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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8

時間:2024-11-07 11:27:09

我上了戶撒人的當——他沒給我帶路,隻為我繪了地圖:從火紅山菜館出門往左,見村口大松樹後筆直往南,穿過戶撒的漢人土地廟,跨過一座單孔石橋就是西村,村東頭可見一座小乘佛教寺院的尖塔,再往前是一個小院,那家主人姓王,沒準是個漢人,就是他,能打造我所說的七彩寶刀。我問他此人姓甚名誰,他琢磨半天,吐出一個古怪的名字,但立即又否定了,搖頭說他也不太清楚,就知道這人每天打刀為生。可他的刀從來不像别的戶撒刀匠一樣刻上名字,而是一個又一個數字,如,1,2,3,4……及至數百數千,每一個數字代表一把刀?沒準,但是很多數字大多不連貫,有時是68,有時又變成23。毫無規律。不過,聽說每把帶同時“1”和“0”字的好刀就是七彩刀呢,亮得仿佛出鞘就能殺人。我問他為什麼從沒在市面上見過,他說你當然沒見過,都被私藏了。被誰私藏?緬甸、印度來的刀販子,高價買走這人全部的七彩刀,之後賣給東南亞一帶的貴胄望族,還有的直接賣向西藏、新疆,經古絲綢之路銷往歐洲。絕對的七彩好刀。他的刀,就因為産量有限才像舍利子一樣神秘。我對他的說法不太相信,以我多年收藏戶撒刀的經驗看,為什麼從沒聽說過這個姓王的家夥?這人不屑地冷笑,昆明大哥,你沒聽說的事情多了,因為你從沒來過戶撒。我答不上來。他反問我,你曉得戶撒壩子住着多少少數民族?我搖搖頭。他掰着手指一一數着:阿昌、傣、回、景頗、藏,好多呢。民族多的地方當然有故事。你們在大城市待久了,差不多成了書呆子,自以為什麼都懂,實際上一塌糊塗,來我們這裡一開口就像個白癡。我笑了,我說你看我像白癡嗎?他說你倒是不像,但我見過很多來戶撒考察的所謂專家,都他媽的一副白癡相。

他要了我另外的一百元,嘻嘻笑着邀我過去喝酒。我爽快答應。門外月色舒爽,戶撒甘洌的空氣仿佛從地底升起,帶着絲絲縷縷鋼刀的甜味、腥味、鏽味和油味。四個漢子要了不少牛羊肉,就用一把精美的小刀切下,直接手抓送進嘴裡;蘸的佐料是胡椒面、花椒粉和鹽,吃起來滿口噴香。酒是當地米酒,度數不高但是後勁很大。喝這樣的酒你不能不防但很多時候想防也防不住——就像絕色女人,當她纏上你時你隻能乖乖投降。我想追問更多七彩刀的秘密,可這夥人不再談論刀,他們說着我無法聽懂的阿昌話,神情越來越激動;酒酣耳熱,他們突然轉頭問我從哪兒來,我說昆明;他們說,真是昆明。牛逼地方。我說,還行。其中一人又問,哪天走?我說還不一定。此人不再說話。另一人擡頭問我,還回昆明?我說不回昆明我回哪裡?他們笑了,笑容神秘莫測。之後他們猜拳行令,全是阿昌語,不過酒令卻是漢人通用的,我大約能懂。其中一個黑乎乎的健壯漢子轉頭邀我劃拳,我搖頭說我不會。他滿眼鄙夷。再也沒人搭理我。他們大聲吆喝,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哈哈大笑,很快就扔了一地煙頭,喝光一壇子米酒,其中一人搖搖晃晃起身吩咐老闆再拿酒拿肉。店老闆點頭哈腰,說新鮮的羊頭肉馬上就好,牛肉還得再等等,羊雜碎行不行?他們異口同聲說行,咋個不行,趕緊上來。店老闆回身從竈台取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端上桌,又另置了一大碗糊辣子蘸水。幾個漢子吃得稀裡嘩啦滿頭熱汗。那把切肉小刀撂在空盤子裡,閃閃發光。我想拎起來看個究竟,但突然覺得荒謬——這是戶撒,哪裡不是戶撒刀的天下呢?你的目的是找到最棒的。最棒的戶撒七彩刀。我的心怦怦狂跳,似乎因為多喝了幾杯,又似乎被阿昌漢子的豪氣感染。我起身告辭,先前那個漢子起身向我道别,其餘幾人都沒看我,自顧說着半醉的癡話。

