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戶營村除了有黨支部書記,還有一個村民委員會主任。如果說黨支部書記是村裡黨的一把手的話,村民委員會主任就是村裡的行政一把手。村民委員會主任叫房光和。村裡人喜歡簡單明了,不習慣把房光和叫什麼村主任,習慣把房光和叫成村長。省裡有省長,縣裡有縣長,鄉裡有鄉長,村裡當然也應該有村長。這天下午兩三點鐘,黨的一把手到行政一把手家裡找房光和去了。季節到了暑天,天氣越來越熱。知了在樹上叫,豬在水窪子裡打泥,小孩子在水塘裡撲騰。房光民來到房光和家,見房光和的老婆在堂屋當門鋪了一領涼席,正躺在涼席上睡覺。房光和的老婆隻穿了一件褲衩,沒穿上衣,兩個奶子和白肚皮都在外面露着。見房光民進來,房光和的老婆醒了,她趕緊把兩個奶子抱住,說等等,我穿上衣服。
房光民說:穿什麼衣服,你那玩意兒我又不是沒見過。
你啥時候見過?
你忘了,那一次咱倆在玉米地裡,我在下邊,你在上邊。
胡扯,誰跟你上過玉米地!房光和的老婆還是到裡間屋把一件半袖汗衫穿上了,說光和沒在家,他到鎮上買化肥去了。
二哥還買什麼化肥,難道二嫂這塊地還不肥嗎,還不是肥得天天流油嗎!
你老婆杜蘭妮那塊地也很肥,你為啥還要天天給她上“化肥”?
我是不是天天給她上“化肥”,你怎麼知道?照你這麼說,我豈不成了“化肥”制造廠了!哎,二嫂,咱倆不外氣,你跟我說實話,二哥的輸精管結紮之後,他的家夥還好使不好使?
二嫂臉上紅了一下,說:隻要你自己的家夥好使就行了,别人的家夥好使不好使,關你什麼事!房光和已經生了兩個兒子,按照計劃生育政策的有關規定,房光和作為村長,不得不帶頭做了結紮手術。
房光民說:不,誰讓你是我的好二嫂呢,誰讓你長得這麼白呢,誰讓我喜歡你呢,我同情你,想幫二嫂解決一下困難。房光民說着,走到二嫂身邊,推着二嫂的腰,把二嫂往裡間屋裡推。
二嫂的臉更紅些,她扭身看着房光民,說:死光民,你真不要鼻子,你作死呀!
别拿捏了,來,快點兒,幹一盤。閑着也是閑着,不幹幹什麼!
你也是幹部,光和結紮,你為啥不結紮?
我才不結紮呢,我全靠它享受呢,我要讓它始終保持金槍不倒的狀态。
什麼叫金槍不倒?
傻二嫂,你嘗嘗就知道了。抽水機紮上了管子,噴不出水來,地幹得多難受啊!來,好好配合,我給你澆點水,順便再給你上點兒化肥,保證讓你滋兒得繃不住嘴。
那你得快點兒,你二哥回來看見就不好了。
跑馬射箭,你想要多快,我就給你來多快。
鄉裡楊書記又給房光民打來了電話,讓房光民馬上到鄉裡去一趟。這一次杜蘭妮接到電話後沒有像上次那樣,說是楊書記打電話找房光民,隻通過高音喇叭喊房光民回家接電話。杜蘭妮知道了,楊書記找房光民沒有什麼好事,她不想讓村裡人知道楊書記找房光民。另外,她的公婆若是聽見楊書記找房光民,又該坐不住馬鞍橋了,又該到她家來給房光民出主意了。婆婆宋建英太厲害,她不想讓婆婆動不動就到她家裡去。
房光民聽到老婆在高音喇叭裡喊他時,他給二嫂“澆水施肥”剛剛結束。二嫂說:我日他姐,壞了,忘了讓你戴上套子了,我要是再懷上孩子咋辦!
