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級新增了一名同學,劉平安,劉大奎的兒子。是長武送來的,長武是平安的舅舅。劉大奎在建築工地上幹活,上面掉下來一塊磚頭砸在頭上,救醒後半呆半傻的。後來,老闆派人跟他們私了,老闆說經了公你們也占不到便宜,一是你們是農村戶,賠償标準跟城裡人不一樣;二是你們上面沒人,占了理也赢不了,最多打個平手;三是官司打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一年能判下來都不錯了,一旦打起官司來,我還會管你們吃住嗎?你們光吃住得花多少錢,拿到手的錢減去這些錢,還有多少?四是國家要收這費那費,扣下來你們還能拿到多少?五是你們也沒錢,光律師費要多少,你們能請得起好律師嗎?請不起好律師能打赢官司?老闆一二三四五說完,說你們自己想吧。長武和姐姐幾個人一合計,就接受了人家說的八萬元。老闆又給了他們每個人五百塊。
我說:“人都這樣了,八萬塊能幹啥?”長武說:“死一個才賠二十萬。”我說:“死一個人當然才賠二十萬,一死百了,可大奎活着,啥都幹不了,就得讓他們養着,才三十多歲,一年一萬元的生活費,你算算是多少?還有娃和老人呢。”長武說:“把手續都做了,手印子都按了,咋辦?再說那老闆人也挺好,咱又是在人家那裡掙錢出的事……”我說:“這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得給大奎再要點,他以後咋辦,這一輩子長着哩,還有娃哩。”長武又說:“我們也打聽過了,說是國家有規定,我們農村人就是死了,賠的命價和你們城裡人也不一樣。”
是啊,這确是事實,老闆總能抓住政策的要害。2005年,我還在報社供職,《中國青年報》曾報道過一件事,當時還寫過一篇時評。12月15日淩晨6時,在重慶市江北區某中學讀書的何源和同校的兩個同學一同坐三輪車去學校,在郭家沱長城公司上坡路段時,鋪金公司一輛對面駛來的滿載貨物的卡車刹車不及,車輛失控,發生側翻,正好将三輪車壓在下邊。三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凋亡了。何源的兩個同學每個人命價二十萬元,可何源的命價隻有五萬八千元,這其中還包括了喪葬費等費用。命價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呢?何源的父母得到的權威解釋是:2003年12月4日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适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中明确規定:死亡賠償金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标準,按二十年計算。重慶市權威統計數據顯示,該市全年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9221元,全年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2535元,這兩個數字分别乘以賠償年限(二十年)後,就得出了這樣的結果。最後,據說肇事方鋪金公司賠償了八萬元,加上肇事司機自己出于理解和同情,單獨賠償一萬元,何家總計得到賠償金九萬元。似乎這家公司的領導确實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生命就這樣被貼上“貴”與“賤”的标識,皆因為農民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身份,用這兩年流行的話語來說,這應該是體制性命價。事實上類似的事情發生得很多。
