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阿昌院的熱鬧令他反感。女人們總喜歡拍照攝影,記錄打刀過程,他能推就推,或找出種種理由讓女人遠離——比如爐煙對女性傷害很大、阿昌人的神明不願拍攝等,但仍有各種各樣的女人勇往直前。他隻好停下,或盡量聚精會神不理不睬。打出的刀大多成了殘次品。戶撒刀匠的祖訓說得明明白白:女人陰氣重,滲入水中,無法淬火。水主陰,太多的陰柔會讓刀鋒綿軟無力,連一摞紙也别想砍斷。凡有女人圍觀打出的刀大多被他扔進牆角,再被小許偷偷拿去賣掉。外面,戶撒刀展室已鋒刃林立——各種各樣的刀待在架子上,躺在匣子裡,接受時間的打磨與考驗。誰能預料最終的抽刀者?它們将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時空一展身手。是他決定了它們,給了它們生命。一把刀打出裝鞘後他再不多看一眼,猶如做愛之後的深深缱绻,仿佛成了某種拖累之物,與他再無瓜葛。對那一段時間耗盡的體能和精神,既不能索回,更無法抱怨。這是決定了的。唯獨那把紅龍是例外。他賦予了它并重新擁有了它,他們再也不能分離。刀身上的景字十分顯眼。每一把出自他手的刀上都有景字。不過,他知道,這個字還遠未得到它應得的名聲。
但從民俗園賣出的刀越來越多,他開始收到一些信件和訂單,最遠的竟來自非洲加納,最近的來自昆明城區。他博得了小小的名頭。這是他在戶撒時不敢想象的。他暗暗慶幸自己的選擇,也由衷感激李果——那個滿臉憔悴的漢人,時常關了店門不知所蹤,到處尋訪各種寶貝的下落。他還給權姐打過電話,讓她來民俗園看他,她答應得好好的卻再無音信。又過不久,她的電話徹底成了空号。他一陣難過,正如一把好刀突然不翼而飛了。他為李果打造的好刀已經完成,他藏在床下,再不輕易取出。他堅信它的品質,它超過了石胖子奪走的幾把。他想找個機會給李果送去,還他的人情,順便問問他最近探訪七彩寶刀的結果。哪裡藏有七彩寶刀?他十分納悶——一個長于城市的漢人幹嗎願意相信它?很多阿昌人都放棄了,無從打造,也無從談起,李果又怎麼可能找到?簡直比沙漠取水還難。他當然也想嘗試。誰不想?凡是出色的戶撒刀匠,沒到咽氣那一刻,七彩刀仍是天大的誘惑,除非你早就安于現狀;但凡有點野心的阿昌人總在自己的鐵砧前懷着無限鬥志掄起鐵錘,最終仍是沒完沒了的失望與懊惱,從此發誓再不打它,卻無法抵禦新的欲望來臨。于是再打,再試,嘗盡失敗和苦痛,猶如來來回回剜自己的肉,吸自己的血。
對七彩刀最正常的理解莫過于反複鍛打——疊出足夠的層數、厚度和精度,七彩必現;老一輩刀匠大多這麼說的,但到了任何一名刀匠手中,無論折疊再多,再頻繁,依然無法打出七彩;當折疊至二十層以上,再好的鋼已薄得焦脆,一砍就生生斷裂;即便減少層數,也往往在二十層上下喪失生氣,再次淪為一把平庸的毫無個性的戶撒刀,連十條毛巾也休想斬斷。他試着再找好鋼,夜深人靜之時反複鍛打,還是沒用。七彩刀猶如詭異的承諾遙遙無期。他詛咒自己,但不再有半句怨言。或許,七彩刀就是個傳說,不折不扣的虛構,隻有神才可匹敵呢。他這個凡夫俗子,何必與從未出現的東西較勁呢?
