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的開始。偌大的民俗風情博覽園猶如一個新興帝國矗立于滇池南岸、西山以北,每天接待的遊客超乎想象——他從未料到一個專門展示少數民族傳統風情的大觀園竟有如此之多的遊客。他們從全國乃至世界各地跑來,坐着大巴車或自駕車,在公園門前停車場上停好,下了車,從大門湧入,說着他無法聽懂的方言和外語,穿着讓他驚訝的服裝,手中要麼舉着相機和手機,要麼攥着錄影設備與遊覽地圖;進園後,他們依次探訪少數民族院落,對長頭發黑皮膚的佤族姑娘啧啧稱奇,對光着腳丫大口喝酒的傈僳小夥又叫又喊,對傣族少男少女反複折騰的潑水狂歡驚訝而癡迷,非把自己潑成落湯雞不可。
景瓦所在的阿昌院不大不小,天井、木房百分之百複制戶撒阿昌人的格局,雖然很多地方不太對勁,但堂屋正面牆上的天地君親師牌坊和牌位、院角的磚砌爐子、質樸粗糙的桌椅闆凳無不令人感到親切。尤其是偏房,床、椅子、茶幾的擺設與戶撒的家幾乎一模一樣。他拎刀直奔火爐,沒有一塊木炭,更沒有一塊鋼材。他住進去後從頭開始,特地買了柴和梨炭,從廢品收購站購入彈簧鋼,被褥衣服重新添置。隻要他提出要求,他的助手小許——一個二十來歲的胖姑娘一概滿足。三天後,他生爐燒鐵,砧子也是新的,能照出他的臉。他拎錘打刀的第一個下午吸引了數以百計的觀衆,他們沖他噼噼啪啪按下快門,他想驅散他們卻毫無作用;小許笑着說,你不要不好意思,他們來這裡就是看你的。你要是不讓人看,又何必跑來這裡?
這話他牢記于心。你要是不讓人看,又何必跑來這裡?
我來這裡,隻是讓人看的?
他并不明白,也無法想明白。然而,确實沒有比這裡更好也更适合他安心打刀的地方了——隻屬于他,整整一個院落全是他的。他做夢也不曾奢望。即便在隴川戶撒,即便在自家的院落,也能享有這般特權和便利嗎?在這裡,凡與打刀沾邊的問題都不成問題。刀鞘從遙遠的戶撒芒井購來,刀柄則從芒東進貨,藏族珠寶和大理銀飾的批發商也很熟,很快便輕松搞定;打刀的時辰也自由掌握——就算遊客最多的中午,他認為氣溫太高,水溫不對,感覺不好,不宜淬火,也沒人硬逼着他非要燒爐鍛刀;他隻需坐在爐前,冷冷面對好奇的遊人,将一把把早已打好的腰刀、砍刀、彎刀、匕首逐一擺放整齊,再用上好的藍絲絨細細擦拭就行了。遊客無不尊重一個少數民族刀匠神秘的尊嚴,并能将就他本人意願小心翼翼進行拍攝;他和他的刀充滿說服力,足以喂飽遊客的好奇心。鍛造通常于遊客稀少的傍晚開始,他生起爐子,埋入好鋼,乘着夕陽餘晖或淅淅瀝瀝的碎雨打刀淬火,仿佛趕在天黑之前完成某種儀式;遊客和管理者對他更加敬重,既不苛責,更不多問;火花擦亮星辰,迎接月光的降臨,迎接黑夜的造訪。一把刀鍛打問世後,早就垂涎欲滴的遊客極少還價,他們掏錢,留下地址,囑咐他務必盡快郵寄過去,然後依依不舍地離開。他呢,将地址和刀一并交給收錢的小許,讓她繼續打理善後。他連這點在戶撒少不了的氣力都省下了。
你會喜歡這裡的,兄弟。跟任何别的民族兄弟姐妹一樣,你會越來越舍不得這裡。
說這話的石胖子站在阿昌院門檻上,如一面虛白的牆——此人肥碩、敦實,個頭适中,臉色白嫩,幾乎沒有皺紋;不長不短的頭發被精心打理,三七開發式一絲不亂。他似乎總在微笑,總在表達他無所不及的親切與耐心。他是園區管理者,衆多少數民族藝人的“頭兒”,正是博雅古玩店店主李果向其推薦的景瓦。石和李是高中同學,各自考入省外高校,李果畢業後從博物館下海,此後為了各種寶貝滿世界冒險;而石胖子,自二十四歲開始一直待在民俗園;近二十年過去,看來再無挪窩的可能。
石胖子走入院中來回踱步。你看看這院子,你看看。在昆明賣多少?沒一千萬想都莫想。但是現在,是你的,兄弟,你的。我給你們一個家,讓你們幹你們最想幹的,你說說,這世上哪還有這種好事?
