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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36

時間:2024-11-07 01:35:50

秦家堡屬于梁家寨自然村。秦家梁上有一堡子,雖然隻有殘存的幾截堡牆比較完整,但倒塌的堡牆就像一道山嶺,遠遠看去依然像一座城堡。堡子已經廢棄了,從殘存的幾截堡牆看,堡牆高有五六米,厚約兩米。從堡子遺迹看,堡子占地該有十畝左右,東南西北四門依稀看得清楚,門洞曾經是磚包的,現在已沒有磚了,隻散落着巴掌大小的殘磚碎瓦,可以想見當時堡子的輝煌。堡内有些箍窯,也都已經坍塌了。箍窯不是在崖壁上挖出來的,而是打了胡基箍起來的。箍窯裡有石磨、泥馬槽、土鍋台、掃秃了的笤帚疙瘩,牆壁上還貼着剪紙和方格的藍炕圍紙,地上散落着豁了碗、爛缸碴兒、砂鍋碎片、爛鞋底。蛛網縱橫,銀光閃閃,網上有風幹的蒼蠅、蠓蟲、蛾子,也有死了的蜘蛛。地上最多的是羊糞豆兒,都幹透了,踩上去就像踩在旺仔小饅頭上一般,“唰”地碎成一堆粉末。

堡子誕生于亂世,戰事頻仍,伴随着戰亂的便是匪患,在村裡大戶的号召下,人們選取地形險要的山梁修築堡子,遭遇兵亂匪患,全村人就躲進堡子,齊心協力拒賊。老王曾經對草鞋鎮内的堡子做過調查統計,大大小小的堡子有二百多座,他非常痛心地說大多數堡子都剩下斷垣殘壁,一些保存較為完整的堡子至今住着人,也遭人為破壞。他寫過關于堡子的系列散文,那是費了勁的,不是單純的描寫,而是追尋堡子的前世今生,從老人與史料中尋找。還在寫。

草鞋鎮多堡子,這是與其地理位置有着不可分割的關系。從春秋戰國一直到明朝,曆史在這裡很膠着,這裡曾是遊牧民族挺進中原的戰争前沿,戰争在這裡拉鋸。春秋戰國時期秦穆公修築的長城就從草鞋鎮穿過,秦長城、明長城加起來有一百多公裡,專家稱草鞋鎮是長城博物館。做記者那幾年,配合全國長城勘測曾對這一帶的長城做過一個系列性報道。秦家堡在上莊最東邊,明長城從村子東部穿過,我曾經到過這裡。

站在殘存的堡牆上四顧,秦家堡子的地形是有些戰略眼光的,其天險是四周幾條深溝大壑,猶如城池的護城河一般,而村子離堡子也就二裡多地。

一個人掮着鍬背着背篼往堡子爬來,是秦家堡馮有。六一兒童節演完節目,老村長召集喝酒,其餘的老頭都喝慢酒,一杯酒品咂半天,馮有卻跟我較上勁,酒生豪氣,我也來了勁,說:“我不欺老,我兩杯頂你一杯。”老村長說:“一杯頂一杯,你未必喝得過他。”我說:“喝得過,我酒量上不輸人的。”李谷一笑說:“酒精(久經)考驗的,腸胃(常委)通過的革命幹部麼。”老村長說:“你别把他看老了,他年齡比你大不了幾歲,在咱上莊看人的年歲,你得減去至少十歲。”這讓我輸了膽兒。比我大不了幾歲,那就是說應該是五十左右,這年齡該正在城裡打工,我想問他咋沒出門打工,張張嘴又咽了回去。後來,我給他灌翻了,吐了個一塌糊塗。

我說:“拾糞?”馮有一笑說:“拾糞不去山野路上跑到這裡來?來這裡找些碎磚爛瓦,豬把圈拱塌了。”馮有的鼻孔裡塞着兩個土疙瘩,我說:“你鼻子咋了。”他說:“上火了,流鼻血。”堡子裡的碎磚爛瓦雖隻有巴掌大小,卻也不少,不一會兒他就拾了一背篼。我說:“這麼小,能砌牆?”他說:“摻倒土裡頭夯進牆裡,豬拱牆拱到硬東西,拱疼了就不拱了,豬的嘴頭再硬硬不過磚塊瓦碴兒。”在一些旮旯他會往深裡挖幾鍬,我想他希望能挖出驚奇來。他說:“沒東西了,挖過幾遍了,小時候這堡子還挺新的,裡面住着人,磚瓦石件挺多的,後來人家陸續都搬下山了,磚瓦石件連扳帶撬地都弄回家去了,堡子就破壞得厲害了。前幾年興起找寶,堡子毀壞得厲害。”他真還挖出了一塊方磚,灰藍色的,沒有殘損,遞給我,我看看應該是一塊古磚,他說:“人都說秦磚漢瓦,估計沒那麼久遠,但百十年該是有了,在城裡能賣幾十塊錢,你拿着吧。”我說:“你收着吧。”他說:“城裡人喜歡這東西,有些人做個架子架着擺在桌子上哩,你拿着吧。”我想想拿上了。他再往下掏,沒掏出什麼東西來。他說:“那幾年挖瘋了,連一些老墳都挖了,前山張廣大的兒子挖墳,給判了十幾年。”