他為阿玉打了一把手指大小的刀。
農曆潑水節說來就來——在他印象中,傣族園的潑水節每日不斷。他揣着小刀走進傣族園大門,人群如花樹般錯雜,姑娘們身着五顔六色的籠基,小夥子頭戴巾帕,穿金色對襟衫;潑水從院子中部發起,幾個小夥子将姑娘們團團包圍,用水盆使勁潑灑,園内水池的水随時可取。姑娘們尖叫着,仿佛受驚的燕子;待在外圍的遊客拍手大笑,很快,院裡的高音喇叭對準了他們,邀他們加入。遊客們尚未做出參與還是退出的決定,一夥姑娘已經拎着水桶水瓢舀水兜頭潑下,水花四濺,空中閃現出七色彩虹;姑娘們的尖叫聲歡笑聲與遊客驚慌失措的大喊聲狂笑聲躲避聲此起彼伏,很快變成驚心動魄的混戰——從院落這頭到院落那頭,再也無法分辨敵我,水花潑濺的喧鬧将所有人牢牢捕獲,使之面目不清,忘乎所以,猶如一群被極緻的快樂控制的非人類履行着繁複的儀式,情不自禁地炮制一個個瘋狂高潮;混雜的男聲女聲帶來濕漉漉的夢幻感,美麗而脆弱。他目瞪口呆,此前從未來過潑水節現場。他跑到傣家竹樓的陰影下,悄悄溜到二樓。沒人留意他。他們玩得太瘋了。他一眼看到了阿玉。她濕透了,從人群中殺奔外圍,很快又舉着水盆殺到中間,笑聲叫聲犀利清脆。那條窄窄的藍色籠基緊貼着她,露出小小的挺拔上翹的乳房輪廓及窈窕挺拔的腰身。水光閃動,他心裡一顫,仿佛被咬了一口。園中彌漫着刺鼻的清新水味,涼飕飕的仿佛經過了特殊處理。再也沒有一塊幹燥的地方。
潑水節場面持續了一個多鐘頭。音響裡的蠱惑、邀請終于松弛下來,換成了傣族園最常播放的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氣喘籲籲的姑娘小夥待在一邊,幾個姑娘很快跳起孔雀舞,濕漉漉的她們簡直美若仙子。阿玉當然是其中之一。甚至,在他看來,她是所有姑娘中最棒的。她們的舞姿漸漸整齊劃一,那些濕透了的遊客高聲喝彩鼓掌;音響裡的主持人邀請他們加入,男男女女們馬上跑到隊尾手舞足蹈,動作有些蠢笨,但忘情而賣力。
他在台階上坐下,靜靜看着。音樂許久才停,潑水、舞蹈、敲打象腳鼓的互動環節也告一段落。遊客們拉着姑娘小夥,意猶未盡,最終得到了精心準備的香囊——紅豔豔的,如同一顆漂亮的心髒。接受祝福的遊客一面整理濕透的衣物,一面說說笑笑滿意而去。院落安靜下來。姑娘們三三兩兩走向各自的竹樓準備更衣。阿玉擰着頭發上的水往上走,一擡頭正好望見他,眼神又黑又亮。
喲,景大師,你咋來啦?
我來看看。他站起來。
阿玉笑着。來來來,我屋裡坐,我給你劃個榴梿。
榴梿?
沒吃過吧。
芒市很多,隴川也有。沒吃過,我受不了那股味。
試試嘛。其實很好吃。
謝謝。
我們福利不錯吧?芒果、榴梿、蘋果、香蕉,差不多每天都有呢。
她越過他一路往前走。他站着沒動,擔心别人的眼光——扭頭時果然看見幾個濕漉漉的小夥子站在院裡眯眼看他,像石頭一樣沉默。
上來啊。阿玉的口氣不容置疑。傣族園我說了算。
他有些躊躇。要麼,你先換衣服,我回我院裡等你?
阿玉站到二樓台階上,大聲叫嚷,今天我還非讓你進屋不可。大白天的,我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怕哪樣?再說了,傣族園都是兄弟姐妹,哪個敢說個不字?哪個敢說我就把他眼珠子挖出來當球踩,你信不信?
他窘迫地回頭。幾個小夥子嘻嘻哈哈走開了。幾個姑娘大聲起哄,追問阿玉這大哥是誰?是前面阿昌院的打刀大師?阿玉大聲回答,是啊,就是他,他打的刀舉世無雙呢,我勸你們莫舍不得口袋裡那幾文錢,趕緊找他買幾把藏好,過兩年就噌噌往上翻哩,到時候你們想買就沒這個價了。
姑娘們回說那必須買。明天就買。隻要帥哥打個對折。不打折也行,一個姑娘站在對面竹樓上高喊,我拿别的東西抵賬你看行不行?說完哈哈大笑。姑娘們全笑了,紛紛說那豈不占了大師便宜?阿玉兩手叉腰,高聲說,吃了帥哥豆腐還半價買人家刀,你們以為人家稀奇你們東西呀?想得美。我看,翻倍掏錢,省得丢臉。姑娘們笑着啐她。阿玉不再搭理,招手讓他上樓進屋。他咬咬牙,擡腳往上走。竹樓一側是遊廊,連接四個房間。一個姑娘一間房,阿玉的房間位于遊廊盡頭。她推門進去,屋裡果然有濃濃的榴梿臭氣,像過期食物發出的腐味。
屋子幹淨整潔。靠牆有床,有矮櫃,櫃子上有鏡子,鏡子旁一溜美容護膚品。屋角有沙發、椅子和躺椅;牆上的畫像不屬于任何影視帥哥,而是一張奇怪的充滿小格子的東西。格子咖啡色,背景藍色。
這是哪樣?
阿玉操刀将碩大的榴梿劃開——還是上次從他那裡帶走那把刀,并無刀鞘,牛角形刀尖十分鋒利。榴梿味猛烈擴散,能把他一頭撞倒。
她看一眼牆上的挂圖。你猜是哪樣?
看不懂。
戶型圖。她說。
他湊上去。現在看明白了。是垂直剖面圖,一個個小方格子是廚房、客廳、卧室。
貼它搞哪樣?
好看。
比大明星好看?
當然。
他笑了。阿玉也笑了。挖出一條雪白的榴梿遞給他。他擺手拒絕,但她硬塞過來,他隻好張嘴接住。味道确實不錯。
好吃吧?
還行。
凡事總要開頭的嘛。
你貼它搞哪樣?
我喜歡。
喜歡?
樓盤就在民俗園後面,滇池邊上,你看這一大片濕地,看看,緊挨着,多漂亮。你猜均價多少?
其實圖上寫着一萬五千八。他裝沒看見。多少?
你瞎啦,這兒呢,寫着呢。她笑了。你說,這麼牛的樓,咋買得起?