你就說二哥結紮沒紮好,有個别漏網之魚跑了出來。
你倒會說,我看你就是漏網之魚。
過兩天我再來找你。
你老婆喊你呢,滾你的。
等二哥回來,你讓他去找我,我有事兒跟他商量。
我才不管你們的蛋事兒呢!
房光民回到家,杜蘭妮看着他的臉問他:你又到哪裡去了,去這麼長時間?
房光民說:政治上的事,你少過問。
楊書記又給你來電話了,讓你馬上到鄉裡去。
什麼事?
你們政治上的事,我哪裡知道!
房光民心中忐忑,給楊書記打通了電話。楊書記問:房光民,我每次給你打電話你都不在家,你幹什麼去了?
我到地裡看了看。
上次我讓你寫檢查,你寫了嗎?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以為你的江山已經坐穩了是嗎?帶上你的檢查,馬上過來吧。
讓我爹一塊兒去嗎?
你是支書?還是你爹是支書?你爹過來幹什麼!還不如讓你娘過來呢,你是幼兒園的小孩子嗎?
去鄉裡之前,房光民先拐到了爹娘家,說:楊書記又打電話要我去。
爹說:楊書記和你是上下級關系,讓你去你就去吧。以後這些事你不用再跟我說,要學會獨立自主。
他讓我帶上檢查。
帶什麼檢查?
就是他上次讓我寫的檢查。
宋建英看着房守本問:你上次怎麼跟楊才俊說的,他收了咱的錢,寫檢查的事不是說不提了嗎?
房守本說:官一大,脾氣就見長,這個楊才俊,真讓人拿他沒辦法。他對房光民說:好了,他讓你去,你就抓緊時間去吧!
那檢查怎麼辦?
你這孩子,你去了再說嘛,天不會塌下來。
宋建英說:不行我去找他,他要是還讓你寫檢查,我就把他收咱家三百塊錢的事給他說出來。
房守本把眼一瞪說:你敢!婦人見識!你隻會添亂。你添的亂還少嗎!
房光民騎車來到鄉裡,見到楊才俊,楊才俊倒沒有馬上跟他要檢查,卻給他一樣東西,要他看看。
房光民接過東西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說:我拿回去念給俺爹聽聽吧。
楊才俊說:這個東西你不但不能拿回去,也不要對别人說我給你看過,你能做到嗎?
房光民點點頭,表示能做到。
楊才俊給房光民看的是縣紀委批轉給呂店鄉紀委的一封檢舉信。檢舉信點了房守本、房光民的名字,稱他們為父子支書。說他們父子支書打着籌資翻建小學校的旗号,對抗中央1986年第7号文件精神,挖可耕地燒磚。可耕地已經挖了八畝,使良田變成了深坑。大家不知道這些地賣了多少錢,也不知道所賣的錢到了誰的腰包裡。村民們敢怒不敢言,隻能給縣紀委寫信,舉報房戶營村無法無天的父子支書。廣大群衆盼望縣紀委能夠為老百姓做主,懲治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檢舉信最後說,如果縣裡不嚴肅處理房守本和房光民,他們就向省裡和中央寫檢舉信。檢舉信不是手寫體,是用打字機打在蠟紙上,再用油印機印出來的油印件。檢舉名是匿名的,下面署的呂店鄉房戶營村廣大群衆。楊才俊問房光民:感覺怎麼樣?
房光民說:我敢肯定,這封信是房國春寫的。
你憑什麼得出這樣的判斷?