我們靠着堡子牆吃煙,馮有說:“我在城裡打過幾年工,受不下那氣嘛,喊工派活就像吆牛喝驢,可那些工頭罵起人來語言難聽得,日媽喝爹翻先人道亡人的,啥話都能罵你,啥人都能罵你,受不了那口氣,受不了那眼神。工地上丢了東西,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你。那年打工,工地上的鋼筋讓人偷着賣了,硬安在我們身上,關在黑房子裡當賊一樣審,後來案破了,是城裡人幹的,可誰來給我們道過歉?還沖我們說啥,别以為冤枉了你們。啥意思?還是把我們當賊待嘛。”

我想起2011年親曆的一件事。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七月,我接待了一個文化考察團,其實就是旅遊避暑來了。最後一天上午去看了博物館,吃過午飯,送他們回賓館休息,下午兩點送他們去機場。一點五十,我來到賓館大廳等待他們。大廳裡有一排沙發,沙發上坐着一對夫妻,旁邊一個小孩睡得正香,打着小呼噜。看得出他們來自鄉下,旁邊放着一個黑提包是人造革的那種,提手到處皴裂出白花花的口子。幾位男客陸續都到大廳了,還有三位女眷沒出來。老總說女人就是麻煩。我說沒關系,給她們留着化妝時間。我們在沙發上坐下,那對小夫妻忙從沙發上起來,其實沙發很寬裕,隻是因為和我們并排坐他們不好意思。我讓他們坐,他們也不坐。他們的臉上始終擺着歉意的笑容,好像是他們坐了我們的沙發,打擾了我們。足足等了有一刻鐘,女眷們才下來。當我們離開的時候,一位老總忽然說:“我的手機不見了。”這話讓我吃了一驚,忙說:“你想想是否帶在身上。”老總說:“我這人有個習慣,手機從不離身,就在茶幾上放着,我記得很清楚。”

這時,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那對小夫妻。那對小夫妻抱着小孩已經走到門口了,聽到老總的大呼小叫,他們停下了腳步。保安走了過來,老總說:“我的手機丢了,就在大廳丢的。”保安說:“您再想一想,是否帶在身上。”老總忽然來氣了,說:“難道我會訛詐你們不成?!”保安忙賠着笑臉說:“我不是那意思。”又對那對夫妻說:“你們過來。”那對夫妻走了過來,他們漲紅了臉。大家的目光全盯着他們。我對老總說:“您再想想,或許忘在房間裡。”老總說:“不可能,我平時什麼都有可能忘帶,就是從來都不會忘帶手機。”這話我信,《手機》中不就說過,手機不是手機,而是手雷,尤其是老闆和官員的手機,那就是一個隐私庫。我對保安說:“讓服務員到老總房間找一下。”我真希望那手機就在房間,可是服務員回過話來說沒有。老總說:“看吧,就是在大廳裡丢的。”又跟了句,“大廳裡就我們這些人,再沒見别人。”我又在茶幾上下找了一遍,沒有。

大家就那樣看着那對夫妻,目光的意圖都非常明确:拿出來吧。我聽到那小夥粗重的呼吸就像一頭爬坡的老牛的喘息。保安沖小夫妻說:“我看着你們帶個孩子熱得可憐,讓你們進來歇息一會兒,讓孩子睡個午覺,你說你們給我惹的啥事?”小夥張張嘴,卻啥沒說出來,他的面色紅紫,雙手顫抖,我覺得他像一個已氣充到極限的氣球,随時都會爆炸。小夥把人造革包撂到地上,“哧”一聲拉開,從裡面往外掏東西,全是孩子的用品。他每掏出一件,都會像耍魔術的抖手中那塊布一樣抖幾下,撂在一邊。一件一件掏空了包,又把包拿到我們面前一層一層撐開讓我們看。之後,他把身上所有的兜全翻了出來,像牛舌頭一樣甩在外面,又像捋榆錢将自己衣褲捋了一遍。然後從媳婦懷裡接過孩子,媳婦又把身上所有的兜全翻了出來,也像捋榆錢将衣褲捋了一遍。又把孩子平放在沙發上,打開包裹着的小毛巾被,隻有半歲的男孩赤裸裸地展示在那裡。

