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撒的大雨說來就來。先前一片晴和的天空突然烏雲翻卷,雨水傾瀉而下,但不到半小時就停了,大地幹淨得像被擦過,到處是潮濕的泥土氣息,戶撒壩子像刀鋒一般明亮;很快,升騰的水汽形成壯觀的白霧,擁塞在陽光四周;很快,又出現寬闊的七色彩虹,像漂亮的彩橋橫跨壩區;山已變成鎢鋼色,像過期巧克力一樣又硬又脆;就連山頂的森林也清晰無比;成群的白鹭從田間飛向雨霧,越飛越高,你沒法知道它們的終點。
我大多數時間窩在火紅山菜館,就算過了飯點或者還沒到飯點我也進去待着。我在等候薛老八。最新消息顯示,他今晚有望回到戶撒。這意味着隻要順利找到這位戶撒刀王,我對七彩刀的搜尋極有可能來個了斷。薛老七的失蹤、薛老八的成功——就算中間橫亘着整整三十年——也有迹可循。我不相信巧合,甯願相信命運。正如我一遍遍陷入類似的迷局與追蹤之中。我真該當個私家偵探,效仿美國黑色電影裡的亨弗萊·鮑嘉,為了某個案子鉚足勁兒一查到底。上次追訪一塊保山黃龍玉就讓我費盡心思,最終找到了想要的答案。黃龍玉産自保山龍陵,那塊拿到我店裡出售的手把件很漂亮:中間有廬山煙雨造型,兩側的黑斑狀如打傘的童子,雲煙含黛的古典意蘊正是我喜歡的。很多客人都來問價,我一概惜售。後來,也是一個大雨天,一個面目不清的客人(我确實想不起他的長相了)走入店中,他湊近這塊黃龍玉,仔細端詳片刻後告訴我說,此玉不值錢,不真,是匠人精心炮制的。我說何以見得。他指着兩個打傘童子說:黃龍玉因為天然柳絮和水草狀的黑色肌理聞名,右邊那個童子是真的,是天然紋路造就的佳作,但為了均衡之美,匠人偷偷在左側摻雜了硫酸矽鈉制造了另一個相仿的童子。由于添加的劑量有些大,多餘的化學制劑在童子頭頂形成一小片煙雲,看起來反倒成了意外的收獲,卻也恰恰說明它是人為的,是不折不扣的赝品,與一塊藏有柳絮和水草圖案的黃龍玉沒法相提并論。我很驚訝,也很不服氣。我告訴他我可是花重金請來的,很多專家也都掌過眼,不會有假。他笑着甩甩傘尖的積水,大步走出店門,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此後,我連續失眠,為這一番看似不太靠譜卻極有可能的真相搞得焦躁不安。我又找了不少專家細看,得出的結論漸漸模糊起來——由于價格高昂,他們也不敢吭聲了。我決定前往龍陵尋找當地最牛的玉石匠人一探究竟。這件事比起今天的七彩刀來說當然小巫見大巫——除了我或許有阿昌人四分之一血統的隐秘原因,男人畢生都會迷戀利器。我開一家小小的古董店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刀。但豈能放過一個讓我沒法睡覺的頑念?對我來說,我就該不停出走,探尋一個又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否則我實在想不出活着的意義(如果活着真有意義)。我記得我抵達龍陵的夏天十分酷熱,我穿着汗衫短褲在破舊的龍陵縣城奔走,最終托一個朋友找到當地最負盛名的黃龍玉匠人,他看了我的玉就笑了。我說你笑什麼?他說,他認得此玉。我說難道是你做的?他說不是的,是一個朋友幾月前曾拿來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讓他看過,他無法說它真,或不真。
