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廣場沉入黑夜,老人們繼續踩着音樂起舞,樹林裡的嗜賭者無須邀約就從四處趕來。這些精力過剩的老家夥、唯恐天下不亂的功利主義男人、整天做着白日夢的守财奴和演說家、抛棄妻子就為攥住一點尊嚴的膽小鬼,這片小樹林讓他們得到短暫庇護,隻要有機會,沒完沒了的賭局暫時滿足了這些家夥的少許渴望。景瓦在樹林邊的長椅上坐等。他天沒擦黑就來了,仔細打量那個老男人是否出現。傍晚很冷——昆明冬天的白晝耗盡熱力,夜裡氣溫驟降;何況昆明四季不分,但每一天四季分明;寒霜和薄霧爬上周圍的夾竹桃,肥厚的葉子漸漸發白;跳舞健身的老頭老太太将滑輪拖車上的小音箱開到最大,音樂帶着某種歇斯底裡;一輪又白又薄的彎月出現了,灰色天空仿佛被抽幹水分般皺縮,缺少了白天陽光燦爛的氣度,幾顆暗淡的星星在天邊眨眼。
你該買件衣裳啦。權姐在他身後大聲說。他起身回頭看她。不到半個月,她憔悴了許多。她靠近他坐下來,問他事情的緣由,他簡單說了。她說,看來那老家夥就沒打算放過你。
他一聲不吭。
你真該買件衣裳了。會越來越冷的。
他點點頭。
你見着他沒有?
沒有。
估計不會來了。
我的刀……
我認得。對你來說比命還重要。
我就帶了它出了戶撒。
走吧,我們過去守着,把他揪出來。
他們走進小樹林,待在陰影中。夾竹桃的氣味濃烈刺鼻。聚集在林中空地上的男人們在賭一種套圈遊戲——不知誰搬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頭,最大的靠前,最小的靠後,依次排列;站在這頭的投圈者必須站在規定範圍之外抛出圓圈。圈子是樹枝、竹片一類東西拼湊的,随便綁縛成形;随着投圈者一次次嘗試和失敗,周圍看熱鬧的男人不斷發出幸災樂禍的怪叫聲;沒有一個人能準确套住哪怕距離最近的石塊,看似簡單的遊戲其實很難。曾經威脅他非看刀不可的老家夥仍未現身。他一陣絕望。如果丢了刀,還有勇氣待在昆明?
你确定是他?
錯不了。
老雜種!不過,就算他來了也會賴賬。大概早把你的刀賣啦。
他低下頭,嗅到泥土向上蒸騰的陣陣寒氣。
他們很久沒說一句話。星星閃現在夾竹桃的縫隙間;小廣場外圍的路燈越來越亮;終于有人大赢特赢了一把,周圍發出陣陣尖叫,赢了的人急着向莊家要錢,後者,一個小癟三或吸毒者模樣的四十歲左右家夥,隻得掏出一大把鈔票狠狠塞給他;周圍的人一哄而散,有人建議玩另一種——将石塊重新碼好,用另一塊石頭投擊,擊中者賭資翻倍。這個遊戲難度更大,籌碼更刺激,三四個男人立即附和并迅速下場一展身手,另有一小撮不甘心的家夥跑到另一頭玩三批撲克,賭注高得吓人。
來了!權姐低呼。
他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個眼神兇狠、挺着肚腩、身材魁梧的老家夥出現了,像個夜遊神一樣闖入投石遊戲的場地中央,高聲說莊家畫定的距離不合理,明顯太遠;不等衆人反應,他擡腳就在場地中部畫一條線。有人大聲附和,也有人低聲反對。他不容分說,就站在自己畫定的起點線後舉石投去,正中前方的石頭,發出叮當脆響。他咧嘴大笑,轉身向吸毒鬼般的莊家讨錢。給我給我,快點,日你媽,至少一賠三吧?莊家一面嘟嘟哝哝一面乖乖掏錢,之後大聲對周圍的男人說剛才老表畫的線不算數,誰要玩必須按此前的規矩來;衆人一陣喧嘩,罵他狗日的隻會捧老表的臭腳;有人沖上來将他搡開,準備自己當莊家,重新制訂規則。叫老表的老家夥狠狠給了後來者一巴掌,對方莫名其妙又百般讨好地回頭望他。滾!老表大喊,日你媽,哪個先來哪個訂規矩,你他媽連這點規矩都忘了?那人低眉順眼,嘻嘻哈哈賠着笑臉溜到一邊。老表讓衆人接着下注,自己縮到外面悄悄數錢,再将那沓鈔票塞進牛仔褲的後兜裡。
他手裡當然沒刀。景瓦擡腳向他沖去。黑暗中這個高大健壯的老家夥滿身虛肉,一推就倒。老表倒地後高聲大喊,四周的男人圍過來,卻無人上前制止景瓦,似乎也無人看清他。燈光幽暗,在他頭頂和身側閃動。老表打算跳起來,卻被他狠狠壓在身下,難以動彈。老表一身臭味——上了年紀的老男人特有的汗臭口臭馊臭,一件薄毛衣剮蹭着他的臉,讓他惡心難忍。可他狠狠壓着,兩腳絞住對方雙腿,活像一把大剪刀讓他無法翻動。老表喉嚨裡發出困獸将死的呼呼聲,一面招呼剛才受他庇護的吸毒鬼莊家,一面大喊小狗日的你有種讓老子站起來……遲遲無人幫他。景瓦的聲音又冷又硬,不容置疑。
刀,我的刀。你還我的刀。
哪樣雞巴刀?你狗日的瞎眼了!
