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他在坑坑窪窪正在施工的環城西路找到一家小旅館,一個床鋪四十元,還住得起。旅館前台狹窄陰暗,坐在後面的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短發,長相清秀;她身後鋪滿五顔六色的零食,很多東西他從未見過。他問她哪有銀行,姑娘告訴他,過兩條街有二十四小時ATM。他聽不懂。姑娘耐心解釋,他明白了,說這就取錢,馬上回來。姑娘說,房間很緊,要是住滿了你可别怪我。他轉身回來,把刀擱在櫃台上。
你先收着。他說。
姑娘吓一跳,立即明白這就是他最貴重的東西。她同意了。他轉身出去,深一腳淺一腳邁過溝坎,經過一排路燈、黑暗和他從未見識過的如此齊整而又沒精打采的梧桐樹,找到兩條街外的工行二十四小時ATM。他按照姑娘教給的方法試了,但不行,他無法操控如此複雜的東西,隻好在門前台階上坐等,很久才遇到一個取錢的男人;他如實央告對方能不能幫他,這人滿臉惶恐,連連搖頭,轉身跑開了;他繼續等着,确認沒人再能幫他。他回到小旅館,央求姑娘幫個忙,姑娘說,我走了這裡咋辦?她頗不耐煩,沖樓上喊了一嗓子,一個更瘦也更老的女人探出腦袋,姑娘囑咐她跟他去一趟工行ATM,後者答應了。他向她道謝。女人帶他返回自助銀行,問他密碼能不能說,他說能,張口告訴了她。女人笑了,将銀行卡塞入取款機。賬戶餘額整三千。他難過而感動。青娜,沒準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了。他取了五百。女人說,記得明天給我十塊,算手續費。他同意了。女人大笑,說逗你玩呢,你從哪裡跑來的?山裡嗎?
房間太小,是三人間,他枕刀入睡;夜裡一直有人打鼾,加之昆明的高原反應,他遲遲無法睡着。他輾轉反側,半夜上了一趟廁所,返回時開始痛恨身下這張又窄又硬的床;他索性起身,打量窗外一輪亮晃晃的東西——剛開始以為是月亮,後來才看清是一盞路燈,徹夜不熄,比月亮還亮十倍。他瞪着它看了很久,睡意終于湧來,于是再也顧不上鄰床的鼾聲,拉起被子蒙頭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一個家夥坐在床邊死死盯着他;他差不多是被他目光驚醒的。此人又黑又瘦,留一圈絡腮胡,頭發卷曲,穿黑襯衫,領口大敞着,似乎長滿胸毛,眼神如醉鬼般呆滞,又像雨水洗過的刀鋒令人膽寒。
天亮了。這人說。
他猛地躍起,右手緊緊攥住枕頭下的刀鞘。紅龍一點也不冷,像他的血一樣熱。
給我點錢,小夥子,給我點錢。我千辛萬苦跑來昆明尋找殺我兄弟的雜種。
沒有。他說。
給我點錢。一百,兩百,随便。好人好報。
我沒有。
給我點錢。我來找殺我兄弟的狗雜種。
你兄弟死了?