他咀嚼榴梿。甜中微微帶酸,牛皮糖一般柔韌。
你要買房?
阿玉搖頭。
民俗園會給我們住處嘛。
你傻呀,民俗園的房咋是你的?做夢呢。
石胖子說,隻要你願意待下去,這房子差不多就是自己的。想住多久住多久。
騙你的。傻瓜!
他說這是民俗園的規矩。
你真以為你能待一輩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的小屁娃娃來了,你躲哪兒去?回老家?
他不再說了。關于将來,他從沒想過。
阿玉抄了一件衣服走到裡間,拉下簾子,很快換好出來。她幹淨、鮮亮,像水靈靈的桃子。
早晚要走的。我們早晚要走。她說。
去哪裡?
你從哪兒來?
隴川,戶撒。
你要是不想回去,可以待在昆明。不可能是民俗園。新人來了,你就該挪窩了。
新人哪時候來?
會來的。
阿玉又削下兩條榴梿給他。他使勁搖頭,表示真吃不下了。
咋樣,我眼光不錯吧?滇池邊的好房子呀。隻要買上一套,這輩子算值了。我不回梁河。永遠不回去。我說到做到。
你不會走的。他們不會讓你走。
你真傻還是裝傻?
我就是個打刀的。
對了,你隻是個打刀的。
阿玉坐到床沿上。你聽着,景瓦,有些事情臨了再想就晚了。懂我意思?
懂。
比打刀麻煩多啦。
他們說,我可以一直打下去——
你真傻。
他不再吭聲。
你今天真是跑來湊熱鬧?她一手絞着還未幹的頭發,兩眼盯住他。
潑水節嘛——
阿玉笑了,我們哪天不是潑水節?你在隴川沒過過潑水節?
他點頭,又搖頭。說自己過過,但遠沒這麼瘋狂。隴川戶撒的潑水節點到即止,男人們站兩排,姑娘們提着水罐穿過,用樹枝或手指撩水潑濺,凡被潑者必交好運,來年順遂。
我給你帶了這個。他伸手掏出那把小小的刀。說它是指甲刀、小锉刀都行,甚至可以拿來挖耳朵。阿玉一聲驚呼。從他手裡搶過去,捧在手裡細看,連聲贊歎說這麼精巧的好刀呢,景大師就是景大師!能削水果?
能。
阿玉突然上前,抱住他,吻他。他有些蒙。立即退開數寸,仔細看她,像在确定什麼東西。她鼻尖上有小小的黑痣,毛孔細如粉塵,排列着最細小的絨毛,微微綻起的嘴角帶一小塊皮屑,上嘴唇如剖開的鮮橙,紋路整齊優美;她的眼神漆黑閃亮,是傣家姑娘特有的眼神。這輩子大概無法逃脫傣家姑娘的眼神了。他被她濕漉漉的帶着榴梿味的氣息粘着,繼而向她探去,回吻着她。之後他們有些笨拙地躺下來。她的頭發還很濕,将整潔的枕頭被褥搞得十分狼狽。她手裡一直牢牢攥着那把精緻得如同徽章的小刀。
你咋個買房呢?
攢嘛。像牛一樣攢錢。
他想起央珍的故事。
屋内光線暗淡,早已過了下午。他該走了。或許早就錯過了大批渴望看他打刀的遊客。小許大概已将他的無故缺席記錄在案,将少發一兩百工資。那有什麼關系?
攢到哪個時候啊?
阿玉躺在他胸前,一隻手在他小腹撫摸。她柔軟,飽滿。讓他想起青娜。早已沒了音信的青娜。戶撒,真回不去了?
今天沒打一把刀。
她默不作聲,将那把小刀擱在他肋骨上,輕輕滑動。時而刀鋒,時而刀背。
小心。他說。
她咯咯直笑。仰起頭,用寒涼的刀尖抵住他的眉心。他一動不動。
小心呀!
她哈哈大笑。沒想到打刀大師居然害怕自己的刀。
不是怕刀,是怕你。
怕我?活得不耐煩啦!她嗔怒着咬他,在他肩頭留下一排牙印。他們仿佛終于得到滿足。被暮色塗抹的身體終于累了,但仍帶着一絲陌生,以便留給新的曆險。
他直直盯着戶型圖。我該走了。他說。
你覺得,我這輩子根本買不起它?
他起身下床,穿好衣褲,套上鞋。
我會買的。你看着吧。
找個有錢男人?
隻要有男人肯為我花錢。
有嗎?
她笑着搖頭。
下輩子吧。
下輩子?你?