你還我的刀。
起來,有種讓老子起來。
刀,你還不還我的刀?他動手揍他。聲音響亮。
兄弟,你讓我起來,先讓我起來。老表開始告饒。
終于有人出來幫忙。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開,将老表扶起。後者還未拍掉身上的灰就向他沖來,被他一腳踹開。老表終究老了,早已氣喘籲籲,被他揍得不輕。衆人再次拉開他們,老表不敢再打,但氣勢不減,小狗日的,你給我等着。給我等着,有種,你他媽戳在這裡給老子等着。
權姐拉開他,也勸開老表。她和顔悅色,說老表哥,如果是誤會,我們陪你上醫院,該出多少醫藥費我們一分不少;如果不是誤會,求你老人家高擡貴手,還我兄弟的刀。他一個人跑來昆明,别的沒有,就這一把刀。老表堅決否認,說自從那晚之後哪個狗雞巴日的雜種見過他和他的刀?黑暗中,權姐悄悄往他手心裡塞了一沓鈔票,趴在他肩頭耳語。老表總算消了氣,像個白癡般站在衆人中間大聲武氣地發誓,他再沒見過什麼戶撒刀,要是見過,天打五雷轟,全家不得好死。衆人一片沉默,之後權姐拖着老表往樹林外走去,他緊緊跟随。再沒人跟來。他聽見有人低聲贊歎說,狗日的阿昌人,有種!還有人說,少數民族就他媽一根筋,敢拼命,要是那把刀還在他手上,保準一刀劈了老表……
他們來到燈光明亮的街邊,已遠離小廣場。老表仍氣咻咻的,不斷咒罵景瓦。權姐暗暗示意景瓦别着急,她自有辦法。他無法聽見她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但老表總算消了氣,轉身盯着他,像打量一把好刀。
小狗日的,我今天看在她面子上,算了。
景瓦盯着他的雙眼。淚汪汪的,兩隻眼泡又白又大。
小狗日的,我告訴你,刀我沒拿,但我知道它在哪裡。
他喉頭發緊。
老表看看他,再看看權姐。
權姐湊上來問他還有沒有錢,他說沒了。權姐直歎氣,轉身對老表說,老表哥,我也沒錢了,不信你搜。
老表一屁股坐在路燈下的花台邊上,呼呼直喘,猶如一隻受傷的老狗。
八千。少了這個數,老子一個字不說。
她和他彼此看着。老家夥在燈光下使勁搖頭,吐唾沫,眼神兇狠而凄迷,仿佛早早下定決心。他知道無論說什麼都沒用了。權姐和他讨價還價,一番争論後最終在五千元上定格。權姐掏光了錢包,讓他去附近ATM取了全部的錢。他們把錢交給老表,後者閉上眼睛接過去。老子碰上你們,真是倒八輩子血黴。他說,這點錢多,我操,你說多不多?你要嫌多就拿走,老子一分不要,刀就拉雞巴倒,你這輩子莫想再見它一眼。
謝謝老表哥,謝謝!我們沒錢了,真沒錢了。
日你媽,有種打死我呀,打死我!老表斜睨着他。你狗雞巴日的不服是不是?你覺得一分不給再打死我這老狗日的就能拿回你的刀是不是?你看着我,你看着。小狗日的,有種你打死我,打死老子不讓你償命。你狗日的信不信?
他站在寒風中,一動不動。
老表罵夠了,拍拍手,站起來。
刀在吳井路老李手上。
吳井路老李?哪個老李?