我出門找到那棵黑魆魆的大松樹,在樹下發現一些祭祀的蠟燭和紙錢;我仔細辨别方位。街上沒有一個人,連多餘的燈光也沒有。狗叫聲稀稀落落,靜得幾乎能聽到月光灑地的簌簌聲。地面是微微返潮的泥地,幽涼直透鞋底。我沿一條曲折的小巷穿出一座又一座阿昌宅院,不久便找到了戶撒土地廟——大門和左右兩扇圓窗看上去真像動畫片裡變形的二郎神,它狠狠盯住你,仿佛要将你的魂魄也揪出來嚴刑拷打。我沒什麼值得拷打,也沒做過離譜的虧心事。但我還是站在廟門前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廟内一團漆黑,連一點香火的餘光都沒有。廟裡供着的神仙菩薩也昏暗不明,兩旁的四大金剛隻剩黑色的輪廓。我繞過土地廟,很快發現小乘佛教的金色塔尖,它在月光下微微發亮。我大步前行,一座單孔石橋出現在路基上方,橋下流水淙淙,将月光揉碎。跨過石橋後天地豁然開朗。一大片收割完畢的稻田靜靜躺着,田壟的陰影交錯重疊,與路邊黑魆魆的樹林邊緣拉開距離,讓遠處的河水雪亮刺眼;仿佛一切都在夢中見過但你未必确定;河流的嘩嘩聲清脆悅耳;還有一些你無法命名的蟲子、蟋蟀、螟蛉持續共鳴,像某種遼闊的布匹鋪滿大地。我踩着自己的影子進入田壟,天地間似乎隻剩我一人,眼下也确實隻有我一個人,我似乎踩住了夢與黑暗構築的世界。遠處出現村莊的輪廓,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很快來到田壟盡頭,一片榆樹林迎面而來,濃重的陰影擋住月光。我穿出樹林,步入對面這個小小的仿佛絕對靜止的村莊,它正是那個阿昌漢子所說的西村。村頭一棵大榆樹比戶撒村口的古松還大,黑黝黝的樹冠直指天空,将月光刺出窟窿。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左,還是右,東,還是西。全是一模一樣的房子,前後毫無燈光,黑沉沉一片屋脊在月光下泛出暗藍色,與清晨的霧霭沒什麼兩樣。連條狗都沒有。睡得太早了。

我左轉來到一戶院落門前,院牆很低,我隔牆大喊,有人嗎?連喊幾聲後,屋裡總算亮起燈光。我深呼吸,酒勁兒早醒了。有人開門出來,由于逆光,我無法看清是男是女。此人走到院落門口時我才看清是個又高又壯的女人,這在隴川一帶實屬罕見。你找哪個?她操着并不流利的漢話問我。我說明來意,問她有沒有一個姓王的打刀匠人。她想了半天,說我們這裡沒有姓王的漢人啊。打刀匠倒是有一個,是地道的阿昌人。我問他這人刀打得如何?姓什麼叫什麼?她回答說,好像姓羅。叫什麼不清楚。至于刀打得怎麼樣,她不太好說。也就那樣吧,全戶撒哪個刀匠打的刀不好?又有哪個刀匠敢說他的刀最好?我笑了。她也笑了,露出亮閃閃的牙。除了個頭高大,她是典型的阿昌婦女長相——五官略顯扁平,下巴較寬。她告訴我該怎麼走——繞到村後的小河邊,一座門前有棵大棗樹的小院就是,沒準現在還打刀呢。我謝了她,準備動身。她突然問我,現在幾點?我湊到月光下看了看表,告訴她十點二十。她笑了,太晚啦,說不定已經睡了。我說是啊,太晚啦,謝謝,你接着睡。她搖搖頭,突然說,要是找不到,你可以睡我家。我一愣,心髒怦怦跳。我低頭走出數十米後回頭張望,女人還站在牆邊,身影仿佛從黑暗中摳出來的,沉重而結實。

她的邀請意味着什麼?

我徑直來到村尾,一座孤零零的小院果然出現在空闊的田壟前方,門前一棵大棗樹十分醒目,樹下是淺淺的小河。我沒法搞清楚這條小河是不是先前來時所見那條。但河水流動的淙淙聲一模一樣。院門是兩扇木扉,一推就開。我走進去,拐一個彎直奔後院,果然,從房梁垂下的一盞普普通通的電燈還亮着,照出一間亂得不能再亂的鐵匠作坊,工具、刀具、鋼料、水槽一應俱全,仿佛胡亂擠做一堆,卻又保持它們自身的秩序與規範。我左右打量,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我走向火爐,炭火燒得通紅,砧子上放着一把刀——一尺多長的腰刀,做工精湛。我拎起刀湊到燈下,刀鋒清新逼人。周圍的木炭味、灰塵味、黴臭味撲鼻而來。我細看刀柄,果然有數字,刻着009099。我順着月光輕輕放下,一條閃亮的細線沿着鋒刃遊走,像一條細如發絲的銀蛇。我的心跳越來越快。

沒有傳說中的七彩。

你找哪個?身後傳來沉悶的質問。我回過頭,緊緊攥住刀。一個黝黑健壯的四十多歲男人站在門檻上,滿臉陰沉。

我說明來意,他走向我,說他就是羅布,西村唯一的戶撒刀匠。我問他是漢人還是藏人?他依然沉着臉,阿昌人。七彩刀?我說。他不屑歎氣,哪來的七彩刀?都絕迹幾百年咯。我還想找呢,哪裡輪得到你?我說真的沒有七彩刀?他們說你打的刀上都有數字,凡見1見0的都是七彩刀。他說那你看過這把刀了?帶0吧?哪裡是七彩?都是亂說的。反正騙人不犯法。哄你們這些城裡人玩哩。我不知所措,問他的刀是否遠銷緬甸、越南、泰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他說銷是銷的,每年走的量也大,不低于三百把。但沒有一把是七彩刀,你聽球他們瞎扯!我十分無奈,隻能盯着刀上的數字。這些數字什麼意思?羅布笑了,沒哪樣意思。09是9點,後面兩個9,我随手刻上去的。我想到哪樣數字,就刻上哪樣數字。想咋個刻就咋個刻。哪來的狗屁七彩刀。不要相信他們。阿昌人也有壞人。他們就喜歡整你們這些城裡來的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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