死了,三年前在桂林,被人從樓頂推下去。我來找那個人。我必須找到。我找了三年。
對不起,我沒錢。
我兩天沒吃飯了,兄弟。
他穿上衣褲。鄰床的鼾聲忽高忽低,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鐵絲牽着。這個凄苦的男人眼中露出悲憫,頭顱在微蒙的光線中硬如磐石。
我今天就走,去貴州。我住店的錢還沒結。我要找到殺我兄弟的仇人。昨天到現在我沒吃一口飯。
他掏出一百元給他。此人突然跪下,朝他磕一個頭。之後起身坐好,坐在床沿上,神态恢複如常。
三年了,整整三年,我跑遍廣西、雲南、四川和湖南,不見這狗日的半點影子。他的聲音像灰塵一樣輕,但每一個字清清楚楚。
他一聲不吭。此人繼續說下去,似乎要讓他這一百元錢給得值。
我兄弟才二十五歲,和狗日的跑來昆明合夥開館子,後來生意不好,我兄弟不想做了,跟他說,想撤資回老家——對了,我是陸良人,認得陸良?不認得?在曲靖。離昆明不遠。他們沒談攏。狗日的不退錢,人也找不見。我兄弟在館子裡守了三天,總算見着他。還是談不攏。我兄弟鬼火起,伸手揍他,他哪是我兄弟對手?他跪地求饒,說兩天後把手頭的錢都湊齊了,一定還。我兄弟不幹,說今天就得拿錢。狗日的沒辦法,帶我兄弟到處找人借錢。一共三萬,借來借去還差兩萬。就是這兩萬,就是這兩萬……
此人突然不說了。他能猜到結果。屋裡逐漸明亮,一縷薄薄的晨曦鑽入房間,将灰蒙蒙的四壁抹上茶色。此人似乎累了,轉身回到床上,拉上被子沉沉睡去。他再也睡不着,一直呆坐到天光大亮,提上紅龍下樓結算房費。姑娘說,不住啦?他沒回答。之後,他越過滿地的坑洞拐入環城北路,它剛被灑水車淋濕,晨光在柏油路面上閃爍;街上車水馬龍,汽車、單車、摩托車、電瓶車擁擠不堪,紛紛趕往或近或遠無法猜想之地。他狠狠呼吸着昆明清晨的氣味,不是好奇,而是想把體内淤積一夜的東西吐出去。他沿環城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幾幢灰色大樓将天空剖開,陽光虛幻莫辨,有時待在樓後,有時又從巨大的玻璃牆面閃過,将一模一樣的屋頂、人群、車輛照得詭異而璀璨。他有些慌張,隻能順街邊疾走,同時回憶那個陌生男子講述的故事——被人推下樓的兄弟,僅僅為了兩萬塊錢。他能找到兇手嗎?茫茫人海啊,上哪兒找?又一段路面遭開膛破肚,高高壘砌的泥巴到處都是,街邊躺着垃圾、碎紙、樹葉和髒水,三五個年輕人哈哈大笑着沖過路口;紅綠燈來回變換,騎車的男人女人面孔僵硬,如忍受着極大苦楚;一個老女人踩着電瓶摩托迎面而來沖他露齒一笑,笑容尚未抵達就已變質,猶如驚悚的嘶吼,咒罵這個異鄉男人不過是擅自闖入的下三濫;他低下頭,卻又無法知道去往哪裡。街邊遍布小吃,他餓了,随便挑一間米線店,用最快速度吃下一碗焖肉米線後重新回到環城路上,從數百米外的十字路口取道青年路;街邊高大的銀桦樹投下紛披的影子,讓他想起戶撒;這條街還算筆直整潔,數量驚人的汽車以死狗般的速度喘息前行,幾個司機探出頭大罵,他聽不清楚他們究竟罵些什麼。
一小片公園綠地讓他停下來,一群老頭老太太各自打拳、跳舞,小小的自帶音響開得很大。他坐在長椅上發呆,依然不明白該去往哪裡。他始終緊緊攥着刀,一路走來已經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長椅微涼,還帶着隔夜寒氣,但清晨的陽光直直照着,十分暖和。陌生城市的巨大喧鬧恰好被茂盛的樹木隔開,讓他倍感踏實。那個女人湊近他時,他正抽刀出鞘,刀鋒閃爍,他相信沒人注意。但女人在他身後一聲驚呼,好刀,真是好刀呀!女人連連贊歎。他立即還刀入鞘。她從身後一株鸢蘿裡走來,一身淡灰色職業裝幹淨齊整,臉上的笑容十分親切,仿佛他們認識已久。
兄弟,你這是哪樣刀?
戶撒刀。他說。
你從哪兒來?戶撒?
他點頭。
來昆明搞哪樣?賣你的刀?
他搖頭。一隻手緊緊扣住刀鞘。它被太陽烤得發燙。
不容易啊兄弟。戶撒多遠啊,德宏?聽說過,沒去過。剛來昆明?為哪樣來昆明?
他還是搖頭。薛老八打造兩噸刀王的場景如風一般隐退,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連一絲痕迹都沒留下。他驚奇于遠行竟有如此效用。就連青娜的樣子也模糊了。
不好混哪,全省各地的人都往昆明紮。僧多粥少,太難啦。我家在文山,三年前就跑來昆明混飯吃,結果呢,好不容易在一家賓館紮下來,老闆突然出事,賓館被查封……
女人挨着他坐下,盯着他手中的刀。
先找個活計。她說。你先找個活計。我在一家小公司跑銷售,說話沒人聽,不然可以幫你。
他向她真誠道謝。
謝哪樣,不用。我搞不明白你為哪樣跑來?兇險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你看我家大哥,留在老家種地吃飯,管夠,身體壯得像頭牛。沒有比跑來昆明更兇險的了。你想好了?
