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特失蹤的六天六夜,河南情報站站長洪士蔭如坐針氈。
撬開東義興飯店老闆孫北邙的鐵嘴後,洪士蔭确認對手是共産黨而不是日本人,不覺心中一陣狂喜。日本特工裝備齊全,訓練有素且狡猾兇殘,他們參與,肯定經過了長期準備,精心策劃,反複演練,那樣的話事情就複雜多了。而洛陽地區的遊擊隊和鞏縣城裡的地下黨,手裡拎的是土槍大刀,穿山栖洞,左藏右躲的本事有,運籌帷幄,設局布陣,監聽突襲的能力和東洋鬼子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語了。這次洋顧問失蹤一案發生在河南,洪士蔭剛開始認為自己命運不濟,但後來轉念一想,是上天眷顧自己。如果拿下這個驚天大案,他不但可以為舉國一緻的抗日熱潮抹上一層亮麗色彩,書寫一段經典傳奇,同時,也可以借此栽贓共匪,給他們頭上扣上一頂假抗日真内讧的帽子,為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内”的英明決策找到有力佐證。那樣的話,自己在老闆戴笠面前就能挺直腰闆,如果戴老闆再在委員長那裡美言幾句,他洪士蔭可能就遂了久已有之的心願——離開貧瘠的河南,到南京情報總部或者其他政府重要部門另謀高就了。
突破孫北邙的當天,洪士蔭就急令洛陽站迅速行動,抓捕那個洛陽公學學生會頭頭,同時通過戴老闆急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對洛陽城進行了地毯式排查,可是整整折騰了一天,卻怎麼也尋覓不到那個年輕學生的蛛絲馬迹。第二天,陪裴軍長一道與徐麻子、張一筱在康百萬莊園會面時,盡管老對手矢口否認參與綁架之事,但洪士蔭堅持認為是共匪指使那個洛陽學生會頭頭所為。沒有找到學生會頭頭,洪士蔭的屬下抓到了年輕人在洛陽的父母,嚴刑拷打之後,還是沒有得到一點點有用的線索,跪地求饒的父母說,他們的兒子除了跟家裡要錢,其他沒有什麼聯系。不過年輕學生母親一句不經意的話一下子觸及了洪站長敏感的神經,母親說她兒子去年去了一趟平津,回來之後不知咋的,性情大變。
平津地區不是共産黨活動頻繁的地方,年輕學生的突然變化應該與共匪的赤化無關。思路至此,洪士蔭并沒有打住,而是繼續延展。這麼一深究,隐約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平津地區近幾年日僞特務網絡迅速擴大,活動猖獗,四處羅織人馬,尤其是涉世不深的青年學生,難道這個洛陽學生遇到了他們?
從那一刻起,洪士蔭一邊死死咬住徐麻子、張一筱他們不放,一邊也多了一個心眼。
呂克特失蹤的第二天晚上,孫世貴突然跳了出來,聲稱自己綁走了洋蠻子呂克特。洪士蔭從縣長李為山處第一個得到消息後,自然是一番激動,原來是刀客蟊賊孫世貴興風作浪,劫人換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一番深思細琢之後,洪士蔭還是對孫世貴的詭異舉動産生了懷疑。洪士蔭協助裴長官前前後後與豫西諸幫土匪明争暗鬥了好些年,由于重點任務在于剿共而非剿匪,豫西土匪在夾縫中存而不滅,這使裴君明和自己傷透了腦筋,丢盡了臉面;盡管腦筋傷透臉面盡丢,但也不能說毫無收獲,洪士蔭摸清了各幫土匪的底細和秉性。對悍匪孫世貴,洪士蔭相信,這個人完全有膽量和能力綁架德國顧問;可孫世貴一貫的出牌套路是綁了人就在第一時間通知對方來贖,一是不讓劫持對象在自己手裡停留時間過長,免得人質因過度驚吓恐懼而斃命,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二是不給人質家屬或者官府留足時間做解救人質的準備。過去幾年,孫世貴綁票數起,次次都是票一到手,即刻告知家屬或者官府贖人,幹得漂亮利索,從未空過手,失過蹄。唯獨這一次,過了整整一天才寫信聲明,而且還不是即刻贖人,要等到第二天中午,這是出乎洪士蔭預料的。