村裡賣了一點兒土,他認為挖土的地方離他家的祖墳太近了,毀壞了他家祖墳的風水。他上次回來,我沒去巴結他,他對我有意見。還有,俺娘罵了他弟弟房國坤,房國坤到他跟前告了狀。
别管誰寫的信,反正縣紀委對這封信有批示,要求鄉裡盡快調查處理,并把處理結果報告給縣紀委。事情捅到上邊去了,這一次我估計你的支書是當不成了。
不料房光民說:當不成,就不當。俺爹當了幾十年支書,為黨工作了幾十年,除了得罪了一大堆人,我看沒啥好處。當支書,是種地過日子。不當支書,還是種地過日子。俺爺一輩子沒當過支書,也不見得比别人活得歲數小。
這話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
你把事情想簡單了,你以為當支書跟做遊戲一樣,想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我告訴你,你這個事情是要提交鄉黨委會集體研究的,當與不當,由鄉黨委會決定。在黨委開會之前,你還是要配合一下,把你的書面檢查交上來。這是一個程序,也是給你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年輕同志嘛,犯點兒錯誤也是難免的,不能因為你犯點兒錯誤就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寫了檢查,對寫檢舉信的人是一個交代,對縣紀委也是一個答複。怎麼樣,檢查帶來了嗎?
沒有,還沒寫。我不知道怎麼寫,我以前從來沒寫過檢查。
你以前沒寫過檢查,當了支書就得學會寫檢查,這也是你當支書的一個基本功。
俺爹說,他當了幾十年支書,從來沒寫過檢查。
你怎麼又提你爹,你爹是什麼文化水平?他大字不識一個,寫檢查拿什麼寫。他沒寫過書面檢查,肯定做過口頭檢查。他做過的口頭檢查不知道有多少呢!我限你兩天時間,你必須把檢查給我交上來。我不再給你打電話,不再敦促你,就看你的黨性如何。兩天之後,我要到地委黨校學習半個月。好了,你可以走了。不要讓你爹再來找我。
騎車回家的路上,房光民滿腦子都在想,肯定是房國春寫信點了爹和他的名,告了他們的狀。他似乎看到,房國春站在告狀信的落款處,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房光民想罵人,他覺得房國春真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頭上長瘡,腳底流膿。房光民想揍人,倘若房國春在眼前,他會一拳搗在房國春臉上,把房國春搗得滿臉開花。這樣想着,他一手離開車把,做了一個沖拳的動作。他沖拳沖得有些猛,以緻自行車晃了好幾下,差點沖到路邊的玉米地裡。地裡的玉米已經長起來了,伸展的玉米葉子如一把把大刀,充滿了殺氣。地裡的豆子也長起來了,化不開的濃綠蓋滿了地皮。豆子地裡冒出的氣息有一點腥,血腥。
房光民沒有回自己家,直接到爹娘家裡去了。他開口便罵:房國春太壞了,我日他八輩兒祖宗!
房守本讓房光民冷靜,冷靜,坐下慢慢說。
房光民說:我冷靜不了。房國春點了咱倆的名,說咱倆是父子支書,把咱倆告到縣裡去了。
你看到告狀信了?
楊才俊給我看了。我說拿回來念給你聽聽,他不讓我拿。
告狀信上落的是房國春的名字嗎?
落的是房戶營村廣大群衆。狗屁,哪裡有什麼廣大群衆,肯定是房國春一個人幹的事。隻有房國春才能幹出這樣沒屁眼子的事。
房守本說:我沒得罪他呀,他為啥在背後對咱下這麼狠的狠手。
宋建英說:你怎麼沒得罪他,你沒讓他兒子當支書,還不算得罪他嗎!
房光民說:他在告狀信上要求撤銷我的支書,開除咱倆的黨籍。
宋建英咦了一聲,立起眼睛開罵:咱是把他家的祖墳挖了,還是把他家的孫子扔到井裡去了,他這樣對咱下死嘴。我去罵他,我罵死他個老不死的老東西。
房守本也說:這個房國春,是太過分了。他問房光民,楊才俊是什麼态度?
