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批改作業,門吱呀呀被推開,探進一張腦袋,是楊六郎。楊六郎弟兄七個,他排行老六,人們便叫了楊六郎。在這裡,楊家将的故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許多地方的傳說都跟楊家将有關。楊六郎說:“你不忙吧?”我說:“不忙,快進來。”楊六郎進來,我說:“你不是去城裡兒子那裡了嗎?”楊六郎說:“唉,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我怕就給氣死回不來了,正好清明到了,回來上墳。”又說,“回來連家門都沒有進,拐了個彎找你來了。”我說:“沒吃吧,吃面還是米?”他說:“吃、吃過了。”我笑笑說:“你舍得下館子?到我這達還作假?”他嘿嘿一笑說:“你不是有桶裝的方便面,泡桶方便面。”我說:“做飯不麻煩,我飯做得很好的,學生正好送了兩隻呱呱雞,方便面有啥吃頭。”楊六郎說:“喔是你們吃夠了,我們吃喔可是香着哩,湯湯水水一點都不剩的。”楊六郎吃了一桶方便面,滿頭大汗,抹了一把汗說:“你們把福享了,這麼好吃的面說沒啥吃頭,你說這湯香的。”我知道楊六郎這時間來找我,肯定有話想說,而且話長,就把袋裝的榨菜和花生米撕開幾袋,又開了一瓶酒,拿過兩個水杯,一人半杯。楊六郎咂了一口,說:“哎呀,我還得跟你說叨說叨,心裡憋悶得不行嘛,再都是跟我一樣兩眼墨黑的人,說叨也是白說叨,不耽誤你啥事吧。”我笑笑說:“夜長着哩,能耽誤啥事。”
有一回,楊六郎跟我上擋山用我的手機給兒子打了電話,路上他給我說叨過他的苦惱。楊六郎的小兒子楊家泰考上了大學,雖說上莊先後也考出去了五六個大學生,楊家泰不是上莊唯一的大學生,但楊家泰考取的是全國重點大學,而且在首都北京,“楊來運很是張狂了一番”,這是周天河說楊六郎的話。楊來運是楊六郎的名字。周天河的話讓楊六郎很不舒坦。在上莊楊家和周家都是大戶,楊六郎和周天河的爺爺手裡為了一塊地,結下了冤仇。到了楊六郎和周天河這一輩,雖說冤仇淡了些,但都還互相較着勁,而楊六郎和周天河兩人互相看不上,一直也不對卯。楊家泰考上重點大學,為楊家争了光,也為楊六郎争了光。楊六郎殺兩頭年豬,大擺宴席,十八道菜,上的是整雞,比娶媳婦的宴席還厚,楊六郎說,“連我自己都覺得張狂。”楊家泰大學畢業三年過去了,考公務員考了十幾場,三次取得了報考崗位筆試第一名,可面試均給刷了下來,這讓楊六郎義憤填膺,“第一名不要,要第二名第三名第六名,面試個啥嘛,這分明留後門讓人走嘛,這就是腐敗嘛,你說這理到哪裡去說?!”讓楊六郎沒想到的是去年後半年,楊家泰宣布他這輩子将不再參加任何考試,然後便去了服裝市場和小商小販一樣倒騰起服裝來,楊六郎心裡又是急躁又覺窩囊。今年楊家泰竟然跟着周成遠推銷電器。這對楊六郎的打擊是緻命的,楊六郎簡直如墜懸崖,“個驢日的,投到人家娃門下幹去了,這不是替半截子扇了我一個大嘴巴嘛,喑啞畜生不會說話都知道記仇哩。”周天河因個頭矮小,人們給他起了外号半截子。“狗日的書是白念了,給一個莊子上的人扛長工,還是我楊家的仇人,這啥毬事嗎?!鼻涕淌到眼窩——倒來了,把羞先人當喝涼水哩!”楊六郎用了一句非常粗俗的話,“窩囊得屄裡生蛆哩!”事情就這麼颠倒過來了。楊六郎找兒子認真地談過一回,說你換個别的工作,我就不信那麼大的省城,再找不上活了,掙得少一點的活也行,錢你不用愁,我不還在家給你苦着嘛。兒子說我幹得好好的,為啥要換?楊六郎說好你爹個錘子,你不知道咱家和他家幾輩子的仇冤了?兒子說到底有多大的矛盾,誰把誰家的祖墳刨了,還是誰把誰家的娃搡到窖裡了?不就是先人手裡積攢下的雞毛蒜皮矛盾嘛,再說那是你們的事,我們處得挺好的。楊六郎說你把老子的臉往你娘的褲裆裡塞啊,書念到狗肚子裡去了,這理都不懂?!你讓老子在楊家戶族咋說話?在上莊咋活人啊?老子還在人前頭走路不?在人前頭說話不?兒子說要說咱這村子在省城裡就是溝大的一坨,幾百萬人,咱村裡的人有幾個,見識短淺,農民意識,井底之蛙,坐井觀天。兒子一連幾個詞用得楊六郎沒話說了。
