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惠梅說:“朱小文跟李波三天沒來上學,不知家裡有啥事,你捎我去看看吧。”我說:“你沒問學生?”汪惠梅說:“問了,沒人知道。”
我捎着汪惠梅到了朱小文家,朱小文的奶奶正在喂豬,汪惠梅問:“大娘,小文在家不?”大娘說:“我也幾天沒見了。”汪惠梅說:“大娘,孫子幾天不見了,你也不着急呀。”大娘說:“常在同學家睡,動不動幾天不見,越來越管不住了,沒辦法嘛。”汪惠梅說:“大娘,得在親戚家裡找找,三天都沒去學校了。”大娘搓着手想想,撩起衣襟摸出鑰匙,打開箱子一揭箱蓋,整個箱蓋掉了,原來箱子從後面将合頁的螺釘擰掉了。大娘長歎一聲說:“小文這娃在城裡學得壞壞的,啥東西都藏不住,你看箱子都鎖不住了。”大娘拿出個包裹,一層層打開,露出一本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翻了一遍,說:“狗日的,把攢下的幾個錢全偷走了。”汪惠梅急了,說:“會去哪兒,得找呀。”大娘說:“沒事,沒事,隻要把錢拿走就沒事,你們别心慌,定是去城裡找他爹他娘去了,假期就走過一趟,讓老黃瓜碰上了,幾聲吼了回來。”我說:“兒子的手機号有沒?”大娘說:“有,我給你找。”開始從包袱裡翻找,找了半天,沒找見,自言自語說:“人老了記性不行了,我記得一個紙片片上寫着,怕丢了裹在包袱裡的。”我看到牆壁上用粉筆寫着朱洪财的手機号,說:“朱洪财是不是朱小文的爸?”大娘說:“就是的,對了,牆上那是小文寫上去的。”
從朱小文家出來,我們上了擋山,給朱洪财打電話,手機顯示是西安的号碼。朱洪财沒接。過了一會兒又打,還是沒接。一直到黃昏了,朱洪财才接了電話,說他在工地上幹活,手機沒在身上。我問他朱小文是不是找他去了?他說:“将将(剛剛)到的。”我長出一口氣,問:“李波是不是一塊兒去的?”朱洪财說:“一塊兒來的,他爸在鹹陽做活,找他爸去了。”我說:“讓朱小文回來念書,課耽誤下了。”朱洪财說:“不回去了,就讓他在這裡先混着吧,下學年在城裡念。”我說:“這還有近一年時間哩,讓他混着?”朱洪财說:“先讓他在城裡拾瓶瓶。”我還要說啥,他說:“挂了,我得去吃飯了,遲了就沒稠的了。”說完就挂了。我又打通了朱洪财的号碼,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還啥事。”我問有沒有李波父親的手機号碼,他告訴了我。我打通李波父親的電話,得到的答複跟朱洪财如出一轍。
汪惠梅說:“他們咋這樣?咋這樣?”
我說:“他們不這樣又咋樣呢?”
汪惠梅說:“太冷漠了,要是城裡的孩子幾天不見了,早都該報警了。”
我說:“這就是城鄉差别。”
我們去跟小文的奶奶說了情況,又去了李波家,想把情況給老李說一聲,免得他們擔心。
李波家獨占了一道壕谷,很是寬展。左右是果園,大門外是一個麥場。一隻大黑狗蹲在麥場上,而路從麥場上通過。我不敢貿然穿過,停下摩托,上莊的狗都會追咬摩托、蹦蹦車和小車,真會下口,又兇又狠。在趙家廟我就讓狗從摩托車上扯下來。
麥場上有一群雞。雞群裡有一隻公雞,紅冠綠尾,胸脯高挺,趾高氣揚,甚是英武,它鋒利的爪子刨着堅硬的場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它是在向黑狗挑釁,咄咄逼人。黑狗則頭偏在一邊,目露不屑,尾巴高豎就像旗杆,龇着牙向公雞撲過去,公雞敏捷跳開,趁機啄黑狗一嘴。草垛上蹲着一隻花貓,目光冷漠,像一位裁判,又像坐山觀虎鬥的旁觀者。我想黑狗是顧不上我們了,可當我推着摩托和汪惠梅蹑手蹑腳穿過時,黑狗忽然吠叫着撲向我們,汪惠梅吓得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我也有些怵,借着摩托擋着,這狗身高體壯,踏得大地騰騰有聲。我摁響摩托喇叭,這才阻止了它的又撲又跳。還是公雞解了我們的圍,它追在狗的後面扇着翅膀一跳一啄的,狗無奈地掉頭又去撲雞去了。我們趁機過了關卡。
到了大門口,老李掮着犁正趕着牛回來。進大門時,老李老婆趕着羊出來,看到我們有些尴尬,說:“羊圈門不知咋開了,羊跑出來。”說着奓着兩手又往院裡趕羊,可羊給圈瘋了,出了大門就撲向山野,哪裡能輕易趕回來。我知道是要偷牧去了。汪惠梅說:“讓跑一跑,老圈着都圈瘋了。”我也說:“就是,讓羊也散散步。”
進了院子,老李将犁靠在牆根,又從牛身上揭下套繩,喊寶蛋,寶蛋,來把牛牽進圈裡去。窯裡跑出來幾個娃,一個五六歲的娃扯着牛缰繩往牛圈裡牽牛。老李在街門上坐下,脫了鞋倒鞋殼郎裡的土。那牛欺負寶蛋太小,一擺頭拽倒了寶蛋,寶蛋哭了,老婆從屋裡出來罵老李:“指屁吹燈,指貓念經,還沒炕頭高讓喂牛?”
這話我能理解,屁雖為氣體,具備吹的功能,但沒有方向性,是吹不了燈的。貓卧在那裡,你能聽到呼噜呼噜的聲音,就像念經,其實是在打呼噜。
老李拉我們擋箭,說:“沒看着幹部和老師來了,把幹部和老師冷在院裡去喂牛?”老李老婆沖我們笑笑,過去拉起寶蛋,說:“寶蛋是個好漢子,不怕把鼻子沖塌了,快悄聲,等會婆給你煮雞蛋偷着吃。”寶蛋不哭了,和奶奶牽牛進去了。
我把李波去城裡攆他爹的情況給說了,老李說:“走了就走了,讓人頭輕着點。”
從老李家出來,已是傍晚,壯觀的火燒雲鋪滿了天空,整個天空紅彤彤的,雲随風動,猶如3D電影中的天空雲影,時而峰巒疊聚,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奔馬走象,時而皇宮城堡,真是白雲蒼狗,瞬息萬變。而大地之上,千山萬壑層次鮮明,每座山峁都燃燒成了金山,每道谷壑都黑如隧道。整個世界宛若神話世界。
刀把梁就像一把金光閃閃的刀把。上了刀把梁,看到老李趕着羊往山的高處去了,每隻羊背馱晚霞,金光閃閃,就像童話中的羊群。
汪惠梅說:“多美麗的火燒雲,坐坐吧。”
天光漸漸暗淡下了,火燒雲就像燃燒盡了能量,雲影逐漸灰暗,凝重,暮色從谷底往山頭洇上來,稀疏的炊煙升起,開始是乳白色,漸漸變為淺藍。我想要知道上莊現在還有多少戶人家,在黃昏裡數數炊煙,就知道了。
許久,汪惠梅說:“你說不是咱們找,他們就不管了?”
我說:“讓他們咋辦呢?去找去追,這些老人連路都還摸不着。”
起風了,草瑟縮着,夜色漸漸濃了,濃得風都穿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