房光民說:楊才俊還是讓我寫檢查,說把我的檢查拿到黨委會上研究,還說我的支書可能當不成了。
宋建英說:你要是不當支書,我看哪個鼈孫敢當!不行讓你爹再去找楊才俊一趟。
楊才俊說了,不讓我爹再去找他。他說他要去地委黨校學習。
房守本說:上次楊才俊跟我說過,什麼事情就怕有人捅到上邊去。樹有樹遮,人有人管,捅到上邊他也害怕,他也得想辦法保他的烏紗帽。
說到底,病根子還是在房國春那裡,要挖病根子隻能挖房國春。怎麼挖呢,宋建英的舌頭就是挖土機,她隻能用“挖土機”去挖房國春。她再次說:我去罵他,罵死他個老龜孫。
房守本說:他又不在家,你罵他他也聽不見。
宋建英說:他不在家我也要去他家裡罵他,我罵得他心裡長毛,耳朵根子發燒。
宋建英去罵房國春,拉房光民的老婆杜蘭妮跟她一塊兒去。杜蘭妮不想去,說她不會罵人。宋建英說:不會我教你,我罵一句,你學一句。
杜蘭妮說:你教我,我也學不會,我張不開嘴。
張不開嘴,你長嘴幹什麼!長一張嘴,光留着吃飯嗎?房國春那老叫驢欺負你男人,你不幫你男人出氣,誰幫你男人出氣!好兒子不如好媳婦,裡壯強似表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杜蘭妮隻好跟随婆婆到房國春家去罵人。
這一次,宋建英罵人不必再指桑罵槐,指雞罵狗。房國春不是在告狀信裡點了房守本和房光民的名字嘛,那麼,她也直接點着房國春的名字罵。可她點的又不是房國春的大名,而是房國春的小名,奶名。這地方的文化傳統,人們對一個人的小名是避諱的。特别是晚輩人對長輩人,提人家的小名是大不敬,是犯忌的,跟揭老底罵人差不多。而晚輩人叫着長輩人的小名罵呢,它比任何惡毒都要惡毒,已不是惡毒二字所能概括。房國春的小名叫眼,宋建英以動物的眼作比,上來就罵了狗眼、豬眼、兔子眼、黃鼠狼眼等一大串子眼。接着她以人身上的眼子作比,這眼那眼又罵了一大堆眼。村裡人之所以一聽到宋建英罵人就興奮,蓋因為宋建英罵起人來總是能借題發揮,總是有創造性,總是能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于是,村裡在迅速傳遞着一個信息:又開始了,又開始了!還有一個說法是:不一樣了,這一次升級了,升級了!他們所說的升級,是指宋建英罵到房國春的家門口去了,還指宋建英罵人時叫了房國春的小名。村裡有不少年輕人并不知道房國春的小名,當聽宋建英罵這眼那眼時,他們并沒有把眼和房國春聯系起來,不清楚眼指的是誰。宋建英罵狗眼時,他們以為罵的是狗。宋建英罵豬眼時,他們以為罵的是豬。宋建英罵屁眼時,他們還以為是人身上一個放屁的器官呢!終于知道了眼是那個高中老師房國春的小名時,他們心中的秩序受到很大沖擊,傳統的忌諱受到很大颠覆,誰說長輩人的小名晚輩人不能叫?現在看來,不但可以叫,叫着小名罵都是可以的。宋建英以前是支書的老婆,現如今是支書的娘,她的叫罵具有帶頭的意義,等于開創了房戶營村新的曆史。
宋建英到房國春家門口叫罵時,房國坤正在家裡。房國坤沒有站起來迎敵,沒有和宋建英對罵,他甚至連問一句你罵誰都沒問,就像一隻見到貓的老鼠一樣,貼着牆根溜走了,溜到别的地方去了。惹不起,躲得起,房國坤的策略是躲,不讓罵人的魔王宋建英看見他為好。
