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放假我沒回去,雖然加上雙休日三天假,倘若隻是扶貧,回去可以多住上幾天,可這教書是要按時到校的,一來一去順利就得三天,不順利得四天,五一還放假,等五一再回去。老村長捏着一卷紙來了,說:“害得你清明也回不去上墳,按說這清明是要到墳上的,明日你到十字路口燒了吧,十字路口也能得上,老先人惦記哩。”又說,“十塊錢紙錢你得給我,不然,你燒發你先人也得不上,讓我先人得了。”清明城裡人叫掃墓,上莊人叫上墳。我說:“我上過墳了。”老村長說:“清明還沒到,你就上過墳了?”我說:“城裡興早上,怕到了清明有事打擾耽誤了,三周前我回去開扶貧跟蹤會就上過墳了。”老村長說:“清明節現在不是放假了,專門讓上墳哩,咋還能有事打擾了?”我說:“清明不是叫小長假,安排出門旅遊的,赴同學聚會的……”老村長說:“噢,就是把敬先人的事不當回事嘛,清明節那就是亡人的節日嘛,上墳要是能随便擇日,定個清明節做啥?國家都放假哩,哎,現在啥規矩都守不住了。”我臉紅了,老村長說:“我不是說你,現在這風氣不好,我兒子也說是七事八事的,不想回來上墳,我一罵就說有你上了就行,你說這是啥話,上墳敬祖的事我能替了他?他年年得給我回來,今年倒好,單位上組織出去旅遊了,單位上組織咱還能說啥。”我掏了十塊錢,老村長說:“墳不能重上,上過墳了就算了,我給我家先人燒了去。”又說,“活人免個死人意,誰知道亡魂在哪裡,陰陽的經都這麼念哩,可留傳下來的都是規矩,是規矩就該守着。”
老村長的話讓我很慚愧。這些年了,清明節這天我沒按時上過墳,都是在離清明還有幾周、一個月選個周末就上了,即使清明節有了假期,也是如此。每年一入三月,兄弟姐妹就開始張羅掃墓的事了,都說早早上,到時候萬一有個啥事打擾了。聽上去似乎很看重這個節日,事實上這讓清明作為節日的意義大大打了折扣。一年隻有一個清明節,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在這一天打擾這個節日呢?無非是為旅遊、同學聚會等諸多事由騰出時間。對于一個節日,這失去了起碼的尊重。清明掃墓,是對祖先的思時之敬,是對祖先敬意的延長,不僅僅是一種形式,而且是一種守望,更是一種責任。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寫道:“從我們幼年時代起,父親和老師就告誡我們,背叛是能夠想得到的罪過中最為可恨的一種。可什麼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亂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亂秩序和進入未知。”顯然,在城市清明節成為旅遊的小長假,這是一種集體背叛!
我上了擋山,站在老疙瘩峰上,上莊的村莊和墳地曆曆在目。因為在上莊隻有村莊和墳地,才生長着茂密繁盛的樹木。在這片蒼黃蕭索的土地上,有樹木就很醒目了。上莊墳院裡的樹木比村莊裡的樹木更古老,這是因為村莊的樹木長成可用之材,人們就會砍伐做木頭用于日常生活,而墳院的樹木除非自然死亡,無人敢輕易砍伐,樹木就得到了很好的保護。上莊的墳院都以家族為單位,隻有出了五服才可另立墳頭,不出五服另立墳頭便是背祖叛宗了。所以有幾十座上百座墳茔的墳院很普遍,一座墳院占據一面山坡,呈金字塔形排序,極其威嚴壯觀,墳院中超百歲的大樹很普遍,碩大的樹冠,山風掠過,飒飒有聲。有些樹與墳院同齡,一派高古氣象。
墳院的樹木以椿、槐、楊、柳居多,我問過老村長,為什麼墳院不栽種些花果樹,老村長說是有講究的,一是花果樹不抗旱,容易死掉;二是骨架小,長不成參天大樹;三是花果樹招娃娃,揪果子容易攀折,也打擾先人的清淨,人死了圖的就是個清淨嘛;四是花果樹中有些樹像桃木、杏木都鎮鬼,墳院裡就更不能栽植了。他說按說墳院栽松、柏最好,可松、柏高貴,咱這裡栽不活,椿、槐、楊、柳長得快,活得旺,隻要紮下根去,幾年就長成大樹了,“椿”與“春”同音,“槐”與“懷”同音嘛。按說榆樹抗旱,皮硬,抗蟲害,牲口也啃不動,是咱這裡看家的樹種,可榆和“愚”同音,栽了榆樹子孫後代會愚。
人們挎籃提簍從一戶戶莊院出來,沿着一條條小路彙到一起,集體走向墳院。平時看到的人不多,但聚到一座墳院,人還真的不少。在墳院裡,人們跪成幾排,奠酒焚香,升表燒紙,不時傳來哭聲,然後背土添墳。炮聲意味着上墳完畢,人們就坐在墳院裡享用潑散後的供品,小孩追逐嬉鬧,大人笑語喧嘩,就像一種團聚。我想起了《帝京景物略》的記載:“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提尊榼,轎馬後挂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哭罷,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列坐盡醉。”許多傳統隻有在鄉下得到了完美的繼承。