盡管洪士蔭對孫世貴的舉動産生懷疑,但因事關重大,也不敢像過去對付鞏縣土匪吳絆子一樣,在槍彈上虛晃一槍,隻能乖乖按照孫世貴的要求,不折不扣備好贖人的槍彈,送縣長李為山上路。洪士蔭在和裴君明讨論解救對策時,曾提出自己親自化裝跟随李為山前去,被裴君明勸住,一是為洪士蔭自身安全考慮,二是為呂克特性命負責,因為孫世貴在信中已經做過交代不讓他洪士蔭前去交換人質,洪士蔭隻好作罷。自己去不了,洪士蔭并不心甘,而是派了兩個得力手下化裝成縣府工作人員前去,但還是被老狐狸孫世貴玩弄于股掌之間,使自己在戴笠跟前顔面盡失,電話裡戴笠那句“要是在鞏縣,看我不掏槍斃了你!”吓得洪士蔭哆嗦了半天,仍回不過神來。
在與孫世貴周旋的同時,裴君明和洪士蔭在鞏縣縣城和全縣鄉村撒下了天羅地網。德國顧問呂克特出事當晚,洪士蔭一邊命令把在東義興吃飯的人統統押到縣城監獄,一邊又急忙派人把鞏縣縣城三幫地痞——西街幫領頭“土鼈”、東街幫頭目郭大社和北街船幫幫主焦仁卿一個一個喚到跟前,氣急敗壞地一通咆哮。說如果他們誰要是一時糊塗,财迷心竅,不慎誤綁了洋顧問,現在執迷而返還來得及,半個小時之内交人既往不咎,否則即為通敵賣國,到時候就是他洪士蔭念及舊情想幫忙,戴老闆和蔣委員長也不會答應。聽罷洪站長的訓斥,三人惶恐不安接連表态說,在鞏縣,就是有敢綁縣長李為山的賊膽,也沒有綁架洋蠻子的賊心,因為洋蠻子屁股後邊跟班的比縣長多,而且在鞏縣,縣長不敢做的事,他洋蠻子敢做,哪頭輕哪頭重三人掂量得清,萬萬不敢在洋蠻子這個太歲頭上動土!表過态發過誓,三人聯名當着洪士蔭的面寫了血書,結尾一句是:“如有半句謊話,是殺是剮,任憑洪大人發落!”洪士蔭不是好騙的,在質問三個地痞首領的同時,分别派出三幫手下到了他們的老巢,不但對骨幹分子一個一個過堂審訊,立下字據,還對他們經常出沒的窩點詳細搜查了一遍,直到一無所獲,洪士蔭才放走三個鞏縣地痞。放人時,洪士蔭撂下一句話:“聽好了,我找不到洋顧問,你們誰敢離開縣城半步,滿門抄斬!”
裴君明和洪士蔭的兩千多人馬在随後的幾天内,對鞏縣縣城的車站渡口、大街小巷、工廠煤窯、商鋪居家、妓院賭場連續翻查了三遍,對所能想到的可疑之處,比如地窖水井、磚窯煤坑、舊墓新墳、祠堂寺廟、棚戶倉庫、驿站旅社、教堂書場等,按照洪士蔭的說法,叫作“地挖三尺”;對眼中所見,可能藏人的地上物件和器物,比如大衣櫥藏書櫃、苞谷圈稻草垛、騾馬槽牛羊窩、燒火的風箱送水的車廂等,叫作“重見天日”。縣城裡每家住戶和每間房屋無一漏網,年老者說:“從清朝活到民國,這陣勢一輩子沒見過。”
在鞏縣鄉下,村村莊莊,堡堡寨寨也都發動了起來,鄰居間展開了相互舉報,鄰村間的保長帶人展開了相互檢查,一時間鞏縣的山川溝壑、河塘枯坑、荒野墳地、樹叢草堆盡是手持棍棒鼓搗之人,方圓百裡的鞏縣滿山遍野雞飛狗跳,鼠竄鴨鳴,乾坤大亂。那幾天,鞏縣村童傳唱起一首新童謠:
日圓圓,
月彎彎,
東邊母狗叫,
西邊老鼠竄,
天塌啦,
地陷啦,
城裡洋蠻子不見啦!
呂克特仍然杳無音訊。
洪士蔭白天在外邊巡視,夜晚就回到兵工廠防空洞指揮審訊抓來的可疑人員。
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鼻青臉腫的王炳生仍然沒有交代。第四天淩晨,看守端來了一碗肉,提來了一壺酒,說這是最後一頓飯、一頓酒了。王炳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待碗裡和壺裡都空了,兩個全副武裝、戴着口罩和墨鏡的行刑人員走了進來,當兩人從口袋裡拿出麻繩準備動手捆人時,王炳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喊:“俺說,俺說!”
王炳生說不出呂克特藏在哪裡,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把四叔的瑞祥鐘表眼鏡店交代了出來。
到了第五天,和王炳生一道進來的朱荻已經被摧殘得站不起來了,牛皮鞭、老虎凳、辣椒水、鐵火鉗還有電棍、電椅,把整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每吐出一句話,都要喘上半天氣。洪士蔭再次來到了朱荻的倉庫間。王炳生已經交代出了四叔的店鋪,洪士蔭仍不放過朱荻,一是他認為朱荻在鞏縣地下黨内部的地位比王炳生高,能從其嘴裡掏出更多的情報,第二條理由很簡單,洪士蔭就是想讓一個共黨死硬分子在自己面前屈膝求饒,他不相信人的骨頭硬得過他的手段!