日你媽,扶老子回去。回去了我再告訴你。
謝謝老表哥。
謝雞巴謝,扶着!
他隻能跟上去。權姐攙扶着這個精疲力盡卻詐光了他們全部家當的老家夥,沿昏暗的如安街走向光華巷,經百貨大樓,穿出百聯廣場抵達正義路背面的某老式小區。紅磚房的老舊牆面閃着磷光,長長的筒子樓道散發惡臭,似乎下水道嚴重堵塞。老男人的住處在三樓走廊盡頭,光線漆黑,他們踢翻了什麼東西,這東西在樓道裡滴溜溜打滾,發出驚人的喧響;老家夥掏出鑰匙開了門,拉亮電燈。他跟進去,屋裡亂得不能再亂,前後就一間房,中間一個碩大的老式三門櫃将空間分割,靠牆有床,床邊有開裂的黑皮沙發,地上一個黑乎乎的電爐。似乎房間的每個角落、每寸地盤都堆滿了髒衣服、鞋襪和廢報紙,他們幾乎沒法伸腳。老表踢開一隻臉盆,在床邊坐下;床上胡亂堆放的被褥衣物隆起一座小山,恰如巨大的王座托住他肥碩的身體;他向後靠,一瞬間仿佛氣息将盡,衰老得如同床下那幾隻皺皺巴巴的破襪子。
老表哥,我們走了。權姐說。
走?我還沒告訴你吳井路哪個老李呢,你走?他挺一挺身體,沖她咧嘴大笑,笑得一陣咳嗽。喝杯水再走?他說,麻煩妹子你燒一壺水。水管就在外面。對,門口,你開燈就看見了。
權姐找了半天才從櫃子和沙發之間找到那隻布滿污垢的黑茶壺。她拎着它走到門外走廊上,依言拉亮電燈,在水龍頭上接了水。此時,老表瞪着一雙兇狠的眼睛盯着景瓦。你把電爐插上,對,插上,插座就在你旁邊。
他插上了,爐子嗚嗚嚣叫,出現一大片血紅,讓他想起隴川的落日。屋裡很難聞,一股子無法形容的黴臭味,随電爐的熱氣散開。權姐拎着水壺回來了,坐到電爐上。水珠在爐底咝咝作響,冒出幾縷白煙。
謝謝妹子。謝謝。他抹一抹臉,沖着他哈哈傻笑,笑完了看着他。記住,小狗日的,吳井路的李果,古玩城的李果。記住了?他擡腳做一個踢他的動作,一聲長歎。你們要走就走,不走就等水開了喝杯茶再走。
我們還是走吧,謝謝老表哥。
他一聲不吭,盯着茶壺底下通紅的爐火。
狗日的老李。老表罵罵咧咧,瞪着景瓦。我沒弄走你的刀。真不是我。但我認得哪個弄的。才賣了八百。才賣給老李這個狗雞巴日的八百。這個狗雞巴日的雜種隻出八百。他哈哈大笑,笑得難以自制。我操,你說說這幫孫子,你說說你們,我操,我輕輕松松搞定五千。這幫傻逼。他笑得前仰後合。你告訴我,兄弟,你這把刀到底值多少?
在戶撒,有人出兩萬,我也沒賣。他說。
老表噌地從床上躍起,兩腳撐地,兩手在空中比畫。狗日的老李,吃人不吐骨頭啊!
茶壺吱吱尖叫。
小狗日的,你把老子打傷了。我明天就上醫院檢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準備好下半輩子服侍老子,給老子端茶送飯,端屎端尿。
他擡頭盯着他,毫不示弱。
沒事的,我看老表哥沒事。權姐笑着說,我們打算報警,那個老李最好說出哪個賣給他的刀,咋能讓老表哥背黑鍋?
老表眼中的兇光瞬時暗淡,他伸手揉背,脫下外套細看。那上面一大條髒兮兮的泥痕,但顯然,無論他還是這件黑色外套都無大礙。小狗日的,你有種。到底是少數民族。你們阿昌族殺人不償命?
