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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地 第十一章

時間:2024-11-07 01:28:17

這天吃早飯之前,公雞在叫,炊煙在冒,房戶營村的人一遞一句傳遞着一句話:開始了,開始了,快去看吧!這家的人隔着院牆對另一家的人說:開始了!另一家的人剛從茅房裡站起來,就迫不及待地跟另一個從茅房裡站起來的人說:開始了!一時間,好像整個村的人都在說開始了。孩子說話口齒還不清,把開始說成開洗,也在說開洗了,開洗了!

什麼開始了?讓房戶營村的人如此興奮?是耍猴子的來了嗎?是唱大鼓金腔的來了嗎?是要搭戲台唱大戲嗎?不是,是宋建英罵房國坤開始了。在他們看來和聽來,宋建英罵房國坤,比耍猴子、唱大鼓金腔和唱大戲的效果一點兒都不差。演那些節目的人,房戶營村的人都不認識。而宋建英和房國坤,他們都很熟悉,看熟人表演,總是好玩一些。從戲劇沖突的強度來講呢,宋建英和房國坤的沖突恐怕更有潛力,刀槍劍戟都會派上用場。

宋建英看見房國坤肩扛着一把鐵鍁從村口走過來,遠遠地就開始罵。宋建英罵人造詣頗深,技巧娴熟,堪稱是一位罵人的專家。如果罵人也評職稱的話,宋建英的職稱應該是頂尖的那一級。她并沒有到專門的學校參加過培訓,也沒有拜師學過藝,完全是無師自通,不知不覺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人們評價說,一棵剛生發的桐樹長得好好的,被她罵上幾句,桐樹的葉子就會脫落,桐樹就會死掉。人們還說,她能把一隻活蹦亂跳的蛤蟆罵死,還能把死去的蛤蟆罵活,并把蛤蟆罵出尿來。宋建英罵人的特點是善于聯系實際。她罵誰,不一定指出那個人的名字,但她一聯系實際,别人一聽就能對上号,就知道她罵的對象是誰。宋建英罵人不像别的婦女那樣,罵來罵去老是重複自己。宋建英的罵是創造性的,一般不重複自己。比如别人罵狗日的,她就不再罵狗日的,罵成驢日的,豬日的,老鼈日的,兔子日的,老鼠日的,長蟲日的。反正她可借助的資源多得很,嘴裡的詞兒也有的是,一罵就别開生面。宋建英的罵富有想象力,原本沒有的事,經她一想象,似乎就有了事。另外,宋建英的嗓子也很好,罵聲傳得遠,吐字清晰,罵上半天嗓子都不待卷刃的。這裡說一個人唱戲唱得好,其中一個評估是唱腔能打出篷,宋建英完全可以和一個好演員媲美,她的“唱腔”不僅可以打出戲篷,還可以直沖霄漢。宋建英站在她家門口一開罵,全村的人都能聽見。宋建英一上來就抓住了房守坤的實際,說你個惡鬼,你娶過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不跟你過。你為人不憑良心,老天爺在天上看着你呢,老天爺讓你斷子,讓你絕孫,一個根根芽芽都不給你留下。你不得好死,下雨遭雷劈,出門遭車碾,吃飯得噎食,喝涼水也塞牙。你哪天咔吧死了,連一個給你摔惱盆的人都沒有,連一個給你燒紙的都沒有。

