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特失蹤的第四天上午,洪士蔭釋放了翻譯曾鳴泉。
實際上,第二天夜裡遍體鱗傷的曾鳴泉實在扛不住了,交代了實情。他離開東義興飯店後并沒有回廠,而是去了縣城中心一處深巷的宅院裡,他在那裡租了房子,養了一個女人。洪士蔭立刻派人找到了那處宅子和那個女人,證明曾鳴泉的話是真的。曾鳴泉認為,這次洪站長該放自己回廠了,他還乞求洪站長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自己在蘇州的老婆孩子。洪士蔭并沒有放他,而是撂回一句話:“你在宅院那段時間有人證明不假,宅院内你和女人做什麼事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你從飯店到宅院以及和女人一番好事後回到工廠這兩段過程誰來證明?”曾鳴泉反複辯解:“站長,我不是交代多次了嗎,一名黃包車夫拉我過去的,我跟他約了時間,還是他來接我回廠的,去和回的路上我沒有和任何人講過話。”洪士蔭的回答也很幹脆:“鞏縣拉黃包車的都問過了,沒有一個人說拉過你!”
拉曾鳴泉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叔手下那個滿臉胡須賈姓漢子的大兒子。洪士蔭的手下問過他,他害怕惹事就沒有說出實情,但他把這事告訴了當爹的胡須漢子。第三天中午,胡須漢子把這件事轉告了四叔和張一筱,正當兩人思考如何處理時,傳來了孫世貴馬上換人的消息,自然也把此事抛在了腦後。第三天夜裡,放回來的不是呂克特,而是英國牧師施托姆,張一筱再次想起這事,讓四叔通知胡須漢子,明天一早領着兒子去找洪士蔭,不要冤屈了翻譯曾鳴泉,盡管他不是什麼好人。
被放出來的曾鳴泉拉着父子二人的手,百般感激:“好人啊,好人!我今後在鞏縣就坐你們家的黃包車!”
釋放曾鳴泉的同時,洪士蔭正在排查另外一條重要線索。原來,洪士蔭手下在摸排洋顧問當夜被綁架前後幾個鐘頭有什麼人乘船渡過縣城旁邊的伊洛河時,離縣城最近的焦灣渡口的一個船夫交代,四個人半夜用刀槍逼着他,把他們送過了河的對岸,其中兩個人還用木杠子擡着一隻大麻袋。洪士蔭反複訓問船夫,四人中有沒有一個女人?船夫說,半夜天黑,自己吓得尿了一褲裆,看不清四人臉面,外加他們個個戴着帽子,更看不清四人是長頭發還是短頭發。洪士蔭再問,說話的聲音呢?老實巴交的船夫回答,隻有一個領頭的男人說話,其他三人一聲沒吭,他不知道有沒有女人。
前兩天,洪士蔭派人已經去過焦灣渡口實地查詢幾次,證明船夫沒說半句謊言,由于渡口從清早到傍晚上百人乘船來來回回,從足迹上也沒能提取有用信息,隻好放船夫回家。
四叔手下的人也打聽到了此事,張一筱在第四天上午來到焦灣,找到了船夫。
船夫看到又是三五個人來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俺已經說過幾百遍了,就讓俺擺兩天船,掙口飯錢吧!”
張一筱從口袋裡拿出五個銅闆,遞給了船夫。
“俺就一袋煙工夫,問恁倆問題!”張一筱簡明扼要。
“恁快說!”
張一筱急忙問:“麻袋裡裝的啥東西?”
“老天爺!當時俺的小命保不保還不一定,還敢問他們擡的是啥!”
張一筱問這話其實是個話頭,他自然知道船夫不清楚麻袋裡裝的是什麼,要是他知道麻袋裡裝着洋顧問,洪士蔭還能放他回來?知道了還明知故問,主要是使船夫進入自己下面問話的語境。
“兩個人擡着麻袋上船的時候,你感到船的吃水深度怎樣?”張一筱進入主題。
“啥叫吃水深度?”船夫反問。
知道自己說了在延安特訓班上學習到的專業名詞不妥,張一筱趕緊改口:“就是恁的小木船裝了東西下沉多少?”
“俺當時吓得尿了一褲裆,哪裡還敢趴在船幫看!”船夫回答。
張一筱從船夫的表情看,他的思維已經回到了那天半夜,于是趁機道出了自己想問的最關鍵的一句話:“那恁感覺感覺,麻袋裡的東西有沒有一個人重?”