當然要償命。他說。
老表哈哈大笑,粗粝的笑聲堵住喉嚨。他不停喘息,往地上啐口唾沫,走到櫃子面前,拽開抽屜,找出一隻小小的注射器;之後,他掀開前襟,往自己肥肥的肚皮上紮去。他和權姐怔怔望着。
胰島素。老表說。十年的糖尿病了。狗日的,人死病斷根。
你沒有老婆,也沒娃娃?他說。
死了。都他媽死球了。
權姐低聲告訴他,聽說老表老婆早死,兩個兒子一個在外地,一個不知所蹤。老表哥從前是糧食局的?她擡起頭。老表扔了注射器,放下衣襟走回床邊。是,糧食局。當年糧食局有錢。我操。你莫跟他講哪樣我老婆兒子,他懂個球。說他們死了就行。老子混江湖的時候,管我爹媽搓雞巴。這個世界,哪個管得了哪個?哪個顧得上哪個?對不對,小狗日的。他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寒氣逼人。景瓦挪開目光,看着老家夥的背影投到牆上。燈光似乎随電爐的餘光來回搖曳。他龐大得如同一袋土豆。沒人管得了你,你自己管你自己。哪個不是生下來就奔着死去的?我不怕死。我告訴你,老子不怕死。兩個小狗日的也早死逑了,一個去深圳,一個去他媽德國,還有一個,還有一個,你們哪個都不曉得……他盯着權姐。後者看看景瓦,默不作聲。還有一個長到十四就滿世界瘋跑,掙上大錢,雇一輛豪華版凱迪拉克來接我,日你媽,半路上被一顆炸彈活活炸死……
他一陣緊張。不是害怕,更不是恐懼,而是别的什麼。他說不上來。他示意權姐能否現在就走,可她似乎全沒聽見。老表粗啞的嗓門繼續響下去,仿佛要将整個屋子挖個底朝天。他已無法忍受他粗重的喘息和渾身的臭味。他突然意識到老表已離死不遠了,因此對一切都锱铢必較、興緻勃勃;然而,他也意識到老家夥大概從未遇見他們這樣的聽衆,哪怕隻是耐着性子裝樣。
我是老昆明,一家三代,正宗老昆明。日你媽,我愛昆明,但是你看看昆明愛不愛我?我爹,當年狀元樓下玫瑰酒莊的大老闆,我媽,當年官渡洋皂廠的千金,我媳婦,明媒正娶根正苗紅的官渡區六甲鄉大美人,嫁給我三年生一對雙胞胎。日你媽,一個男人,你說說,知足吧?是我自己不知足,從糧食局辭職跑世界,開館子,賣服裝,倒煙賣表,我日,哪樣賺錢的事情老子沒幹過?當年青年路一溜服裝鋪子,老子的店面十一家,雇二十個小工守着,天天睡大覺也能掙錢。後來兩個小雜種翅膀硬了,倒他媽的鋼材,一夜之間把老子敗個精光……兩個小狗日的偷錢跑路,一夜之間,就像我他媽的從沒生過,從來沒有過兩個兒子。小狗日的。老三厲害,賺夠了,開一輛加長版凱迪拉克接我,轟隆——
老表哥,我們走了。權姐起身告辭。
我還在等,我在等,等小兒子回來。狗日的。死了病斷根,死了人幹淨。幹幹淨淨。我日你媽。人活一世,争來争去争個雞巴,有錢也會變成窮光蛋。有錢算個雞巴。
我們走了,老表哥。權姐又說。
他擡頭怔怔盯着他們。電爐上的水壺拼命嚣叫。走?你們要走?他眯着眼睛來回打量,長長歎一口氣。好,走吧,你們走。給我倒杯水吧。
權姐抓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往裡擱了茶葉,倒上剛燒開的水,再把水壺拎一邊擱好。
老家夥低頭望着血紅的火爐。
水要是冷了你就自己燒。
再見。
記得斷電。斷爐子的電。
我認得。我還用你管?
他尾随權姐深一腳淺一腳從筒子樓裡出來,站在冷飕飕的初冬夜晚深深喘氣,仿佛被老男人的房間憋得夠嗆。他們一路向北徐行,穿過正義坊、華山西路,走向翠湖。
他三兒子真被炸死了?
哪有三兒子!權姐說。路燈光在她臉上跳躍。瞎編的。其他事情大概是真的。五千!不要臉啊。
汽車一輛接一輛從身邊滑過。他歎口氣說,我不該揍他。
這個晚上,他做夢也沒料到他們成了無家可歸之人。權姐告訴他,公司破産後的全部物品——包括為員工租賃的出租房裡的桌椅都被貸款方拿走;房間裡就剩一張高低床,今晚還有三個同事擠在那裡,床上連張褥子都沒了,隻有光秃秃的木闆和滿地垃圾。她無法想象他們如何躺下。
她看着他。我沒錢了,我口袋裡連三十塊錢都沒了。
我也沒錢了。他說。對不起。
她一聲長歎。莫說這個,兄弟,跟我用不着說這個。
翠湖出現在幽暗高大的銀桦後面,湖水呈銀白色,不見一絲波瀾,一彎上弦月躺在水中,剛剛飛抵昆明的紅嘴鷗早已返回滇池草海,仍能看到岸邊圍欄上白花花的糞點子,遠遠看去亮如銀圓。
如果我的刀還在——
你刀還在也沒辦法。難不成賣了它?她忽然明白了,哈哈一笑,哪個還敢跟你賭啊?
