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兩輛越野車,八個幹部進村了。村長、我和老顧、張六、八老漢、老拓等幾家安置幹部的在村口接了一下。八個幹部都頭戴邁克遮陽帽,一看就是統一購買的。張六悄聲說:“他們應該戴草帽,上面用紅漆噴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人脖子裡搭條毛巾,褲腿挽到半杆上,就像那時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了。”老村長踢了張六一腳,說:“夾住你婆娘的喔。”工作組六男兩女,正好一村一個,當晚就住進了農戶。組長姓熊,頭發全白了,就住進了村長家。
第二日上午,開會宣講。老村長在廣播上喊了幾遍,家家必須來個人,一共來了二十幾号人。老村長跟熊組長解釋說能來的都來了,再都是些女人娃娃。小王發了些紅紅綠綠的宣傳資料,熊組長讀了四個“三農”方面的文件政策,村民一個個像木頭樁子一樣蹴在那裡,幹部都拿出筆記本一絲不苟地做着記錄,坐在幹部旁邊的村民抻着脖子夠着看幹部在寫啥。氣氛當然比老村長開會要嚴肅,甚至有些沉悶。熊組長念過文件政策,要大家暢所欲言,說說自己的想法,沒有人說,點了幾個人,都搖頭,熊組長一再鼓動大家說我們下來就是聽意見的,大家想到啥說啥,想說啥說啥,可就是沒人說,會議冷清了一陣也就散了。
中午吃過飯,熊組長就進了果園鋤草、松土、施肥、壅蔥。揮鍬使鎬,樣樣在行。老村長說:“你幹活倒挺在行的。”熊組長說:“我雖是城裡人,可這些年一直在農口工作,經常下鄉。”熊組長在樹下穿來穿去走走,說:“進村一路上看到上莊的果園很闊氣,可樹都長瘋了,枝繁葉茂的看上去好看,可果子結成蒜辮子了,這樹要再不剪,就長壞了。”老村長說:“剪樹是個技術活,會剪樹的也進城打工了,這幾年都是自己湊合着剪剪。”熊組長說:“正好小張是農藝師,給大家把果樹修剪修剪,也帶帶大家。”張六趴在牆頭說:“正結着果子,咋剪?”小張說:“蘋果都長成鴿子蛋了,還舍不得?”張六說:“不是舍不得,這時間樹能剪嗎?”小張說:“按說從樹葉脫落後到次年萌芽前是剪樹的時間,最佳期是12月至來年元月,但這都是些老樹了,現在完全可以剪,不會傷樹,正好我們又趕上了。”老村長說:“沒工具,那要專門的工具哩。”熊組長說:“我們帶了。”張六嘿嘿一笑說:“毛主席說不打無準備之仗,你們倒準備充分,天旱了,我們都沒活幹,還想着給你們找點活幹哩,你們倒自己把活先找下了,連工具都帶了,你、你們咋知道我們這裡有果園?”熊組長說:“以前上莊這一帶果園可是農民增收的主要來源之一。”
四個幹部組成了修剪小組,小張在枝子上做标記,三人修剪,其餘的幹部則是整理樹枝。樹剪過了,樹枝也壘碼整齊。老村長說:“小夥子幹活不惜氣力,挺踏實的,好幹部。”熊組長說:“小張是跑下田埂的,愛樹如命,是省勞動模範哩。”老村長家的果樹是最後修剪的,剪修後,老村長說:“就像人頭發長了,這一修理一下子秀氣了。”上莊有人的家戶也就五十多戶,幾個小夥子兩天就剪完了,小張感慨地說,“這麼好的果園,都荒蕪了,再不修理樹可真就全長廢了,以後再修也修不出來了。熊組(長),我想不管有人沒人,我們都剪一下吧。”熊組長笑笑說:“對,不管有人沒人,都修剪一下。”老村長歎息一聲說:“全上莊的果樹全部修剪可是個大苦,不是兩三天的事,沒人務勞了,費那工夫做啥,吃能吃多少,賣呢不要說沒人到集上去賣,連摘都沒人了。”一幹部說:“沒人摘,我們來摘,吃不光,我們來吃。”老顧嘿嘿一笑說:“來這裡吃水果,還不夠油錢。”熊組長說:“都剪一遍,不留死角。”