這個過程沒有一個人制止他,都那麼看着他們翻騰。一位女眷說:“隻要不是被偷,就該沒有關機,我撥一下。”她撥了手機,我們聽到了手機的鈴聲從沙發坐墊與靠背間的縫隙裡傳出來。顯然,老總的手機是裝褲袋裡,坐下時滑落進那縫隙裡。忽然小夥“哞”的一聲哭了,他幾把将所有東西塞進包裡,抱起孩子拉了女人往外走。老總掏出一沓子錢來,追過去往小夥子手裡塞,卻給小夥子撥開,錢撒了一地。老總兩手一攤說:“我們沒懷疑他們,是不?”

馮有長籲一口氣說:“下賤不說,苦下了,錢要不到手,幹半年的活要半年的錢,淘氣啊,不要呢心裡總是裝着個事,要呢就得受氣,要工錢像讨債一樣的難心。”他捋起袖子,胳膊上爬着一條蚯蚓一般的傷痕,說:“這就是為了要工錢落下的傷,就這兩年的工錢才要到了八個月的,用了整整一年,唉那時人還年輕,就認個死理,你說就像有的人當個虧吃了,要賬這一年還不掙十一個月的錢?可别人咽得下的氣,我咽不下去嘛。

“這都不說了,上街,坐公交,挨人家近一點,人家搐鼻子,皺眉頭,就像咱是膿包,人家看咱還不如狗麼,人家抱個狗抱個貓還親個嘴兒哩。有一次坐公交,我背着工具,大瓦刀把太長,戳在包在外面,公交上人本就擠,一個老女人一把捉住瓦刀把大喊抓流氓。人嘩地笑了,目光都盯着我。當看到自己手裡攥的是木頭把,老女人一點都不害臊,說我變态,我拿木把捅她。你說,我閑得沒事幹了拿個木頭把捅你,媽的也不看什麼貨色,50塊的小姐滿大街都是,我用得着在你跟前耍流氓?你倒是年輕美貌皮鮮肉嫩的也不說了,臉都搐成春上的洋芋了。老女人分明手裡攥的木頭把麼,滿車的人沒有一個替咱說話的,有的不說話,有長嘴的還是站在人家一邊。是啊,人家一夥的,都是城裡人麼。你說都是人可誰把咱當人看?城裡是天堂那也是人家的天堂。嫌棄爺,爺還不伺候你了,那年回來我再沒去過城裡。後來我就下煤窯挖煤,那不受氣,不用讨工錢,也不用看臉色,可那是掙閻王爺的錢。我幹那幾年,煤礦出了兩次大事故,十八個人沒了,老天爺照顧,咱沒碰上,從閻王爺門上走了個過,想起來骨頭縫裡都過風,冷飕飕的,小兒子媳婦娶了,我就再沒出門。”

他把鼻孔裡兩個土疙瘩取掉,擤擤鼻子,說:“天一燥我就流鼻血。”

血還沒止住,鼻孔裡又流出血來,他又從地上撿了兩個土疙瘩塞進鼻孔,說:“這沙土疙瘩比藥止血。”

我說:“你得看看,吃點藥。”

他說:“不是啥病,喝點漿水敗敗火就好了。”

站在堡子牆上,他向東一指,說:“你看那道川,平整不平整,要說在上莊,秦家堡的土地除了梁家寨的川道,算是最好的了,除非大旱,一年也有些收成,柴草衣子養羊養豬,其實不比出門打工差,也能過個好日子,可人都守不住了,一窩蜂撲城裡掙票子去了,地都撂荒了。”

他眯着眼睛說:“這是一股風氣啊,風氣一旦煽起來,就很麻達,‘文化大革命’那時候,不是興揭批麼,那就是互相咬,咬成了風氣,結果咬得親戚都不認了,兒子咬老子的事都有。這股風氣不好啊,都一股往城裡鑽,沒有耐性的人想待也待不住,跟風麼,這股風氣把村莊刮空了。”

這話準确,深刻啊,詞典對社會風氣的解釋是推動或阻礙社會前進的巨大力量,它直接關系到人民群衆的身心健康、社會安危、國家存亡與民族興衰。

馮有的話讓我想起赫伯特·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什麼是單向度的人呢?簡單地說,就是那種對社會沒有了批判精神,一味認同于現實的人,這樣的人不會去追求更高的生活,甚至沒有能力去想象更好的生活。

我說:“今年收入咋樣?”