“朱先生,這一段讓你受苦了!”
“聽聲音,是洪站長吧,顧問有,有消息嗎?”朱荻沒有擡頭,而是斷斷續續說着話。
“這個問題我正要問你呢,你的組織把人藏在哪裡?”洪士蔭聲音比朱荻的洪亮許多。
“洪站長,這個問題,俺已經回答幾十遍了,俺,再說一遍,俺是兵工廠的工人,不是共産黨。”說完這話,朱荻先是一陣狂咳,接着喘息不止。
“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們把顧問藏在哪?”洪士蔭緊追不放。
“洪站長,俺和顧問一塊工作,四年啦,嘴裡的話相互間鬧不懂,但心和心,懂!俺算是他徒弟,徒弟不會害師傅!”朱荻說完這話,昏厥過去。
第六天黎明前,兩個全副武裝、戴着口罩和墨鏡的行刑人員來到了朱荻的倉庫間。朱荻明白了一切,既沒有吃肉,也沒有喝酒,隻說了一句話:
“兩位弟兄,等會别用手槍,用俺參與改造的‘中正式’吧,讓俺死得有點面子!”說完話,朱荻不等兩個行刑人動手,自己扶着身邊擺滿槍栓的鐵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句話,朱荻是眼裡噙着淚說的。
像眼前這樣大義請死的,兩個行刑人沒有見過。五花大綁的朱荻被兩人架着走出了倉庫間。
躲在暗處的洪士蔭一直在觀察着朱荻的表情,他多麼期望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那種表情。但他失望了,自己眼中看到的不是驚慌,不是恐懼,而是從容,而是淡定,這種表情,他在原來工作的南京見過,在上海見過,想不到今天,在鞏縣兵工廠地下防空洞裡,他再一次看到了。
兩個行刑人架着朱荻慢慢走完一百多米的防空洞通道,洪士蔭眼中看到的這種表情始終沒有一絲絲的改變。
走到通道盡頭,守護士兵打開了倉庫大門。兩個行刑人架着朱荻走出大門,進入了不遠處的地道出口,一步一步向上走了二十多分鐘,終于來到進口,進口是在一間辦公室内,辦公室内列着兩排荷槍實彈的憲兵。朱荻心裡清楚,自己要和工作十幾年的鞏縣兵工廠告别了。他想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看自己熟悉的那片天地,但每扇窗戶都吊挂着黑色帆布,什麼都看不見。
朱荻看到了兩排憲兵手中的步槍,正是自己參與改造的“中正式”,槍身的色澤森然冷峻,長長的刺刀寒光凜冽,朱荻蒼白無色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走吧!”朱荻說。
朱荻被押上了辦公室外的一輛帶篷的卡車。
卡車靜靜地停在原地,卻沒有發動。
卡車停在原地十幾分鐘,還是沒有發動。
這是洪士蔭親手導演的一場假槍斃大戲,朱荻沒有被吓住,再次被投進了防空洞的倉庫間。
在此之前,洪士蔭一直想借機處理掉朱荻,但被裴君明制止。裴君明說,人可以關押,但不能槍斃,人一死,一是不好給廠裡的工人交代,二是不好給共産黨交代。
呂克特失蹤後的第六天大清早,徐麻子應邀再次匆匆趕到康百萬莊園與裴君明見了面,裴君明和洪士蔭的意圖是想讓徐麻子承認是自己的手下昨天夜裡首先開槍殺人,卻沒有料到徐麻子再次斷然否認,并把矛頭指向了日本人。不但把矛頭指向日本人,還趁機說出了自己手下“镢頭”的問題。
根據徐麻子提供的信息,洪士蔭立刻派人到“镢頭”表姐家核實,核實人員回來報告後,氣得他頓時火冒三丈,摔了手中的茶杯。原來,洪士蔭已經向南京總部為“镢頭”申報了烈士撫恤金,沒有想到自己手下竟是如此不明大義之徒。一番思量後,洪士蔭決定把事情壓下來,不能再做彙報。對上隐瞞,洪士蔭對内毫不含糊,順着“镢頭”這條線,終于挖出了洩露情報的簡化民。
洪士蔭馬不停蹄布置人手,抓捕簡化民,可他們卻撲了個空。簡化民不在家,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的胖老婆反過來哭鬧着向工廠要人。
簡化民這條線徹底斷了。
斷了簡化民這條線,洪士蔭一番琢磨後,再次産生了栽贓徐麻子遊擊隊的計謀。他在心中盤算,遊擊隊先買通了對鞏縣兵工廠内情了如指掌的簡化民,當簡化民串通“镢頭”摸清洋顧問的行蹤信息後,被殺人滅口,不讓自己綁架洋顧問的計劃暴露。洪士蔭來到裴君明軍部,說出了自己的推斷。
“不對呀,洪站長,如果徐麻子殺了簡化民,他們還告訴我們‘镢頭’的事幹嘛,如果我們知道了‘镢頭’的事,很快就會從‘镢頭’表姐家查到簡化民,有殺了人後再跑到你面前告訴真實線索的嗎?因此,殺‘镢頭’和殺簡化民的肯定是一幫人,但絕不是共産黨!”