宋建英雖然沒有點房國坤的名,但房國坤一聽就聽出來了,宋建英是在罵他。房國坤也是一個有脾氣的人,或者說是一個脾氣粗暴的人。娶第二個老婆時,為一點小事,曾把老婆吊在梁上暴打,把老婆打得鬼哭狼嚎。聽見宋建英罵他,他眉頭一皺,肚子裡很快鼓起了一個疙瘩。疙瘩在迅速成長,越結越大,好像從一個砸蒜用的小碓頭,變成了一個在碓窯子裡舂米的大碓頭。要是換成别的人,房國坤或許會把“碓頭”掏出來,向罵他的人頭上砸去,把對方砸得頭破血流。但目前的罵人者是宋建英,這就有點不大好辦。如果和宋建英對罵,他當然不是宋建英的對手。如果上去抽宋建英兩個嘴巴子呢,宋建英也許會老實一會兒。但他明白,宋建英背後站的是房守本和房光民。宋建英在門口罵人時,說不定房守本和房光民就在門裡站着,他稍有動作,他們父子會随時沖出來,把他打倒在地。算了,他伸伸脖子,把疙瘩壓下去,回到家再慢慢消化。宋建英又沒提他房國坤的名,他幹嗎接過惡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呢!他聽說過雞不跟狗鬥、男不跟女鬥的說法,自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鬥什麼勁呢!房國坤往回走,不合适;站下不走,也不合适,他隻好塌下眼皮,硬着頭皮,想溜着牆邊走過去。

站在高子明小賣店那裡的房守現、房守彬、房守雲、織女等人有些着急,要是房守坤溜走就完了,就沒戲了。一隻巴掌拍不響,一隻雞壓不成蛋。隻有兩隻巴掌拍在一起,才能發出響聲來。隻有一隻公雞跳到另一隻母雞背上,才會出現壓蛋的過程。房守現急得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覺間撚在一起,好像大拇指代表宋建英,食指代表房國坤,兩個手指正在互相掐。

還好還好,宋建英不放房國坤走。宋建英盯着房國坤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塌着你的狗眼幹什麼!把腦袋縮到鼈肚子裡幹什麼,你以為把頭裝褲裆裡我就不認識你了,就不知道你是你們家的第四個壞蛋了。

宋建英這樣罵,已跟指名道姓差不多,房國坤不說話不行了,他問:你罵誰?

誰攬茬,我罵誰!

我是你的長輩,罵長輩是不對的。

你算什麼長輩,你長到茄子地裡去了,長到茅坑裡去了!你不是罵房光民嗎?你不是要日房光民的娘嗎?房光民的娘就在這裡,給你,你日吧,我看你個日娘的敢日不敢日!

村裡看熱鬧的人群紛紛圍攏過來,把宋建英和房國坤圍在了中間。好比看耍猴兒的人都要圍成一個場子,房戶營村人也為宋建英和房國坤圍成了一個場子。場子對猴子耍把式有一個促進作用,同時對猴子也是一個限制,防止調皮的猴子從現場逃走。村裡人把宋建英和房國坤圍在場子裡,大概也是出于這樣的動機。見不少人圍過去了,房守現、房守彬們也不在小賣店門前站着了,向宋建英和房國坤所在的核心地帶圍攏去。房守現稍稍有些激動,連日來他所燒的底火總算沒有白燒,總算收到了初步的成效。他希望房國坤拿出自己的膽氣和豪氣,盡快和宋建英罵起來,打起來。房守現注意到房國坤肩上扛着的一張鐵鍁,這張鍁被房國坤打磨得亮亮堂堂,一點兒土都不沾,鍁口那裡閃着青光。這樣的鐵鍁可以輕易斬斷一條蛇,也可以斬斷樹根。倘若房國坤惱上來,能把鐵鍁當武器使用一下就好了。

然而,房國坤的表現讓房守現失望了。房國坤的鐵鍁仍然扛在肩上,他說:雞不跟狗鬥,男不跟女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宋建英及時捕捉到了房國坤所說的狗字,她罵:你才是狗呢,你是狗雞巴日的,狗水門将的,狗娘養的!

這裡說一個人罵人罵得厲害,說是罵得燎臉。宋建英的詈罵如口吐火焰,确實有些燎臉。房國坤的臉皮也許已經被燎破了,但他沒有選擇抵抗,伸着腦袋,匆匆走出了人們的包圍圈。

宋建英猶不罷休,沖着房國坤的後背又罵了好幾句。

其結果是,宋建英大獲全勝,房國坤落荒而逃。

晚上,房守現悄悄到房國坤家裡去了。他去房國坤家,不必經過宋建英家的大門口,村子底部的坑裡沿有一條小路,他沿着小路,走一條直線,就從自己家走到了房國坤家。見到房國坤,他叫了一聲四叔,又叫了一聲四叔,并不說話,隻是長籲短歎,連連搖頭。他的樣子不像是同情四叔,倒像是需要四叔同情他;不是他來安慰四叔,倒是需要四叔安慰他。他作态作得有些過頭,以緻房國坤以為他遇到了什麼難事,問他:守現,你怎麼了?