我端起酒和楊六郎撞一下,楊六郎喝了一大口,說:“就說楊家跟周家多少年的仇冤、我跟半截子不對卯放在這世上屁都不是,就說咱是井底之蛙,坐井觀天,農民意識,見識短淺,那你把事往長裡做呀,個驢日的,宣布不再參加考試了,這麼丢人的事啊,竟然擺了一桌酒席宣布啊。開始我還想那就是個賭氣的話,你說幾次第一名都沒錄取,咋能沒氣?剛出籠的馍馍還有氣哩。可今年眼看半年過去了,一次考試都沒參加,往年都考過三四回了,現在啥都興考,不考試那就一條出路都沒了,個驢日下的啊,腦子讓驢踢了還是讓門擠了呀。”
楊六郎忽然啜泣起來,鼻涕眼淚混流了一臉,哽咽着說:“你說在咱這裡念個書多難,上小學都是民辦老師代着哩,這不說了,上初中按規定是在草鞋鎮中學,可教得不行麼,好老師都調城裡了,老師裡沒有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都是進修來的二把刀(二次學曆),那肯定是有差别的,師傅不高,教下的徒弟趔腰,一年考高中都考不上幾個,到鎮上念就是個混,我就想咋也得轉到縣城念。可要轉到縣城念,朝裡沒人轉不進去,就是花錢的事,可就是花錢咱也背着豬頭找不着廟門麼。後來,沒辦法,我是揣着臉去找了半截子。半截子的外甥建成當兵轉業回來在縣上給領導開車,周成遠就是通過他表哥轉到一中的。花了兩萬塊,還宰了一隻大羯羊。上高中又劃分在了五中,縣城一共五所高中,那是個墊底的高中,人都說教得不行,我隻能低三下四再去找半截子。半截子說進一中得花三萬塊,我愣怔都沒打,這是供娃念書,又不是耍賭逛窯子。又花了三萬。”
他忽然狠狠拍着桌子說:“知道我為啥看不上跟半截子處嘛,要說爺爺手裡的仇怨也早就淡了,雖說楊周兩家老輩人還較着勁,可年輕人走動得勤了,連親都結着呢,現在你也看到了,人都走得四分五裂的,村上還剩下幾個人了,連狗都不咬仗了,誰還抱着陳年老賬,要是還記仇,就是家泰念不上書,我也不能去找半截子轉學,你說是不。我姐的女兒嫁給半截子的外甥的大哥的兒子,拉扯成了親戚,說起家泰轉學的事,建成還說早知道結成親戚,就不該吃我家一隻羊抽兩條煙了。最後硬給我抱了一箱酒兩條煙。我才知道五萬塊錢讓半截子狗日的吃了。你說咱土裡刨食的個人嘛,一分錢都是從牙縫裡摳下來的,你吃個一萬兩萬也就行了,成五萬地吃,你說心黑不黑,心比驢毬還黑,這人你說還能交?從那時起我半個眼睛都看不上半截子這個人……唉,這都不說了,咱朝裡沒人嘛,人家該吃。”
我遞給他幾張餐巾紙,他把紙接過去放下,卻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說:“半截子現在是逢人就把我供家泰讀書當笑話的講哩,當短一樣地揭哩。在别人跟前算我的賬,中學的花銷都不說了,光四年大學少說六萬多,還耗去了四年光陰,要不上大學,有這六萬倒騰服裝做買賣,四年也該有點收成,就是打工也能攢下五六萬,這裡出外進的十幾萬沒了,要加上初中高中轉學花的錢,至少二十萬打水漂了。這個賬沒算錯,我自己也算了一回又一回,但我不覺得這錢打了水漂。你說要是說花在念書上的錢都是打了水漂,那這世上在啥上花錢不是打水漂?國家每年招收多少大學生,考不上還花錢走後門上大學,那些家長哪個不比咱見過世面明白世事,他們會拿錢打水漂?可你看這娃現在,倒騰服裝、推銷電器,那就是個販子呀,那些活就是鬥大的字識不半升的人都能幹嘛,跟販牛販羊有啥區别?!念了一場書,落了這麼個下場,不甘心嘛。”
他情緒激動,站了起來,說:“不說供他讀書花了多少錢,就說他讀書下的那苦,咋也該往前走呀,要說家泰讀書,那是把苦下了,黑明晝夜地學,頭發一把一把地掉,看得我都心疼,複讀到了第二年,他說爹我不念了,我說鼓個勁,差個十幾分嘛,那時在生産隊,我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掙一二百個勞動日,考上就是進了天堂了。不說他下的苦,我就沒受苦?我頂着多大的壓力?現在又不像那些年包分配,考不上成五六年七八年地複讀,都是考一年,分數差不多了複讀一年,分數差得遠的就出去打工了。我供他複讀三年,跟我關系近的,都勸我又不包分配,費那勁做啥,還有多少人等着看笑攤哩,半截子就叫響說他兒要能考上,他把周字倒着寫。