對,我。
他們都笑了。
你隻是個打刀的。
是,我隻是個打刀的。
他走到門外,向她道别。她挺起身體,露出挺拔的雙乳。
過來,打刀的。
他回轉身,抱了她,親她的下巴。她笑了,走吧你,打你的刀去。
他低頭下樓,穿出園門時沒碰上任何人。他為此慶幸。回到阿昌院,他生爐燒火,埋入一塊彈簧鋼。之後叮叮當當敲打了很久,直到藍色的月亮直直照在院中才歇手。但很不幸,今晚,他毫無靈感,連起碼的沉實的刀背也打不出來。他怏怏退到院中椅子上,被潮水般的疲憊一口吞下。累了,真的累了。而眼前的人與事仿佛從未遇見,也難以預想。民俗園外高大的懸鈴木投下斑駁的影子,似乎有夜鳥飛動啼鳴。他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想阿玉,想念一個其實還十分陌生的傣族女人。
李果再沒來過。或許沒時間再來,或許在等他打出一把更棒的好刀。他知道他會來,正如知道候鳥必然南飛。對七彩刀癡迷的追蹤構成李果人生的全部,就像他執意打出絕世好刀的渴望。真有七彩刀?他甯願信其有。聽老一輩刀匠說過,打刀功夫臻于化境時它将自然出現,毫無預兆,了無痕迹。傳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著名刀匠薛老七——薛老八的親爹曾打出一把腰刀,逆光時七彩缤紛,如霞光抹在刀口。此刀就是不經意間打出來的,為了給生産隊長趕制一把進山找牛的好刀。生産隊長如約取刀那天,薛老七給了他另一把。生産隊長豈能分辨什麼七彩不七彩?他拎刀就走,上山尋找一頭走失的大牯牛。薛老七在院裡呆坐了一下午,直到天色黑盡才抽出刀。刀鋒凜冽,刀背微溫,他取一塊鋼闆立在地上,舉刀猛劈。鋼闆輕輕哼叫着齊齊斷開,像一截朽木,一片竹子。刀鋒寒光四射,沒有一絲崩口和裂璺。薛老七收好刀,打算一輩子藏住這個秘密。後來是他的小兒子薛老八闖了禍,從他藏刀的地窖偷出刀滿街瘋跑,大聲告訴他的小夥伴和剛剛武裝起來準備打進縣城的紅衛兵,他爹這把刀一定能劈斷土地廟地藏王菩薩手裡那把金剛劍呢——紅衛兵弄倒它,孩子們完成了絕大部分打砸工作,一尊地藏菩薩匍匐在地,幾個老人縮在人群背後,閉着眼睛哀悼默念;孩子們發現菩薩手裡的金剛劍仍直指天空。沒人弄得了它。有人從家裡拎來斧頭、菜刀,還是不行,地藏菩薩的大手和金剛劍焊接得嚴絲合縫。孩子們想盡辦法,薛老八找來三把他爹親手打造的好刀,生産隊長兒子也将薛老七專門打造的砍刀搬出來了。一概沒用。所有的刀斧不是崩口就是斷裂,金剛劍紋絲不動。薛老八突然想起他爹的地窖,不聲不響轉身往家跑,取來他爹鐘愛的最後一把腰刀。衆目睽睽,薛老八揮刀猛砍。這回的響聲脆生生的,薛老八睜開眼睛——金剛劍齊刷刷斷了,躺在地上。手中的砍刀潔淨完整,沒有一絲缺口。衆人鴉雀無聲。薛老八舉起刀,迎着太陽。陽光燦爛,刀鋒處閃出七彩光輝。一個阿昌老頭驚呼,日你媽,薛老七搞出七彩寶刀啦,日你媽呀!
這就是他聽說的戶撒七彩刀三百年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亮相。故事來自他親爹景弄的口述,景弄是當年在場者之一。景弄說消息傳開後生産隊長立即趕來,黑着臉驗看現場和七彩刀,一聲不吭沒收了它。薛老八死活不幹,生産隊長一腳踹倒他,讓他和那把齊齊斷了的金剛劍趴在一起。讓你爹上我家找我,生産隊辦公室也行。他攥着刀子,刀尖垂地,在衆人注視下大步走了。沒人敢攔,也無人說話。薛老八起身往家跑,邊跑邊哭。薛老七仍不在家。薛老八往山下水田裡跑。薛老七正踩在田裡插秧,聽完薛老八的哭喊,他呆立不動,半天才抽腳上田,趿上草鞋直奔生産隊而來。他問隊長能否要回自己的刀。隊長說哪來的刀?薛老七默不作聲。生産隊長拎出刀來,撂在桌上,你自己看,是這把?薛老七看一眼就說,不是。生産隊長說隻有這把,你親手打給我的嘛。還有别的?生産隊長舉起刀。正是找牛那天傍晚拎上山的,現在已崩了口,像孩子的豁齒一樣難看。被我兒子砍斷球了,你自己看看,到底是不是它?是。薛老七說。根部有他刻上去的薛字。你瞧瞧你打的哪樣雞巴刀!生産隊長說。我說的是另一把,我兒子老八找來的那一把,大夥看着他砍倒金剛劍的那一把。哪來的那一把?你發夢憧呢。有。我兒子使的,大家都看着呢,阿昌族、傣族、景頗族,都一起看着哩。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不信你把全村人找來。薛老七呆立不動,像被砍倒了的地藏王菩薩。是好刀。他說。我打出來的好刀。對光一看……他咽一口唾沫。我親手打出來的。我親手藏在地窖裡的。七彩刀?你昏頭了,薛老七,你真他媽昏頭了。哪個戶撒刀匠不曉得,七彩刀絕迹三百年了。