船夫是個老把式,在伊洛河上撐杆擺渡已經三十來年,問他船的吃水深度他不清楚,但他的小船裝幾個人過河他能感覺出來,他甚至能從撐杆的手勁上感覺出乘船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重量。
“沒有!”船夫幹脆回答。
“恁肯定?”
“肯定!四個人五個人坐船,俺一杆下去就知道。俺踅摸着,麻袋裡的東西頂多隻有個十來歲的娃娃重。如果說錯的話,今後俺還恁這幾個銅闆!”
事情至此,張一筱心裡有了底,但他沒有就此打住問話。關于麻袋裡所裝東西重量這個問題,張一筱心裡十分明白,經驗豐富的洪士蔭也是必問的。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張一筱不能落下。
“這四個人擡的麻袋裝在船上後,裡面的東西有沒有動彈過?”
“長官,恁這個問題前幾天另外一位長官問了俺不下十遍。那天夜裡,風大浪高,船在水裡一直搖搖晃晃,俺的眼一直望着前面,坐着的四個人俺都不敢看,哪還敢盯船艙裡的麻袋!”
“麻袋恁不敢看俺相信,但鼻子可以聞吧?”張一筱要做最後的辨認。
“長官,恁啥個意思?”
“麻袋有沒有一種香味?”
船夫眨巴了半天眼,陷入了回憶之中。
“沒有!肯定沒有!恁要是讓俺說有沒有腥味臭味,俺還真說不準,因為俺天天在渡口聞腥魚臭蝦,鼻子對這兩種味道都石密啦,但香味俺聞得少,城裡有錢的闊太太從俺身邊走,十丈八丈遠俺都嗅得出來!”
張一筱聽罷,二話沒說,起身離開。
船夫手握五個銅闆,看着遠去的幾個人,滿臉得意,一袋煙工夫抵上跑兩趟船,值得!
中午,張一筱和四叔商量後給中共豫西工委發了一封電報。電報裡說,土匪孫世貴有重大嫌疑。
張一筱給洛陽發電報是有根據的。回到鐘表眼鏡店後,張一筱、四叔和手下一幫人進行了周密的分析,得出了孫世貴極有可能就是綁架呂克特的主謀。張一筱說,孫世貴在出事的第二天就寫信給縣長李為山,原來分析他偶得信息,趁火打劫,渾水摸魚,但現在看來,另外一種可能性在加大,就是他并非偶然獲得呂克特被綁架的消息,而是提前得到了準确情報,進行了詳細的部署,上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大戲。張一筱的根據是,船夫所在的渡口在鞏縣西南的焦灣,而西南方向正是孫世貴的老巢方向,過了渡口,淨是孫世貴各式各樣的耳目,如果是日本人綁走呂克特,騙過了船夫,但躲不過土匪的遍地暗探,況且事情發生後,因為鞏縣縣城守備嚴密,行動的人一定選擇最短的路途撤退,這說明,當天晚上乘船過河的四個人一定是孫世貴派的。
張一筱說完,四叔說:“麻袋裡沒有香水味,說明人沒有被擡走?”
片刻思考,張一筱說話了,這也是他感到蹊跷的地方。看戲吃飯時,洋顧問渾身通香,裝進麻袋擡走也就半個鐘頭時間,香水味不會馬上散去,如果呂克特在麻袋裡,船夫一定會聞出,既然沒有聞到香味,确實說明洋蠻子不在。不擡走人的最大可能原因是,呂克特人高馬大,擡着走必然速度很慢,風險實在太大,狡猾的孫世貴采用了緩兵之計,綁人時派的人手多,得手之後,他們把人藏在縣城某個地方,留下一兩個看守,其餘的人撤退。孫世貴一定想到官府後面會找到搖船之人,所以,撤退時故意擡着麻袋,像是裝有人質,為後面用人換槍換彈制造瞞天過海的假象。
衆人點頭同意張一筱的分析,四叔也同意,但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興高采烈,而是沉下臉,低頭不語。
“四叔,有問題嗎?”張一筱問。
四叔摘下眼鏡框,掏出眼鏡布,慢慢擦起鏡片,四叔是個眼鏡專家,兩隻圓圓的鏡片整天雪亮雪亮的,每隔上個把鐘頭就要擦拭一遍。耐心擦拭完鏡片,四叔開了口:“一筱,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也最有可能,但我一直在想,是否還存在其他可能呢?你前面不是說過,有時最不可能的事最有可能發生嗎?”