他們在翠湖邊站了許久,覺得太冷,于是穿出空蒙幽冷的水汽與銀桦樹暗香走向錢局街,兩側店鋪大多開着,燈光四溢。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也不知道如何結束此夜。兩人長久的默默無言加劇了某種慘況。他猜她差不多四十或四十不到,她堅毅的表情是他從沒見識過的。他随後感到這個城市大得無從知曉;甚至連她這種打拼多年的女人也無法知曉。和最初的想法差得真遠,幹嗎這麼沖動直奔昆明?明明可以和青娜結婚成家過日子的,繼續打刀,繼續種地,繼續參加阿魯窩羅節和薛老八、裴五東們一比高低。沒準,某個神秘的時刻,自己也能打出一把七彩寶刀。七彩。隻要時辰、心境和功夫全都對路,隻要你腦子裡沒有一絲雜念,隻要炭火燒得夠旺夠足,隻要淬火趕在寅時醜分……哪個戶撒打刀人沒有勃勃野心?那幹嗎不計後果跑出戶撒?戶撒村口的老松樹又高又大,阿魯窩羅節前,全村刀匠都會趕往樹下祭奠拜祀,他們相信松樹之神才是戶撒刀的捍衛者,也才是刀匠們的信念所在。那天清晨大雨滂沱,他在大松樹下連磕三個響頭才走出戶撒。他不敢回頭,沒勇氣也沒信心。它虬結的松枝狀如手臂,此後再不能為他遮風擋雨。漆黑的梨炭、鍛刀的爐子、上好的鋼闆在哪裡?昆明這鬼地方還能讓他鍛刀淬火?權姐在錢局街與文林街交口的坡頂站定,問他說,我們去哪兒呢?
他使勁搖頭。
權姐哈哈大笑,将手裡那隻白色挎包舉在半空,要不我把它賣了?一個老客戶送的,應該不便宜。
他還是搖頭。
權姐連聲歎息,但微笑不止,兩眼在霓虹下閃閃發亮。窄窄的文林街商鋪林立,到處回蕩着音樂、人聲和馬達,街邊擁塞停放着一溜汽車,街心來往對開的車子不得不小心避讓,這加劇了交通堵塞;裝扮奇特的年輕小孩們叽叽喳喳,從黑暗中擁出又歸于黑暗或四周的酒吧和夜店;幾個開車的小子探頭惡罵,仿佛自己的爹媽被前面擋道的司機屠殺了;街邊跑着流浪狗,它們皮毛髒亂,臉色很差,街口的公廁臭氣越來越濃,很快遮住燒烤攤上的氣味。沒事的,沒事,大不了我們露宿街頭。她說,居然滿臉快活。他表示全聽她的。她辨别着方向,往西邁開步子。我知道一個地方,她說,那裡不冷,也有地方躺下。走吧,跟我走。
他們穿越鳳翥街,經一道小小的緩坡來到街尾。他一眼就看到它了——高高隆起的背,堅實,黑暗,向四面伸展,巨大的鋼筋混凝土身體托住車流,看上去孤苦而沉默。她說,西站立交橋,來過嗎?沒有,你肯定沒來過。它差不多三十歲了,快趕上你我的年紀啦。她帶他走向橋下,四周巨大的水泥石柱下方各有幾個平行的坑洞,每個坑洞剛好能容一人躺下。她在略顯空曠的橋底轉了一圈,這裡黑乎乎一團,但橋外射入的燈光很快讓人适應了。坑洞大多被流浪漢霸占,再往西走,一個巨大垃圾堆一側,橋墩兩個立面各一個坑洞,剛好能容納他們。她招呼他過去,問他,還行嗎?他說,行。
就是這股味道受不了。
睡着了就沒事。
你跟我換換吧,這頭好一點,味道不大。
不行。他說。我就睡這頭,很好。
白天就好啦,白天我們先把垃圾弄走。
白天不用睡這裡吧。
她笑了,笑聲飛入黑暗。
他漸漸聞不到垃圾的臭味了,甚至能聞到甜絲絲的類似甘蔗發酵後的暖昧。隴川壩子裡常能聞到這氣味,那是幾座新建糖廠散發出來的,它吸引着隴川年輕人,為之帶來無限甜蜜的想象,迫使他們認真思考是外出闖蕩還是留下來。
冷嗎?權姐說。
還好。不冷。這裡能擋風呢。你冷嗎?