他還是搖頭。
女人起身道别,說她每天上班經過此地。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隻能再次道謝。女人走出不遠又折返回來。走,跟我走。她說。
他尾随她穿過兩條窄巷,進入一幢灰白色六層老樓。一家小小的化妝品公司門面出現在三樓走廊深處。她和幾個女人打着招呼,走向一個身材修長、面目清秀的男子,此人看起來不到三十歲。她說,劉總,能不能讓他當個倉庫搬運員?男人來回打量他,責怪她的愛心又泛濫成災了。權姐,你這是第三次往我這裡帶人了吧?他轉頭沖他說,你是權姐什麼人?表弟還是表哥?女人拍拍他桌面說,我朋友的朋友,不是我親戚。男人說,就是嘛,我說你權姐哪來這麼多親戚。不好意思,公司暫時不缺人手。他轉身往外走,女人跟上來,一路來到樓下,她向他連連道歉。其實倉庫一直缺人呢,她說,那幫家夥哪裡忙得過來。他再次向她道謝,女人想再送他一程,他堅決不幹。女人盯着他手裡的刀,眼前一亮。
是好刀?最好的戶撒刀?
當然。他說。活活斬斷二十六條毛巾。
晚上,你去今天碰見我的小廣場等我。可以靠它混口飯吃。
他一臉茫然。
女人告訴他,夜間的小廣場不僅充斥着健身的老人,還有不少城中村居住的無業遊民、流氓地痞,他們經常跑來小廣場後面的樹林空地中賭錢。方式千奇百怪,有套圈遊戲,有撲克牌,有殘局,還有百家樂。此地曾被城管和公安肅清,最近又死灰複燃,但更加謹慎隐蔽;他可以帶上他的刀,用他唯一的長處擺設賭局。
行不?景瓦說。
行。咋個不行?女人一聲長歎。有的女人跑來城裡連下面都賣,你賣你的絕活算哪樣?
他不再說話。
先試試,不妨礙你找個像樣的活計。
他低下又擡起頭。你叫權姐?
對,都這麼叫我。她說。你叫哪樣?
景瓦。
好,景瓦兄弟,晚八點,小廣場見。
他不太清楚自己怎麼熬過了七八個鐘頭,但牢牢記住了幾處地标——從青年路到人民路,從玉斧巷到文林街,從翠湖到百貨大樓,他已進入這個城市,漸漸熟悉了它的酸臭氣味,開始習慣街頭行人和小販埋頭自顧的冷漠;傍晚時分,他踏着冷藍的光線重返小廣場,途中在一家小吃店要了一份蓋飯,覺得味道還好,是離開戶撒以來吃得最爽口的一次,他為此記住了店主和店名。天空驟然昏黑,光線隐退時就像鍛刀淬火之餘的袅袅青煙,燈光争先恐後地亮起,很多是為了招徕顧客的店鋪霓虹,隻有孤獨的街頭路燈讓他覺得親切溫暖。
小廣場上已聚滿了人。老年人三五一堆,将自帶音響的音量開得很大,恰好掩護了廣場背後小樹林裡一夥男人。他有些緊張,不知道這夥人,隐約能看出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們究竟搞些什麼非法勾當。他在早晨遇見女人的地方等她,手裡緊緊攥着紅龍。無人搭理他,甚至無人看他一眼。音樂大得離譜,小廣場上跳舞的老人奔放恣肆,這原本就是他們的地盤。權姐來了,和他親熱地打招呼,告訴他她特地帶來幾個朋友,不用擔心,他們會為他的刀下注的。