上過的墳,墳頭都壓了紙,就像綻放出一朵聖潔的白菊,在這以蒼黃為主色調的山野十分惹眼。
老村長上過墳也上擋山來了,我遞根煙過去,老村長說:“把你喔煙點上幾根撂到這荒野裡吧,今兒吃個啥都要潑散一下。”
這我懂,是一種随時祭祀,依舊表達着一種敬意。
老村長說:“山野裡有孤魂野鬼哩,孤魂野鬼也是鬼,陰間跟陽世是一樣的。”
我點了幾根煙,扔在荒野,說:“從上墳看上去比平時見到人的要多。”
“村裡沒有這麼多人了,許多人都是趕回來上墳。”老村長說,“比不上以前了,以前上墳的隊伍拉得老長老長的,墳院都跪滿了。像顧、黃、曹、朱這幾個大戶,墳院都過百座墳了,許多人大災荒時都跑到陝西、新疆去了,清明節還回來上墳。一二百人的隊伍,滿山坳都是人,氣派着哩,你就能感到生在一個大家族多麼有勢。一門人(一個戶族)旺不旺,看清明上墳就知道了。我家祖墳在陝西,民國十八年家鄉大災荒,我爺爺、奶奶帶着幾個兒子逃荒,逃到這裡就活下了爺爺和我父親,給老曹家拉長工,解放了就住下了。我家人丁不旺,我爹生了我一個,到我這一代又生了一個,兒子也生了一個兒子,孫子以後還不知道生兒生女哩。”又說,“唉,還是女人娃娃多,以前女人是不上墳的,女人是外人,燒紙自家先人得了,現在改進了,女人也能上,有人上總比沒人上強。也沒辦法,你說近處打工的還能回來,走得遠的回來一趟沒個幾百上千元花不出來,觀念也就淡了。”
老村長雙手拤腰,說:“墳院就是另一個村莊啊。”
我說:“墳頭上壓紙有什麼講究嗎?”
老村長說:“墳頭壓紙,一是告訴人這墳後世有人,清明過後,墳頭沒壓紙的墳就是孤墳,要是有後人,先人墳頭沒壓紙,就說明墳沒上,那要遭人們唾罵的,以後處世為人都成了話柄,咱上莊要說起誰,如果說先人墳頭幾年沒壓紙了,那就把人說到骨頭裡了。二是咱這裡講究墳不能重上,墳頭壓過紙,晚來的兒孫就知道墳上過不能再上了,就是要約束兒孫一起上墳,所以上墳不能一家一戶零敲碎打,專門有人組織哩,顯得後輩勢重,兒孫和睦團結,即使是後世兒孫之間有多大矛盾,上墳必須是一起上的。你看上過的墳,墳頭壓了紙多赢人,講究一點的人家在墳頭上壓的都是專門做的紙菊花。”
天地間總感覺浮着朦朦胧胧的塵霧,不很清爽,老村長眯着眼睛說:“土霧罩,挂犁套,今年到這時間不給一場雨,年成是跌定了。”眯着眼睛看,大地上浮動着一層氣浪,像粼粼波光,又像熊熊火焰。老村長說:“那是太陽在咂地下的水汽哩。”山野裡有龍卷風,還不止一個,形成一個個通天的土柱,柱心卷起的柴草、樹枝、塑料袋飄在半空,老遠就聽見飒飒有聲。老村長說:“旱魃,天一旱就出喔東西。”我拍了幾張,老村長說:“這都是中不溜兒的,大的能把羊卷起來,把屋頂揭了,有一年張六二爹的老二就給旱魃卷走了,落在十幾裡以外。”
老村長說的旱魃,我想該是傳說中引起旱災的怪物。《詩·大雅·雲漢》:“旱魃為虐,如惔如焚。”《說文》:“魃,旱鬼也。”孔穎達疏:“《神異經》曰:‘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裡,一名旱母。’”《子不語》卷一《旱魃》裡描寫為:“猱形披發,一足行。”袁枚《續子不語》又說:“屍初變旱魃,再變即為犼。”紀曉岚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七寫道:“近世所雲旱魃,則皆僵屍,掘而焚之,亦往往緻雨。”老家的民間傳說是宋真宗時,旱魃作怪,竭鹽池之水。真宗求助于張天師,天師就派關羽去降伏。關羽苦戰七天,降伏了妖魔。真宗感其神力,封為“義勇武安王”。這日恰是農曆五月十三日,後民間便多于是日舉辦關帝廟會,祈求關帝顯靈逐魔消災、普降甘霖,并把這天稱為雨節。且以為是日必雨,所謂“大旱不過五月十三”。倘若不雨,則求之關帝必驗。
我從包裡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老村長,老村長擺擺手,“這寥天地裡不能喝,越喝越糠(渴),你想太陽也渴呀,從地裡咂不上了,你喝點水還從你身上咂去了。”
天空有兩隻鷹,一上一下地飛,越飛越高。
老村長說:“鷹這東西三天打一回食,吃飽了就往高裡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