不冷。
能生火嗎?後半夜肯定會冷。
喏,他們有火。
他順着她聲音看去。東側橋下,幾個邋遢的流浪漢點起一堆大火,烈焰的光影來回舔舐立交橋底,他們不斷往火裡抛入垃圾、紙片、碎木茬子;無人能夠說清他們從哪兒弄來的木頭,反正昆明到處拆遷,多的是廢棄朽爛之物,冬天一燒即燃。他們的行動并未受到任何部門的強制管理,或許因為太晚,西站立交橋位置太偏。這堆火焰給了景瓦鼓舞,他走向流浪漢們,讨要火種和木頭;四五個面目模糊的老男人對景瓦十分友好,他們呵呵笑着給了他六七根大木頭,塞給他一枝燒旺的幹柴。他道了謝,抱着它們往回走,發現其中一根木料大得超乎想象;他隻好招呼權姐幫忙;兩人很快就在最西頭的立柱旁燃起火堆;幾個流浪漢沖他們大聲喊道:那邊太臭啦,你們要是受不了,可以過來,這邊還有地盤。權姐回答說不用,還好。一個流浪漢又扯着喉嚨高聲說,木頭不夠就過來拿,反正燒不完。權姐說,好的,謝謝啦。的确,那群家夥腳邊還堆着不少黑乎乎的木料,一看便知是老房子拆遷剩下的。他問權姐要不要過去,她搖搖頭,說這些人不明底細,最好就待這裡,挺好的,差不到哪兒去。垃圾的臭味似乎減弱不少,甚至已難以分辨,并不比外面下水道臭氣更難容忍。現在,兩堆火焰糾結閃爍,在平滑的立交橋底劃出虛幻而真切的藍色弧光,仿佛科隆大教堂或羅浮宮的美妙穹隆,汽車在橋頂飛馳,制造着小小的混響與震顫;熱浪蒸騰,他們各自躺進圓坑,他估計這是施工留下的儲藏室,否則哪有這麼齊整;距此不遠的一家歌舞廳傳來音樂,在火焰和汽車呼嘯的間歇躍動。
還冷嗎?他說。
不冷,很熱。地也是熱的。她說。
他凝視火焰,将一根木料添入。這讓他想起過去阿昌人家經常使用的火盆。他對此輕車熟路,知道如何讓一堆木柴哪怕是濕柴順利燃燒,發出驚人的光芒與熱量;他和火從未分離,夜裡冷了生火,鍛刀打刀生火,自十四歲掄錘打刀以來更是每天都面對或大或小的火,它們炙烤他撥弄他安撫他,從未讓他傷心失望。但現在,他頭一次發現跳躍的火焰下方缺少鋼闆和刀。它們憑空虛蹈,毫無依托。這到底是暗示還是譴責?
你咋打算?她躺在坑洞裡,聲音發悶。
我?明天就去吳井路,古玩城,找到那個老李,找我的刀。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
小心,在昆明混飯吃,萬事小心。
你呢,你咋打算?
沒想好。
你從哪兒來?
文山。我家很遠,大山裡,還沒通公路。
比戶撒還遠?
差不多吧。
你明天去哪裡?
找一個朋友,碰碰運氣。
不回文山?
開哪樣玩笑!我出來五年,哪樣大風大浪沒見過?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混不好我從江東花城三十九層樓頂跳下來。
不會吧權姐!
她笑了。
木料發出噼啪聲,遠處幾個流浪漢開始跳舞,身形自由可愛。有人嗷嗷吼叫,有人揮動木料敲打地面為他打着拍子。
你找到你的刀打算咋辦?
認不得。
這樣吧,我明天先找我朋友,看看有哪樣工作适合你幹,你也可以過來。
行。
我曾經賺過二十萬呢,你信嗎?
二十萬?!
騙你是孫子。三年前我打工的飯店老闆借我店本,我開了個普洱茶莊,生意很火,一年淨賺二十萬。我不貪心,我花五萬幹哪樣你認得嗎?