你咋可能打得出來?好嘛,要真是你打的,你再給我打一把看看。我出錢。不,生産隊出錢,我把那頭差點跑到緬甸的大牯牛獎給你,咋樣?薛老七仍紋絲不動。生産隊長揮揮手,回去吧,老七。又過片刻,薛老七終于反身走了,兒子老八和一夥孩子等在門口。他們是刀的見證,但誰會搭理一幫小屁孩的證詞?他默默回家,躺在床上。當晚水米未進。半夜起來生爐下料,極力還原一個多月前打出七彩寶刀的隐秘氣息。時辰是對的,分毫不差;水也是對的,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涼潑潑的清水;料也沒錯,滇西戰場上英式吉普車拆下的彈簧好鋼,拎在半空彈動,聲音如鐘磬般悅耳。料燒好了,他拎錘打造成型,再燒,再打。天蒙蒙亮時,刀子如約打完。他長籲口氣,拎刀淬火,水發出不動聲色的吱吱聲,大地顫抖,月色溫柔。他将刀擱在砧闆上久久不看,坐在院裡抽了一支旱煙,咕咚咕咚喝掉大半杯濃茶,這才起身走向它。月光閃爍,遠處有狗叫聲、說話聲。兒子老八和老婆都閉門不出,全待在門後伸長耳朵。他當然沒能看到一度出現的七色彩虹。刀是好刀,絕對的好刀,甚至削鐵如泥,二十餘條毛巾也不在話下,但不是七彩刀。除了驚人的雪亮和藍盈盈的鋒芒,它連一絲色彩也沒有。騙不了他的眼睛。薛老七放下刀,在門檻上呆呆坐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家人才開門出來,将他從廊前柱子上搖醒,讓他回屋休息。他說他不累,想出去走走。家人不敢作聲。薛老七瞥一眼院子,大步出門。這是薛老八和他親媽以及三個哥最後一次見他親爹。薛老七從此消失。家人找遍隴川壩子,甚至跑到遮放、芒市、瑞麗,仍不見薛老七蹤迹。後來有人說他跑到緬甸去了,因為洞悉七彩刀的秘密專心在金邊打刀;也有人說在更遠的昌甯見過薛老七,這家夥不再打刀,而是走街串巷,賣一種兇悍的老鼠藥。
生産隊長手中的七彩刀杳無蹤影。他一再否認真有此刀,是一撥娃娃瞎胡鬧的,讓人誤以為真是一把七彩刀呢。可那把斬斷的金剛劍作何解釋?他說,薛老八找來的刀也不過是一把更好的戶撒砍刀嘛,這刀一直扔在他院子裡,不信可随時查驗。事情就這麼吊詭,後來紅衛兵革了生産隊長的命也沒找到此刀——找到的不過是刀把上刻有薛字的一把普普通通的砍柴刀。更多的人相信七彩刀仍是謠傳,它源于薛老七也來自咋咋呼呼制造事端的薛老八。哪來七彩寶刀?薛老七的突然失蹤不過是障眼法,他怕的是生産隊長突然降罪——是他放跑了生産隊的大牯牛。他跑去生産隊不是找刀,而是承諾他将在十天之内找回那頭牛。他出發了,也就此消失。因為他無法兌現承諾,正如他無法打出一把真正的七彩寶刀。
真有七彩刀?阿玉在湖邊柳蔭下挺直身體。
可能有,可能沒有。他說。
皓月當空,如一隻孤獨的白色巨眼俯瞰大地。南湖中月光搖曳,如一群剛剛栖息的銀色蝴蝶。低微的波浪聲噬咬堤岸,發出裂帛般的脆響。遠遠傳來某個院子裡的歌舞聲。
我看是假的,騙人的,你們這些傻瓜才相信呢。
要是真的,三百年來就該出現了。要是假的,為哪樣戶撒那麼多人相信它?
你傻呀,阿玉笑了,很多事情,就是因為你們相信,它才越來越像真的。
我相信。
所以你傻。真傻。
他舉頭望月。月光清朗而遼闊,像透明的玻璃制品一樣又薄又脆。他們久久望着。她躺在他膝上。水味清新刺鼻,和月光一起滲入呼吸之中。
你想回去?她說。
他搖頭。
那就好。
為哪樣好?
不回去就好。德宏有哪樣好的喲。她轉臉望着他,沉浸在月光與柳樹陰影之間。她美極了。小巧堅挺的雙乳聳立在薄薄的籠基下。你不回去,我們就在昆明一起奮鬥,一起買房子。買滇池邊那套大房子。
我們這點錢,咋夠?
總有辦法。大不了出去開一家戶撒刀專賣店。
他沒吭聲。
咋樣嘛?
我沒想過。
你還真打算待一輩子啊?她坐起來,望着他。
他默不作聲。
你要是一直守在這個破地方,莫說房子,連一個衛生間都買不起。
他盯着湖面細碎的月光。
算咯,不說啦。說也白說。
我會好好想想的。
你真喜歡我還是假喜歡我?她說。
真的嘛。
真喜歡我你就聽我的。
他輕輕點頭。
她似乎暫時打消了疑慮,嘻嘻笑着抱緊他。
我帶你去看房子。我喜歡的那套大房子!
行。
閉上眼睛。
哪樣?
閉上嘛。
他閉上了。
睜開。她說。
他睜開眼睛。她手裡躺着一條巧克力。她知道他在隴川還從沒正經八百吃過巧克力。阿玉笑着剝開它,塞他嘴裡。真甜哪。他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香甜的東西。她咯咯笑着挺身親他,從他嘴裡将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吮出,噘着嘴用力親他。
你想娶我嗎?