我暈頭轉向。真,假,這個非常容易的判斷到了他們嘴裡怎麼像上帝的箴言一樣艱難?他說,我的判斷其實沒有意義,你自己覺得真就真吧,非真即假。我更蒙了,想花大價錢讨個明白。他卻不再開口,讓我找别人看看。我尋遍那條黃龍玉石街得到的信息三七開:三成匠人堅持說此玉是天造的傑作,假不了;另有七成匠人說是赝品,這種東西他們也能做。我後來漸漸相信(聯系開頭那位傑出匠人暧昧的态度),此玉肯定有假,否則早就水落石出啦,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人反對呢?但總該有些依據吧?我再次回訪那位名匠,他躲起來不再見我。我糾纏他的徒弟說我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啊,能否讓你師父指點迷津?徒弟進屋禀報,出來後一聲不吭交給我一本圖譜的複制品,上面詳細記錄了這類黃龍玉的鑒定方法。這份圖譜對我的玉石幾乎沒有幫助,我也看不大懂——它顯然過于深奧了,藏着很多玄而又玄的專業名詞。我隻好帶上它返回昆明,夜裡一再做夢,備受赝品焦慮的折磨;三天後,我找到一個巧匠,他答應幫我打開這塊石頭一驗真假——要确定它的身份就非此不可,必須以毀掉它為代價。他問我究竟想好沒有,我咬咬牙,說,切吧。我的想法很簡單:就算輸了也還輸得起,再說,我豈能以真品的價錢草草賣掉它?對我來說,這塊黃龍玉已經成了難解的謎題和巨大的黑洞,吸引我步步逼近,哪怕将其毀滅也在所不惜。最終,那位巧匠用電鑽像切開頭顱一樣切開了它;燈光照下來,我看到的内部除了完美的結晶體外再無其他。這恰恰證實了最基本的判斷:它是真的。我被那個神秘男子随便布下的迷局引誘了。我根本沒信心堅持己見。我原本就不是幹這行的。事已至此,我反倒輕松啦。再翻照圖譜時,恍然發現龍陵的匠人隻是讓我明白回歸常識的重要性。我哈哈大笑。随後的某一天,我意外從昆明豐甯小區的地攤上發現了薄薄的《戶撒刀記》——我的老天,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在毀掉一塊精美的黃龍玉後它神奇地出現了,這豈非老天爺的安排?上面依次畫有戶撒曆史上二十一把赫赫有名的寶刀,其中,居于顯眼位置的,無疑是七彩刀。一行小楷清晰注明:公元991年自西域傳入戶撒,1697年絕迹。
看吧,我們命中注定終将與意外相逢,也必然與使命相遇。要麼它找上你,要麼你一頭撞上它。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你無法一一解釋你遭遇的一個個驚人的巧合;正如葉源,死去的葉源,如果當年我一直追她到底而不是半路撒手,她沒準就是我的啦,不再是别人的,也就不會喝下我至今搞不清楚的某種烈性毒藥,我也不至于懷着某種歉疚辭去公職,跑到吳井路開了這間博雅古玩店。他們一再勸我改行——一個離過婚的三十五歲女人曾經認真勸我,開一間專門出售臨摹作品的畫廊吧,臨摹的東西多受歡迎哪,很多中産階級和文藝小資就喜歡以最低的成本附庸風雅,我可以找一大批美術學院的優秀畢業生,組建一條龍生産線——正如深圳的大芬村。我說這是個好主意,但我這輩子都想玩真的。她沖我冷笑,說李果你都玩真的?那你娶我啊,别把自己說得那麼高上大。我說注意,我說的是想。她罵我無恥。我說我無恥嗎?不娶你我就無恥啦?什麼邏輯嘛。這個女人,姓甚名誰一點也不重要,就像我店中的古玩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我卻為了戶撒七彩刀跑遍昆明、紅河、大理、芒市和瑞麗,将戶撒留作最後一站。她說她總算看出來了,對我來說她還不如一件東西。我說不不,千萬别這麼說,東西不會動彈,你不一樣,擡腳就能走啊。她詛咒我,像個三歲孩子奪門而出,叫嚷着總有一天要殺掉我。後來我還真有點想她——我記得她剛來那天,斜倚在我店鋪椅子上的模樣無比性感,如同壯實的海豹。很大程度上,女人們大同小異。海豹走了,又來了海獅,之後是企鵝、長頸鹿、狗熊和秧雞。真該被她們的丈夫或男友好好關起來。
薛老八回來啦。
消息出自火紅山菜館老闆之口。我似乎喝多了,又似乎完全清醒。我立即掏錢結賬,大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