他默不作聲。
石胖子掏出一沓錢,走過來硬塞在他手中。
你先用。夠你撐到發工資了。
他仍說不出話。
每月包吃住還給你們發工資!狗日的,好好幹!
那沓錢少說兩千,如一團烈火。他想遞還他卻被狠狠推回來。
我就一個要求——把你最牛逼的刀打出來。
他擡頭望他。那張虛胖的粉白的臉仿佛披散着縷縷光線,令他眩暈而驚惶。此人仿佛占據了整個院子。
我也這麼想的。他說。
對了,對了,兄弟,我就要你這句話!石胖子在各個廂房裡來回走,又仔細檢查了爐子、水槽、鋼材和梨炭。有任何問題告訴我。第一時間告訴我。你不方便就讓小許找我。你要是對她也不滿意我立馬換人。你就給我死心塌地打刀,打牛逼的刀,行嗎兄弟?
行。
石胖子仿佛仰望他,笑了。想戶撒嗎?
他搖頭。
石胖子繼續咧嘴笑着。莫想,沒哪樣好想。出來了就是英雄。長長的日子大大的天,放手幹吧。
此後,石胖子經常自帶酒菜,坐在阿昌院裡和他喝酒聊天,話題無奇不有,如驚人的房價、摔嬰案、朝鮮人殺了親姑父……石胖子還告訴他為什麼昆明髒亂差,那是因為幾屆領導人都忙着修路、蓋房、挖地鐵,仿佛地底藏着金銀财寶。至于滇池,你也聞見了,還是那麼臭,哪個還顧得上?就算顧得上,又真有必要治好它?他聽不太懂,也不願花心思弄懂——他不是昆明人,甚至不是漢人,他終歸是要走的。
阿昌院建好一年了,一直缺個牛逼的阿昌刀匠。我們前前後後送走兩個阿昌人,都不會打刀。前腳剛走那個吹噓自己會打,不到半個月就露了馬腳,隻好開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景大師自己送上門來。石胖子滔滔不絕,用他虛胖的金魚眼瞪着他。你會立馬愛上這裡,我打賭。
你要我打多少刀?
随你便,随你的便,你想打多少打多少,你要多少彈簧鋼我給你多少彈簧鋼,隻要我能拍闆。
你讓我打一輩子?
打兩輩子更好。
我總要回戶撒的。
石胖子哈哈大笑,民俗園的少數民族都他媽一個熊樣——剛來的時候惦記回去,再往後,你就是拿鞭子抽他們也不走了。不信你走着瞧。
總是要回去的。他說。
好好好,到時候我八擡大轎送你回去。石胖子繼續大笑。我爹江蘇人,我媽福建人,你說,我該回哪裡?
他低頭不語。
人生來必然背叛。石胖子高深莫測地看他。你想太多,哪樣事情都幹球不成。
他仍不知道如何回答。人生來必然背叛。這也許是真理。正如石胖子今天将帶走他剛剛打出的一把好刀。他答應李果的刀打出兩把,是實實在在的好刀。鋼火一流,鋒利無比。李果遲遲沒來,兩把刀先後被石胖子取走。他嘻嘻哈哈數落景瓦,何必惦記李果?我也是識貨行家嘛。再說,我和老李不分彼此,你給哪個不都一樣?
他想打一把真正的好刀,至少和紅龍打個平手的好刀,但園内的鋼闆無一可用。周末,他出園尋找城西廢品收購站。那地方靠近碧雞關,他差不多花了一個下午才找到它——沿320國道往西,一段斜坡底部可見一個寬大的院落,堆滿各種各樣的廢品,一個猥瑣肮髒的老頭爬上垃圾堆挑挑揀揀,将值錢的東西撂在一起——大多是鞋襪衣物和報廢電視機、DVD。老頭朝下張望,讓他等着。他從前院轉到後院,在一堆廢鋼鐵裡挑出兩塊彈簧鋼,年代頗久,韌性十足。老頭擦擦臉,走下垃圾小山,問他喝不喝水,他說不了,就要這兩塊,多少錢?
老頭沖他咧嘴一笑,不賣,我不賣。
不賣?
不賣。
你留着搞哪樣?
你買去打刀?
你咋認得?
阿昌人。我一看就認得。
景瓦十分驚訝。
老頭将地上一堆電線聚攏,像拎着幾條帶魚似的走向後院,扔在地上。
我早年去過戶撒,認得幾個戶撒人,專門打刀。
我剛從戶撒來。
我不賣給你是對的。老頭繼續瞪着他,通紅的兩眼仿佛喝醉了酒。我認得你。我就想認得我咋不賣給我。我告訴你,我還有更好的鋼,我就是不賣。
為哪樣?