“四叔,說說你最不可能的可能!”地下倉庫裡頓時安靜下來,張一筱看着四叔說。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孫世貴确實想綁洋顧問,也确實派人來綁了,但他們沒有綁到,而是被别人搶先一步把洋顧問綁走了?”
地下室内鴉雀無聲,大夥被四叔的話給鎮住了。
“四叔,不對呀,孫世貴的人如果沒有綁到人,還擡着麻袋走幹嘛,多礙事呀?”韋豆子忽然想到了四叔話中的破綻。
“孫世貴在咱們鞏縣做了二十多年的山大王,至今不死不殘,說明這個家夥不簡單。你問的這一點,也正是這個土匪頭子的高明之處。到東義興飯店綁人的路上,孫世貴的人一定扮成進城購買東西的農民,如果行動成功,就把東西倒出裝人,如果綁不到人,撤退時是個掩護,好讓盤查的官府士兵瞧瞧,擡着東西回家呢,怎麼會綁架人質?!”
張一筱看着四叔,心裡充滿着無限敬佩。
最終,兩人商定,給中共豫西工委發電報,說孫世貴有重大嫌疑,同時,不否定日本人這條線索。
下午,張一筱沒有在家等待洛陽大哥的來電,而是帶着人馬,在縣城四處搜尋着,搜尋時每個人不但要像獵鷹一樣看,還要像獵犬一樣聞。有人問,鞏縣城裡飯莊香,酒釀店甜,醋廠酸,屎茅子臭,味道各異,到底要聞哪種?張一筱說,這些他都不要,哪裡聞出有狐狸味,就趕快回來告訴他。傍晚時刻,洛陽急電,令張一筱一人明早六時化裝且不帶任何武器,趕到城西南十八裡溝前一個磨盤嘴村西頭的大樹下,與吳政委會合。
呂克特失蹤後第五天大清早,走了半夜的張一筱滿頭大汗趕到了磨盤嘴村西頭,正在大槐樹底下詫異為何沒有吳政委蹤影時,灰蒙蒙的對面走來了兩個人,其中一人手裡還牽着一頭黑豬。兩人經過張一筱身邊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一筱,還愣着幹啥,快跟着走!”
是吳政委的聲音。一身破舊農夫衣服的張一筱見到了模樣大變的吳政委,他竟一眼沒有認得出來。這些天來,他沒有機會見到和自己一樣到處找人的政委,眼前的吳政委整整瘦去了一圈,長短不齊的胡碴布滿了腮幫,一身破棉襖棉褲,腰裡還系了一盤長長的麻繩。
“這是磨盤嘴村的老方,咱們的同志!”吳政委介紹完,牽豬的人扭頭沖張一筱笑了一下。張一筱跟在政委身後,匆匆上了路。在路上,吳政委說,中共豫西工委昨天接到張一筱發來的電報後,不敢片刻懈怠,制訂了讓他們三人深入孫世貴虎穴進一步摸排的計劃。孫世貴如何獲得呂克特看戲吃飯的消息和洋顧問現在到底在不在他手裡是摸排重點,同時下令老方了解土匪山寨情況。孫世貴今天要在十八裡溝大擺宴席,慶祝前天那場不費一槍一彈的重大勝利,附近村寨按照慣例備齊煙酒豬羊前去道喜,老方所在的磨盤嘴弄了一頭豬,今天趕着就是為了去五裡外孫世貴的老巢十八裡溝。
張一筱問政委:“咱們不帶一槍一彈,在十八裡溝出現情況怎麼辦?”
聽完張一筱的話,吳政委笑了:“孫世貴那個老狐狸,外表粗内心細,狡猾得很!咱們身上不能有半點帶刃帶尖的鐵器,更不要說槍和彈啦,因為進入十八裡溝的每個人都要通身檢查。”說完這話,吳政委朝黑豬瞧了一眼。
“政委,恁啥意思?”張一筱沒有明白政委的眼神。
走在前面的老方說話了:“人不能帶,豬可以呀!”