我給報社昔日的同事打了電話,把情況說了。我知道記者弄這事最為得力。過了幾日,同事回話說老闆答應再給十萬,隻能這個數了。長武從城裡領錢回來,給我買了一大堆東西,我又提着去看了大奎。看着癡傻的大奎,我想倘若不是我,八萬他們就已經很滿足了。
長武請吃飯。長武家在米蒿梁,和榆樹壕一個自然村。我捎着老村長一入村子,就聽到鑼鼓聲和念經聲。老村長說:“長武這娃精明得很,你看這一桌飯神也敬了,客也待了。”我說:“敬神?”老村長說:“謝土嘛,你聽這又敲又念的。”進了院子,就見房門前擺着一張苫了紅布的香案,供着木雕的神像,牆壁上挂一方藍布,寫有兩副對聯:“誠敬有神室家慶,尊嚴在位衣食豐;”“天官地官水官之靈綱紀造化,上元中元下元之氣流行古今。”陰陽道袍道帽,一手打镲,一手敲木魚,像是在念,又像在唱。在老家,我不止一次見過陰陽念經,多數口齒不清,因此說陰陽的嘴,胡唠咯,但這陰陽卻是字清音正:此是我造聽我斷,一要人丁千萬口,二要财寶自盈豐,三要子孫螽斯盛,四要頭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第早,六要牛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庫,八要壽命好延長,九要家資石崇富,十要貴顯永無疆。
長武跪在香案前焚香升表燒紙,臉色肅穆,神态虔誠。
長武家除了五孔窯洞,還有三間磚瓦房,這在上莊算是不錯的家境了。看得出蓋起來有些年月,門窗是木頭的,漆皮脫落了,房頂生滿墨綠的苔藓,瓦楞間有尺高的蒿草。
過了一會兒,陰陽提着銅鈴邊搖邊念,開始在各房間和院裡四個角落穿行。長武跟在後面端着香盤,胳膊上挎個小籃,小籃裡盛着麥、糜、谷、荞麥、豌豆五谷糧食。陰陽在房裡窯洞邊搖鈴邊念,邊抓籃中的五谷糧食四下撒打,邊撒邊念:一散東方甲乙木,代代子孫食皇祿;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孫鬥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孫早登科;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孫大富貴;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孫壽比彭祖。撒打完出門來從香盤裡取出三寸寬的符往門框上一貼,長武就跪在門邊焚香升裱燒紙磕頭。三間房子、五孔窯洞,包括羊圈、牛舍、雞埘、狗窩、豬圈及院牆四角都念到,撒到,所有的門上都貼了符。然後一路念着撒着出了大門。雞、麻雀、鴿子、喜鵲迎來了好生活,跟在陰陽屁股後面,啄五谷糧食,兩隻貓潛伏在角落伺機撲向麻雀,狗則龇着白森森的牙盯着貓。陰陽在大門外念過一陣,大門門框兩邊貼了符,長武跪在門外燒光了盤中的表和紙。進得院來,陰陽坐在香桌前,将一把席芨剪取一尺長的稈兒,用紅綠黃藍白黑彩紙剪出了三角旗,一一畫了符咒,長武恭立旁,将小旗一一裹粘在席芨稈上。紙旗做完,長武又活膠泥做了一個圓墩,陰陽提筆在膠泥墩上畫了些符咒,然後将紙旗一一按方位插好,又提鈴搖着,口中念念有詞來到大門前,長武捧着膠泥墩爬上梯子,按陰陽指點的,将膠泥墩子墩在門樓子正中央。有小風吹着,那些紙旗幟就迎風招展。
長武下了梯子,臉色活泛起來,他洗了兩把泥手,雙臂抻開,像攏雞一樣說快屋裡頭坐。我說:“謝土呢。”長武說:“正好回來了,把土謝一下,快一年沒謝土了。”