不賣就是不賣。
我要定了。
小狗日的,你肯定認得裴五東的爹樓二虎,當然也認得郎玉才。郎玉才咋死的你認得?你認不得。走火入魔。一頭撞死在自家爐子前面。非要打他媽的一把絕世好刀,結果——
讓我看看你的好鋼。
老頭使勁搖頭。看見後院那間小房子了?鎖着呢,老子鎖得嚴嚴實實。我告訴你,當年英國人軍用汽車剩下的一塊好鋼。我要騙你我是你孫子。老頭重新爬上垃圾小山。你走吧,走。手裡的鋼放下,我不賣。你小狗日的将來一定會感激我,你們打刀的都他媽的走火入魔啦。
這一切十分詭異。他隻得撂下鋼闆,心跳得厲害,慢慢踱到門口。到處飄蕩着臭氣鐵鏽氣機油氣,碧雞關街頭灰塵彌漫;他辨清方向,找到返回民俗園的公交車。他想他日後必然再來,老頭似乎在為重逢埋下伏筆。回到阿昌院,他仔細挑選小許差人送來的彈簧鋼,再沒有一塊合适,他十分沮喪,連連詛咒老頭。暮色四合,他點燃松明拽開風箱架爐生火,但很快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今夜無刀可打。初升的圓月灑下清輝,他呆呆站着,一片茫然。
晚飯後,他從院子出來,沿細碎的青石小徑繞南湖一路往前。月光瑩白溫柔,湖面的波紋如精心裁剪的金紙般閃亮。路過傣族園時,暗淡的院門大敞着,園内傳出忽高忽低的說笑聲。傣家姑娘的嗓音銀鈴般清脆,他能聽懂不少傣語。戶撒的傣族姑娘多得是。青娜不就是傣族?青娜,青娜。他往她家裡打過電話,回答說她早走了,去了緬甸,跟随幾個保山來的廣東人開始翡翠營生。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離開戶撒。還能回去?按照石胖子的說法,再沒機會了。他不信。青娜再不回去是可能的。她就是那種姑娘,要麼柔情似水,要麼暴烈如火。當然是如假包換的好姑娘,傣族盛産好姑娘。他心裡一疼,和當初丢失紅龍的感覺一模一樣。傣族園大敞着,他放慢腳步,不敢冒昧闖入。呆站片刻,他轉身走向湖邊,并不清楚去往哪裡。月光閃爍,一片柳蔭裹住他。景瓦凄惶四顧,一時不知自己是否走錯了。身後突然傳來喊聲,喂,景瓦?你是不是阿昌院的景瓦?
他回過頭,一個似曾相識的傣族姑娘大步走來,她身材窈窕,仍穿着白天迎客的金色籠基(傣族長裙),手裡拿着什麼東西。
是,我是景瓦。
喲,還真是啊!姑娘笑了。她高挑消瘦,绾好的傣式發髻偏向左肩,眼睛又大又亮。我們吃芒果呢,來一個。她手中原來是一個剝好的芒果,芳香四溢。
不用,謝謝。
莫客氣嘛。我叫阿玉。你沒聽說過?
沒有。
你沒見過我?
他點點頭。
喲,那我太失敗啦。
他尴尬地笑了。
拿着,還多呢,吃不完。
他接過去了。心怦怦跳。月光灑在她臉上。她個頭不高,一身籠基閃着海底遊魚似的微光,讓他想起戶撒的鳳尾竹。月光下的鳳尾竹。
你隴川來的?
是。隴川戶撒。
我也是德宏人呢。我家在梁河,緊靠隴川,我們算是老鄉啦。
是嗎?他笑了,頗感驚訝。
你快吃啊。
好!他狼吞虎咽。
阿玉走向湖邊一把小小的石椅,招手讓他過去并肩坐下。她彌散出淡淡香氣。讓他想起隴川和戶撒,想起青娜,想起壩子裡悠閑的牛羊。
你哪個時候來的?阿玉望着他。哪個時候來的民俗園?
他告訴了她。她來得更早,大約半年以前,是梁河婦聯給的機會。工作很輕松,每天唱唱跳跳。每月有固定收入,不多,但夠用了。
我早聽說你會打刀。你打的刀真漂亮,滿屋子都是。我專門去看過呢。
難怪,我看你面熟。
面熟?真的?
他點頭。
哪天你給我打一把?
在戶撒,女人是不帶刀的。
這裡是昆明嘛。我喜歡。我宿舍裡挂一把刀,牛啊!
行,我給你打。
小一點,精緻一點,能削芒果那種。
嗯。
再刻上你名字。往後你出名了,這刀就值錢了。
出名?
石胖子沒告訴你,很多人在民俗園成了大名人——跳舞唱歌做東做西都能出名,隻要有人為你花大錢。
他搖搖頭。
她說出一串名字,他全沒聽過。最後她說起一個藏族歌手,他總算有點印象,似乎在電視裡見過。但凡藏族人都能唱歌。誰不能呢?沒什麼稀奇。
你會出大名的。阿玉說,你會讓全昆明全國全世界的人都曉得你,大家都跑來民俗園買你的刀。你會比戶撒那些刀王啦大師啦還有名。
為哪樣?