張一筱這回明白了,豬肚裡藏着家夥。
“等到了十八裡溝,俺就不是政委了,是殺豬的老吳頭。”吳政委邊說話邊用手比畫殺豬的動作。在浮戲山遊擊隊裡,如果有人抓了獐子、野豬和山雞,都由吳政委出馬,動刀、吹氣、褪毛、扒皮、開膛、破肚,動作幹淨利索,不該流的血不流,不該破的地方不破,用徐司令徐麻子的話講,老吳一定是畜生脫胎而來的。
“那俺的身份呢?”張一筱趕緊問。
“俺大兒子呀!有吃肉的機會,俺不能讓給别人啊!”吳政委一本正經地說。
三人大笑。
“老方,俺來牽,恁一個村長不能幹這活!”吳政委從前面走着的老方手裡一把奪去了繩頭。
“恁是政委,讓俺牽吧!”老方争執。
“什麼政委,殺豬的老吳頭,從現在開始就這麼叫。”吳政委拉下了臉。
三個人一路走一路商量着對策,接近半晌午時,經過孫世貴手下呼呼啦啦一通搜身,便進了村。
老方去拜見孫世貴,張一筱陪着吳政委在竈房旁邊殺起豬來。
吳政委的殺豬場面隻能用精彩來形容。
吳政委掐掉了手中的卷煙,順手扔出了丈把遠,那邊的煙頭還沒落地,這邊的人兒撲通一聲撲向了在地上來回走動的黑豬身上,黑豬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脖子被吳政委一隻胳膊死死抱住,動彈不得,旁邊的圍觀者看過無數殺豬的場面,每次都是三四個壯漢一齊上陣才能把肥豬按倒,哪裡想到眼前的這位老漢徒手單幹,個個驚奇萬分。黑豬雖被按倒,但四蹄仍在使勁扒地,死命掙脫逃竄,可惜時機已過,隻見吳政委一個側身,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翻轉,黑豬四蹄淩空亂彈,說時遲那時快,吳政委一手瞬間從腰中拉出麻繩,呼呼啦啦就綁起了黑豬前蹄。黑豬前半身嘩啦一下落地的同時,後半身被吳政委死死壓住,又是呼呼啦啦一陣,後蹄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牢牢捆死。
黑豬俯首帖耳橫在地上。
“好!好!‘一手功’!”站在旁邊的孫世貴大廚子贊歎不絕。
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尖叫。
人在叫,豬也在叫。在刺耳的人和豬尖叫聲中,吳政委在臉盆中洗罷了手,尺把長的尖刀銜在嘴裡,來到已經被擡到石闆上的黑豬身邊,雙手在豬脖子四周先是左拍拍右摸摸,接着左摸摸右拍拍,正在看客對其動作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瞧見尖刀霎那間從嘴邊抽走,在空中劃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弧度後,撲哧一聲紮進了豬身,又迅即拔出,刀口處先是嘭的一聲悶響,接着暗紅色的血汩汩而出,源源不斷射進了一米開外的瓷盆裡。
放完血,吳政委用尖刀在一隻豬蹄邊割開一個小口,然後把長長的細鐵棍插進小口,順着豬腿連捅了三五下,接着嘴對小口,開始吹氣。一袋煙工夫後,豬肚子膨脹起來,吳政委邊吹邊用鐵棍輕敲豬的全身,使氣順走四肢,又是一袋煙的時間,整個豬身變得滾圓,鐵棍一敲,像落在皮鼓上面,砰砰直響。
吹氣漲豬程序完成後,在張一筱的幫助下,吳政委很快完成了燙豬和刮豬毛,現在輪到了開膛破肚。
隻見吳政委卷起袖口,左手按住豬頭,右手拎起尖刀,撲哧一聲刀入豬脖。尖刀進入後,吳政委的右手并沒有停歇,而是順勢緊握刀把向下而行,隻聽哧哧哧一串聲響,豬肚皮從脖子以下至屁股底盡被劃開,劃出的刀線不左不右,齊整整留在中間,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用刀的深淺,随豬皮厚度和皮下的肥油薄厚而變,一刀下來膛内内髒不但一處沒有劃破,而且滴血未流。
“好!好!‘一刀功’!”孫世貴的大廚子再次贊歎不絕。
麻利地摘取完豬内髒,吳政委在張一筱屁股上踢了一腳,“快端到井邊洗洗,豬肚子髒,要洗幹淨!”說這話時,還朝張一筱使了一個眼神。
張一筱明白政委的意思,因為吳政委事先從豬嘴裡塞進了一顆手雷。
殺完豬,開始剔肉的時候,孫世貴的大廚子給吳政委遞了一顆煙,兩人聊起了天。
“好把式,好把式!大哥殺豬活幹了幾個年頭?”