小樹林裡的男人超過十個,權姐招呼來的三個小夥子面色冷峻,其餘那些慣賭的老男人滿不在乎。權姐站到他們中間,一把拽過景瓦,大聲宣布他手中的戶撒刀能活活砍開十條毛巾呢,誰有興趣都可以下注,每注二十塊。要是輸了,每注返還兩倍,也就是四十。說完這些,她在他耳邊悄聲耳語:你的刀千萬千萬莫給我掉鍊子呀兄弟!他點頭,讓她放心。人群稍稍退後,讓出林中空地。權姐把手裡的塑料袋打開,取出十條毛巾交給他。景瓦取過毛巾,環視衆人。這些人,這些和戶撒人全然不同的城市漢人,沉默、貪婪、好奇而猥瑣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腰刀。樹林邊緣的路燈光向下傾瀉,将他們的身影長長拉開,彼此覆蓋。一些人蹲下身,抱着膝蓋向上打量。幾個老男人點上香煙,夾在嘴角抽吸,淡藍色煙霧在人群頭頂環繞;他默不作聲,緩緩平舉起刀,向他們左右示意。人群鴉雀無聲。他縮回手,以更加緩慢的速度抽刀,刀鋒寒冷平滑,看起來平淡無奇,但隻有他能看見一條細線般的光亮從薄薄的刀刃閃過。刀鋒亮相後,有人終于發出啧啧贊歎,這刀牛逼,好!權姐開始吆喝下注,很快,她腳下塑料袋子裡已抛進一堆錢币,它們落下時在空中翻轉飛舞,像一陣大雨。他喉頭發緊,腳底湧上的戰栗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他想起今年的阿魯窩羅節。人山人海。他正是揮動着這把刀,差一點斬獲了戶撒刀王的名頭。權姐将袋子紮緊,捧在胸口。景瓦将十條毛巾對折,放在刀刃上。衆人屏氣凝神,除了小廣場上的音樂沒有一絲聲音。幾個男人從地上站起來。
他揮刀斜劈。十條毛巾瞬間紛紛墜落。有人發出驚呼,但更多的人還愣着,半天不知緣由。一片沉默。權姐走過來,俯身撿起地上的毛巾,兩手張開。十條毛巾齊刷刷從中部斬斷,她一一清點,左右果然各十條。男人們大聲叫好,有人狠狠罵娘,有人湊上來仔細檢查毛巾斷口。他還刀入鞘,默默伫立在黑暗中。
權姐的叫好聲持續了很長時間。之後,兩個老男人提出更苛刻的條件:二十條毛巾,一次一百。權姐望着他,征詢他的意見。他想了想,抑制着胸口的怦怦心跳,點頭答應了。權姐将那二十條斷作兩半的毛巾交給他。他再次抽刀出鞘,再次将毛巾放上刀刃,端起來,向衆人示意。沒人吭聲,這回連抽煙的人都将煙頭踩滅了,大部分人從口袋裡掏錢。紅彤彤的百元鈔票令人血脈贲張。他輕輕叫了一嗓子,如俠客揮刀的呼嘯。刀在空中迅疾劃過,弧線又短又急。毛巾紛紛落地,衆人擁上來撿起它們,幾乎在争搶,爆發了小小的騷亂。二十條斷口的毛巾這回成了四十條,更小,仍齊整無比。權姐拍起了手,男人們也跟随附和。他還刀入鞘。權姐紮緊袋口,裡面已經有不少的錢,看起來沉甸甸的。一個老男人湊上前來,問他說,我能看看你的刀嗎?
不行。他說。
男人啐了一口。
另一個男人罵道:我操,老子輸那麼多錢,還不能看看你的刀?你什麼雞巴刀見不得人?
衆人紛紛附和。權姐和那三個男孩連忙将他護住,一面賠好話一面說他可是正宗戶撒阿昌漢子,要是惹急了會抽刀殺人的。衆人終于有些害怕了。權姐又各自退還了先前的二十元錢,連連說着好話,賠着笑臉,拽着他打算撤離。但是,那個老男人不依不饒,非看一看他的刀不可。
殺人?阿昌族敢殺人?他殺一個試試?殺了我咋樣?老子今天還非看不可,否則你們莫想走!我一個電話,二三十個兄弟拎二三十把菜刀趕過來,我倒要看看,是你戶撒刀厲害,還是我們大菜刀管用。
權姐繼續賠笑。他往前一步,大聲說,我們阿昌人有規矩,刀入鞘了,就不能随便抽刀。
老子就要看看。男人說。
景瓦一聲不吭。
到底給不給看?男人扯起嗓子大喊。阿昌兄弟,你到昆明來要入鄉随俗嘛。昆明人就喜歡湊熱鬧。看看你刀咋啦,你少不了半根毫毛!