他說:“也好着哩,比打工強,天旱了羊呀牛呀豬呀的價錢就起來了,秃頭全臉胡,一虧有一補,世事公平着哩。”

一背篼碎磚爛瓦挺沉的,我說:“咱倆擡上走。”

他說:“擡着不如背着,沒事的,經常背哩。”

馮有家喂着3隻狗,很壯很兇,不過都用鐵繩拴着。裡外看看,這是個殷實的家,五間房一磚到頂,挂了機瓦(紅瓦),松梁、松椽、松檩條,門窗都是鋁合金的。有幾十隻羊,二十幾頭豬。喂這麼多豬,在上莊還是不多見的。豬純黑色,頭大,嘴長,額頭皺紋很大。

他說:“這種豬是國家保護品種,杜洛克、漢普夏、大約克的肉都不及它。”

我說:“那價錢應該不錯吧。”

他說:“比城裡肉貴,這都有主兒了。”

我說:“已經賣掉了?”

他說:“有個大老闆就愛吃這種豬肉,每年都要十幾頭,我專門給他喂的。不用飼料,就是癟糧食、洋芋、衣子喂。”

衣子是個很有詩意的詞,上莊人把莊稼的殼兒叫衣子,比如麥衣、谷衣、糜衣、荞衣,就像人穿衣服。

喝了兩杯茶,我問老婆不在?他說去地裡了。他要留我吃飯,我說這才三點多鐘吃飯。他笑笑。

出了秦家堡,不遠便是長城。長城已經看不出昔日的模樣,隻是一道蜿蜒起伏的土嶺,烽燧依稀,就像長繩上打的繩結。長城的兩邊是莊稼地,種的是麥子,因為沒有有效降雨,麥子長得又矮又稀,地皮都苫不住,麥穗很小,就像麥稈上爬着些蝗蟲和蒼蠅。

長城邊停着一輛蹦蹦車,一對小夫妻正在長城上取土往蹦蹦車裡裝。小夥子穿着大紅背心,小媳婦包了方紅紗巾,在這少顔缺色的環境,顯得格外醒目。長城已經給挖了大半面。我走過去,問:“你們知道這是長城嗎?”

小夥子說:“知道,小學課本裡學過。”

我問:“有多少年代了知道嗎?”

小夥子說:“知道,秦始皇修的,幾千年了。”

我笑笑,這不能算他錯了,現在的大學生也僅知道長城是秦始皇修的,殊不知明朝修築的長城比秦朝更長。

我說:“那你們還在長城上取土?”

小夥子說:“留着做啥,把路擋了不說,還把一绺子好地占了。”

我說:“前面就有個豁豁,可以從那裡走。”

小夥子說:“牆那邊還有我家的地,彎那麼大圈子?取出個豁豁走路種地方便。”

我無話可說了。

小媳婦說:“你是幹哈的?”

上莊人把“啥”說成“哈”。

我說:“不幹哈。”

小媳婦打量我幾眼,說:“不幹哈你問這些幹哈?”

我笑笑,小媳婦說:“留着也沒啥用處,好多地方都有長城,都比咱這漂亮,北京就有長城,人家為啥跑這達來看,多少年沒見過來看長城的哩。”

小夥笑着說:“人家北京那長城才叫長城,磚包皮兒,咱這連個牆都不是,就是個土嶺嶺子,咱這裡啥都缺,就不缺這土嶺嶺子,你看那一道道山梁,不就是個土嶺嶺,想看土嶺嶺子坐到上面看去,不看得心慌才怪哩。”

我說:“去過北京?”

小媳婦說:“去過,剛回來,還爬了八達嶺長城哩。”

我說:“你們剛結婚吧,蜜月旅行去了?”

小媳婦咯咯一笑說:“還蜜月旅行,就是出去逛逛,結婚了麼,不出去一趟人家笑話。”

我說:“那也是旅行。”

小媳婦抿嘴一笑,說:“别笑話人了噻,就去了個北京,為了捂别人的嘴,哪像你們城裡人噻,結個婚新馬泰地逛哩。”

我說:“在城裡結婚的吧。”

小媳婦說:“人都進城了,莊子上沒幾個人了,打工認識些朋友都在城裡,禮都出在了城裡,人家能攆到這裡來吃席?”

我說:“咋沒出去打工?”

小媳婦說:“老人睡炕了,婆婆又不在了,沒辦法,回來伺候哩。”

我說:“老人病重嗎?”

小媳婦說:“不是好病,從醫院拉回來的,誰知在炕上睡幾年,打不了工,日子總得撲騰,砌個豬圈養豬喂牛。”

說話間他們已經上滿了一車土,小夥子發動了蹦蹦車,小媳婦跨上蹦蹦車站在男人身邊,蹦蹦車咚咚咚地冒着黑煙,揚塵而去。

小媳婦竟然唱起來:“孟姜女,哭長城,千古絕唱誰人聽……”

我笑了,想她是故意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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