修剪全上莊的果樹用了7天。修剪後的果園一下子疏朗秀氣了,老村長說:“今年有個暖冬,明年有好果子吃。”熊組長說:“要吃好果子,可不是冬天越暖越好,而是越冷越好,大地上生長的植物都是喜歡四季分明。”老村長笑笑說:“意思你聽岔了,我說的暖冬是你看這果樹修剪下的樹枝,哪家子不是垛得小山一樣,冬天可不有柴燒了。”熊組長說:“小張,這可是真正的純天然水果,每年我們都來為上莊剪樹。”小張說:“組長,不光是剪樹,還得思考如何保住這方圓的果園,這面積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咱們市上水果業的收入一度可是居前三位的。前幾年咱們還提出‘穩面積,調結構,提質量,保增收,不與糧争地’的目标,雷聲大雨點小,提出來就沒人管了。”熊組長說:“是啊,這是個新問題。”
老村長說:“你看一個個風吹日曬的黑成包公了。”小張說:“老村長,這你就不懂了,這種膚色叫麥子色,是最健康的顔色。”小馬說:“以後多下鄉,比待在城裡在體育館鍛煉,這幾日神清氣爽的。”
第二日,是“五同”的第九天,安排開會學習一上午,人來得比幹部進村那天要多些。幹部小李把我從會場上拉出來,說:“聽村長說你是作家。”我笑笑說:“浪得虛名嘛。”他說:“幫個忙,給領導寫篇民情日記,兩千字就行。”我笑笑說:“日記哪有讓人代寫的?”他也笑笑說:“現在領導講話筆頭子都懶,文章啥不是下面人寫的,要是我自己的自己就寫了,咋都行,可領導的,又要有感情,這煽情的文章我最弄不來。”我說:“給領導寫東西我從來都不行,作家寫東西都是随心随情,寫出來場面上用不了,我們領導交代我寫過東西,我寫完了他看了一半就撕了。”“……領導要求明天前要拿出來,這鬼地方又上不了網,”他撓撓頭,“作家感情都豐富嘛,你在這裡蹴了大半年了,肯定寫了不少東西,我從中擇一點,又不發表,就是應個事,不影響你發表。”我想想說:“在電腦裡,怎麼給你?”他說:“我帶着U盤。”我不好再推辭,打開電腦,找出我寫上莊的東西拷進U盤給他。
不一會兒,他又過來,說:“你電腦裡有沒有下載關注民生的古詩文名言名句什麼的?”我搖搖頭,他說:“你咋不存些,用起來多方便,我下載的在台式電腦,忘記拷到手提裡了。那你幫我想一些關注民生的古詩名言,我腦子一時一句都想不起來。”我說:“我腦子也沒記下多少。”他說:“有幾句就行,像‘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什麼什麼總關情這樣的,用點這些詩句領導就覺得有高度了有文采了,拜托拜托。”說着扔下一包中華。
我從記憶中搜羅了些句子給他,他看了兩遍,開始删減,把“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遍身绫羅者,不是養蠶人”等句子都畫掉了,說:“這都是貶義的,含有諷刺的意思。”至“柔桑采盡綠陰稀,蘆箔蠶成密繭肥。聊向村家問風俗,如何勤苦尚兇饑”這首詩,他想了想把前兩句畫掉,在後兩句下面畫了波浪線,“這兩句好,五同活動的意義不就是問民俗民情問饑飽嘛。”在“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這句下面,他打了點,說:“要說用民諺也好,表現咱們五同的深入,可這兩句不合适,幫咱另想幾句上莊的民諺。”