你傻呀!第一,你的刀很牛,而且打刀的隻有你一個。第二,民俗園有大把機會等着你。機會,懂嗎?哪個也幫不了你,但機會能幫你。機會能把你的貴人送到你面前,到時候你隻管沖他伸手張口就行啦。
石胖子算嗎?
他算個屁。
他算。他讓我吃穿不愁,每月還發工資。
那是你應得的。他隻是你的上級,不是貴人。連零頭都不是。
你覺得你也可以出名掙錢?他說。
說不準。她說。
按理說,你們成天跳舞唱歌,機會更多。
是啊,機會。但我的機會還沒來。它沒來的時候你咋辦?隻能等。安安靜靜、一點也不着急地等。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砸破腦袋也沒用。
謝謝你。
謝我?
謝謝你的芒果,也謝你跟我講這些。沒人跟我講過。
莫客氣。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你的刀。打得比你從前更好,比戶撒那幫老頭子還好。
我認得。
還要芒果嗎?我給你拿。我們園裡多得很。今天專門買的。九個演員,每人發兩斤。
不要了,謝謝。他說,你們九個人?
三個德宏姑娘,三個版納姑娘,三個版納小夥。還有一個上年紀了,不算數,玩不到一起。
你們平時做些哪樣?
你說還能做哪樣?唱唱跳跳嘛,這是我的工作。周末就出門逛逛。上周五我們三個德宏的去昆都火鳥,淩晨三點才回來。我的老天,我們自己翻欄杆爬進來,差點被保安逮住。其實被保安逮住也不怕,他喜歡我們阿英。
他毫無概念。昆都。火鳥。保安。阿英。月光如銀器般閃亮,但光線不及的岸邊幽暗深邃,仿佛世界邊緣。
你沒去過火鳥?阿玉說。
他搖頭。
哦對,你這把年紀的家夥不會再跑那些地方嗨皮了。
哪樣地方?
老天,火鳥啊,你來昆明那麼久沒聽說過火鳥?
我來昆明時間短得很,還沒——
昆都最牛的慢搖吧。最好的DJ,最好的音樂。全部是藍色的,像掉進海裡。音樂響起來,你很快就化掉了。
他沉默不語。
哪時候一起去?
他搖頭。
不去就不去嘛,陪我們逛逛街總可以吧?幫我們幾個美女拎拎包總行吧?
行。
說好了啊,這個星期六我們一起上南屏步行街逛逛。那一帶有順城,有家樂福。我的眼霜剛用完了。
好的。
一言為定。
阿玉起身告辭,向來時的傣族園内走去。他向她道别,看着她袅袅婷婷消失在濃密的柳蔭深處。他怅然若失。之後圍繞湖岸走了兩圈。湖裡的錦鯉來回争鬥,月光被扯碎又重歸完整。空氣越來越涼,他往回走,琢磨今晚那把腰刀如何淬火。這念頭讓他充實自在,如一陣大風将湖面漣漪抹得一幹二淨。他回到阿昌院,掩上門,沏一杯濃茶,折身來到院角,加炭生火。猩紅的火苗從黑色煤塊的罅隙沖出,他加快抽動風箱。呼呼嚣叫極有節奏,很快鋪滿院子。最佳的鍛刀火候,他閉上眼,讓所見一片澄淨黑暗,隻有火光灼燒眼皮的痛感。他反身從牆角取出已鍛打成型的腰刀——寬七分,厚三分,長約一米,上手的感覺厚實沉甸,如同積蓄着巨大能量期待爆發。他果斷将其埋入爐火,盯着血紅的火焰邊緣凝神等待。氣溫适宜,水分足夠。他抽刀出來,放到砧子上,掄起鐵錘鍛打。一下接一下的反複打擊不容置疑,不能停頓,每一錘之間的節奏像呼吸一般完整。接連打了七十多下,他放下錘子細細查看。刀身的血紅緩緩退卻,仍燙得驚人。每次都像征服一隻無形的怪獸——它藏于鋼鐵之中,你必須将它驅出來,砸碎它,消滅它,讓你心中的好刀脫胎成型,獲得拯救。他朝刀身上啐了一口,使勁搖頭,歎氣,重新回爐。
第十七或十八錘,力道不夠,刀刃繃出一條詭異粗糙的斜線。松散得像撕開的紙。他詛咒自己。突然覺得今晚天時地利不對,氣場失衡。天知道是怎麼了。難道因為那個叫阿玉的女人?