他的心怦怦跳。他想起青娜,想起她的苦苦哀求。他仍硬着心腸走了。他無法回答一個比打出七彩刀還棘手的難題。
說,你老實說!阿玉的兩臂從他脖子上放下。遠處的歌舞聲戛然而止。
他一動不動。
阿玉作勢扇他,卻隻是在他臉上輕輕一拍。她哈哈大笑。
樣!你想娶,我還不嫁哩。哪個才嫁你這種整天隻認得打刀的窮光蛋嘛!
他嘿嘿傻笑。
記得啊,明天陪我們上街,請我們吃東西,請我們上昆都火鳥喝酒。
行。
我不會嫁給你。這輩子也不會嫁給你。
真的?
你說呢?她忽然嚴肅地瞪着他。
他一聲不吭。
你這個傻子。隻會打刀的傻子呀!她笑了,一聲長歎。
次日豔陽高照,他随阿玉阿敏出門後乘89路公交車直奔新聞路,步行約一公裡抵達順城。巨大的城市建築大多裝有閃亮的牆面,商業街就像體量驚人的玻璃混合體,因其蕪雜和喧嚣讓人惶恐不安。他跟随兩個穿上漢族粉色長裙、白T恤的傣族姑娘在順城購物中心上下奔走,徹底迷失方向;她們從一家店鋪遊向另一家,他呆頭呆腦緊随其後;順城的衣服、挎包、小首飾多得離譜也貴得離譜,然而阿玉阿敏始終興緻勃勃,如同精力旺盛的女巫。從順城出來,兩人前往正義坊,在幾家打折品牌店買了T恤。他覺得她們并無機會穿上——在傣族園,籠基才是必需品。她們将大包小包交給他,笑着囑咐他不許埋怨。時間剛過正午,兩人本想找地方吃東西,猛然發現一家精緻的女性内衣店,于是大步走入;他剛進去就低頭出來了——到處是小小的紅色、藍色三角褲和胸衣,哪兒受得了?他低頭待在門外,身邊一片嘈雜,打折店的音樂像鍛刀聲一般犀利。他往前走了幾步,站下。回頭觑見兩個姑娘興高采烈,一點也沒了傣族姑娘的羞澀腼腆;阿玉正舉起一件紅色胸衣比畫着。他低下頭。正義路步行街髒得要命,地面一團漆黑,街邊茂密的法國梧桐蔫頭耷腦,陽光散裂,像一堆亮閃閃的下腳料;此時他遠未料到,不久的将來他的命運将在距此不遠的另一條街上展開。街頭行人如織,大多是年輕人,穿着怪異而缺乏個性,嘴裡罵罵咧咧,不時扔下紙片、水果皮和塑料杯。姑娘們總算出來了,阿玉高聲說,太餓啦,景大師準備請我們上哪裡大吃一頓?
三人在附近的美食城吃了台灣牛肉面,味道濃香可口。下午又逛了百盛、青年路和金馬坊,最終在一家大理風味小吃店解決了晚餐。天色漸漸暗淡,阿玉嚷嚷着讓阿敏請客喝一杯,阿敏爽快答應了,帶他們去了金馬坊一家小酒吧,點了橙汁、咖啡和可樂。擠在流行音樂和西式飲料之間,他仿佛受刑般難受,恨不能趕緊溜走。姑娘們把今天買的衣物、飾品一一拿出來品評,高興得像兩個孩子。他看不出這些東西好在哪裡,也不覺得花幾百塊錢買一兩件東西劃算。阿玉那件薄毛衣還行,鵝黃色,長袖修身款,她來回比畫,說要不晚上就穿它上昆都火鳥?阿敏拍手贊同,阿玉回頭望着他,你說呢?他搖搖頭,一言不發。阿玉白他一眼,問也白問,就這麼定啦。她上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時已穿上了它——金色V領,腰身比穿籠基還苗條,阿敏忙不疊拍手稱贊。他直直望着她,喉嚨發緊。阿玉問他,咋樣?他說出口的是,年輕!阿玉咯咯笑了,戳着他的腦門說總算有點進步啦景大師!