你說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這不是喝别人的湯燙了自己的嘴,在人家跟前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點了根煙遞給他,他狠咂了幾口,打着哭嗝說:“唉,不說那些了,老話說老人欠兒子一個婆姨,兒子欠老人一口棺材,話雖聽上去難聽,理卻是這麼個理嘛,有供他讀書的錢,給他娶個婆姨綽綽有餘,把他安頓妥當了,我這當老子的事也就了了,我這麼苦惱做甚?要說活人吧,咋活也能把一輩子活了,像我這樣沒念下書的人,世上一層哩,日子不照樣過,也好着呢。可、可你說日子咋嗎個好算好着呢?我們這些人活得個啥人?一輩子跟着日子跟頭流星的,哪裡容你有個想法?就是有個想法,你能按想法過活嗎?你說他書念成了嘛,就該活個有想法的日子麼。不是想讓他和我們這号人過不一樣的日子,我何苦供他複讀三年?往大裡說我楊家門戶不小,沒出五服的幾百口人,沒一個公家人,我就想培養出個公家人支撐門戶麼,人活在這社會上,總得有個人打點吃喝以外的事麼。就像他轉學,咱楊家門裡沒人嘛,有人半截子能吃我五萬?我對他要求不高麼,沒望想他爬多大前程。我一直把他當個希望供養着,你說他念了那麼多書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嘛。真要不考了,不要說供他讀書花的錢,他下的苦、我受的苦,一家人的希望都真正打了水漂。”
楊六郎的失落與痛苦我深能理解,因為我的複讀經曆與楊家泰極其相似,而楊六郎為此所承受的也與我的父親極其相似,他說的許多話與父親說的如出一轍。我曾寫過一篇《生命的節日》,記錄了我的那段經曆,發表後被收入中學教科書:
那個七月已經遠去了。然而,它已經成為我生命的節日。
對于莘莘學子來說,七月,意義重大,是人生一個非常重要的坐标。許多人因為這樣一個坐标,徹底改變了自己人生的軌迹。尤其是我們,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七月真正是一個鯉魚跳龍門的日子。
一進入七月,一種賭徒的真正感覺襲擊了我。我就如同一個把所有賭資都押上的賭徒,等待着開牌。那種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陽和雨水的滋潤,尤其像我這樣的賭徒已經不止一次在七月輸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更讓我感到痛苦恐懼的是在我所有的七月中,父親也經曆着同樣的甚至更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
一年一度輸赢揭曉的日子如約而來。和許多父親一樣,我的父親一大早将我叫起來。他沒有言語,隻是用那種目光籠罩着我。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過氣來。父親從他貼胸的衣袋裡摸出十元錢來,在他遞給我錢的時候,有些遲鈍,手有些顫抖。而我接過那帶着父親體溫與汗味的十元錢時,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我努力表現得自信一些,結果越是要表現得自信,手就越發地顫抖,像深秋裡的樹葉一樣,以至連我的身體也抖起來。我是遁逃似的離開了那雙眼睛。雖然我知道那雙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寬厚的,但我内心無法排除對這雙眼睛的恐懼……我再也輸不起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學校,内心的恐懼正在加劇。經過村廟的時候,我不由得走來走去,跪在了那泥像之前,我想沒有人比我更加虔誠,沒有人比我叩的頭更響。