上了炕,老村長說:“城裡人謝土不?”我搖搖頭說:“沒見過,但我知道農村蓋房、喪葬有謝土的。”陰陽說:“造房、打窯、擡埋亡人,那是大謝土,平時也要謝土哩。”我說:“多久謝一次?”陰陽說:“一年得一次,家裡順了不順了都得謝土,像打個窖,盤個爐子,壘個雞窩,造個豬圈,院牆倒了補堵牆,牆皮脫了補鍬泥,都算是‘破土’,得随時謝土,謝土嘛天經地義的事。”老村長說:“土得謝啊,誰也不是吸風屙屁長大的,土裡吃土裡長,走路睡覺都在土上,連死了都埋進土裡爛在土裡,就是擦溝子你還用個土疙瘩,就像你用一個人,總得給人家道個謝吧。”陰陽說:“萬丈高樓平地起,樓再高不還是建在土上?磚不是土燒的?石頭也是土變的?啥不是土做的?連人都是土做的,女娲娘娘造人不還是用土?嚼倒泰山不謝土,不謝土就是忘恩負義。”把泰山都能嚼倒,卻“不謝土”,是何等的忘恩負義。我說:“說得好啊,謝土其實是一種感恩過程。”老村長說:“對了,這話說得好,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隻吃人一口。人活在這世上,就是活在土上,再日能也離不開土。”長武一人敬了一根煙點上,老村長問陰陽:“明天給我家謝一下。”陰陽說:“明天已經給大奎家應下了,要不先給你謝。”老村長說:“那就先給大奎家謝,後天給我家謝吧。”
飯菜還是很豐盛的,竟然有魚,不過不新鮮,已經有些味道了,想必是從城裡買回來的。老村長在陰陽的頭上拍一巴掌說:“個老,天旱了,人閑了,貼着土地爺的胯子你倒把嘴頭子吃油了。”陰陽說:“嘴頭子再油,也沒你村長嘴頭子油哩,你是看得見的土地爺嘛。”老村長說:“比得上你,你是吃了死人吃活人。”我說:“吃了死人吃活人?”老村長說:“要不咋叫陰陽?”我恍然大悟,說:“敬佩。”
正吃着喝着,一婆婆進來,啧啧啧地說:“長武狗日的日子過得細算哩,一桌客神也敬了,村長也敬了,幹部也敬了。”老村長說:“老婊子鼻子倒比狗鼻子尖,聞着葷腥就攆來了。”婆婆說:“吃慣的野狐子比狼利,你都吃上了,還寒碜人。”又對陰陽說:“明兒給我家也謝個土,這兩天閑着。”陰陽說:“大後天吧,明天給大奎家謝,後天給村長家謝。”婆婆說:“大後天就大後天,反正天旱得沒活,那就說死了。”說着要走,長武說:“三奶奶,不吃兩口咱心裡過得去?”婆婆說:“不吃了,家裡做着哩。”長武說:“你還害臊?大後天到你家就吃回來。”婆婆說:“這娃長了個玻璃腦子啊,你看這話說得,不吃還不行了。”說着就去了鍋台。老村長說:“坐桌上來,怕誰把你咋咧,趔得那麼遠。”三奶奶說:“一輩子沒上過桌子,等下輩子轉個男的吧。”老村長斟了兩杯酒說:“老婊子,賜你一杯酒。”婆婆嘻嘻一笑說:“賜酒,你還當你是皇上,三宮六院的快活哩。”老村長說:“待幹部哩,長武今兒破财了,這一杯酒就幾塊哩。”婆婆喝了,啧啧啧地說:“快給我口水喝,一道火路,不如我孫女拿回來的葡萄酒,還甜甜的。”我敬了婆婆一杯,婆婆說:“快算了,這東西燒頭,暈了。”
吃過飯,長武把我拉到一邊說:“還有個事請你給幫個忙。”我說:“啥事”。他說:“我在城裡染上了髒病。”我說:“髒病?髒病是什麼病?”他臉憋得紅彤彤的,吭叽吭叽了半天才說:“就是性病。”我說:“怎麼染上的?耍小姐了?不知道這個世界到處是病?那麼不小心呢?”他說:“不是不小心,是把套子整掉了。”我撲哧地笑出聲來,說:“你倒是能耐挺大的。”他勉強笑笑,說:“小姐也這麼說,時間長沒回家噻。”我說:“城裡到處是看性病的廣告。”他搖搖頭,說:“幾個月了,錢沒少花,可病就是不回頭,今年打工掙了點錢,全花在這頭子上了。”我說:“現在科技發達得很,除非艾滋病沒有辦法,不會是艾滋病吧。”他哈哈哈笑起來,說:“連個外國女人都沒見過,還艾滋病呢。”我說:“現在這艾滋病可不光是外國人才有。”他說:“這種病不是正大光明的病,狗日的大夫黑得很,把握咱不敢聲張的心理,就是有能耐也不給你往好裡看,吊着宰你的錢哩。我都看過好幾個大夫了,錢沒少花,病越看越重了。”我說:“到正規醫院看。”他說:“去了,人家讓填表,怕表一填就記錄下了,傳出來不好聽嘛。”我說:“這我能幫了啥忙,我又不是大夫。”他說:“隻要找個熟悉的大夫,給說上一聲,别填表,也别傳出去,花多少錢我照出,不講價錢。沒熟人這病就是個無底洞,你是城裡人,一定有熟悉的大夫。”我老婆就在衛生系統,上老疙瘩峰給老婆打電話,老婆說不會是你染上病了吧。我說這病隻有在你們城裡才能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