他搖頭。
我拿出五萬,把我們老家十七個老人接上來,包一輛車帶他們遊遍昆明。石林、世博園、金殿、西山、團結鄉,整整玩了三天,還一人買一件新衣服穿上,包車送他們回老家。他們激動啊!我後來過年回家,誰見了我都拉我回去吃飯,喝酒,比親閨女還親。
他默不作聲。
不騙你。我要是說半句假話,明早走出去就被車撞死。
我信。沒說不信。
你看,做個有錢人也不難嘛。
難的是一直那麼有錢?
對了,你說對了兄弟。錢來得快,去得更快。二〇〇七年普洱茶嗖嗖往下掉,市場崩盤,哪個鬼老二都想不到。我所有貨款都進貨了,茶葉砸在手上,血本無歸啊。
生意不好做呢。
說說你,兄弟,你在戶撒幹哪樣?跑昆明來幹哪樣?
我就是個打刀的。
打刀就該待在戶撒嘛。
他不再說了。她也就不再開口。地面滾燙,藏身坑洞裡不僅聞不到垃圾臭味,也一點不冷。幾個流浪漢還在跳舞、唱歌,不時扭頭看看他們的火,大聲說如果木頭不夠他們可以送過來。他謝了他們好意,說他們就要睡了,如果火堆熄滅,麻煩幾位大哥幫忙添柴。對方回答沒問題,放心睡吧,做個好夢。于是他和權姐各自躺在熱熱的水泥地上,枕着原本就有的一兩張硬紙闆沉沉睡去。他夢見自己回到戶撒的火爐前,烈焰熊熊,一把成形的刀正等着淬火。橋上車聲隆隆,仿佛夢境深處的隐秘雷聲。他在夢中笑了,笑得十分開心。
醒來時天已大亮,早有騎車者陸續經過橋下。火堆看上去剛熄不久,從柴火的數量和位置判斷,幾個流浪漢一定精心為他們續過木頭,且将火勢控制得很好,以免攪擾他們。他起身轉到側面,權姐背對火堆睡得很熟,他叫醒她,說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我去吳井路找我的刀。她坐起身,似乎還待在夢中,好的,她說,多加小心,兄弟。還有坐車的零錢嗎?真有嗎?那好,記得給我電話。他謝了她,向西走出橋底,那幾個流浪漢依然在坑洞中酣睡,火堆剛剛寂滅,地上有白乎乎的炭灰。
他在環城西路問明方向,計算了一下手頭零錢,在西昌路口站台上了一輛開往東站菊花村的9路公交車。車廂空空蕩蕩,整個城市和它孕育的出行者們似乎尚未醒來,窗外清冽明亮,深藍的天空中躺着大片白雲,初升的旭日嬌嫩而新鮮;剛剛從滇池草海飛出的紅嘴鷗成群出現了,它們逆光飛行,從無數的高樓上方金燦燦地掠過;他坐到車廂尾部,打量外面漸漸擁擠的車流和行人,打量他們之外新的擁堵、流淌和無窮無盡,他忽然十分難過,想起大概還躺在坑洞中熟睡的權姐,想起她和自己一樣還沒吃一口東西。但這感覺很快消失了。昆明初冬的清晨清澈、無瑕、幹幹淨淨。龐大的公交車轟鳴疾馳,他并不熟悉的大街還未塞車。晨風撲面而來,發出遲緩悅耳的呼呼聲。他在吳井路口下車,打聽到古玩城方向後大步向前。大約五分鐘後,他一眼看見古玩城高大的仿古式城門。陡峭的飛檐斷了一半,看上去荒誕而怪異。
城内的店鋪大多沒有開張,他問了一家小店店主,有沒有一個老李。對方回答說往裡走,再過兩條小街就到。他向内走,很快就找到這家黑底白字的博雅古玩店,但門關得嚴嚴實實。太早了,九點剛過。他折出古玩城,就近找了一家米線館,要了一碗熱騰騰的小鍋米線。填飽肚子的感覺真好。他從店裡出來,沿窄窄的吳井路走了三個來回,将近十點才重新踏入古玩城大門。這一次,不少店鋪已摘下窗闆開張,但除他之外,還沒有一個來客。
博雅古玩店的窗闆仍未卸下。他待在陽光裡等着。光線強勁溫暖,很快就讓他微微冒汗了。十點剛過,一個個子稍高、偏瘦、穿一件醬紅色鴨絨服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大步走來,看一眼店旁的景瓦,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景瓦跟進去。店裡還暗着,男人按亮電燈。周圍的櫥窗、擱架和櫃台上全是古玩,茶色的瓷器、發黃的破書、巨大的木制品、陶制獸頭、奇形怪狀的小擺件、長長的羽毛和殘缺的字畫,青花瓷與黃龍玉放在突出位置,居間一個古舊的石頭水缸裡荷葉飄動,幾條大尾巴金魚無聲遊弋。店裡充斥着奇異的檀香味。
随便看。男人面帶微笑,推開窗戶,擦拭桌椅。
刀,我在找一把戶撒刀。
男人停下來,打量他。
什麼刀?
