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的小賣店盤給了李上,名字改為“李上超市”,開在李上的挑擔劉河川家。劉河川家就在學校斜對面,有一個四孔大窯的闊氣院落,兩口子在城裡打工,大門一直鎖着。李上家在李溝梁,屬于瓦棱梁自然村。“超市”是李上的女人改子在開。按說改子也該進城打工,裝潢的活有許多女人可以做的。可是李上的娘已經七十多了,患着風濕關節炎,怕冷怕風,總是圍着被子坐在炕上,他們有兩兒一女,今年兩個上一年級,給拖累住了。為了孩子上學,這才把家從李溝梁搬過來,開了超市。她妹的兩個女孩都上一年級,也就寄養在她這裡。
叫了“超市”,其實就一大間土坯房。土坯房是在大門左邊推倒了兩堵牆院新蓋的,就像城市面街的門面房。土坯房蓋得甚為湊合,除根基用了石頭,牆面全是用胡基砌築,沒用一塊磚,椽子是家裡現有的木頭棒子湊合的,七彎八扭,粗細不一,連屋檐都沒做檐封,犬牙參互的,看得出是沒做長久的打算。超市門前擺了幾條闆凳,一張桌子,漆都脫光了,桌腿也折了,木闆四面夾着用鐵絲捆絞,這使得那桌腿極粗。
不過超市的招牌甚是顯赫,四五米長,兩米左右高,是在城裡噴繪出來的,“李上超市”四個紅色大字,鮮豔奪目,還噴有“五金百貨”“煙酒糖茶”“平價交易”“誠信為本”“童叟無欺”“假一罰十”之類的廣告語。招牌立在房頂上,遠遠地就能看見。超市的窗框上挂一對音箱,輪流放着“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花兒樂隊”的《喜唰唰》之類的流行歌曲,上莊窄短的村巷有了城市氣息。
因為輩分,把改子有叫改嬸的,有叫改嫂的,也有叫李上家的,還有叫大闆子的。改子是個很開朗的女人,喜歡說笑。我第一次走進超市的時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怕沒有你能買的。”我說:“咋說沒有我能買的?”“你們這号人哪裡看得上咱這裡的貨,”她哈哈一笑說,“人家是店大欺客,我這是店小欺客。”我笑了。
鄉村小賣店是一個村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平常總會聚着一些人,閑谝、擡杠、下方。方是這一帶民間廣為流傳的與圍棋有些相近的一種益智遊戲,比圍棋簡陋多了,沒有專門制作的棋盤、棋子,一切就地取材,以石子、樹枝、磚頭、瓦塊、土塊為子,地上橫七豎八劃方格為盤,田間地頭、房前屋後,勞動之餘、農閑時節,就地随時擺開了戰場。在集市上,許多人一邊守攤子做買賣,一邊跟人下方。下鄉時經常能遇到,可我始終看不明白。
我走進超市要了一條一百塊的“白沙”,她說:“少收你一塊吧。”我笑笑,把一塊錢退還給她。她說:“一塊錢你們不看在眼裡。”我說:“再大的錢也是一分一塊集起來的。”她笑着說:“給你個鹵蛋吃。”我說:“不吃。”她說:“你平時吃啥煙,我下次進貨的時候給你帶着批發一條,不掙你的錢。”我拍拍手裡的“白沙”說:“這煙就行。”她說:“你這人沒架子,不像個幹部,前些天來了兩個幹部,跟我要中華,要蘇煙,啧啧啧,我這店裡是賣中華、蘇煙的,把我這店好好嘲笑了一頓,說讓我不要叫超市,叫沒市,你說他們管得寬不。”我問:“咋樣?”她說:“混着吃個肚子,還能咋樣,”又說,“就賣個娃娃,大人日子都過得細,花個二十塊錢,都要跑一趟鎮上,其實到鎮上跟我這裡一個價,現在利薄了,都是按批發價,像煙吧,一盒煙也就掙個一毛兩毛的,人家還當我掙了人家多少。”這麼說着,目光掃過門口。