“十六歲學,差仨月四十年!”
“就恁這手藝,三村四寨肯定月月請恁去殺豬,豬下水一年到頭吃不完吧?”
“不瞞老弟,年紀大了,俺一般不再接活。這次老方要俺跟他一道來這,俺願意。”
“為啥?”
“從心底佩服恁家主人,俺幹的這都是粗活,人家幹的才是大活!”
吳政委在和孫世貴的大廚子交流的時候,觀察了他的雙手,廚子手上裂口遍布。吳政委開始實施他的計劃。
“老弟,大冬天洗菜做飯不容易,看手裂得像娃娃嘴!”
“咱又沒錢買東西擦,裂就裂吧,沒有辦法。”
“俺給恁做一塊豬胰子吧,一擦手就不裂了!”
吳政委開始做豬胰子。殺完豬取内髒時,吳政委已經單獨把胰髒摘了下來。這時,他借來廚子的剪刀,一根一根地挑出裡面的筋絡,然後将其在幹淨的案闆上一刀刀剁碎,最後放在院子裡光滑的石闆上用粗擀面杖敲,敲成糊狀後,放進搗蒜的石臼裡用細擀面杖按順時針方向使勁攪動,一邊攪一邊把蒸馍用的堿面水滴入進去。攪到最後,石臼裡的東西變得黏稠如面團。吳政委洗淨手,每次挖出一塊,揉圓搓光,外形如核桃,一塊豬胰子就做成了。
吳政委一共做了十塊。
吳政委最後告訴大廚子:“挂在窗戶外晾幹,就可使用了,擦了保證恁的手不裂!”
“俺聽說過豬胰子防凍手,但不會做,沒想到這回老兄來給俺做。”說這話的大廚子臉上流露出感激之情。
大廚子在竈屋做飯的時候,吳政委帶着張一筱幫起了下手。張一筱燒火,吳政委切菜,兩個人與大廚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
“爹,孫寨主真厲害,把那個縣長吓得屁颠屁颠的!”張一筱邊燒火邊感慨。
“縣長不怕能中嗎,他有人在俺們寨主手裡。”大廚子說。
“俺在村裡也聽說啦,孫寨主把縣城一個什麼洋蠻子顧問弄到手,換來了一大堆長矛大刀!”吳政委附和。
“不是什麼長矛大刀,是真家夥,洋槍洋彈,打起來突突叫喚。”孫世貴的大廚子是個能噴的家夥。
“孫寨主真是個能人,能掐會算,知道啥時候洋蠻子會在哪裡出現。”張一筱十分佩服孫世貴。
“是啊,寨主就是寨主,恁今後得學着點,除了一頓喝兩碗稀飯,啃四個窩窩頭以外,還有啥中?”吳政委一邊贊揚孫世貴一邊貶低張一筱。
孫世貴的大廚子笑了,他看着吳政委說了一句話:“大哥,别尿俺大侄子啦,事兒不是恁想的那樣。”
吳政委和張一筱知道時機到了,該是從大廚子嘴裡掏出東西的時候了,但越是這樣,越不能着急,兩人仍然漫不經心地幹着各自手中的活,但四隻耳朵豎得比兔子的還高。
吳政委均勻地切着蘿蔔,慢悠悠地冒出一句:“啥樣?讓俺這個笨蛋孩子聽聽開開竅,俺老了,咋樣學也學不會啦。”
大廚子朝門外看了一眼,見門外無人,便壓低嗓門說起話來:“俺給恁說個稀奇的,明年恁得再來給俺做次豬胰子。”
大廚子說,他們寨主聰明是聰明,但還沒有像三國戲裡諸葛亮一樣能掐會算,換槍這事半年前就想到了,還做了一番準備。
“還準備個啥,孫寨主那麼多人馬,動動嘴不就行了?”吳政委道。
“不中啊!一次寨主喝酒,俺去送菜,他說鞏縣城裡的洋蠻子不一般,在工廠裡屁股後面跟的人多,硬搶不中,得找個他身邊的人透點口風,趁他外出放松時下手。”孫世貴的大廚子低聲說。
“孫寨主真不簡單。”燒火的張一筱瞪大了眼睛。
“聽好,多學着點!”吳政委踢了一下張一筱的屁股。
“最後恁們知道俺們寨主找了誰?恁們肯定想不到,他把給那個洋蠻子跟班的親外甥給綁來了。”大廚子說。
張一筱和吳政委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孫世貴會來這一手。呂克特有好幾個“跟班的”,下一步他們要弄清到底是誰的外甥。
“要俺說,弄他外甥有個屁用,直接弄他本人不就中啦!”張一筱這會兒變成了一個急性子。
“弄他外甥安全,直接弄他本人不就露餡了。俺們寨主綁他外甥時,也沒說要綁洋人,而是說,讓他幫忙讓寨主和那個蠻子見一面,想讓洋蠻子給工廠疏通疏通買幾條槍。”
正在切菜的吳政委放下了手中刀,跷起了大拇指:“孫寨主這一招高明,高明!那個跟班的給寨主把事辦成了吧?”
