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長叫我過去吃飯，我說：“有喜事？”老村長笑笑說：“沒喜事就不能一起吃個飯了，你們幹部不是三天兩頭聚嘛，都有喜事？”去了後，才發現還有個人，四十歲左右，不認識，老村長介紹說：“吳天正，兒子前年考上大學，是上莊的第六個大學生。”握握手，我想他應該是從城裡回來的，就問：“啥時回來？”他說：“回來幾天了。”
老村長開了一瓶酒，喝過幾杯，說：“是這麼個事，天正的兒子吳良念大學逃學了。”我說：“怎麼就逃學了呢，孩子在哪裡？”吳天正說：“就在家裡，你看這都開學兩周多了，還賴在家裡不走。”我說：“沒問為啥？”吳天正說：“咋問咋說一句話不應，嘴要是個木頭的，木渣子都磨了一大堆，就是不去學校。”老村長說：“上了大學還逃學？第一回聽說，你說考上大學多不容易，我給說了大半天，驢日的不尿我，眼皮皮都不擡。”吳天正說：“請你給說說，他哥今年年底媳婦就拉扯到家裡了，就剩下他了，再沒負擔嘛，家裡供他又不吃力，考上大學不容易，咋能說不念就不念呢？回來像我們一樣？念下書了就是打工也跟我們不一樣。”
見到吳良時，他蹴在半截牆上，沖我笑笑，算是打招呼。
我掏出煙來說：“吃不？”
他搖搖頭。
我說：“知道我來是做什麼的了？”
他點點頭。
我說：“沒背什麼處分吧？”
他說：“沒錢沒勢的，想背個處分都難。”
他從牆頭上跳下來，又靠牆蹴下去，拿一截蒿稈在地上重複地寫着“我”字。
我說：“你當初上學的理想是什麼？”
他似乎有些驚訝，停頓一下，說：“科學家、哲學家、作家……多了，那時候以為考上大學就可以實現理想，現在才明白了理想就是做夢，就是妄想，像出身于我們這樣的家庭，是不該有理想的。”
我說：“再卑微的人都有理想，你的父母也有理想，供你讀完大學，過和他們有别的生活，你現在放棄讀大學，有沒有站在父母的角度想過？”
他看我一眼，說：“我當然想過，誰不希望孩子成為大學生，改變自己的命運。可他們不了解畢業即失業這個現實。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我上小學就聽到這話，現在依然是這麼個現實。與其畢業後讓他們失望，還不如早早讓他們絕望。”
我說：“錯，你父親很清楚這個現實。”
他看我一眼說：“他們知道的隻是皮毛，對這個社會的實質他們并不了解，不說這些了，實際一點說，我上的學校不咋樣，找到好工作基本不可能，出來還是打工，跟沒上大學沒有啥不同，楊家泰你也知道了吧，上的還是全國重點大學，現在跟着周成遠幹銷售，我就是念完了還能咋樣？周成遠沒考上大學，可現在已經是老闆了……”
他遞給我一張紙，“這是一位學兄算的明細賬。”
我接過來一看，是《假如我隻上完初中不上大學》：
一、假如我隻上完初中不上大學
我将會得到的經濟好處是我這七年的學習成本：
上學用的直接成本：大學6萬+高中25萬（擇校、補課費不計其内）=85萬；
上學的機會成本(我7年工作的工資)：
假設是每年15萬的收入，那麼15×7=105萬；總成本是：85+105=19萬。
二、上完大學要多少年才能回本
既然上大學是一種投資，那麼多久才能赢利了?假設我從事我父親的工作，每年工資為2萬。
不上學的收入函數為：Y1=(19+2)+2t設每年的工資為2萬，t為年數。
上學的收入函數為：Y2=24t+t(t-1)05/2設第一年的工資為24萬，以後每年的工資在前一年的基礎上加005×12=06萬。
a:我要還回我這些年的上學實際的錢，應用去的時間
Y2=19,則t=54年
b:我要在多少年後才超過我不上學的收入
Y1=Y2，則t=887年
分析：這裡的假設是以上大學後工作比較順利，能找到2000/月的工資，可我們有多少人的工資能有這個數了?而且我每年的工資增加6000元，能增加這個數嗎?我第5年的工資是4800元/月，第9年的工資是7200/月，這個數能達到嗎?有多少人的工資10年後不過是3000~5000元/月。
5年不能收回上學學費，9年“上學”這個項目不能盈利，我們上學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你是投資商，會投資這麼大風險的項目嗎?5年後我27歲，9年後我31歲。人生苦短啦!要是我不上學，現在我将有19萬(85+105=19萬)，5年後我有29萬元，9年後我有37萬元。
……