四叔,我替你難過。理不公,氣死旁人!她一個女人家,憑什麼罵一個長輩,憑什麼罵你罵得那樣難聽。這在房戶營的曆史上恐怕是頭一份。

房國坤說:因為我罵了房光民,所以宋建英就罵我。

你罵房光民是應該的,誰讓他向着外人呢!宋建英罵你就不應該,她罵你就是不講理,就是欺負人。

碰見這樣的惡道女人,你能有啥辦法!

她沒碰見我,她要是敢那樣罵我,我就敢拿鐵鍁拍她。她有一口氣,我也有一口氣,她拿我出氣,我幹嗎把氣咽下去!她有一條命,我也有一條命,我拿鐵鍁拍了她,頂多是一命賠一命。

房國坤狠狠吸了一口煙,銅煙袋鍋子裡的煙紅了一下,裡面的粗煙麻麻叭叭一陣響,他的火氣似乎也被激發出來。他說:你等着,我饒不了她!

關鍵是,她不是罵你一個人,她連三叔都罵了。三叔沒招她,沒惹她,她憑什麼罵三叔!三叔為村裡辦了那麼多事,我們對三叔尊敬都來不及,她竟敢罵三叔,太不像話了,太讓人氣憤了!

我得去跟你三叔說說,讓他再回來一趟,把房戶營的事好好管管。

房守現心說:對,對,我來的目的就是讓你去找房國春。别看你整天瞪眼巴叉的,好像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其實你不過是一個軟蛋,一個包,根本不是宋建英的對手。能和宋建英匹敵的,隻能是房國春。房守現嘴上說:是呀四叔,我就不明白,你怕什麼!她宋建英的腰雖說有房守本、房光民撐着,給你撐腰的人更多,有三叔,有楊書記,還有房戶營村的廣大革命群衆,我們堅決支持你!

提到楊書記,房國坤有些納悶地說:上次你三叔回來找了楊書記,楊書記對你三叔很熱情,說一定要對房光民進行嚴肅處理。你三叔回縣裡好幾天了,處理房光民的事怎麼沒一點兒動靜呢!

房國春到鄉裡找過楊書記,房守現是知道的。至于楊書記跟房國春說了什麼,房守現這是第一次聽說。他把腦袋向房國坤伸得近些,問:楊書記真的說過這個話?

這還會有假!那天楊書記非要留你三叔在鄉裡吃飯,說要向你三叔敬酒,你三叔沒在那兒吃。這都是你三叔親口對我說的。

你看,還是三叔厲害吧!隻要三叔一出馬,連楊書記都得給他牽馬。好,隻要楊書記說過這個話就好。昨天楊書記打電話讓房光民到鄉裡去,我估計就是為了教訓房光民。

聯想到事情的前因後果,房國坤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他說對了,一定是鄉裡要處理房光民,宋建英聽說了,氣沒地方出,就拿他撒氣。

房守現說:雞急上房,狗急跳牆,這有可能。這些情況你都要及時向三叔彙報一下。

房國坤坐上汽車,到縣城找三哥去了。爹娘死了,大哥死了,二哥死了,現在隻剩下一個三哥。房國坤一直跟着三哥、三嫂生活,對三哥是依賴的。見到三哥,他似有滿腹委屈要對三哥訴說,尚未開口,兩眼已淚花花的。他們弟兄都是大眼睛,眼珠都有些外突,白眼珠上的血絲狀如不規則的閃電線路。弟兄的心是相連的,房國春見弟弟眼裡含了淚,他的眼睛也有些濕。不過房國春以硬漢自诩,他不允許自己流眼淚,也不喜歡别人流眼淚。文化大革命中,他曾被造反派打斷過兩根肋骨,但他仍然高呼毛主席萬歲,一滴眼淚都沒掉。他問房國坤:村裡的情況怎麼樣?