聽完吳政委的問話,孫世貴的大廚子“唉”的一聲歎息。
“信兒說得挺準,寨主也派人去了,可誰能想到,不知哪幫龜孫提前下了手,硬是把到手的貨給綁走了。綁走就綁走吧,還殺了小孩舅。”
大廚子說完,吳政委和張一筱徹底明白了,那個上了孫世貴的當,為其通風報信的人就是呂克特的衛士“镢頭”。更讓兩人震驚的是,孫世貴并沒有綁到呂克特,而是另有其人。
孫世貴的大廚子見父子兩人不再吭聲,以為他們倆會小瞧寨主孫世貴,于是接着唠叨起來:“俺們寨主也不是吃素的,不會做人家偷牛自己拔樁之類的事。失手的第二天,見沒有人承認綁走那個洋蠻子,就去洛陽弄來了一個念經的洋和尚……”
真相大白。
吳政委和張一筱嘴裡誇着孫世貴了不得,心裡卻是翻江倒海,痛苦難言。他們真希望呂克特是孫世貴綁的,現在還藏在縣城的某個地方,這次來,獲得消息後,可以及時通告裴君明和洪士蔭,一是可以查找出那個地點,二來也就洗刷了國民黨對遊擊隊的誣陷。而事實是,孫世貴果真做了一次人家偷牛他拔樁的愚蠢事。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後來,從大廚子嘴裡,吳政委和張一筱知道了“镢頭”十幾歲的外甥還關在孫世貴的地牢裡。由于“镢頭”提供的情報不符,沒有辦成事,且聽說“镢頭”已一命歸西,所以小孩随時都有被滅口的危險,如果小孩子死了,這條重要的線索恐怕就要斷了。趁大廚子出去搬東西的間隙,兩個人在竈屋裡商量着對策。
酒宴開始,孫世貴在一處大宅子裡辦了八桌酒席,桌桌坐滿了人,吆五喝六吃着喝着。商量好對策的吳政委和張一筱接過幾個仆人的盤子,想趁機進入院中,被攔了回來。
“孫寨主,恁吃出來沒有,今天的豬肉味正肉香,咋做的?”方村長和孫世貴坐一桌,敬酒時問道。
“恁這一說,俺也覺得是的,就是和往常不一樣。媽裡個×,咋做哩?”孫世貴問。
大廚子被喚了過來。
大廚子說,不得了,“一手功”和“一刀功”做的。
吳政委和張一筱被帶進了院子。
孫世貴一通詢問,吳政委把殺豬過程添油加醋叙述一番。
“願不願意留下來給俺殺豬宰羊?”孫世貴問。
“願意!”張一筱趕緊回答。
“恁願意頂個屁用,俺問恁爹呢!”孫世貴看着吳政委。
吳政委低頭不語。
“問恁話呢?有屁快放!”孫世貴手下的人罵道。
“俺有個要求,俺留下可以,能不能放一個人走?”