夜色如一隻疲倦的大鳥俯身降臨。三人走出金馬坊,阿玉提議打車前往昆都,阿敏舉手同意,他更沒資格反對。車來了,阿玉坐到副駕位置,讓兩人坐後面。他知道她想搶着付錢。阿敏看他一眼,面帶微笑。他卻莫名緊張,猶如遭到兩人的合夥哄騙,即将去往一個水深火熱之所。途中阿敏問他去沒去過火鳥,他使勁搖頭。阿玉回頭說,他呀,土老帽一個,莫說火鳥,就是順城也是頭一回來呢。是吧老景?他繼續點頭。他就認得刀,阿玉說,除了戶撒刀,還認得哪樣?白癡啊!阿敏哈哈大笑,說阿玉你咋能這麼說你男人嘛。阿玉說哪個是我男人,你莫亂說喲。阿敏說好好好,隻許你們亂來,不許我們亂說,景大師必須給我封口費,沒錢,給刀也行。他嘿嘿笑了。
火鳥慢搖吧位于昆都步行街盡頭,黑色拱形大門猶如洞窟。場子内橫七豎八撂着半人高的小圓桌和鋼皮長腳凳,過道狹窄,霧蒙蒙藍光在古怪的音樂裡滑動,頭頂上方挂滿電視,感覺就像個電視展覽館;沒多少客人,但清一色九零後甚至更小的孩子,頭發要麼紅要麼黃,穿着蘿蔔幹似的衣服,或袒胸露乳或挂滿黑乎乎的小東西;DJ待在調音台後,開始炮制殺豬般的四四拍電聲音樂,年輕人紛紛起立,站在桌旁抽筋似的扭動。服務生跑來大聲問他們要喝什麼,阿玉阿敏默契地高聲回答:一打百威。服務生表示先收費。兩個姑娘齊刷刷望着他。景瓦掏出僅有的兩百。服務生湊過來,抱歉地說兩百隻夠半打。他滿臉通紅,但光線幽暗,誰也不會察覺。他求助地望向阿玉。她拽過服務生付了錢,讓他把錢收好。他羞愧得渾身冒汗。但這情緒很快被一大群新來的年輕人驅散了——這幫小子迅速霸占前後左右的空位。音樂節奏越來越快,急于鑽入身體。啤酒端上來,阿玉阿敏很快消滅半打,似乎渴壞了;之後她們也起身搖晃,阿玉的腰肢蛇一般貼着他的身體妖媚扭動。他沒喝酒,以防她們喝醉。人群中多了幾個穿着正常的老男人老女人。他們默默站着,冷冷盯着人群,不喝酒也不跳舞,似乎專為思考人生。
他沖阿玉指一指自己的耳朵,大聲問她能否回啦?阿玉視若無睹,目光瞥向DJ,繼續拉着阿敏的手搖搖晃晃。說真的,平時專跳傣族舞的她們就算随便扭擺也比周圍的女人跳得好,何況身材火辣。她們很快就吸引了身後男人的目光。啤酒喝得飛快,兩個姑娘又消滅三瓶。兩個家夥(看起來三十歲左右,不會更年輕,也不會更老)向她們走來,湊到耳邊低聲說着什麼,阿玉阿敏搖搖頭,沒有搭理。兩個家夥回頭打量他,咧嘴笑了,回到酒桌前。他問阿玉他們想搞哪樣?阿玉說他們想邀請她們過去喝芝華士呢。他默然無語。阿敏沖他耳朵說,他們,是請我們過去吸一口。大麻。看見了?他仔細看去,那一夥人正将一團白霧吐入到一隻空杯,再用杯墊蓋住,輪番吸食,如一群餓狗。雜種。他低聲暗罵。阿敏搖搖頭。我們也第一次碰上。他望着阿玉,走吧。阿玉大聲說,喝完就走。你聽聽,這音樂!
半小時後,兩個姑娘喝光了剩下的酒。阿玉微醉了,他架住她,跟随阿敏往外走。深夜的昆都亂得不能再亂,下水道惡臭泛濫成災。他們在新聞路口等來一輛出租車,剛要上去,猛聽背後有人發出狼嚎。他們回頭,先前那兩個小子和兩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大步走來,不問青紅皂白推開他們鑽進出租車。他說,是我們打的車。一個小子從車窗上探出頭,你打的?
我打的。
又是你。
是我。
你再說一遍?
我打的車。
兩個家夥從車上下來。兩個女人冷冷望着他。
這車上哪兒寫着是你打的車?你喊它一聲試試?你喊答應了,算你打的。
他一聲不吭。阿敏緊張地拽他胳臂,勸他快走。
走?想走?這家夥看起來很瘦,臉色寡白,眼神嚣張而虛幻。顯然喝多了,也吸多了大麻。
他架住阿玉,準備繞開他們。
站住。這小子說。旁邊另一個家夥抱着兩手,陰沉打量他。不說清楚,怕是不行。
他将阿玉交給阿敏,迎向對方。又不是沒幹過架,再幹一次無妨。
阿玉醒了,挺身打量眼前的家夥,雙手連比帶畫,仿佛邀請對方靠近。兩個小子站着沒動。我們是少數民族,阿玉大聲說,你敢惹少數民族?你惹一個試試?兩個小子互相看看,果然有些怕了。他接過話頭。我是戶撒刀匠,專門打刀。我的褲腰帶就是一把刀。不信?沒聽說過戶撒軟刀?也叫繞指柔。沒聽說過戶撒刀出鞘要見血?對方釘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他穩步靠近出租車,将兩個已鑽入車廂的女人一一拖出來。這兩人竟瑟瑟發抖。無人說話。他再将阿玉阿敏前後塞進車廂,動作有條不紊。之後,他俯身告訴司機,民俗園,走!司機急切地挂擋,猛踩油門。汽車尖叫着沖向東風路。阿玉從車窗上方探出頭高聲喊他,景瓦!他不回答,也未揮手。車子消失了。剩下他面對這兩男兩女。一個家夥堅持要看他的刀,另一個家夥和兩個女人都說算球了,少數民族的事情,算了。他站在嗆人的臭氣與光線下冷靜說話,這把刀,我打了七天,三分寬,半分厚,刀尖用了好鋼,能砍開筒子骨。要看?他環視衆人,手摸向腰間,再用阿昌語說了一通,猶如咒語。一個家夥小聲問他說的什麼,他說,阿昌話,意思是,抽刀見血。你們真要看看?