又試一次,還是不滿意。他放棄了。幹脆将未完成的刀扔回牆角。讓那隻小小的無影無形的魔獸暫時待着吧。有的是機會,但不在今晚。他回到房間,這裡靠牆放有一張竹床,床邊有小小的立櫃。如今戶撒人誰還睡竹床?他在長椅中坐下,打開電視,随便挑一個台,打算專心緻志看下去。
次日傍晚,他剛生火,聽見有人立在門外叫他。他回頭看見對方探身進來,沖他微笑。我能進來嗎?阿玉說。
她又帶來兩個芒果,說再不吃就壞啦。果然,金色表皮已出現黑斑和淤青。她故意讓他取一把他鍛打的小刀,他在貨架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把小小的藏式匕首——由于芒井的刀鞘尚未到貨,這把小刀還裸着,但已經打出工整的刀把,握起來十分順手。阿玉歡天喜地地接過去,将兩個芒果一點點削好,将黑斑剜掉,露出晶瑩的果肉,她用兩根手指拈着,遞給他。他低頭接過,一口吞下。甜滋滋的汁水立即充溢口腔。我喜歡這把刀,她說,你送我吧。他低頭不語。喲,硬是小氣!那我出錢買總可以吧?
不是,不是我不給你,是這種小刀隻打了一把,我怕小許——
怕個哪樣,你就說你賣了不就行了!
他們要對賬的。
你騙哪個喲,對哪樣賬,哪個認得你一天打了幾把刀,賣出去幾把?
小許認得呢。
阿玉收起笑容,滿臉嚴肅。你到底送不送我?
行,我送。他仰起頭。
阿玉笑了,啃一口芒果。院子充滿芒果清香。這也許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火爐的煙味煤味和淬火後的水味燥味被女人綿軟香甜的氣息沖淡了。它壞了氣場。青娜沒有這些氣味。何況,青娜從不在他打刀時跑來。她總在夜裡出現。他想起她的身體,芒果卡住喉嚨,引發一陣窒息般的暈眩。阿玉趕緊拍他的後背,将芒果塞入塑料袋,扔進院角的垃圾簍。他挺身說,莫扔這裡,扔外面。
外面?為哪樣扔外面?
他搖搖頭。阿玉詫異不解,索性不問了,卷巴卷巴塑料袋拎出門,我走了,她說,之後又反身抓起桌上的小刀,一聲不吭往外走。
他站起身。看着她纖細的背在長長的籠基下扭動,發出清脆的簌簌聲。他想說點什麼卻無能為力。夕陽投射過來,将阿玉擡腳走後的一小片空地照得雪亮。他轉身走向火爐。白天表演打刀時的餘燼未熄,發出落日般的幽光。他添入木炭,拉起風箱。突然又聽見有人喊他,景瓦!
她并沒走。隻是玩了個小小的噱頭,将塑料袋扔了而已。她重新跨入院落。他暗暗叫苦,不知該留她還是讓她走。木炭下的火焰熊熊蹿出,驕傲而兇狠地舔着半空。他從角落裡撿了昨夜半途而廢的腰刀,走回來,插入火裡。她站在他身後,不再說話,隻是看着。刀片燒得血紅,他拎起它,重複自己早就爛熟于胸幾乎成了下意識的那一整套再不更改也不願更改的動作,叮當叮當,每一下都用盡力氣,卻又必須在手腕的隐秘地帶有所保留。氣場分明不對。手感也很差。到處是芒果氣息。而她的氣息更加強悍,幾乎無處不在。他隻得撂下鐵錘,看着她。她被他看得滿臉訝異。咋啦?我長胡子了?
他搖搖頭。對不起,我們阿昌人打刀,女人不能看着。
阿玉撇撇嘴,喲,奇了怪啦,白天那麼多遊客圍着你,男男女女一大堆,你總不能讓女人都滾一邊吧?
有時候,我會讓女人先去别的村寨走走,再回來。
有時候?隻是有時候嘛。
要是趕不走,就沒辦法了。
就是嘛!
我白天打的刀,隻是賣給遊客的紀念品。
哪樣意思?你晚上打的刀要留着做種,栽你院子裡當搖錢樹?