老董、老黃兩個在下方,老顧、老許幾個圍觀,争争吵吵的。改子過去拍老顧說:“起來,沒長眼睛,把凳子騰出來。”老顧看看我,站了起來,我忙把老顧摁下去說:“不坐,你坐。”改子說:“你坐,坐噻。”老顧說:“方會下不?”我搖搖頭說:“不會下。”改子說:“人家下棋哩,下你這?土裡吧叽的當啥稀罕。”我說:“這是一種古老的遊戲,學問深着哩。”老董說:“就是,耍的東西還分貴賤,得是,貶低自己,擡高别人。”
我每人發了一根煙,老顧嘿嘿說:“光吃你的煙,自你來村上怕都吃過你幾條子了。”改子說:“那你也買上給人家吃呀。”老顧說:“給我拿一包,也是這牌子。”改子說:“錢。”老顧說:“記賬上。”改子說:“不記,給現錢,沒錢了來賒,有錢了買整條到人家那裡消費,啥人嘛,啥時間來賒我沒賒給你?上了一個分錢的利還是兩分錢的利?”老顧紅着臉說:“跟個集嘛,順便捎着買了,還說這麼多話。”改子卻不依不饒說:“在我這達買我宰了你十塊八塊。”老顧臉色難看了,說:“不是幹部住在隊上嘛,趕集順手買了條煙,幹部來了總不能見個面就把煙袋煙鍋擩到人家手裡讓吃吧,平時我整條子買過煙?還就咬住不放了。”老顧似在給改子解釋,其實是在說給我聽。改子說:“不說了,你心裡的事你心裡知道,毬毛鬼胎的。”說着扔了一包白沙給老顧。老董嘿嘿說:“這表兄妹,晚上好得揉面團兒捏娃娃哩,白日裡給咱們點眼藥,捏人樣兒,别裝毬樣子了。”
老許說:“大闆子,你把喔換成秦腔,老放這哥呀妹呀愛呀恨呀的,貓兒夾到門縫裡一樣,支支吾吾的,還把你先進得不行了,世風都是這歌兒唱壞了。”我明白這“先進”是時尚、時髦或者文明的意思。改子說:“你想聽秦腔我就得給你放秦腔?看把你想得美的,你當你是個啥?”老顧哈哈一笑說:“他就是個貨。”
貨是老許的綽号,有囊的意思,大約是老許怕事的緣故。他們都有綽号:老顧叫魚臉(大約老顧臉上老是掉皮,像魚鱗),老董叫猴上山(老董是個瘸子,走路就像猴子上山一跳一跳的),老黃叫蔫貨(老黃話少,但說出來紮實狠毒,有蔫牛踢死人的意思),老周叫驢臉(老周的下巴長,看上去臉也就長了),老喜胖,叫咆子(公牛叫咆子,都比較壯實),劉天河叫半截子(大約是老劉個頭有些矮小),老朱叫白毛(老朱患了白癜風,頭發、眉毛、眼睫毛都是的),老村長叫老黃瓜(大約是老村長個高),老曹叫“老火鐮”……
老董說:“你一放秦腔,老漢老婆子就都招攬來了,城裡人說啥,對是人氣,對你生意有好處,在你門前站得久了,還不消費個啥?瓜不瓜,為你娃哩你當害你哩。”改子說:“放這歌兒娃娃愛聽,招攬娃娃哩,把老漢老婆子招攬來做啥?能當飯吃?能當衣穿?一個鋼镚兒攥水出來,裆裡摸出來個虱子都想炒兩個菜,還不及娃娃大方,指望你們,嘴早都挂到牆上了。”老董說:“眼裡就剩下錢了,啧啧啧,小心跌到錢眼裡卡住了拔不出來。”改子說:“你不喜歡錢嘛,那把我賬清了噻。”老董說:“欠你騾子錢還是馬錢了。”改子說:“你有錢又不是沒錢,女兒十幾萬的彩禮,摳在家裡下蛆?能下蛆倒也不說了。”老董的臉子就走了樣,說:“手頭不便利,便利還受你這話。”老董起身一瘸一拐走了,走到遠處說:“把利息算好,等油籽粜了,連本帶利還給你。”改子哈哈一笑說:“站下兒馬歇蹄,躺着長短不齊,蹲下猴子偷梨,走路日天戮地,還把你脾氣大得不行了。”我“噗”地笑噴出來,老董一瘸一拐又回來了,老顧說:“啞巴話多,瘸子路多,晃來晃去的空晃個啥。”老董嘿嘿一笑說:“别看我腿不便當,喔東西不瘸,比李上能耐,不信晚上把門留着,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一比李上就是個李下。”改子說:“留着能咋樣,不怕淹死就來,一個時辰就讓你成個猴下山。”