洪士蔭瞠目結舌。
“我敢保證,徐麻子手下的人一定知道了簡化民的事,是他們故意透給我們的,目的是讓咱們盯緊這個人!這個時候簡化民突然失蹤,一定是真正的綁匪所為,且必死無疑!”見洪士蔭不言語,裴君明繼續推論。
洪士蔭沉默不語,他是在思考和聯想。手下去“镢頭”表姐家盤問回來後說,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領着“镢頭”外甥回來的,從手下人描述的這個年輕漢子的外貌來看,一定是徐麻子手下的張一筱。洪士蔭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書生樣的年輕人竟然走到了自己前頭。
否定徐麻子手下殺掉簡化民的可能,裴君明和洪士蔭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兩人想到了一起,孫世貴沒殺人,共産黨沒殺人,隻剩下了唯一可能的日本人!日本人參與綁架德國顧問呂克特的可能性确定無疑。
兩人最不願看到的情況發生了。
從第六天下午開始,洪士蔭把偵破的重點放在了日本人身上。
時間緊迫,隻剩下最後一天一夜的時間,洪士蔭把手下人分成兩幫,一幫繼續追查簡化民這條線,厘清他在鞏縣經常出入的地方和與哪些人接觸;另一幫隻有兩個人,洪士蔭親自帶着一個年輕人,化裝到詩聖街昨天晚上打響第一槍的地方摸排,現在的洪士蔭相信,這一槍定是日本人所開。
實際上,洪士蔭在那不明不白的一槍打響之前,已經派了好幾輪人到三四裡長的詩聖街上秘密摸查了好幾遍。鞏縣情報站很長時間以來,監聽到詩聖街一帶有發報機發出的微弱信号,由于當時監聽定位裝備比較落後,最多隻能确定發報地點在詩聖街一帶,準确的地點就難以确定了。詩聖街上有幾百家店鋪,每天人口流動好幾萬人,又不能明目張膽搜查,此事難壞了洪士蔭。更令洪士蔭感到頭痛的是,發報機的發報時機違反情報界常規,不是在夜裡,而是在熙熙攘攘,喧嚣雜鬧的白天,外加發報時間極短且毫無規律,有時隔兩三天一次,有時十天半月也毫無動靜,更讓監視人員束手無策。洪士蔭自己學過電訊,靠突出的電訊能力起家,他親自監聽過詩聖街電報機的聲音,聽過之後頓時傻了眼,對方發報的手法極其特殊,每次都是一聲輕,然後緊接兩聲重,這在洪士蔭熟知的電訊圈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就這麼監聽來監聽去,就是沒有任何辦法确定詩聖街準确的發報地點,直到詩聖街響起不明不白的一槍。洪士蔭現在把兩件事串并思考,得出了響槍地點周圍百米之内一定有日本人窩點的結論。
詩聖街今天撞了鬼,上午兩個年輕人叫賣兔皮,下午又來了一老一少推銷木底草鞋。鞏縣的草鞋底是塊厚厚的木闆,在木闆一圈鑽上十幾個孔,每個孔裡裝上一根細麻繩,以這些麻繩為筋絡輔助蘆葦花就編織成了又厚又軟的鞋幫,在冬天泥濘雨雪路上行走,既不凍腳,也不損鞋。今天,肩扛扁擔,扁擔上晃蕩着大大小小十幾雙木草鞋的那位長滿胡須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洪士蔭。
和上午的張一筱一樣,洪士蔭和他的那位手下一口氣摸排了十幾個小店,一一做了排除,最後剩下了兩個最大的店鋪——鐵匠鋪和糊塗茶店。洪士蔭之所以把大店留到最後,因為憑自己的經驗,承擔如此重要的秘密行動窩點絕不止一兩個人,一間房沒有周旋的餘地,兩間或者三間房的店鋪嫌疑性更大。
和手下人分了工,洪士蔭自己進了鐵匠鋪。
洪士蔭一踏進鐵匠鋪,“叮咚咚”的響聲撲面而來。
聽到響聲的洪士蔭一下子愣住了。
“叮咚咚”!
