的眼睛本來像蒙上了一層雲霧,此時雲開霧散,一下子變得晴朗起來。又好比,房國春的雙眼如兩隻燈泡,剛才沒有通電,燈泡是暗淡的。此刻像是打開了開關,通上了電,房國春的雙眼頓時變得明亮起來。房國春掀開被子,掙紮着坐了起來。

房光東看見了,房國春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秋衣,下身完全赤裸。房國春的一條小腿沒有了,截肢處光秃秃的,像一塊永遠不會發芽兒的紅薯。過去那麼高大的一個人,如今變得這樣弱小,讓房光東心生悲涼,眼睛差點濕了。他趕緊上前拉住房國春的手,連聲叫着三爺三爺,您不要起來,要保重身體。

房國春說,這些年他寫了一些東西,讓房光東幫他看看,能不能出一本書。

寫東西的事,房光東以前也聽房國春說過,但房國春從來沒有拿給他看過。這一次房國春大概要拿給房光東看了。房光東滿口答應:可以可以,沒問題。可是,房國春說罷就放下了,這一次仍沒有把他所寫的東西拿給房光東看。房光東想,房國春可能對自己寫的東西特别珍視,不願輕易示人。

又一年秋風蕭瑟時,房光東回到老家,聽說房國春已離開人世。房光東記起房國春多次說到寫過一些東西,不知那些東西現在在哪裡,房國春的子女不會把那些東西燒掉吧?或者放到棺材裡吧?房光東找到房國春的二兒子,問三爺寫的東西還存在不存在。房國春的二兒子說,好像沒扔。他裡裡外外找了一會兒,找到了三本帶塑料皮的小筆記本,說他記得是四本,現在隻找到三本,還有一本找不到了。房光東說:這些東西可能是三爺一生心血的結晶,三爺非常看重。丢失的那一本最好能找到,不然的話就不完整了。這三本先借給我看看吧,看完就還給您。

說來房光東是有私心的,他想看看房國春記錄的是不是和人争鬥的過程,流露的是不是有心路的秘密,如果有價值的話,看看能否以房國春寫的東西為素材,寫一篇虛構性的文學作品。房國春寫在小本本上的鋼筆字密密麻麻,但字體還算工整,不難辨認。房光東看了一會兒就失望了,房國春沒寫現實,沒寫自己,寫的是房戶營村的村史。說是村史吧,其中也看不到關鍵性的人物,沒有重大事件,不見精彩細節,隻是一些概括性的一般化的叙述。房國春的語言也不好,幹巴,呆闆,毫無吸引力。唯一讓房光東感興趣的地方,是房國春在行文中提到了房光東的爺爺,說房光東的爺爺裝了一肚子房戶營村的曆史,房國春是根據房光東爺爺的口述,對房戶營村的曆史作了記錄整理。噢,原來所謂房戶營村的曆史,是自己的不識字的祖父炮制的,房國春得到的隻是二手材料,房國春不過是一個轉述者。

房光東很快把三個筆記本都還給了房國春的二兒子,他說:三爺寫的這些東西很寶貴,很有價值,你們一定要好好保存。

房光東回到北京,偶爾看見有人在互聯網上為房國春虛設了一個靈堂。虛設靈堂的人,自稱是房國春的學生,姓國。國學生簡要介紹了房國春的生平,希望大家都進靈堂悼念一下他的老師房國春。去靈堂的悼念者大都是房國春教過的學生,也有一些社會上的過路網民,悼念隊伍稱得上浩浩蕩蕩。他們都送了閃着光點的“花圈”,說了不少帶有悼詞性質的對房國春評價的話。有人說房國春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有人說房國春是中國的最後一位鄉紳。有人說房國春是人民教師的光榮。還有人說,房國春具有硬骨頭精神,是真正的民主鬥士,民族英雄。像房國春這樣剛正不阿的鬥士多了,會大大推進和加快中國的民主化進程。當然,也有人在網上跟帖拍磚,說你們這些犬儒,這些跟屁蟲,在房國春受苦受難的時候,你們都縮着脖子,瞪着綠豆眼看笑話。房國春死了,你們再瞎起哄有什麼鳥用!

2013年5月19日至8月30日于北京和平裡。

(從春寫到秋。一場秋雨後,秋意漸濃)

責任編輯趙蘭振

插圖孫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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