晦氣!不看了,大哥,你牛逼。挑釁的小子終于怕了,沖他伸出大拇指。走,我們走。他呼喚同夥,其餘幾人早不耐煩,彼此吆喝一聲走向街口,不時回頭望他。他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手仍按在腰間。直到這夥人終于走遠,他才籲一口氣,抽出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回到民俗園已近淩晨。阿玉就坐在阿昌院門前。景瓦!她起身奔來,緊緊抱住他。沒事吧你?
沒事。好得很。
兩人進了院子,在天井坐下,擡頭即可望見一輪明月,鮮嫩欲滴。阿玉的酒全醒了,他說了經過,兩人哈哈大笑。阿玉望着他說,萬一——
那就幹狗日的。
真敢動手?
敢。
為哪樣?
不為哪樣。
你打得過他們?
當然。
阿玉笑了。仍散發出絲絲酒氣。
你喜歡那種鬼地方?他說。
一般般。她說。
以後莫去了。
好,不去了。
說定了?
她笑了,湊過來親他。濃烈的酒味向他湧來。她的身體和頭發在月光中起伏,狀如野獸。
剛才,外面好像有人。她說。
哪個?
看不清。你去瞧瞧。
他拎着紅龍跨出院門,果然望見遠處路燈下站着一個黝黑圓實的身影。對方一動不動,猶如嵌入夜裡。他向他走兩步,舉起刀。刀未出鞘。能聽見刀鞘上晚風吹拂的嗚嗚聲。淩晨的石闆路有些涼。那人站了片刻,轉身融入黑暗,猶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他站住了,心怦怦跳。周圍靜得可怕。一小群蠓蟲圍着路燈翻飛,灑下塵土般的影子。他知道他是誰,卻無法猜度他深夜跑來的緣由。除了他,還能有誰?
兩天後他随阿玉探訪滇池邊的樓盤,公園1903。他不明白為何取這麼一個名字。它已初具規模,似乎有半個滇池那麼大。阿玉帶他直奔相中的房子——就在一條人工河邊,依傍着鮮花和柔柳。河流清澈見底,錦鯉來回遊動。他們從中間單元上到五樓,門開着,深灰色毛坯房散發着陰濕的水泥氣味。房間大得離譜,仿佛阿昌族長詩《遮帕麻與遮帕米》中的宮殿。阿玉一一比畫,這是客廳,那是卧室,還有小卧室、客房、廚房……房間彼此連通卻又完全隔絕,如同巨大的迷宮。他轉身就找不見她了。等她聲音從另一間屋子裡傳來,他仍然找不到她。她像個精靈蹦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直奔東向和西向兩個大大的陽台。東面陽台可瞭望那條小河,西面陽台則直面西山,滇池躺在山下暗淡發亮。
可以把中間的牆拆掉。客廳就寬了,可以搞一場籃球賽了。
他笑了。
你不滿意?
滿意!
就買它了?
多少錢?
她說了一個讓他想都沒法想的數字。
你往死裡打刀吧。
那要打多少?
十萬把。
他連連搖頭。
阿玉笑了,你怕哪樣嘛,開個專賣店,夫唱婦随。
他一聲不吭。
行啦,臉都綠啦。這種房子,也就看看,想都莫想!下輩子的事情啰。
太大了,兩個人咋住得下。
不算大。最牛的是兩個陽台。
她拽他重返陽台。
你瞧嘛,站在任何一個陽台上,擡頭就能看見星星月亮。前前後後都沒有房子。你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此時站立于西陽台。灰蒙蒙的天空一覽無遺。西山隻是一抹剪影。他想象月亮高挂天空,大地一片銀白。
我真喜歡月亮啊。當年在梁河老家,站在院子裡擡頭就望見月亮。八月十五一家人坐在院子裡,像漢族一樣喝酒,吃月餅,身上頭發上到處是月光,亮閃閃白花花的。
你找個有錢人算啦。
你說真的?
真的嘛。
好,明天就找。她說,不行,我去慢搖吧裡泡。到處是富二代哩。那些小狗日的,真有錢,一千二的芝華士呼啦上一打。
他沒吭聲。
你不攔我?
不攔。
狗日的景瓦。
民俗園才是他們的天地,每到夜晚,他們走遍每個角落;之後,大多是她悄悄留在阿昌院,次日天不亮就走;兩人偶爾在柳林深處或南湖邊上做愛,月色籠罩萬物,蟋蟀、青蛙和螟蛉使勁鳴奏,到處是泥土和野菊花的濃香。那些日子他将無法打刀。無法打任何一把刀,隻能任爐子冷寂,鋼鐵生鏽。他不得不回避她,每周留出兩三天全力打刀,她也知趣地待在傣族園不來擾他。他不知道這種日子還将繼續多久,又是否需要繼續。他深知什麼才是重要之物,什麼才是他願意舍了命也要做的;至于阿玉,她看似很近,實則很遠,遠到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齡,更沒聽她細說過故鄉梁河的小村莊。但他隐隐知道她也是重要的,比青娜還重要。每次離開時滿腦子都是她。她的身體,她的氣息,她的每一句話。隻有站在鐵砧前狠狠掄錘鍛打才能将她驅散,之後,她又将在刀鋒冷寂成型之時回來,站在雪白的月輝中喚他。他們已遠離德宏,遠離過去,遠離似有似無的親人朋友,看起來再也沒有機會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