第一年的七月,好容易挨到了“開牌”的日子,父親遞給我十元錢對我說如果中了,就打十元錢的酒回來,沒有中,别糟蹋錢。父親的話總是這樣的直接。可因為僅僅差了兩分我沒有給父親打上酒,我帶着家人渴望花掉的十元錢回來了。父親沒有責備我,然而他越是不責備我,我内心的痛苦就越沉重。到了新學期開學的時候,父親對我說再去念吧,差兩分一年咋都弄夠了,我那時候在生産隊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掙個三五百工分?我無法對父親講學習和勞動的不同,我隻有努力學習。
第二年七月的“開牌”,我又輸了十二分。當我再次把錢放在父親當面的時候,父親火了,他對着我吼道:狗日的鼻涕淌到眼窩裡——倒來了,你給我回來打牛後半截去,老子沒有錢供你享福。是的,在家鄉那樣焦苦的地方,誰不認為讀書就是享受呢?我想對父親說如果讀書真正可以叫作享受的話,那麼我甯願受苦。可是我說不出那樣的話來。父親一輩子好強,他是多麼希望能夠培養出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面,來打點種田以外的事啊。要批房地基,他跑了多少趟,沒有批下來,可是有人偏偏一批就是兩處。這對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打擊是沉重的,這讓他充分認識到了種田人的可悲與無奈,人家無非就是有一個在縣裡開車的兒子。然而我們弟兄硬是一個個不争氣,大哥二哥相繼種了田,希望便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我偏偏如此不出息。我期待着新學期的開學,可是又怕這個日子的到來。然而日子并不因為我内心矛盾而推遲。開學了,父親說再讀!父親依然沒有多餘的話。可那每個字都像石頭一樣,把地能砸出個坑來。他親自送我到四十餘裡以外的鄉裡上學。父親走在我的前面,拉着驢,馱着我的鋪蓋,他的步履顯得有些疲勞,甚至是麻木,那已經駝了的背越發弓得厲害,仿佛背負的東西越來越多了,非要這樣将背弓起來似的。他已經是年過花甲之人,應該是歇緩享福的年齡了。
看着父親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賭的欲望,我為什麼要繼續賭下去呢?怎樣不是活一輩子呢?我的朋友、我的同學不都輸了個精光回來了嗎?我鼓足勇氣地說:“爹,我不複讀了,回家種地吧。”父親回過頭來看看我,他的目光裡不再有那種凝重,反而兇惡起來,仿佛被激怒的老虎,一甩手,手裡的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臉上。之後便默默無言,繼續走自己的路了。我的臉火辣辣地疼痛,可是我心裡卻踏實了,我想至少父親對我發怒了。
第三年的七月,不争氣的我又輸了,我捏着那十元錢在一個山梁上坐了許久,最後我一狠心走進了供銷社,打了十元錢的酒。當我看着那晶瑩的液體帶着醇烈的芳香汩汩地流進瓶子,我的眼淚卻來了。我順着小路往回走,二十二歲的身體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沉重與疲憊。在與村子相對的山梁上,我遠遠地就看見父親像一隻老鷹,蹴在大門口,他手裡長長的煙鍋不停地噴出煙來,像一列鑽出隧道的火車。父親站了起來,他伸了一個非常舒展的懶腰,身體像蜷縮了一個春天的花朵盡情地舒展開來,兩隻長長的胳膊伸了伸,還上下起伏了幾下,那是一種飛翔的姿勢呀!父親真像一隻要飛起來的老鷹。我想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陽的餘晖裡一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這光芒一定照亮了父親的眼睛,父親一定聞到了代表着喜慶與快樂的酒香。
在父親的注視下走完一段上坡下坡的路,我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兩條腿仿佛給什麼絆着一般,不足一裡路,我卻走了十幾分鐘,走出一身大汗來。剛剛走到大門口,父親就對着院子喊:“紅紅,快把涼水給你哥哥端出來。端上兩大碗!”
