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零開始
又是一年開學季,花也爛漫,雲也輕盈。沒人知道,這個地處騰格裡沙漠邊沿的小縣城,陰霾正盤踞在這套八十多平米的居室内,屋子的主人張碩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外焦躁地踱來踱去。眼瞅着别人家的孩子歡天喜地尾随家長去學校報名,自己的兒子反鎖屋門,賴在房間裡就是不肯出來。不止如此,最刺痛張碩的是兒子那句“我不想上學”,還有他說這話時那種讓張碩寒心酸鼻的眼神。
那眼神絕非一時的任性頑皮,而是透自心底的恐懼與排斥。身為多年的教育工作者,張碩讀得懂孩子所有寫在眼睛裡的信息。
這是多麼辛辣的諷刺,校長的兒子厭學。這是又多麼荒唐的劇情,兒子剛讀完幼兒園。
對于兒子接受的幼兒教育,張碩絲毫沒有好感。
幼兒教育小學化、功利化已是不争的事實,這一特征随着距離都市漸遠這一空間關系呈明顯加強的态勢。張碩深谙其中的是非,隻是作為一個小學校長,他改變不了什麼;作為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沒有選擇。一座剛剛完成國家“普九”和均衡發展驗收的小縣城能奢望它給予怎樣優質的學前教育資源呢?
果然,事實一次次印證着張碩的擔憂:先是兒子不能遵從幼兒園的作息時間準點進入睡眠狀态,被保育員竹竿一揮,劃破了上眼睑。後是兒子追蝴蝶誤闖草坪被帶班老師用課本迎面一拍,鼻血灑了一胸膛。張碩都忍了,勸導妻子:都是幹教育的,能理解。話雖這樣說,望着原本叽叽喳喳的兒子一學期比一學期少言寡語,張碩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真正讓張碩震怒的是一次受邀參加幼兒園的家長開放日活動歸來。
當時,孩子的語言課老師興沖沖地向家長彙報她的勞動成果。黑闆上挂着一張漢字表,十乘十的矩陣,共一百個漢字。随着教鞭的指點,一個個背着雙手坐得端端正正的孩子站了起來,教師再指向表中的任意位置,孩子們真就準确地認讀出了教鞭點到的字。這樣的精彩合作赢得了在座家長的一片贊許。張碩不動聲色,他注意到了那些孩子在等待老師點名時的不安,以及認字前的短暫靜默。每個孩子都像是在默念着什麼,甚至有孩子不自覺地逐個蜷縮着手指計算。
那天回到家,張碩翻出兒子的識字課本,随意挑選了識字表中的幾個字,工工整整地寫在一張白紙上叫兒子認,連續幾個,兒子不認識不說,還一口咬定沒學過。張碩翻開識字書,學着老師的樣指給兒子。兒子面色霎時變得蒼白,每指一個字,他都盯上好一會兒,哆嗦着、呢喃着……半晌,嘴裡擠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張碩明白了,兒子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字,他是像背誦口訣一樣背會了十句話,然後按順序推算出每個位置的字的發音。
一百個毫不相幹的字,十句毫無意義的話,背得像順口溜一樣,這得經過怎樣的訓練啊!
張碩怒了:這不是教育,這是馴猴。
這之前,張碩不在意兒子認了幾個字,學會了幾道題,他隻想兒子能适應集體生活就行。那些“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之類的育兒之道,有毒。當别的家長在孩子上一年級前就樂此不疲時,他想:就當一切從零開始。
可今天,被六歲的兒子關在門外,張碩突然知道他錯了,一切得從“負數”開始。
解鈴還須系鈴人
兒子帶着一塊小毛巾結束了他幼兒園的生活,那是他的寶貝,“六一”兒童節演出節目的“獎品”。二十厘米見方的純白小毛巾被兒子平平整整地粘貼在書櫃的玻璃上,像挂起了一張少了色彩少了文字的獎狀。
那僅是一個全體幼兒參與的集體節目而已。
兒子是個害羞的男孩,自小不喜好歌唱舞蹈。對兒子,這是祖傳的劣勢。張碩從不打算給兒子報這類特長班,過去不會,将來也不會。這風,他不跟。兒子自有其聰慧過人之處,同齡的孩子還在用畫棒塗鴉,他的寫生畫稿已讓人驚訝。
在幼兒園,老師隻會組織孩子在現成的線描稿上塗色,隻會表揚那些中規中矩将顔色填充進邊線内的孩子。兒子這點異秉,沒人發現。
沒有發現就沒有認可。張碩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兒子擁有一張真正的獎狀。