“叮咚咚”!
這節奏,這順序,這頻率不就是電報機的指法嗎!
驚呆着的洪士蔭趕緊恢複常态,他沒有忘記這會兒自己是個賣木底草鞋的商人,匆忙點頭哈腰地喊了一嗓:“皇帝的毛氈靴,俺家的木草鞋!”
鐵匠一家大笑不止,拉風箱的那位女人開了口:“今個不孬,今個不孬,上午來了個顧頭的,下午來了個顧腳的!”
洪士蔭最終沒有推銷出他的木草鞋,點頭哈腰給鐵匠鋪一家四口鞠過躬後臉上挂着失望離開了。表面上失落,洪士蔭内心卻是十分激動,因為日本人終于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狐狸尾巴。洪士蔭踏進鐵匠鋪前已經把它周圍的情況看過一遍,鐵匠鋪東邊是糊塗茶店,西邊沒有房子,是條巷道。因此,能借用鐵匠鋪叮咚咚震動和響聲趁機發報的地方隻有兩處,一處是鐵匠鋪自身,一處就是隔壁的糊塗茶店,别無他處。
洪士蔭的手下在糊塗茶店不僅沒有賣出一雙木草鞋,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情況。這對老辣的洪士蔭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手下在糊塗茶店發現沒發現可疑情況,他自己都不會放過已經懷疑的地點。
傍晚時分,洪士蔭回到情報站,一把扯下粘在下巴和嘴唇上的胡子,聽取另一組人對簡化民的摸排情況。和洪士蔭一樣,這組人也是收獲頗豐,他們摸清了其中三個與簡化民接觸較多的人,其中一個就是糊塗茶店的掌櫃朱福貴。
聽完彙報,洪士蔭點上一支煙,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暗自思考起來。
從響槍地點與發報地點這條線索确定了日本人窩點的兩種可能——鐵匠鋪或糊塗茶店,現在又從簡化民這條線上得到了糊塗茶店掌櫃朱福貴的線索,洪士蔭把兩條線串并,就形成了一個唯一的交集——糊塗茶店。第一支煙燃完的時刻,洪士蔭把原來的兩個店鋪縮小成為一個。
把目标進一步确定為糊塗茶店後,洪士蔭并沒有興奮,因為一個或者兩個懷疑對象對他來說沒有太大差别,自己既不缺人也不缺槍,到時候兩個店鋪一塊端就是了。他現在急切要思考的是,顧問呂克特是不是在糊塗茶店裡窩藏着?
點燃第二支煙,洪士蔭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洪士蔭想起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最近屬下偵探到的電訊信号。洋顧問被綁後的前三天,詩聖街上的電報機毫無響動,第四天發送和接收各一次,到了第五天,發送和接收達到了各三次。第五天電報收發量突然變得頻繁,洪士蔭一番琢磨後認為,日本人将要采取行動,定是在向上邊彙報請示。到底是什麼樣的行動讓日本人如此高度謹慎,聯系密切呢?隻能是如何處置被綁架的德國人呂克特!如果呂克特已被轉移或者已經死亡,狡猾的日本人絕不會在鞏縣多待一天,更不會冒極大的風險無事生非,一日之内多次發電聯絡。
出現在洪士蔭腦海中的第二件事是簡化民的失蹤。簡化民在顧問呂克特失蹤後,表現和行蹤本無異常,怎麼會突然失蹤了呢?況且早不失蹤晚不失蹤,偏偏第五天下了晚班後失蹤了!又是第五天!洪士蔭突然腦袋一驚,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這是日本人在行動之前的最後一個程序,過河拆橋,殺人滅迹,不讓對手抓到活口,然後順藤摸瓜,找到自己的窩點。
第三件事是白天日本人在糊塗茶店裡發電報,電報機藏在哪裡?自從洪士蔭下午發現日本人借打鐵錘聲做掩護,大白天竟敢收發密電之後,心眼裡十分佩服日本同行的膽識和技巧,這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到和所能做到之事。感歎之餘,一個疑問始終浮現在他的腦海裡,發報機不是紐扣,不是雞蛋,也不是一隻鞋子,随便找個地方藏起來就能遮人耳目,日本人一定有一個常人意想不到的萬全之地,而且這個萬全之地一定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呂克特顧問失蹤後的前三天,裴軍長的士兵把詩聖街店鋪挨個搜查了一遍,先是對店裡的器物翻箱倒櫃,接着把能移動的器物全部挪動,檢查了下面的地面,最後用步槍槍托咕咕咚咚敲了一遍店裡的地面,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想到這裡的洪士蔭沒有死心,再次叫來了下午到過糊塗茶店的那位手下,讓他再詳詳細細說一遍店裡的擺設和物件。對方一五一十說過之後,洪士蔭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看來糊塗茶店隻有這三個地方了:風箱底的地下、竈台底的地下和盛滿水的巨大水缸底的地下。
窩藏呂克特的地點終于被洪士蔭圈定!