宋建英罵我。

我問你村裡的情況。

我說的就是村裡的情況。

挖可耕地的事停了嗎?

沒停,該挖還是挖。

房光民受到處理了嗎?

沒有,他身上連一根毛都沒掉,該怎麼奓毛還怎麼奓毛。

什麼事情都要有一個過程,不能着急。宋建英為什麼罵你?

我罵了她兒子房光民,她就罵我。她罵我罵得很難聽,我都說不出口。千不該,萬不該,她連你都捎帶上了。她說我是咱家的第四個壞蛋。

混蛋,她才是壞蛋呢!房守本呢,他是什麼态度?

他老婆攔着路罵我,房守本連一個面都不露。我敢肯定,宋建英罵我是房守本指使的。

楊才俊是什麼态度?宋建英罵你的事他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可能不知道。

你可以跟楊才俊說一下。

我可跟他說不上話。你當過他的老師,我又沒當過,他哪裡知道我是誰。

房國春指點着房國坤說:你呀,我看你就是個短撚子,窩兒裡橫,見不得當官的。一看見當官的,你就軟了稈子。你就說我讓你去找他,你怕什麼!

我才不去找他呢,他當了書記之後,尾巴都撅到天上去了。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懷疑一切是不對的。

不是我懷疑,我聽說楊莊寨的磚窯就是楊才俊的堂弟楊才廣承包的。不給雞喂食,雞就不會下蛋。不往磚窯裡裝磚坯子,就沒法燒磚。磚坯子哪裡來,還不是用土摔成的。不光房守本、房光民往磚窯上賣土,外村的人也有往楊莊寨的磚窯上賣土的。

你聽誰說的?

村裡人都這麼說。

别人這麼說,你不要跟着瞎說。凡事要講根據,沒有根據的事不能聽風就是雨。

房國春帶四弟到學校的澡堂洗了澡,給四弟買了一件雪白的針織半袖汗衫,還安排四弟到縣劇團的劇場看了一場戲。

房國坤到縣城找房國春期間,房戶營村風傳着兩條消息。一條是,鄉裡楊書記說了,要對房光民進行嚴肅處理。房光民的支書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另一條是,宋建英罵過房國坤之後,房國坤咽不下這口氣,到縣裡找他三哥告狀去了。房國坤臨走發下狠話,要不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他就頭朝下倒着走路。既然兩條消息都對房光民不利,人們甚至開始讨論下一步誰當支書的問題。他們扒着人頭,把房戶營村所有的黨員又扒拉了一遍,好像都不行,不是歪瓜,就是癟肚梨,都不适合當支書。

房守現想起,老隊長房守成曾跟他說過,可以讓他的大兒子房光金當支書。在房守成沒說這個話之前,他從來沒敢想過可以讓自己的兒子當支書,好像支書是天上的一顆星星,望望可以,要把星星摘下來是辦不到的。房守成那麼一說,他心裡明亮了一下,就牢牢記住了。是呀,兒子房光金三十多歲了,跟房光民的歲數差不多,長得五大三粗,不呆也不傻,房光民能當支書,房光金為什麼就不能試一把呢!什麼事情先是敢想,然後才是敢幹。如果你連想都不敢想,敢幹就談不上。房守現這麼一想,仿佛支書已經離他很近,如老子跟兒子一樣近,伸手就可以抓到。又仿佛兒子房光金已經把支書當上了,房光金奓着膀子,在村裡走來走去,那是相當風光。兒子風光,他當然也風光。到那時候,房守本到一邊涼快去吧,他就成了房戶營的第一爹。