戶撒刀再出鞘,是要見血的。
日你媽,劈了我?來,有種你來!
黑暗中,這夥老男人露出邪惡滄桑、見慣不驚的嘴臉。小廣場上《走進新時代》的音樂聲依然很大,他從夾竹桃的縫隙間看見大媽們扭胯轉身,動作誇張而詭異。他搖搖頭,緩緩抽刀。一些人向後退開。老男人原地站着,一動不動。
給不給看?老男人大吼。
景瓦抽刀向後,刀鋒在自己胳膊上閃電般掠過,一條暗紅色的血迹并不十分清晰,但迅速鋪滿手臂。這夥男人低聲驚呼。景瓦仍攥緊自己的刀。對不起,他說,對不起各位大哥。這是阿昌人的規矩。男人們呼啦一下往外走,有人埋頭罵娘,語氣兇狠惡毒,那個堅持看刀的老家夥一邊咒罵着倒了雞巴黴一邊消失在夜色中。小樹林一片寂靜。有人罵他傻逼的聲音清晰傳來。權姐趕緊用一條斷毛巾捂住他的傷口,罵他真傻,那些老油條哪有膽量跟一把阿昌戶撒刀較勁呢?
他左右環視。老太太們還在跳舞,夜空低垂,月色清冷。
走吧,走,跟我走。權姐說。
在權姐住處附近的小診所,他包紮了傷口,就近找了一家每晚三十元的小店住下。權姐給了他一多半的錢,大約一千。他默默收了錢,慶幸自己竟然掙了這麼多;權姐建議他最好找個活幹,隻要在昆明紮下根來一切不成問題。昆明這地方,她說,還是挺好的,比你想象的要好。他問好在哪裡,她說我一句兩句說不清,時間長了,你自然知道。接下來的一周,他東奔西走,早出晚歸,要麼出入外地人紮堆的建築工地打點零工,要麼跑到城西人力市場物色更好的活計;但除了餐廳、配送員、銷售、保潔、發行之類零工,再沒别的能讓他勝任又不至于太累的工作了。他每天疲憊不堪地返回旅店,漸漸和前台小夥子混熟,對方勸他可以去手機城試試運氣——幫助推銷手機或回收舊機,再倒賣給二道販子。吃飯的辦法多得是,隻要拉下臉面。他依言去了城東手機大廈,卻被亂糟糟的手機交易和虛張聲勢的街邊小販鎮住了,看似卑微卻油頭滑腦的鄉下打工仔和收購手機的小老闆們幾乎不看他一眼,他也沒勇氣向其咨詢是否有活幹。混到晚上回來,他如實告訴前台小夥子,這又是失敗的一天,也絲毫沒看出任何手機掙錢的門道;小夥子問他,你到底想做點什麼?他搖頭不語。小夥子有些愠怒,你總要養活自己嘛,你有手有腳,雖說年紀大點,也不過四十嘛。幹什麼都成啊。小夥子盯着他,再有,你成天拎一把刀出門,你說,誰他媽敢跟你打招呼,誰他媽敢雇你?給人當保镖?那也得碰上吃這口飯的黑社會啊。
三十四。他說。
什麼?
我三十四,不是四十。他說。
小夥子笑了,我說嘛,搞半天你是提前長好了放着。看起來成熟就好,成熟男人才受歡迎哩。工作嘛,小CASE。
他想給權姐打個電話,想了想又放棄了。一個同樣來自異鄉的女人,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帶到小廣場上設局掙錢。這個世上,沒人總願意幫你。他回到房間,把刀撂在床上——它醬紅色刀鞘毫無變化,刀把、刀身仿佛豢養的寵物一樣親切,已具有沉甸甸的生命。一陣莫名的悲哀襲來。隻有刀陪着他。隻有這一把刀。是他打造的最好的戶撒刀之一。他一度想打出七彩寶刀,恢複祖輩的技藝,但寶刀從未顯現;自己拼死拼活,種地打刀,打刀種地,勉強娶一個女人又跟随大理來的小老闆跑了,差不多卷走全部家當,他成了全戶撒的笑柄;輸給薛老八還不算,老天爺還讓他鬼使神差爬上那棵大松樹,讓人發現他暗暗偷師,讓他再也擡不起頭。薛老八的兩噸大刀進展如何?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直入骨髓,刺入他耳朵裡、骨縫裡,如鋪天蓋地的大暴雨。小夥子的話沒錯:每天拎一把刀出門,不被人冷眼防備才怪呢;唯一的好運是,竟然從未碰上城管或警察,否則将刀沒收也不一定。哪個異鄉人,即便是戶撒來的阿昌人,敢于拎着一把好刀在昆明的大街上串來串去呢?