房國坤一溜出來,就被宋建英看見了,宋建英暫時按下房國春不罵,臨時性加進一個項目,把房國坤罵了一大串。宋建英罵的也是房國坤的小名,房國坤頓覺顔面掃地,渾身起燥,臊得實在有些受不了。他背對着宋建英站下了,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争,看要不要像房守現說的那樣,和宋建英拼了算了。比如他返回去,二話不說,抽宋建英兩個嘴巴子;或者撲上去掐住宋建英的脖子,一直把宋建英掐得翻白眼兒,看宋建英還罵人不罵!然而房國坤的想象沒有付諸任何行動,他還是低着頭,伸着脖子,溜掉了。因為房國坤溜走得有些匆忙,他連門都沒顧上關。他家屋當門靠後牆放着一張硬木條幾,條幾當中靠牆擺放着一個鏡框,鏡框中鑲嵌着兩位老人的黑白合影照片,一位是房國春的父親,一位是房國春的母親。房國春的父親光頭,留着長長的胡須。房國春的母親頭戴黑色絨帽,鬓角那裡露出的是白發。人們站在門外,就把照片看到了。兩位作古的老人似乎也聽到了宋建英的罵聲,并看到了正在罵不絕口的宋建英,但他們說不出話來。
房國春家裡還有一個人,那是房國春的老伴兒皇甫金蘭。皇甫金蘭在竈屋裡,正彎着腰在案闆上揉面,準備蒸馍。宋建英在她家門口叫着丈夫的小名罵第一聲,她就聽見了,她臉上一赤一白,吃驚不小。丈夫的小名她是知道的,但她諱莫如深,從來不敢叫,什麼時候都不敢叫。有時不得不說到那個字的意思時,她甯可以孔和窟窿代替。這樣讓人家喊着小名罵到家門口,對他們全家來說恐怕是最大的侮辱。丈夫做什麼事,從來不跟她商量,她也不過問。丈夫是有大學問的人,她一個字都不識。她曆來尊重丈夫,相信丈夫做什麼都是對的。她不知道丈夫怎麼得罪了宋建英,惹得宋建英罵人罵得這樣難聽。皇甫金蘭知道,村裡很多婦女都挨過宋建英的罵。但宋建英總算沒有罵過她。她對村裡每一個大人孩子都很友善,都很和氣。哪怕對一條狗,或是對一隻雞,她說話也是輕輕的,從不大聲呵斥。對宋建英,她總是笑臉相迎,不笑不說話。宋建英叫她三嬸子,她叫宋建英是他嫂子。每次遇見他嫂子,有橋都是讓他嫂子先過,有花兒都是讓他嫂子先戴,有東西都是讓他嫂子先嘗。這一次不是在路上遇見他嫂子,是他嫂子罵到門上來了,她讓都讓不開,這可怎麼整?不過,皇甫金蘭的笑臉還是有的。她雖然笑得有些勉強,有些苦澀,但她畢竟是笑,不是哭。等宋建英罵了一會兒,她從竈屋裡走出來了,笑着說:他嫂子,你累了吧,到屋裡歇會兒,我給你燒茶。
宋建英沒有叫三嬸子,她說:我不累,我罵三天三夜都不累。我就是罵他個眼子貨,就是罵他個驢将的。我罵得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覺,九天九夜尿不出尿。
前來看熱鬧的人聽見宋建英罵人罵得新鮮,都笑了一下。他們在戲台上和電影上也聽見過罵人的,但都不如宋建英罵得新鮮,好玩。有的小孩子站得離宋建英很近,他們站在宋建英對面,仰着臉看宋建英的嘴。宋建英的牙一切一切的,舌頭一跳一跳的,宋建英的兩個嘴角還起了兩點白沫,都讓他們覺得不錯。
皇甫金蘭問:你三叔成天價不回來,你為啥罵他呢?