我說:“這不是民諺,是唐代詩人聶夷中《詠田家》的詩句,可以表達為民不能隻顧眼前利益而不顧長遠利益,要符合科學發展觀。”他擡着頭望着房頂想了半天說:“到底是作家,經你這麼一引申還是挺深刻的一句,好好好。”在他畫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時,我說:“其實白居易這首《觀刈麥》最适合表達幹部下鄉的感悟與心情了。”他品咂品咂說:“不好,不好,說領導何功德,又私自愧,雖說謙虛,可心裡會不舒服的。”他把“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也畫掉了,我說:“李白的這首《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最能表現五同情境了。”他笑笑說:“太凄苦陰暗,不符合形勢,行了,有幾句就夠了,用得多了也不好,領導當兵出身。”
老村長說:“明天要回去了,晚上吃個飯吧,喝頓羊腥湯。”熊組長說:“算了,都不是這高就是那高的,下來也都想着刮刮油治治富貴病,其實誰家也沒慢待他們,我倒看他們胖了都紅光滿面的。”老村長說:“就在我家,咱們實心實意的,喝頓羊腥湯也就是個便飯,幹部确實把苦下了,要是請人修剪,一戶沒有幾百塊出不來。”熊組長說:“算了,有規矩咱們還得執行。”
吃晚飯時,熊組長從箱包裡掏出兩瓶酒。嬸子炖了隻雞,又炒了個韭苔腌肉,燒了黃花雞蛋湯,熊組長嘿嘿一笑說:“這超标了。”喝着酒,老村長說:“現在都不種地了,糧食夠吃嗎?咱上莊大隊(老村長至今把村叫大隊)地荒了至少三分之二還多,這原來可都是基本農田,是算糧食産量的。”熊組長說:“夠吃,國家糧食年年增産哩。”老村長說:“我看懸乎,新聞上說全國一個多億的農民都進城了,地都撂荒了,再說大城市周邊那都是年種年收的水澆田,都修路蓋房了,整村整村的地都沒了,這麼下去麻達。”熊組長點點頭說:“不過現在抓得緊了,耕地有條紅線,18億畝。”老村長說:“你說這麼下去,就都不種地了?”熊組長說:“地肯定是要種的,科學再發達,糧食還得從地裡往出長嘛。”老村長說:“誰種呢?咱上莊就是個例子,這十天你也看到了,村子裡就剩下兩代人了,不是老得快死的,就是小得正往大長的,小的長到大一點進城讀書,打工,我們這一茬老的一死,地誰還種,村子上還有人?别小看了種地,這是下三爛的活,但要上八仙的人幹哩。”熊組長說:“是啊,一年學個買賣人,十年學不了個莊稼漢。”老村長說:“這吃的可不像别的,别的東西沒有了,機器一開,連明晝夜能造出來,糧食能造出來嗎?餓不好挨呀,那些年你該是經過的,差點沒把人餓死。洋芋稈稈、麥草用鍘子鍘了,再用磨推成面,用手拍成餅子上籠蒸,出來有麸皮、糠拌拌還好,沒有麸皮、糠,咽都咽不下去,吃進肚裡就像跑火車,轟隆隆的,緊跑慢跑屙褲裆裡了。”熊組長說:“那日子不敢想,羊毛擀氈子,洋芋野菜過日子,要吃苞谷飯,除非老婆坐月子,要吃白米飯,隻能等到下輩子。六幾年的饑荒,我剛參加工作,在村上住隊,餓死過人啊。”我說:“說有人吃人的事,是嗎?”老村長說:“有過,不過沒親眼見,張岔的老侉子後來瓜了(傻了),說出了他吃人肉的事,說人最好吃的是腳後跟上的肉,賣兒女的多,蔣家老婆的爹就把一兒一女賣了,後來再沒音信,老了瘋了,天天往擋山頂上跑,說兒女回來看他哩。”
老村長咂了一口酒,說:“前段時間我聽廣播上說,鼓勵農民回家種地,中央是不是有這精神?”