“誰?”孫世貴低聲問。
“地牢裡的那個娃娃!”吳政委聲音很低,但孫世貴聽到此言,如同一聲炸雷。
孫世貴伸手去摸腰間的盒子炮,不料他的手剛到腰間,就被吳政委的一隻手牢牢抓住。一隻手抓住孫世貴手的同時,吳政委的另一隻手迅速從棉襖袋裡摸出了一顆手雷,抓着手雷的手并沒有停下,而是從背後環繞勒住了孫世貴的脖子,另一隻手松開後,食指伸進了手雷上的插銷環。
“孫世貴,俺告訴恁,這可是德國貨,俺手一動,十米之内甭想留活物!”吳政委一聲高喊。
孫世貴驚慌失措之際,吳政委從他腰間一把拔出了盒子炮,随手扔給了張一筱,張一筱一手接過空中飛來的盒子炮,另一隻手迅速出擊,從背後抱住了老方的脖子,槍口瞬間頂在了老方的太陽穴上。
孫世貴的手下舉起了長短槍,齊刷刷對準了吳政委和張一筱。
雙方對峙着。
五分鐘過去了,誰都沒有講話。
十分鐘過去了,誰都沒有講話。
十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人講話。
二十分鐘快到的時候,孫世貴軟了下來。孫世貴軟了下來,并不能說明他是個熊包。前面二十分鐘,孫世貴沒有講話,而是在靜靜感覺緊貼自己後腦勺的吳政委的心跳。五分鐘後,後面人的心跳沒變,十分鐘、十五分鐘後還是沒變,根據自己的經驗,二十分鐘到來的時候,一般人的心跳在這種場所都會變,要麼變快,要麼變得無序,但當了幾十年刀客王的孫世貴第一次感覺到,身後這個人的心跳變了,不是變快,也不是無序,而是變慢了。變慢意味着什麼,綁人撕票無數的孫世貴知道,身後之人死心已定!
“事情好談,事情好談!請問身後何方神仙?”孫世貴講話了。
“狗屁神仙,俺村殺豬的老吳頭!恁這個王八蛋,知人知面不知心,恁咋敢下孫寨主的黑手!”老方看着吳政委,一陣怒罵。
張一筱使勁用手勒緊了老方的脖子,他說不下去了。
“孫世貴,恁是老江湖,做事得仗義,恁殺了娃的舅,綁了洋蠻子,得了一批好槍好彈,大事辦成了,恁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為啥還不放娃回去?”這個時候的吳政委說起話來依然一字一句,不慌不忙。
“恁到底是誰的人,是洪士蔭那個龜孫派來的吧?”孫世貴問。
“還有必要搞清楚這件事嗎?!”吳政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個王八蛋是俺村殺豬的,想不到他——”方村長手指吳政委剛冒了半句,張一筱的胳膊勒着了他的喉嚨,下半句沒有說出來。
“方村長,都是恁惹的好事,這筆賬咱們後面再算。”孫世貴惡狠狠地瞪了老方一眼。
吳政委聽罷孫世貴的話,哈哈笑了一聲,随即甩出一句話來:“孫世貴,俺殺豬不眨一下眼,殺人照樣不眨一下眼!恁今天不把話說清,就沒有後面啦!”
孫世貴在江湖上闖蕩厮殺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身後如此大難大禍面前這般心靜如水之人,從心底相信殺豬匠的話是真的。
“兄弟是個直爽人,俺孫世貴今天當着大家夥的面,也說幾句爽快話。綁那個洋蠻子顧問的事半點不假,俺也派人去了,但沒有想到,俺的兄弟正在東義興飯店門外等待動手的機會,忽然院子裡大叫起來,說是人被綁走了,還把‘镢頭’給殺啦,媽裡個×,老子真是撞了鬼!第二天,見沒人認賬,老子就弄了個假洋蠻子去頂,把狗屁李縣長給攪糊塗啦!”孫世貴和盤抖出了老底。
孫世貴和他的大廚子的話完全一緻。
“俺的要求挺簡單,讓俺孩押着這個王八蛋村長和那個娃離開,俺留下來給恁殺豬宰羊!”吳政委說起話來不急不慢,好像在開玩笑。
“為啥還帶走俺的客人方村長,恁孩帶着那個小龜孫走不就中啦?”孫世貴答。
“不中,一定得押着他,否則半路上恁會使絆子。俺醜話說在前面,看不到對面山頂上燃火堆,今天晌午就是恁孫世貴的最後一頓飯!”