一拍桌子,洪士蔭一聲大喊:“小日本,老子看你往哪跑!今晚十點,不,不,十二點,集合所有人馬,拿下糊塗茶店。到時候如果店裡的人不交代,就是地挖三尺,屋揭三層,也要把顧問找出來!”
洪士蔭的行動時間比張一筱整整晚了兩個小時。洪士蔭原來也想把行動确定在晚上十點,因為“十”與“實”諧音,行動喜“實”怕“虛”,迷信的洪士蔭喜歡這個點。但想到如此重大的行動自己無權做主,必須層層上報,最後還得有委員長和德國那位總顧問決定,無奈把時間往後推了兩個鐘頭。
鞏縣發現呂克特藏匿之地的消息很快報告給了戴笠、俞大維和何應欽,三人一番商量後,決定給委員長和總顧問法肯豪森彙報時,暫不說是日本人所為,萬一不是,法肯豪森肯定會火冒三丈,認為中國人在利用此事離間良好的日德關系。
蔣介石在國府接見了三人,何應欽一通連珠炮般的報告後,委員長幾天來冷峻的臉面終于顯現出一絲笑意,說:“這次無論如何要辦好此事,不能讓綁人者跑掉一個,更不能傷着呂克特博士一根指頭!”
三人點頭鞠躬退出。
半小時後,當法肯豪森看到何應欽三人滿臉歡喜走進自己的官邸,立刻感覺到自己的部下呂克特有救了。
“報告總顧問,藏匿呂克特顧問的地點已經發現,今晚十二點,我們将實施解救行動。”何應欽一五一十彙報發現過程後,铿锵有力地道出了最後一句話。
“幾位将軍辛苦了,鞏縣的那位洪先生也辛苦了,請向他轉告我的誠摯問候!今天夜裡十二點,我就坐在這個會議室等待鞏縣的消息!”法肯豪森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一反常态,沒有半句責怪,取而代之的是滿口慰問和贊譽。
“我們準備了一百多人的突擊隊,今晚将準時包圍和突襲藏匿呂克特顧問的那個店,另外還有兩個步兵營參加行動,十二點整同時關閉鞏縣四座城門,不但要平安救出博士,也要保證不讓一個綁匪逃離鞏縣!”何應欽最後說。
“好!我相信幾位将軍的能力,也相信遠在千裡之外的裴先生和洪先生的能力!”法肯豪森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一與何應欽、戴笠和俞大維握了手,以德國方式表達自己的尊敬之意和誠摯謝意。
地上各路人馬正在摩拳擦掌備戰時,地下的呂克特渾然不知。
四肢依然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呂克特博士開始了新的一天或者說新的一夜,因為兩個人又進洞了。兩人進洞後的第一件事,呂克特再熟悉不過了,就是幫他撒尿拉屎和喂他吃飯。呂克特實在分不清馬上要吃的是早飯或者是晚飯,因為地洞裡一直黑暗着,隻有兩個人下來時才會點燃一盞燈,這盞燈還不是為他點的,他眼上的黑布從來沒有被取下過。進來的兩個人強制呂克特撒完尿拉完屎,接着就是喂飯。前幾天,呂克特趁吃飯時還勇敢地問上幾句話,現在一句也不問了,因為每次問完,對方不是用嘴回答,而是用耳光回應。兩人麻利地做完“伺候”呂克特“出入”之事,隻有一個人拎着屎盆和碗筷離開,另一個人留了下來。這個人為什麼留下來,呂克特也是清楚的,要發電報。呂克特剛被抓進來的幾天,沒有人發電報,但從近幾天開始,吃完飯躺在麥稭堆裡的呂克特就聽到了身邊“滴答答”“滴答答”的電報聲。除了地洞裡“滴答答”“滴答答”的電報聲,呂克特還從打開的地洞口隐隐約約聽到外面傳來的“叮咚咚”“叮咚咚”的鐵器撞擊聲,令呂克特蹊跷萬分的是,地洞裡“滴答答”“滴答答”的電報聲和地洞外“叮咚咚”“叮咚咚”的鐵器撞擊聲竟然完全重合。