他下樓找了公用電話打給青娜。她接聽時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還好,我在找工作。會找着的。你放心。他語無倫次。
青娜告訴他,她即将去緬甸的翡翠公盤試試運氣,給幾個廣東老闆打工。
真的?他說。
真的。
他突然無話可說。
岩保——
青娜一聲冷笑,狗屁的岩保!莫為我操心了。管好你自己。我過幾天就走。
對不起。他說。我會回來的。你給我的錢——
你留着用。她說,要回你就回,沒人攔着你。不回也沒人拽你回來。
我會還你的。隻要掙着錢,我就——
算了。你保重。
她挂了電話。
次日,他将刀交給小夥子代管,跳上一輛公交車前往城南;在一個規模較大的水果批發市場,他的努力終于有所回報,一個四川柑橘老闆願意雇他送貨:踩三輪車從市場出發前往幾公裡外的三家水果店,每月一千二。他沒有還價,滿口應承。當天就可送貨,他這才發現自己不會蹬三輪,四川老闆黑着臉,看他在三輪車上蹩腳蠢笨地磨蹭半天之後終于不耐煩地揮揮手,就地解聘了他。景瓦重新回到公交車站,低頭上車,踩着中午火辣的太陽回到小旅店,擡頭發現小夥子沖他連比帶畫。
刀,你的刀!
咋啦?
我日他媽,你剛走,一夥老雜種沖進來要你的刀。我不給,他們要揍我。我操,他們五個人呢,我咋可能是他們對手?
景瓦回頭打量,街上陽光逼人,汽車的呼嘯聲仿佛淩空抛下一把鐵釘。
人呢?
都走了,跑了,往那邊去了。小夥子指向外面。
他拔腿就跑,穿出熙攘的人群和臨街叫賣的小販,穿出密集的梧桐陰影與緬桂花衰敗的幽香,避開正在升騰的工地灰塵,來到環城南路與拓東路交叉口時已上氣不接下氣,胸腔撕裂般鈍痛,眼前黑影重重,巨大的路口廣告牌上的美女貌若天仙,兩層公交車遠遠開來,如碩大的野牦牛般橫沖直撞。沒有一個人攥着他的刀。沒有一個人。街上臭氣泛濫,他一陣惡心。慢慢繞行很久,隻能曳步回來。小夥子低頭待在電腦前面,問他找到沒有。他說沒有。小夥子擡頭看他,算了,他說,他們人多勢衆。
算了?他說。
我操,那你報警,打110。
他一聲不吭。
我幫你打?
他們哪樣長相?
小夥子簡單形容一番,說到帶頭老男人兇神惡煞的眼神時他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我認得他。
你認得?
他默不作聲,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小夥子叫住他說,不好意思,大哥,你今天必須續費了。
哪樣?
續費,房費。你住了十三天,該交錢了。
我沒錢。
沒錢?你說你沒錢?小夥子盯着他。你最好續費,否則……
他回到房間,才發現并無多餘的東西可以收拾。他走出來,陰冷的眼神讓小夥子低下腦袋。
好吧,算球,我弄丢你的刀,免你一天房費算球。
他來到門外。小夥子大聲問他去哪裡,他不再說話,沿着門前大街重新返回環城南路的十字街口。巨大的廣告美女笑得沒心沒肺。他找到公用電話,撥通權姐手機,小心翼翼地說,刀沒了,肯定在那幾個老男人手裡。權姐十分沮喪,告訴他說,她剛搬出出租房——公司說垮就垮,三天前,全部積壓貨品抵給了貸款方,那個女裡女氣的小老闆已經跑路,而她住的地方也是公司租的,隻能搬出,還未找到一個落腳地點。我們在小廣場見吧,她說,晚八點,希望找到幾個老家夥,找回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