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八的臉色像死人一樣難看。我告訴你我從沒見過哪個上年紀的男人能用這麼狠辣又這麼頹廢的眼光瞪着我。我将了他一軍。他猛然洩氣的複雜表情袒露了他年近七十的秘密。衰朽,惱恨,無可奈何。他可是名副其實的戶撒刀王,能容忍一個外來者撕破底線?他随随便便就能殺了我。他重新拎起新打的刀。刀刃上有我手心的血。殷紅,深紫,迅速凝結成小小的黑斑;他握刀逆光站着,低聲說,兄弟,話沒講完你咋說走就走?大狼狗繼續逼近,步子又穩又狠,黑黃色的肩脊上下錯動,大得像老虎。他喝住它,它嗚嗚低喚着趴在地上,仰臉看我的眼神警惕而猙獰,仿佛随時可能撲上來撕開我的喉嚨喝我的血。
我該說的全說了。我說,我走了。今天就回昆明。
他舉起刀——逆光的刀鋒釋放驚人寒光。真是無與倫比的好刀。我手心的微涼漸漸變得火辣,就像攥住一塊燒紅的梨碳。我張開手,傷口比我想象的深,血順着掌跟往下流,半隻手都染紅了。大狼狗耷拉着舌頭嘶嘶喘息,牢牢盯着我的手。我握緊拳頭。薛老八喝令我别動,也喝令他的狗老實待着,自己反身進屋。院子裡隻剩下我和大狼狗。我不得不狠狠逼視它,它也牢牢盯住我。我們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我能聞到它嘴裡呼出的陣陣臭味。此後發生了驚人的一幕:它漸漸低下腦袋匍匐在地,不再看我,扭頭望向堂屋裡的主人。薛老八很快拿着紗布和酒精走出來,為我沖洗包紮,在我手背上打了死結。他看着我。走,進屋說,喝杯茶。
我随他進入堂屋。他燒水沏茶,扭頭望向門外。大狼狗掉轉身子面向我們,仍趴住不動。上午的光線清亮通透,天空仿佛唾手可得。
都這麼說的吧,說我薛老八藏着七彩刀?
是。
戶撒真的沒有七彩刀。我爹薛老七失蹤跟七彩刀沒有關系。沒半點關系。你不消用這種辦法告訴我你聽來的謠傳。他指一指擱在沙發邊的刀。血迹半幹,刀鋒凜冽逼人。
你一定聽說,摻進人血就能打造七彩刀。我認得你的意思。在戶撒,這不是秘密。薛老八盯着我。我沒料到他如此直接。很多人完全沒腦子,以為摻點人血就能打出來,問題是人血和畜生的血有哪樣不同?要能用人血打它,也就一定能用别的血代替它。是這道理吧?
我一言不發。
薛老八一聲長歎。好吧,我先說說我爹。我爹打的那把刀真不是七彩刀。生産隊長王善奎把它扣下來,全戶撒的人都以為七彩寶刀出現了。其實那把刀還不如我剛打的這把。你要是想看我待會兒就帶你去看。我他媽的累了,被這把破刀連累了一輩子。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藏着掖着隻想自己發财的阿昌人。我辛辛苦苦打刀幾十年,我要能打出七彩刀或者我手裡就有七彩刀,我早發了,我還窩在戶撒幹哪樣?