盡管蒙住了雙眼,但呂克特的判斷是準确的。這裡費點筆墨作個交代。楊老闆和老崔之所以選擇鐵匠鋪隔壁的糊塗茶店作為栖息地,就是要挑選一個出乎常人意料,看起來最公開,但實際上是最隐蔽的地點。第一,糊塗茶店位于熙熙攘攘的詩聖街上,整天店裡人來客往,熱鬧非凡,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這裡就是日本人的秘密窩點;第二,在這樣的店鋪裡,深更半夜發電報,還有一點點可能,但在白天,是無論如何沒有機會發出一個字的。因此,洪士蔭手下的電訊偵察組在糊塗茶店周圍暗查過很多次,次次都把糊塗茶店首先排除了。按照楊老闆指令,老崔夜裡從來不發電報,隻在白天發。白天發電報,老崔都會提前給坐在門口的朱福貴使個眼色,朱福貴馬上站起來,在門外挂上“糊塗茶賣完”的木牌,待店裡的客人全部離開後,立刻關上大門,舀空水缸并搬到一邊,朱福貴爬到碗櫥上面,從圓木窗向外瞭望,老崔下到洞底,喜旺則站在洞口外手舉從洞裡引伸出來的天線,和着隔壁鐵匠鋪小錘大錘“叮咚咚”“叮咚咚”的巨響,“滴答答”“滴答答”地發起電報來。
今天也一樣,短暫的“滴答答”和“叮咚咚”過後,發電報的那個人旋即離開了地洞,地洞口被重新覆蓋,呂克特再一次陷入漫漫寂靜之中。
地洞裡關了六天六夜的呂克特已經瘦弱不堪,扭動一下麻木的雙腿,搖動一下酸痛的脖子對他而言,都是困難的事情,雖然前幾天滾燙的高燒退去,但呂克特心裡依然焦躁不安。這兩天,他再也沒有心思回憶自己在德國、在中國的美好經曆,而是思量起自己暗淡無望的未來了。
呂克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活多少天。
除了思考自己的性命時限,呂克特思考最多的問題是自己為什麼從事槍械制造這份職業,為什麼來到遙遠的東方。
呂克特清楚地記得,當自己從柏林工業大學博士畢業,第一次進入埃森克虜伯兵工廠時的情景。看到生産線上一支接一支手槍、步槍、卡賓槍、機槍、火炮組裝起來,聽到上百台大大小小機器的轟鳴,他陶醉得飄飄欲仙,他幸福得熱淚盈眶,他想為德意志民族的智慧而振臂高喊,他想為偉大元首拯救德國的計劃而歡呼雀躍,他為自己出生在這個偉大時代而慶幸,他為自己即将投身這個偉大時代而自豪。在埃森克虜伯兵工廠工作的那幾年,他呂克特是勤奮的,是賣力的,也是有成績的,自己很快當上一個兵工分廠的副廠長就充分說明了一切。自己勤奮,自己賣力,自己取得成績皆來自一個動力,那就是盡快改變德國的現狀,重振德國一戰前的雄風英姿,法國人、英國人打敗了德國,但不能摧毀德國的意志,德國才是歐洲的靈魂,德意志民族才是歐洲乃至世界最優秀的民族,偉大元首的話說到了他呂克特心裡,說得他呂克特溫暖如春,說得他呂克特熱血沸騰!而重振昔日德國雄姿,最直接、最可靠的途徑與方法就是強化軍隊實力,而提高軍隊實力最快的辦法就是制造大量先進武器裝備!呂克特認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最好的報國之路,救國之途,因此在埃森克虜伯兵工廠那幾年,他有使不完的勁,流不完的汗,加不完的班。自己娶了埃森市市長千金之後,本想使自己的職業生涯攀上頂峰,為實現偉大元首的理想多做一點貢獻,哪裡料到,愚蠢的女人隻顧音樂,對槍械機器沒有絲毫興趣,更沒有料到,愚蠢的市長嶽丈以小人之腹從中作梗,使自己輝煌的槍械制造職業斷然葬送,淪落成一個在家鄉科布倫茨天天以喝酒度日的無業遊民。就是在那段他自己認為暗無天日的時期,呂克特也沒有對自己的職業失去希望,偉大元首那聲嘶力竭但激動人心的演講時刻回蕩在自己耳邊,他相信,自己的職業一定會迎來重生,自己也一定會再有機會為元首和國家效力,因為,他呂克特堅信,自己離不開德國,德國需要槍械武器,所以德國也離不開他呂克特。機會終于來了,他呂克特被派遣來到了遠東中國,重操舊業,當上了兵工廠萬人敬重的專家顧問,當親眼看到自己所在的鞏縣兵工廠生産線和埃森克虜伯兵工廠一樣制造出數以萬計的各種槍械武器時,呂克特終于找到了當年的感覺,他振臂,他歡呼,他慶幸,他自豪!他為自己而振臂,自己的專業終于在遙遠的東方發揮出了作用;他為自己而歡呼,自己擁有的德國技術讓中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為自己而慶幸,在德國不但那個愚蠢的市長嶽丈欺負自己,連他愚蠢的女兒也瞧不上自己,而在中國,個個見了面都得喊“呂顧問威武”;他為自己而自豪,來中國之前,按照元首的指令,要全力以赴推介德國武器,隻有讓中國人相信德國武器,依賴德國武器,才能讓中國源源不斷地為德國供應钼、鎳、鉻等稀有金屬,這些金屬德國奇缺,歐洲國家也限制向德國出口,同時用銷售昂貴武器賺來的錢,從中國購買價廉物美的棉紗、糧食、煤炭、鋼材等戰略物資運回德國……