這份賬單我在網絡上見過，他說：“我有位學兄，大二自動退學，進入一家民營企業上班，半年後被提升為科長，又幹了一年多，成為公司中層領導了。今年，他代表公司去學校面試學友，招了七個，和他同一級的學友都在他手下工作。”
他依舊在地上重複地寫着“我”字，“其實也不光是錢的事，我現在基本上不花家裡的錢，代家教兼職掙得夠自己花……”
我說：“那你何必放棄？”
他說：“讀到大學畢業，我肯定是不能回到上莊來成家立業，就是我想回來，我爹我娘也不願意，他們不甘心，可要在城裡安家談何容易，一套房子憑我得多少年？他們能不管？所以我讀到大學畢業，不但不能終結他們的苦難，反而延伸了他們的苦難，讓他們不堪重負。不讀大學一切就簡單了，我就還是個農村娃，咋活也沒人說啥，大不了罵我個沒出息的貨。”
“你看我爹，還不到五十，比城裡六七十的人還老，我娘在廢舊物資回收站剝廢舊電線上的絕緣膠皮，燒膠皮把肺都熏壞了，一天到晚咳嗽，都舍不得去醫院看，一雙手比石頭還粗硬，撫過我的臉就跟砂紙打過一樣，他們每天睡四五個小時……你說對我來說，讀書豈不是太奢侈太沒良心了？如果我家裡富裕點，當然會念下去，完成學業，幹自己喜歡的職業，實現自己的理想，那當然是最美好最惬意的了。”
他站起來，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再說吧，這大學讀得沒勁。大一我還能認認真真讀書，大二就不行了，一拿上書就心煩意亂，坐在教室上晚自習覺得很荒唐，很恥辱，因為同學都在花天酒地，沒幾個好好學習的，他們明說就是來混學曆的，你要學習就很另類。老師都很世俗，跟家庭有錢有權的學生出入酒店歌廳，稱兄道弟，挂了課隻要擺平老師都能過，女同學明白地說學得好不如嫁得好，有點姿色的才大二大三，出入就已是大車小車的，畢業後都嫁了有錢有權的，沒有姿色的都想方設法搞錢去整容，烏七八糟的……”
我說：“你想過沒想過，即使是你現在不讀大學，他們就不苦了？他們還将繼續打工。正是由于他們活得太辛苦，才鉚足了勁供你讀書。既然能掙回讀書的開銷用度，再有兩年你就畢業了，為什麼要放棄讀書？現在他們苦，但苦中有樂，有希望，有寄托，你現在放棄了讀大學，走向社會，隻能出賣體力，因為現在除了賣苦力不看學曆，再任何一種工作第一道門坎就是看學曆。你隻能重複他們的路，那才是他們最苦的——在身體之苦上又添了心靈之苦。大學生就業很難，可也沒你想的那麼不堪，楊家泰的問題有社會的因素，但也有個人因素，他期望過高，不屑于普通崗位。至于你的學兄，那隻是個例。
“從上大學的意義上講，學曆并不是唯一目的，上大學是人生重要的經曆，一旦錯失，是無可替代無法彌補的。毛澤東《沁園春·長沙》想必你也背過，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大學時代多麼浪漫激情，至于大學當下的風氣，我們姑且不去評論，大學提供的隻是一個讀書的平台。關于讀書的意義，中學時期你也該記下不少有關讀書的名人名言，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威爾遜的一句話：書——通過心靈觀察世界的窗口，住宅裡沒有書，猶如房間沒有窗戶。不讀書的人照樣可以生活下去，但少了一扇觀察了解這個世界的窗口。這世上活得最有意義的人不是有錢人，是有思想的人，古人雲一日無書，百事荒蕪，知識讓人充分享受為人一生的意義。”
他長歎一口氣，雙眼茫然，他揪了一截幹硬的冰草稈放在嘴裡嚼着，我遞給他一根煙，他拿到鼻子上聞聞，我說：“抽了幾年了？”
他說：“也就這半年，心煩。”
我說：“那這就是最後一根。”
他把煙插回我的煙盒裡，我說：“遇事不光要看到陰暗面，還要看積極的一面，還是那句話：讀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之路，全家人都指望着你更換門庭呢。你的父親說了，回去就帶你母親去看病，不去捆到醫院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收拾一下，晚上跟父親談談心，别讓他身苦又心苦，明天早晨我騎摩托送你去路口等車。”
他說：“謝謝，不用了，我明天和我父親一起走。”
晚上，我又找了吳天正，談及老婆治病的事，吳天正說：“抓了幾服中藥吃着哩，活也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