老董說:“你把李老闆放到城裡放得了心?别種了别人的坡坡荒了自家的窩窩。”改子說:“喜鵲給老鸹守窩哩,操得頭心,把你自己的二畝地種好。”說着扔給老董一包白沙,老董說:“我沒要煙。”改子說:“你喔嘴是順着長的(豎着長的),光吃别人?”老董說:“換包兩塊的,這煙貴球的,煙就是冒個煙,再貴吃上能長肉還是添膘。”老顧說:“球打噴嚏腥氣死了,幾十萬放在家裡等着墊棺材底呀,兩塊的煙給幹部散得出手?”老董看我一眼說:“誰都别拿大屁股捂人,誰家錢也沒多餘的。”老董拆開煙遞給我一根說:“你說這老先人,咱就把錢要叫個錢嘛,錢不就是欠嘛,咋就不叫個廣,叫個多呢?叫個錢你說把人惜欠的。”老黃說:“叫個廣,你還想娶三婆四娘呢。”老董在老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起來,你也是個下方的,回去給你婆娘提褲子去。”老黃說:“輸了跑了,又來了,要皮臉不要皮臉?”改子跟我說:“都是解個嘴荒,你别笑話我們這些人。”
老朱說:“給我也扔包煙,記賬上。”老顧說:“白毛,你不是白吃白喝嘛,還記啥賬。”改子說:“喝了涼水舔碗哩,學着學着日眼(讨厭)哩。”說着把一包煙扔了過去。老朱說:“真的吧,不是假冒僞劣的吧,我要舉報了還能得獎勵哩。”改子撇撇嘴說:“照心戳了一掃帚,還心眼眼多得很,眉毛眼簾兒毛都白了,我看你就是個假人。”老顧說:“下面都是白的。”老朱說:“大闆子,你想見識不?”改子說:“把喔半截腸子,誰眼裡沒見過,手裡沒攥過。”老顧說:“來把狗日的脫了展覽一下。”幾個男人撲向老朱,老朱已經跑脫了。
老顧說:“把帶子換成了秦腔,聽兩段子回去幹活。”改子說:“不成,馬上學生放學了,學生才不愛聽秦腔哩,就愛聽這。”老周說:“你以為是你的表妹就聽你的,晚上聽你擺布哩,白天你夾着,别丢人現眼了,你幹得過人家,不定說得過人家,你一張口能說過人家兩張口?得是。”改子嘻嘻一笑追打老周,說:“醜死個人了,你真是個老驢呀,嘴還能得很,難怪不知道紅,臉比驢臉還長嘛。”說着鼓搗了一下,音箱吼起《喜唰唰》。幾個老漢起身了,說:“你還不如不放哩,放樣闆戲也比這好聽,娃娃都讓這歌兒教壞了。”
我說:“這音響挺費電池的。”改子說:“我有兩個充電器,進貨時在我大妹家裡充一回。我大妹在縣城做生意。”
過來一輛蹦蹦車停下,要一件礦泉水,改子說:“沒一件了,隻剩幾瓶了。”小夥子說:“有幾瓶拿幾瓶吧。”改子搜了半天,搜出來十瓶。小夥子又說:“搬一件糜子酒。”改子說:“沒有一件了,隻有四瓶。”小夥子嘿嘿一笑說:“你咋弄的嘛,這麼窮,還叫個超市?”改子笑笑說:“我這兒啥貨沒,隻不過這幾日貨走得俏,賣空了沒來得及進貨,明兒去進貨哩。”小夥子開着蹦蹦車走了,改子說:“訂婚的。”我說:“你咋知道?”改子說:“不逢事,誰這麼買東西,不過日子了?得是。”
說着話,放學了,村巷裡一下吵鬧起來了。學生們跟我打招呼,說:“老師好。”我說:“同學們好。”我起身走了,改子笑着說:“坐噻,你走啥,炕上又沒吃奶的,地上又沒拄拐的。”我說:“我坐這裡娃不好意思來買東西,耽擱你生意。”改子說:“難怪你當幹部哩,就是懂事嘛。”
兩個孩子在互罵,一個說你比豬屎狗屎還臭,一個說你比中國足球還臭。我笑了,這話他們也知道。
風刮過來一個紙條兒,我一把抓在了手裡,一看把我看笑了,上面寫着:翠香我愛你,不許你跟旺旺好,旺旺偷他奶奶的錢。還畫了一連串的心,一支箭從心上穿過。沒有署名,卻寫着:此緻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