是你跟我說的,要出名,要掙錢,就得好好練手藝——
行行行,我走,我馬上走。
阿玉轉身就走。這回來真的了。背影利落果斷。
對不起。他低聲說。
她一聲不吭,快步邁出院門,消失了。夕陽如紅色的子彈射進院子,正中他癟癟的胸膛。他的心髒咚咚直跳。他喝一口濃茶,穩住自己。重新拉扯風箱,讓充滿邪性又單純至極的金色火焰如鬼魅般騰空,燒出一面薄薄的火牆。刀片重新回爐,他拎起它放回鐵砧,揮錘鍛打。這一次一切順利,似乎再沒有什麼雜念攪擾他。之後他汗淋淋地回到院中坐下,刀差不多成了——鋒刃晶瑩平整,刀背挺括勻稱,将是一把不亞于紅龍的好刀。他閉上眼睛,汗水膩住額角。他覺得舒爽、空靈,像一隻飛鳥。沒什麼更重要也更讓人牽挂之事了。這是唯一的。也是他的。誰也奪不走,搶不下。
夜裡又有人敲門。他心裡一緊,帶着模糊的期待等候敲門人進來。但進門的是石胖子。他帶來酒和花生,像往常那樣讓他趕緊搬出桌子,今晚月色透亮,不喝酒幹嗎?他們像往常那樣推杯換盞,石胖子看出他今夜一定打了好刀。他無法隐瞞,拎刀湊到月下讓他細看,石胖子張大嘴巴,舉着刀呆立不動。
給我吧。
他沒吭聲。
石胖子将酒杯斟滿。
行了,給我。你再給李果打一把新的。
你已經拿了四把好刀。
我靠,石胖子一甩頭發,他像個臃腫但身手并不愚鈍的高手,類似洪金寶那樣的角色,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深谙民俗園所有的角落,所有的秘密。
莫以為隻有李果愛刀,我也愛。石胖子咧嘴笑着,好東西我都愛。哪時候你到我房裡看看我搜羅的好東西。我和老李不同,他愛上一樣東西就不要命。我喜歡是因為它好,首先因為它有價值它才好,對吧?如果你告訴我這東西毫無意義賣不了錢還非要讓我喜歡這不是扯淡嗎?我說得沒錯吧?絕對是真理——好東西不能隻有你自己說它好别人全不認賬。你吹得天花亂墜,在别人眼裡就是坨屎,有哪樣用?很多民俗園的姑娘小夥子自以為舞跳得不賴,也有一些夜總會老闆跑來捧場挖角,架不住幾句好話就找個高枝飛了。也不撒泡尿照照,真覺得自己牛逼?真覺得自己好?人家是客套話,還當真了。出去了才認得小鍋是鐵打的——夜總會競争慘烈,你那點三腳貓的民族風三天就看膩了,遲早不還得走人?走,往哪兒走?回民俗園?哪個還要他?滿世界地漂?你一個少數民族,從小沒讀幾本書,舉目無親,大字不識,你在昆明能幹哪樣?你說說,景瓦,能幹哪樣?最後嫁人的嫁人,賣苦力的賣苦力,沒幾個好下場。
你不是說,來了的都不想走?
我說的是大多數。戶撒多好,你狗日的照樣往外跑。一個道理嘛,生活在别處,這是米蘭·昆德拉說的。哪個是米蘭·昆德拉?你咋個可能認得?石胖子停下來,看一眼月亮,再回頭看他,舉起那把好刀仔細端詳。刀鋒雪亮,映出月輝。
我他媽扯遠啦,居然跟你扯哪樣米蘭·昆德拉。道理就這個道理——好東西,必須賣大價錢,讓更多人喜歡,那才是好東西。人,也一樣,自己說自己好,頂個球用。這世道,民俗園這種風水寶地你都不珍惜,活該餓死。
我聽說一些人跑出去,還聽說過央珍——
對,央珍,那我跟你說說這個央珍,你這刀就沒白給。
石胖子滿臉酒紅,眼神如蛇吐信般搖曳。他看起來頹喪、世故、憤怒和寬容。
央珍十八歲進園。從哪兒來?當然是香格裡拉藏區。我沒去過,聽說很冷。夏天也經常下雪。央珍頭一天進園就站在食堂門口唱歌,跳鍋莊舞。少數民族就這德行——不好意思,你也是少數民族。我要有半點侮辱你們的意思我就是狗。我跟你說,又唱又跳的央珍呼啦一下子吸引了一大批少數民族姑娘跟上去,佤族跳甩發舞,傣族跳孔雀舞,景頗族跳赤腳舞,德昂族跳腰刀舞……那叫一個熱鬧!幾個藏族、白族小夥就拿飯盒口缸勺子敲桌子打節拍,簡直就像民族大聯歡。最漂亮的還是央珍。舞跳得好,歌唱得更好,比宋祖英、譚晶之類一點不差。
央珍的藏族園一直是最受歡迎的園區。不管哪裡來的遊客都喜歡。有人慕名跑來看她,有的去了就不停給她拍照錄像。藏族園經常人滿為患。央珍的名氣越來越大。她漂亮、熱情,走到哪裡都嘻嘻哈哈;她朋友也多,民俗園哪裡都有朋友,無論傣族、白族、景頗族,還是漢族、彜族、仡佬族,這種姑娘,你看,遲早是要走的。民俗園咋留得住?現在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央珍:長長的紅色藏裙,胸前挂滿叮叮當當的小東西,綠松石啦、瑪瑙啦、佛珠啦、薛鍊啦;兩隻手上也戴滿東西,有紅寶石、藍寶石,還有銀的、木頭的、繩子的、水鑽的,走起路來就叮叮當當、叮叮當當,你完全搞不清她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前世精靈還是世外仙女;你隻要跟她待上半小時就會被她的熱情和天真迷住,哪樣事都不算個事了。她就有這種魔法。你說,這種姑娘咋個可能在園子裡待下去?