四十年前的懸案浮出水面,但我無法辨别真僞。四十年前的寶刀風波讓生産隊長扣下了薛老七的好刀,他沒讓薛老七取走那把刀并聲稱從未見過它的原因是,他想傳遞一個強烈信号:他深知薛老七的底細,深知他都幹了什麼。薛老七非常擔心,終于不辭而别,再也沒有返回戶撒。他到底幹了什麼?薛老八一聲長歎——一天深夜,戶撒下了濃濃大霧,薛老七跑到一戶生孩子的人家讨要人血。女人難産,大出血,為薛老七的野心提供了絕佳機會,否則他哪兒去弄那麼多人血?他被接生婆攔在門外,告訴他血差不多流光了,他拎着小銅盆,厚着臉皮說好歹給我一碗兩碗吧。接生婆狠狠詛咒他,罵他狼心狗肺,人家女人都快死啦。薛老七站着不走,接生婆最終給他弄來小半盆人血。薛老七立即塞給她兩塊錢讓她務必保守秘密,之後端着半盆人血往家跑,沖到院裡立即鍛刀,再将血淬到通紅的刀刃上。但這把刀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哪裡有什麼六彩七彩?絕望的薛老七三天三夜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
故事的關鍵在于,那個難産死掉的女人正是生産隊長的女人。生産隊長當晚在甘蔗林搶收,并不知道自己的女人臨盆難産。薛老七以為他能瞞過去——隻要接生婆不說誰知道?生産隊長聞信火速往家趕,女人臨死咬着他的耳朵吐出最後一句話:有人要我的血哩。王善奎猜到了七八分,他找來接生婆,後者一邊抽自己嘴巴一邊說了實話。王善奎一聲不吭,給自己女人辦了後事。那把由薛老八偷出來斬斷土地廟增長天王手中利劍的好刀讓他抓住了機會。薛老七不得不走。他料定王善奎必将心狠手辣。他走前對薛老八說過一句話,把七彩刀給老子打出來。之後杳無音信。薛老八到處尋找他爹下落,從沒得到靠譜的消息。都說他爹死了。不是死在緬甸就是死在深山。永遠也打不出七彩刀的薛老七已經無法找到繼續打刀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在偷找人血之前,薛老七試過雞血、鴨血、豬血、狗血、羊血……甚至跑很遠的山路前往另一個山寨找來馬血和騾血,全部以失敗告終。人血是他最後的希望。這讓他恨不能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打仗殺人,用源源不斷的人血複現戶撒寶刀。
現在你曉得了?沒有七彩刀,這個世上,至少現在,戶撒還沒有打出哪樣七彩刀。薛老八說。
我默不作聲。
兄弟,我說過遠不止你一個人跑來找七彩刀,哪裡找?哪裡有?都上當了。
你後來當了紅衛兵搜了王善奎的家?
我隻是找回原本就屬于我爹的刀嘛。我找着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他家堂屋牆上挂着。他平時就用它砍樹砍甘蔗砍柴。刀鋒亮得像新的。
為什麼一本戶撒刀圖譜上寫着,六百年前确有此刀?
薛老八連連歎氣。對了,你問到點子上了。我們都以為有。有的書裡,尤其是古書和戶撒刀史書上都這麼寫過——七彩刀鍛造于某某年的戶撒郎氏,用的是冷鋼鍛造;問題是,如果真的有,又為哪樣消失?你說這三百年來哪裡缺過人血?古人真要打出來,我們當然也打得出來。我就抱定這個信念才堅持到現在。可照樣打不出來。我告訴你我他媽的不隻試過各種各樣的血我還試過各種各樣的屎,各種各樣的尿,各種各樣的酸,各種各樣的雨水,各種各樣的頭發和各種各樣的香灰。你想都想不到。結果一模一樣——沒有,沒有七彩,你拼上老命頂多打出六彩。如今戶撒幾個打刀名匠都能打出六彩,薛老八、景弄、景瓦、裴五東、張小貓、朱老壽,都打得出來,不稀奇。一點不稀奇。問題六彩就是六彩,不是七彩。永遠沒有七彩,這輩子我認不得到底還能不能打出七彩,我還能不能活着瞧見一把地地道道的七彩刀擺在我面前。
我久久不語。大狼狗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能看看那把刀嗎?
你其實看過。
看過?
上次你來,我帶你看過。就在東廂房。
他再次帶我去那間擺滿了刀的東廂房。電燈亮起,他從前排的砍刀裡抽出它。我緊緊握在手中,刀把是鑲銀的,工藝說不上好,花紋肯定是大理的,刀背上也有細細的雲紋,刀把處刻有大大的薛字。我問薛老八何以見得這是當年那把?他輕輕翻轉刀身,讓我看刀背上一個蠅頭大小的字:七。我有些蒙,把刀湊到眼前,它的氣味生冷發涼,似乎有輕微的鏽味從濃烈的機油味裡透出。四十年的刀啦,四十年,你看看,照樣快得像剛打的。薛老八從我手裡接刀,和他新打的那把兩相對照。果然,這把刀顔色盡管更深更黑卻依然鋒利,刀鋒像紙一樣薄。薛老八手裡的新刀仍然帶有絲絲火氣,就像一個暴躁的年輕後生。我問他這刀現在的身價,薛老八搖搖頭。
給多少錢都不賣。兩百萬,兩千萬,兩個億,都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