張碩将兒子帶去了他任職的小學就讀。
步入小學的兒子延續着他的孤僻與靜默。課上,他從不舉手發言,四十分鐘的時間裡,他端坐在凳子上,極為機械地執行着老師“讀一讀”“寫一寫”的要求,沒有思想,也沒有情感,像一個等待被加工的物件。課間,他無趣地混入人流去往廁所,再慵慵懶懶地挪回教室。每個課間都如此,如同一種儀式。
不能不說,當一個孩子在學校無法體驗到存在感和幸福感時,學校,形同監獄。日子,就是煎熬。
對張碩來講,從兒子踏進這校園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是特殊的,是校長,也是家長。當家長留下的缺憾,張碩必須以校長的身份作為彌補。這無可厚非。抛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訓不說,全面實施素質教育,應該成為每一位有良知的教育工作者的擔當與追求。更何況,解鈴還須系鈴人,孩子源自集體的傷害終須在集體的環境下根除。
“救救這群孩子。”張碩在學校例會上響亮發聲。
張碩相信,教育最可怕的是摧毀了孩子的自信。自信能在人骨子裡根植一種貴族精神,這對于孩子未來,是比成績更重要的财富。“優秀是一種習慣。”這是張碩的信仰,也是他的辦學主張。利用教研時間,張碩組織全體教師圍繞“賞識教育”展開研讨。“找見孩子最耀眼的閃光點”成為每位教師的共識。一場以“習慣養成”為号角的持久戰打響了。
似春雨無聲,似細流不驚,日複一日,所有人合力用愛修補着孩子心靈的創傷。
效果是明顯的。隔着玻璃窗,張碩不見了兒子往日低頭納悶、孓然而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小鳥”在校園裡快樂地飛來飛去。
一朵漂亮的紅花
一天下班,張碩看見案頭攤着一張紙,上面是兒子工工整整的筆迹:請爸爸說說我的優點。一支鉛筆端正地擺在一旁。
張碩會意地笑笑,他能感覺得到兒子正隔着牆用心傾聽着他的每一個聲響。他挪過椅子,對着那張空白的紙沉思片刻,提起筆寫了起來。寫完後,張碩假意離開了一會。果然,案頭的紙筆很快被兒子收了回去。
那天,兒子顯得格外精神,一會兒跑去樓下倒垃圾,一會兒鑽進衛生間刷鞋子,一會兒很認真地整理起書桌書架來,俨然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主人。
第二天,張碩一進家門就被兒子拉去了他的卧室。兒子故作神秘:“爸,您看哪裡不一樣了?”
“哇!這床鋪收拾得真幹淨,都趕上解放軍了。”張碩瞪大了眼,發出聲聲驚歎,“這書桌擦得跟新的一樣了。”
“還有呢?”顯然這不是兒子想要的結果。
“讓我再仔細觀察一下。”張碩慢慢轉過臉,“這是什麼?多漂亮的一朵紅花啊!”
書櫃玻璃上,一朵火紅的花被兒子精心固定在了那方雪白的小毛巾上,很惹眼。其實,張碩早注意到了。
兒子興奮的小臉上挂滿了腼腆與自豪:“老師說,這是給優點最多的學生的獎勵。這些天,通過自評、互評、老師和家長評,我有十二條優點。”
張碩摸摸兒子的頭:“肯定不止這十二條哦,你的優點還有很多,以後把它們展示給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看,好不好?”
兒子“嗯”的應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底氣十足。
時光在走,看似循環往複,變化卻在悄然發生。擔任班幹部、參加美術社團、國旗下講話,連同一群夥伴以“愛綠護綠小使者”“文明交通小天使”的名義走向社區,兒子總是勁頭十足。最讓張碩欣喜的是兒子居然會代表同學,向他這位校長老爸提出他們對于學校發展的意見建議,那認真的模樣、清晰的表達,透着一個新時代兒童應有的自信與快樂。
一學年結束後,兒子交上了他的答卷:語數雙科滿分。
當兒子把“三好學生”的獎狀捧到他面前時,張碩突然想到了那塊雪白的小毛巾。終于,金色光芒填滿了那方空白,也填滿了兒子童稚的臉。
放下試卷,兒子拿出了畫闆想為爸爸畫張肖像,說是準備參加書畫比賽。
“正好,我也有工作。”張碩端坐在了電腦前。近來,設在學校網站的校長信箱滿是家長的贊譽之詞。
靜坐着,張碩像一尊雕像,他不知該怎樣回複,他知道,每一句贊美背後都有一份沉甸甸的希冀。
許久,張碩隻鍵入了一句話:我也是一位家長。
責任編輯:耿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