他想象石胖子描繪的央珍。月光升入穹隆,遠遠傳來不知哪個院落的歡唱聲,忽高忽低。
很多人都愛央珍。這種姑娘,哪個不愛?她後來看中了也在藏族園跳鍋莊舞的洛桑多吉。小夥子比她早來半年,能講半部《格薩爾王傳》;央珍來了三個月就和他好上了。但是不到半年,我聽說兩人分手了,搞得多吉天天喝酒,一喝就醉。央珍和姑娘們住後院,多吉和小夥子們住前院,民俗園大多砌一道圍牆把前後院隔開,門上有鎖。這些手段當然是象征性的。我聽人說,這道牆當時像楚河漢界一樣把央珍和多吉分開了,央珍再不往前院走,多吉也不再往後院來。我先去找央珍,問她緣由。她憔悴不少,但大大咧咧地說,沒緣分呗。我撂下一句狠話:要是多吉這小子做了哪樣對不起你的事情,我收拾他。
我去前院找多吉,小夥子看起來比央珍還可憐。我問他到底咋個了,是你做了對不起央珍的事情,還是央珍哪點對不住你?多吉半天才說,是她不想再和我好下去了。活佛都能看出來我對她有多好,恨不能把心都掏給她呢。她平時的衣服鞋襪都是我幫她洗,她要出門上街我一定把我舍不得花的錢都給她。前不久還談過婚事呢,我們要成了雙職工,就可以老老實實待在園子裡結婚生子,可以一直待下去。佤族村的阿彪和阿花不就在園子裡結了婚,生了兒子?我說這不是很好嘛,咋要分手?多吉說,幾天前央珍悄悄進了城,天曉得去了哪裡,回來就陰着臉,和平時的央珍完全兩樣。那天夜裡她沒來找我。我穿過中間這道月亮門去見她,她沉着臉,同意随我去湖邊走走。我問她出什麼事了,她突然說,我不能嫁給你,也不想在園子裡待一輩子。我當時就蒙了,問她出哪樣事了,咋個說變就變啦?我們藏族人說話必須算話呢,不能像漢族人說了不算——對不起啊石領導,我認得你是漢族——央珍當時就哭了,說她思前想後才做了這個決定,不能和我好下去,不想和我結婚。她還年輕呢,不想在園子裡待一輩子。多吉傻眼了,撲通跳進湖裡,說為了她哪樣事情都願做。央珍吓傻了,說你瘋啦,快上來。多吉遊到對岸,站在柳樹下發抖。兩人中間隔着老大一片南湖。央珍說你真打算在這裡待一輩子?民俗園不是迪慶,也算不得昆明,它就是個展覽館,我們隻是被拿來展覽供人參觀娛樂的,憑什麼要在這種地方耗一輩子?我們吃的是青春飯呢!你一個月才多少工資?你要真生個兒子還送回迪慶?不送回去你養得起?多吉隔着黑沉沉的南湖引用活佛的話說,人生無常,何必執着?人這輩子就是生老病死,哪裡都一樣,何必這山望着那山高呢?供人參觀娛樂不丢人,不正好向世人展示我們的藏文化?央珍一聲冷笑,說你真會開玩笑呢,唱唱跳跳就是展示藏族文化?好吧,就算我們展示了文化,對于我們真正的藏區來說,有哪樣意義?我們的唱唱跳跳是真實的藏族生活?我們隻是一幫演員嘛,我們對遊客賣力表演,百般讨好,你覺得我那麼受歡迎是因為我背後的藏區?才不呢,那是因為我條件好,我勤奮,我努力,我使勁讓他們滿意。懂嗎?以我的天賦、我的能力,我就該守着你在這地方過一輩子?多吉,我告訴你,我不願意。多吉冷得發抖,冰涼的水順着衣服褲子下擺往下流,小夥子心都碎了。那好,央珍,他說,如果你非要走,我願意跟你走。天涯海角,隻要你一聲令下,我死也跟你走。央珍半天沒說話。他們隔湖相望,其實隻能望見對方薄薄的影子,被月光擦得慘白。不知過了多久,瑟瑟發抖的多吉已經感覺不到冷了,隻有對面那個高挑的身影在他眼裡就像你景瓦的爐火一樣滾燙,把夜晚燒得通紅。央珍突然喊了一嗓子,你保重,多吉。她轉身就走。多吉望着央珍漸漸消失,心疼得就像被扔到冰天雪地裡,被刀子一樣的冷風活活劈開。
多吉大病三天。這三天央珍沒露面,也沒再唱歌跳舞。有人告訴多吉,央珍請假出門了。她八成在外面好上什麼人啦。女人一旦變了心,十匹馬都拉不回來。多吉這樣的傻瓜咋可能看透女人心呢?多吉昏睡三天三夜,央珍來了,手裡端着一碗鮮菇湯,甜甜地笑着,扶他起來。他剛張開嘴巴就醒了。宿舍裡空空蕩蕩,哪有央珍的影子?多吉下了地,穿好衣服,喝一口水,去前院找她。央珍不在。他覺得永遠失去她了。盡管都還年輕,可他覺得一生都已耗盡。他告訴我,他不知道央珍究竟去了哪裡,究竟見了哪個,哪個把她的心帶走了。