熊組長點點頭說:“有,有這麼個精神。”
老村長說:“再讓回來種地,不容易哩。人心浮起來就像皮球浮在水上了,要按下去可就不容易了,現在讓回來種地,除非遇了大災大難。”
熊組長說:“背井離鄉進城打工,那日子不好過,我調查過農民工在城裡的生活境況,别的不說,單住的地方就叫人看了寒心啊,那能說是個家?有些人拖家帶口在城裡十幾年,還租住在一間房哩。”
老村長說:“前兩天不知誰給我發了個信息,雖說有些流氓,可說的是實情,我給你們念念:掙的是票子,下的是館子,穿的是料子,睡得是床子,進的是廳子,唱的是歌子,跳的是舞子,摟的是婊子,叫的是妹子……你們别笑,說啥是啥,城裡活得先進嘛。剛開始那會兒都不願意出去,人人都說出門好,出門的難怅誰知道,曲兒裡都這麼唱呢嘛。政府又幫忙找活又掏路費的,想方設法讓你出去,務工掙票子,鐵杆莊稼嘛,現在好了,人心浮起來了,争着搶着往外頭跑,隻要家裡拖累不大的,連家帶營都拔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嘛,說個醜話,就是娶不上媳婦還有個解決的地方。進城打工把眼界也打開了,都看明白了,娃不念書将來就是穿爺老子的鞋走爺老子的路,鄉下的教學質量比不上城裡,娃娃小學畢業,就想方設法帶進城裡念書,一個娃在城裡念書,就纏住了一家人,沒辦法的事。”
熊組長說:“那你說上莊的出路在哪裡?”
老村長長歎一聲說:“沒有出路了,我們這一茬人的兒女輩都不願回來,孫子輩願回來?他們在城裡念書,出了村子都不回來就落在城裡打工,等于是在城裡長大的。心越來越高了,野心都大得就想在城裡做下去(生活下去),攢錢要在城裡置家業。想在城裡做下去,容易得,這些年了,上莊在城裡買了房的也就七八戶人,可都這麼想望着嘛。以前掙點錢回來就顯擺,蓋房,娶媳婦,過壽,做滿月,都是大過,請大戲,耍影燈,鼓樂都是全活,過年那個熱鬧勁兒就别提了,興請飯,今兒你請明兒他請地排隊哩,年輕人一吆喝,社火就耍起來,一個正月忙碌碌的,風都油乎乎的。現在沒了,對上象了就在城裡把事辦了,上莊幾年了沒過一次喜事,沒起過一棟新屋,你說連村長都沒人當了,我眼看着七十的人了,還卸不了擔子。村子是徹底孤寡了,再過二十年,我們這一茬沒了,村子也就自生自滅。”
又說:“真的就不要農民了?”
熊組長說:“絕對不是不要農民。”
第二日一早小李就拿過來,讓我給他潤潤色,解釋說:“你那些東西我全讀了,寫得真好,真感人,隻是不符合活動宗旨,沒用上。”我笑笑,不好拒絕“潤色”,想他也是客套話,便隻好看看。總結寫得很結合形勢,既符合行政文本,又有高度,“架天線”和“接地氣”都用上了,我提供的詩句隻引用了一句,還是引用了“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類被引用濫了的詩句。小李悄聲說你想的那些詩句意思好,可領導……唉不說了。日記裡也沒有用我的東西:
今天我向上莊村民宣講了與農民息息相關的強農惠農政策,尤其是對農民負擔政策、良種補貼、農機具補貼及家電下鄉等政策進行了詳細講解,并詢問黨的強農惠農政策是否落實時,一位農民感慨萬端說:“種田不交稅,上學不交費,政策實在太好了,真是感謝黨,感謝政府!”
今天上莊村召開村委會,我和其他成員列席了該次會議,兩委會的同志都積極發言,場面很激烈……
我不想往下看了,為什麼下鄉筆記、日記也要寫得像新聞報道一樣呢?熊組長為啥不自己寫呢,把自己跟老村長的談話純粹地記錄下來,不用加一個字,就是篇好東西,或許熊組長已經不習慣動筆了,或許他覺得那不符合經常往上報的心得體會的“八股文”格式。對于“八股文”我們已經不止一次批判過,但充斥我們工作中的依然是“八股文”,新的“八股文”。我想按現在的許多活動結束都會搞評比評獎的常規,“下鄉日記”極有可能會進行評比評獎,而主持評獎的正是制造“八股文”的高手。
倒是有首打油詩,雖也全是大白話套話,但比那些日記強:田園好風光,空氣真新鮮。幹活出身汗,強比去鍛煉。生活多簡單,粗茶又淡飯。五同真是好,黨恩存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