張一筱看着自己的政委,心裡有太多太多的感觸。浮戲山遊擊隊如果說是個家,那麼徐司令就是嚴厲無比的男家長,而吳政委就是慈祥的女主人。吳政委比自己大二十幾歲,打起仗來沖在前頭,吃起飯來總是最後一個端碗去盛鍋中剩下的稀湯,嘴裡的理由還很充分,年紀大了牙不好,喝點稀的舒服。剛來到浮戲山雪花洞時,因為不适應洞中潮濕的氣候,張一筱生了一身疥瘡,前半身自己可以抹藥,後背和屁股上自己夠不到,吳政委就每次先用熱毛巾把他的光身子擦幹淨,然後端着藥瓶,從他的脖子一直抹到屁股溝,這麼一抹就是半個月,邊抹邊罵:“小兔崽子,咱們做個交易,等俺老了不中用啦,恁得給俺端碗紅薯稀飯喝!”那時的張一筱還敢和政委開玩笑,笑嘻嘻地回答:“既然老了不中用,稀飯裡也就别放紅薯了,端碗寡稀飯吧!”吳政委在張一筱的屁股上使勁拍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疼恁有個屁用!”剛才,兩人在竈屋商量應對的措施,吳政委想到了挾持孫世貴救出那個娃娃的計謀,吳政委和張一筱心裡都清楚,留下來意味着什麼。張一筱提出自己留下來,但立刻遭到政委的拒絕,隻得執行。吳政委看出張一筱臉上痛苦的表情,拍着部下的肩膀說:“一筱,這事已經不是恁和俺個人的事了,是抗日的大事!俺之所以這樣做,救娃娃是其一,其二是可以讓娃娃爹娘給咱們提供更多的信息,最後一點,就是給裴君明和洪士蔭看看,咱們共産黨是在豁出性命救那個洋顧問,沒有一點使絆子的歪心。”
“镢頭”十幾歲的外甥被領過來了,孩子神情恍惚,枯瘦如柴。
“還不快滾!”吳政委沖着張一筱一嗓大吼。
張一筱深情地看了政委一眼,這一眼,他心裡清楚,可能是最後一眼。張一筱也看清了政委的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膽怯,沒有絕望,是一種淡定、一種自若、一種希望的眼神。
張一筱手握盒子炮,扼着老方的脖子,領着“镢頭”外甥慢慢退出了孫世貴的大院。
“孩,再給俺讀一遍來的路上恁念的那首詩後兩句吧!”吳政委看到張一筱即将跨出門檻,突然喊了一聲。
“爹,孩給恁念,恁聽好了!”張一筱眼含淚珠,扭過頭來,先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舉頭閉目,一字一字喊着: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聽罷兩句詩的吳政委眼眶裡噙滿着淚水,他望着愣在門旁的張一筱,沒有說出半句話,隻是輕輕點了一下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張一筱帶人走了,離開大院十幾步遠,院内突然傳來了吳政委的聲音:
洛陽大哥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政委把“親友”換成了“大哥”,張一筱明白其中的含義。走在回去的路上,張一筱淚流滿面,嘴裡一直重複着這兩句詩:
洛陽大哥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後來,老方也加入了進來,和張一筱走着喊了一路。
洛陽大哥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再後來,山頂上燃起了篝火,徐麻子派的一輛車把老方一家轉移去了洛陽,徐麻子則親自帶另一幫人護送張一筱回鞏縣縣城。在縣城邊和徐司令分别時,張一筱牽着孩子的手,再一次哭着朗誦起來。
洛陽大哥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吳政委再也沒有回來。
後話前說。1950年3月,解放軍大部隊剿滅豫西匪徒,捕獲了孫世貴。槍斃他之前,孫世貴道出了實情。那天傍晚,看到對面山頂燃起篝火,殺豬的老吳頭押着他撤離。孫世貴說,自己是個孝子,想在走之前到祠堂給死去的爹娘再磕一次頭,算是這輩子的了結。吳政委押着他去了祠堂,祠堂裡空無一人,兩人進去後,老吳頭關上了大門。
“恁看看,這祠堂裡就咱倆,俺也跑不了,讓俺給爹娘磕過三個頭後恁再卡着俺的脖子吧!”孫世貴哭喪着臉說。
看到孫世貴的一片孝心,吳政委的心軟了下來,他把胳膊收了回來,站在孫世貴身後一米開外,緊握手雷,留給孫世貴獨自磕頭的尊嚴。
孫世貴跪在一個破舊的棉墊上磕了一個頭,接着又磕了一個頭,正準備磕最後一個頭時,地上的右手拔去了棉墊下的暗道插銷,整個人連同棉墊眨眼工夫撲通一聲落了下去。
吳政委扔下去的手雷響了,但孫世貴并沒有死,因為暗道裡還有岔道,他順勢拐進了岔道裡。
孫世貴的手下從祠堂外沖了進來,吳政委犧牲在亂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