我再也忍不住郁結的悲傷,一放聲就哭了出來,兩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我說我沒考上!
父親一揚手裡的長煙鍋,打在那兩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徹底,酒像月光一樣灑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彌漫開來。
妹妹正端着水出來,由于驚吓,碗掉在地上碎了。
父親一轉身走向山頂。夕陽将父親的身影扯得很長。我默默地跟在父親的身後,我想父親會轉過身來給我一煙鍋,兩煙鍋……甚至更多,我渴望這樣。然而,父親沒有。到了山頂,父親又裝了一鍋煙,吸了一鍋又一鍋,最後父親說做官中狀元都是出在祖墳裡,咱墳裡沒埋下。
我對父親說:“爹,你再給我一年時間!”
父親擡起頭看看我沒說什麼,他抽着煙凝望着天空。
開學了,父親再次拉着毛驢馱着鋪蓋送我上學,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可是我卻聽到了更多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話語。父親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駝得越發厲害了,讓我想起門台上那棵旱了多年的彎脖榆樹來。我的淚一直流到了學校。
後來,我終于用那十元錢打回酒來了,那是一種非常廉價的散酒,用黑缸盛着,有一斤的勺子,有半斤的勺子。因此買那種酒叫打。可是即使再廉價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慶與歡樂,它就是節日。除非過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很難喝到酒的。用家鄉人的話說酒是有閑錢的人喝的。家鄉人沒有閑錢。家鄉人的錢比家鄉人還忙。
父親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蒙眬。他拉着我的手直叫我兄弟。這讓我想起他拉着我家的那頭老牛叫兄弟的情景。我想我不是個好兒子,我讓他跟着我受了四年的折磨,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我的父親或許不會醉成這個樣子,更不會喊我兄弟的。
父親要為我舉辦村子裡最豐盛的宴席,我說算了,這幾年把家裡拖累了。可父親說這是啥事,這事能輕易讓過去?這是咱祖祖輩輩最大的節日,砸鍋賣鐵也得過大了。
從考上大學到畢業,我一直奔波于塵世之中,往來于凡俗之間,忙着娶妻生子,忙着房子、兒子、票子以及多彩的人情禮儀,幾乎擠不出什麼閑錢來買名貴的酒。後來我終于擠出點閑錢來買了上好的酒,送回鄉下。可是父親聽說這酒一瓶就四百多元時說酒沒有貴賤,隻有心情有貴賤。我點點頭,父親沒有文化,更不是哲人,可是他說出的話常常讓我要思考許久許久……
那瓶酒至今還放在家裡的棗木老櫃中,因為父親自己喝覺得沒意思,拿出來招待人卻又覺得太奢侈。
他連喝了兩杯酒,說:“我一跟他說,他就說你懂啥,一跟他說,他就說你懂啥,啊呀,跟我頂上牛了,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倒像我是階級敵人,把他往黑路上引哩,把我的心傷了個透透。他已經二十八了,要不念書都幾個娃的爹了,周成遠跟他同歲,都兩個娃了。這回去,我跟他攤牌了,跟他說你瞎瞎好好找個媳婦,我給你操持着娶了,我把當老子的義務盡到,你過瞎過好是你娃的本事。一提這事驢日的就跟我繃眼睛,不要我管。氣頭上我就心想不管就不管,老子把你供養成大學生,責任也盡到了,可氣消了又不甘心嘛,他兩個哥哥的日子他也看到了,都打工十來年了,掙得供不上花的,沒家沒舍地漂着哩,他念了那麼多書,咋也不能像他爺、我和他兩個哥哥一樣一輩重複一輩的日子嘛……你說咋辦嘛,你得給我想個辦法啊,我沒路走了。”
我說:“這樣,‘五一’我回城裡跟家泰聊聊。”
他說:“那拜托你了,你是文化人,也是過來人了,見多識廣,好好給說說,把詞用上往紮實裡說,甯可死在陣上,不要死在炕上,人得往前走啊,咋能不考呢,就跟那娃一輩子呀?人能糊塗一世,不能糊塗一時,糊塗一世那就沒治了,糊塗一時會害人一輩子的。書不能白念麼。家泰要考肯定能考上,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