後來,呂克特的激情、夢想、勇氣、信心着着實實打了折扣。
轉折發生在呂克特一次翻看鞏縣情報站編印的“前線捷報”之後。那期的宣傳單上文字很少,大部分是照片,照片上的紅軍有的被子彈射中了胸口,攝影者扯下死者破爛的衣服照的相,指頭般粗細的彈孔前胸有,後背對稱着也有;有的被炸彈炸開了肚子,血淋淋的腸子溢出盤在草地上;還有被機槍子彈擊碎的腦袋,如鐵錘砸碎的西瓜,鮮血腦漿攤了一地……呂克特看到了自己兵工廠生産武器的威力,怎麼也激動不起來,一幅幅血腥的照片使他端起飯碗就想吐,閉上眼睛就噩夢連連。在夢裡,照片上的那些紅軍不是别人殺的,是他呂克特親手扣動的扳機。半夜裡,噩夢不停的呂克特突然坐了起來,他被兩個問題折磨得再也躺不下去了:中國人殺中國人,用的是德國槍德國彈德國炮,到底自己扮演了什麼角色?他一個德國人,跑到遙遠的東方幹什麼來了?這兩個問題,他呂克特整整想了半夜,内心充滿着迷茫和困苦,使呂克特對自己的職業開始産生了動搖,特别是兵工廠一位共産黨被洪士蔭捕獲前說出的一句話更使他呂克特刻骨銘心:“趕走洋蠻子,請他滾回老家生産槍彈,讓柏林人殺漢堡人,慕尼黑人殺漢諾威人去!”當第二天洪士蔭在他呂克特面前炫耀,說用兵工廠最新生産的一種子彈把那個共産黨的頭打得稀巴爛時,呂克特一言不發,抱頭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呂克特為此苦惱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1937年7月,日本人發動盧溝橋事變,鞏縣情報站又編排了一期宣傳圖片,上面是日本人在東北和華北槍殺轟炸中國人的照片。照片上不但有日本人機槍掃射手無寸鐵中國人的慘狀,也有釋放毒氣彈集體屠殺婦女兒童的猙獰場面,更讓他呂克特永生難忘的,是日本人竟然把抓獲的活生生的中國軍人綁在幾百米外的木樁上,測試“三八大蓋”步槍的最遠射程和殺傷力,很多士兵身中二三十槍,射擊仍沒有停下。研究制造槍械的呂克特最熟悉槍械測試的基本準則和國際公約,就是嚴禁用人體,包括死去的人體做标本進行測試,他為日本同行的非人道感到震驚,也為日本同行漠視職業道德感到羞愧。日本人的這些所作所為,使呂克特為自己從事的職業找到些許的心理平衡,為自己在鞏縣的辛勞找到了一絲自我安慰,一種道義上的自我安慰。一個月後,當他看到“八一三”淞滬會戰的畫報後,這種平衡和安慰更加強烈,尤其是聯想到總顧問法肯豪森最近秘密對所有來華德國軍事顧問所說的“對中日之戰,我們德國保持中立,既和日本結盟,也和中國合作,用日本牽制蘇聯,從中國獲取必需物資和道義支持”一番話之後,呂克特終于從現實中慢慢醒悟過來,要利用自己的專長,為中國抵抗強大的日本效力,為德國獲取重大的利益效力。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他呂克特相信總顧問法肯豪森的這句話。
呂克特重新振作了起來,一心撲在了設備維護和加班加點的生産上。
哪裡想到,時隔不久,日本人就來到黃河北岸,在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中國部隊的千軍萬馬正需要武器彈藥的當口,自己卻稀裡糊塗地被人綁到了這個令他萬分恐懼的地洞裡。
想到自己兇多吉少的性命,在黑暗地洞裡動彈不得的呂克特無奈地發出一聲歎息,接着撲簌簌流出淚來。
正流着淚,呂克特突然笑了起來,全身浮腫,眼冒金星,口吐白沫的呂克特開始變得喜怒無常。笑着笑着,一股鮮血從呂克特的鼻孔和嘴中噴湧而去,一下子染紅了他的半邊臉,連日來洞中混濁稀薄的空氣使他的腦海裡出現着一個又一個的幻覺,暫時還算清醒的呂克特明白,自己離精神失控和死亡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