央珍再不搭理多吉。他好幾次厚着臉皮找她都被擋回來。多吉告訴我,她真狠哪。我說要不我幫你問問她,她要是死心塌地不跟你好,不如好說好散吧。男子漢大丈夫嘛,拿得起放得下。多吉終于答應了。我從前院來到後院,找到央珍,問她是不是在外面結識了什麼人,撺掇她離開民俗園?她說沒什麼人,是她自己悟出來的道理,而多吉不願面對現實,隻想待在園子裡過小日子。我說,多吉不也想跟你走?央珍說石領導,你聽說過一個小姑娘家單槍匹馬闖世界還要帶一個累贅嗎?她沒傍一個大款就不錯啦,哪還有氣力養活别人?我突然覺得我老了,跟不上趟了。隻有園子裡是安全的,永遠需要展示雲南少數民族的美麗勤勞。園子外面打死我也不會去,不是不想,是不對路。再說了,我他媽熱愛園子裡所有的漂亮姑娘,哈哈,我這麼說你會笑話我。不,你不會,你沒這個膽量。你還不了解我。
兩天後我把央珍的話告訴多吉。我也開始恨央珍了,好像我對她的鐘愛也遭到了背叛,而我要承受的屈辱比多吉更多更大——是對整個民俗園的背叛。她可是央珍啊!不出所料,多吉臉色蒼白,一聲不吭。我讓藏族園的幾個小夥子看好他,低頭出了園子,似乎擔心被央珍撞見,似乎我做了哪樣見不得人的醜事。
人人心中有魔鬼。我也不例外。我必須告訴你我後來幹了哪樣。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沒有半句假話,但哪兒說哪兒了,你今後莫再問我,也不要再提。
石胖子的胖圓臉更紅了,眼神沉痛;巨大的圓月懸在半空,院子閃閃發亮。他暗自回頭,爐火熄了,淬火槽裡的水還滿着。最好的時辰。但你豈能總在最好的時辰打刀?
我接着講。我心裡有魔鬼。我和你一樣,我們都一樣。我們是人,是人就一樣。你承認?不說話就是承認。你他媽的向來話少,我就喜歡你這點。我今天對你講的話,講完拉倒。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嘛,你肯定不會。我相信你。
他一聲不吭。
石胖子揚起蒼白的面孔。沒過兩天,我看着央珍出了藏族園。我跟上去。我像個賊。她出了民俗園大門,跳上9路汽車。我打一輛車,緊緊跟上。車子穿過滇池路、廣福路、環城路和北京路,央珍在西苑路口下了車。我也下了車。我見她進了一家彜族餐廳。當時下午五點不到。她一個藏族,穿着便裝跑到彜族人的地盤幹哪樣?我找個角落坐下,不久,餐廳前面一個二十來平米的小舞台湧出五個姑娘,穿清一色花腰彜服裝,跟着音響裡的音樂跳一種罕見的舞蹈,比民俗園裡彜族姑娘們牛多了,顯然是一幫專業跳舞的。央珍就在她們中間,穿短短的黑色服裝,露着肚臍,戴一頂大大的鬥笠,不時取下來抓在手裡,做出和藏族歌舞截然不同的動作。她個子高,跳得好,是獨一無二的明星。我傻了——她咋能跑到這種地方來跳這種伴餐的豔俗舞蹈呢?有人使勁拍手,但更多的人全他媽低頭吃飯,沒人往台上認認真真看上一眼。我低頭溜出來,跳上出租車直奔民俗園,進了大門,我差點掉淚。我要騙你就是龜孫子。我認不得央珍在那種地方跳一場掙多少錢,肯定遠遠超過民俗園每月一千多的工資。可她畢竟是我民俗園的人啊。這種姑娘,心太大了,也太野了。我直奔藏族園找到多吉,一五一十全告訴他了。他一句話不說,臉像死人一樣難看。
傍晚,藏族園的小夥子跑來找我。出事了。
我和幾個小夥子一起打車進城。多吉被扣在當地轄區派出所。我操,事情相當嚴重——多吉沒吃晚飯就出了門,直奔那家彜族餐廳,直接找到餐廳經理,用一把藏族小刀子——這麼長的小刀,把人捅了。那是個地地道道的紅河人,不是花腰彜,就是紅河蒙自的漢人。
石胖子停下來,擡頭望天。月色如神秘的預言紛披而下。
兄弟,你的刀必須給我。我守着一堆好刀才睡得踏實呢。不騙你。狗日的騙你。我去派出所見了多吉,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眼睛黑得發亮,黑得能把你前世的靈魂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見了我就笑了。這絕對是這小子最平靜最幸福的一天。
央珍呢?
你說呢?
回來了?
你覺得,她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