宋建英說:壞人不分在家在外,他個堵不住的屁眼子,比天底下所有的壞人都壞。他給縣裡寫告狀信,不光告了俺男人,還告了俺兒子。你看他屙血不屙血,你看他屙的血有多黑。他不讓俺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
宋建英說到兒子時,不少人都朝杜蘭妮看去。杜蘭妮沒有跟婆婆一塊兒罵,她的确跟婆婆學不來,也不願學,臉上一直很不自在。見有人看她,她不知不覺往後退了一步。她很想離開,但不敢離開,她怕被婆婆發現後罵她。
皇甫金蘭說:不聽你說,我還真不知道。都在一個村住着,又都姓着一個房字,告啥告呢!好了,别罵了。他又不在家,你罵他,他也聽不見。
他聽不見,你聽得見。你是他老婆,你們一個鼻眼子出氣!
皇甫金蘭無話可說,也不敢再說什麼。她要是再多說一句,說不定宋建英會連她一塊兒罵。她回到竈屋,接着蒸馍去了。
這天下午,房守現沒能到現場聽宋建英罵人。他在村頭碰見了副鄉長尹華,把尹華拉到他兒子房光金家裡去了,要房光金晚上請尹華喝酒。他既然把酒錢提前付給了房光金,得看着房光金把請尹華喝酒的事落實下來。此前他經過多方打聽,已跟尹華扯上一些親戚關系。這裡方圓幾十裡村莊的男女互有嫁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隻要有心,總能跟某個人扯上一些親戚關系。東扯葫蘆西扯瓢,扯上的親戚關系多是表親:表姑奶、表姨奶、表舅奶;表姑爺、表姨爺、表舅爺等。房守現七拐八拐,跟尹華扯上的是平輩表親關系,稱尹華為表弟。他喊着尹鄉長,表弟,伸手就把尹華所騎摩托車的後座子拍上了,說:你家俺表叔、表嬸子的身體還好吧!
老表是遍地草,一抓一大把,尹華是懂得的,他說還好還好。
房守現說:走,回家歇歇,我請你喝兩盅,咱們好好叙叙。我記得我小時候跟着我娘還到你們村走過親戚呢!
尹華是喜酒的人,聽不得喝字,一聽說喝酒,他舌根似乎泛起一些酒味,臉上也有些熱。但作為一個分管一大片行政村的副鄉長,不是誰的酒都能喝的,喝得不好,麻了舌頭,想管住舌頭恐怕不那麼容易。對于房守現的情況,尹華了解一些,知道房守現以給婦女治不孕症和換胎為名,騙有一些錢。還知道房守現喜歡搞女人,常搞的一個女人外号叫織女。尹華認識織女,織女看人時小眼兒一勾一勾的,跟村裡别的女人的确不大一樣。但尹華說不了,他找房光民有點事。
房守現勸尹華表弟這會不要去找房光民,房光民這會兒顧不上接待他。房守現對尹華說:你聽。
尹華聽了聽,聽到村子北頭有女人叫罵的聲音,村街上也有些空,人們好像都到村子北頭看節目去了。
房守現告訴尹華,那是宋建英堵着房國春的家門口罵房國春去了。
尹華驚奇了一下,問:房國春回來了嗎?
沒有。房國春沒回來,也不耽誤宋建英罵他。房國春的小名叫眼,宋建英罵的是房國春的小名。走吧,跟我回家去吧。你往我家裡一坐,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正好可以掌握一些情況。
去不去房守現家,尹華還是有些猶豫。他心裡清楚,房守現這麼熱情邀請他到家裡去喝酒,一定是有事求他。别看這些農民老眉喀嚓眼,表面上木頭木腦,其實他們都鬼精鬼精,個個無糞不起早。要不是在某些事情用得着你,他們才不願搭理你呢!當然了,這些農民也懂得禮尚往來的道理,你給他一瓢面,他必不忘記還給你兩個馍。而房守現家的“馍”要比一般農民家裡的“馍”多一些,也大一些。
房守現看出了尹華的猶豫,說:我的大兒子房光金跟你一塊兒喝過酒,說你是好酒量。
喝酒的人忘性大,記酒不記人,尹華說:噢,噢。
房守現摸住摩托車的車把,要幫助尹華推摩托。
尹華說:摩托好騎不好推,還是我自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