戶撒刀。
男人一聲不吭。
是我的刀。上面有個景字。
男人讓他在水缸後面的明式靠椅裡落座。
你說什麼?你的刀?
是。我親手打的刀。
男人笑了,搖搖頭。你憑什麼向我要一把不存在的刀?
他們說,就在你這裡。你買了這把刀。你花八百就買了我的刀。
沒有這把刀。
有。景字外面畫了圈,我親手刻的。
男人眯起眼睛。他看起來消瘦、憔悴,仿佛被一個彪悍的女人搞得焦頭爛額。
好吧,兄弟,即便刀在我手上,也是我光明正大花錢請回來的。你準備出多少?
那是我的刀。
已經不是了。
它是。它上面刻着景字。
男人又笑了,無奈搖頭。不是了。它現在歸我。我買了它。如果你非要不可,你必須花錢,天經地義啊兄弟。
我沒錢。
那你就帶不走它。
可它是我的刀。
兄弟,你不能對一個已經花了錢的買家說他買的東西是你的。法律是保護買家的。你沒有資格拿回去,就算這把刀是你打的,曾經是你的。
他們搶了我的刀。
男人起身走了幾步後重新坐下,問他喝不喝水。他說不了,他不渴,他隻想拿回屬于他的東西。
它不再是你的了。現在是我的。你還不懂?我相信你懂。
我懂。可我不能丢掉它。我大老遠跑來,我不可能不帶着它。
那好,你給我錢。
他使勁搖頭。
這就難辦了,兄弟。你覺得,我該咋辦?
他一聲不吭。看着魚缸裡三條金魚在荷葉下鑽進鑽出,紅彤彤的尾巴将水缸照亮。
我給你幹活。他說。
男人滿臉困惑,但譏诮地笑着,搖搖頭。我這裡不缺人手。
他不再說話。
真是你的刀?
是我的刀。
你打的?
是。花了整整二十八天打的。
你是戶撒阿昌人?
是。
男人起身走向玻璃櫃台,在那後面的空間裡,他俯身拉開一隻抽屜。他聽見他拽開抽屜但一無所見。男人仿佛消失了,被高大的櫃台完全擋住。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最後是小小的金屬扣子敲打的輕響。他的心跳驟然加快,仿佛難以呼吸。他知道是它。他找到了它。他站起來走向男人。後者轉身,将刀放在櫃台上。正是紅龍。刀鞘沒有任何變化。兩條龍也毫無變化。它在微暗的光線下閃閃發亮。他一把抓起它,抽半刀出鞘,店裡寒光閃爍。
是我的刀。他說,同時還刀入鞘。動作潇灑娴熟。
男人微笑不答,并不阻止他死死攥住刀,而是勸他坐回去,好好聊聊。
看出來了,這真是你的刀。
是我的。我打了二十八天。
用的什麼鋼?
彈簧鋼。
好鋼!削鐵如泥啊。
二十七條毛巾齊刷刷一砍就斷。
是嗎?男人笑了,找來一塊抹布讓他表演。他站在店中,抽刀出鞘,将毛巾覆在刃上,手腕輕輕一抖,毛巾斷作兩截。斷口十分整齊,簡直像裁出來的。男人使勁拍掌。我操,真不愧是阿昌戶撒刀!他說,你要是不來,我标價就三萬。八百換三萬,你說我這生意做的!
他還刀入鞘。我沒有錢。他說。
這樣行嗎?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你再給我打三把差不多的刀。
打刀?我咋給你打?回戶撒——
男人搖頭。伸出三根手指。就三把,行嗎兄弟?
行。問題是——
我沒讓你回戶撒。
不回戶撒,哪來的爐子,哪來的鋼?
男人笑了。我給你介紹個去處。你隻管打刀。除了打刀你恐怕再也不用幹别的事情,你就算想幹也幹不了,沒人讓你幹,你隻要打刀就能養活你自己。你真是比所有跑來昆明賣苦力幹零工招搖撞騙的家夥幸運多啦,因為你碰見了我,因為我懂你的刀。而且,我認為,我也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