房守現到小賣店裡找高子明去了,就下一步誰當支書的問題,他要聽聽高人高子明的主意。一開始,高子明跟他打哈哈,似乎不願意跟房守現談這個問題。高子明說到香煙的牌子,說到新出的打火機可以防風,還說到醬油的價錢,就是不跟房守現往誰當支書上扯。也許在高子明看來,别人到小賣店,多少都花點錢,買點東西,而房守現到小賣店,常常是空手來,空手去,一分錢都不花。要說房守現到小賣店裡什麼都不買,那就錯了,他到小賣店裡買的是高子明的主意。上次就是因為得到了高子明的好主意,他們到房國春家裡,一起鼓動房國春出來說話,事情才有了轉機,才有了美好前景。隻不過,高子明的主意是無形的,不是香煙、醬油等具體的商品,他沒法付給高子明現錢而已。也許高子明不這麼認為。他的主意雖然是無形的,但每一個主意都很值錢,都是千金難買。現在資産有兩種,一種叫有形資産,一種叫無形資産。如果他商店裡的商品是有形資産的話,他給房守現出的主意就是無形資産。兩相比較,無形資産含金量更高,一樣無形資産的價值可以抵得上小賣店裡的所有商品都不止。目前還有一個說法叫投資,投資是要求回報的,年終是要分紅的。他拿無形資産給房守現投了資,房守現能不能分給他紅利呢?房守現也做生意,他雖然在心裡罵高子明是狡猾的家夥,但對高子明心裡的小九九還是理解的。在一台樣闆戲裡,有一個叫鸠山的日本人說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不為自己着想呢,誰起早貪黑不是為了利呢!房守現說:子明,你的小賣店太小了,賺錢也有限。我要是有權力的話,我批給你一塊宅基地,讓你另建一個大一些的商店。

高子明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他說:呵,呵!

你呵什麼,不相信你叔嗎!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記住了,别到時候不認賬。高子明早就想要一塊宅基地,并多次找過房守本,房守本至今也沒批給他。

房守現很喜歡聽高子明說的到時候,到時候就是有時候,有時候就是有希望。他說:你叔說話算數。

高子明說:你說的這叫期貨交易,你知道嗎?

房守現不知道什麼叫期貨交易,他說:我知道你學問大,你不要跟我拽文詞兒。

高子明否認他拽了文詞兒,解釋說:期貨不是現貨,你許給我一個貨,這個貨還沒到手,我隻能期待着。等貨到了,你就把貨給我了,這就叫期貨。

房守現還是不懂期貨是什麼,腦子裡分不清是七還是八。他幹脆實話實說地問高子明:聽說房光民的支書快當不成了,我想讓你弟弟光金試一試,你看有沒有可能?

支書都是人幹的,怎麼沒可能,我看有可能。

那你看我和你弟弟該往哪裡使勁呢?

往牆上使勁。

你這孩子,又跟你叔說笑話。我跟你說的是正經話。

心裡有主意的人,不把主意說出來也急,他說:很簡單,你要舍得投資。權力是什麼,說白了,權力就是效益。你想得到效益,必須先進行投資。過去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想得到十萬雪花銀,至少得花三萬五萬雪花銀,先把知府買下來。如果不把知府買下來,是沒人給你送雪花銀的。這叫吃小虧賺大便宜。

投資可以,那我投給誰呢?

對了,投資的确存在着一個方向問題,找準方向特别重要,方向正确,一本萬利;方向錯誤,血本無歸。你當然不能投給房守本,不能投給房國春,也不能投給我。房守本是過景的人,房國春不吃那一套,我嘛,也給你辦不了事。

投給楊才俊嗎?

投給楊才俊倒是可以,我怕你找不到楊才俊的廟門。

有話直說好不好,我最怕你跟我拽文。

有一個關鍵人物,尹華。你隻要能抓住管咱們這一片的副鄉長尹華,把尹華喂飽,事情起碼就成功了一半。

這個人物倒是房守現沒有想到的。尹華分管的行政村有好幾個,他騎着一輛摩托車,日地一下來了,日地一下又跑了,村裡人很少看見他,他能起什麼作用呢?

高子明看出了房守現的疑慮,說:你千萬不要小看尹華,尹華是上邊派下來的一張嘴,他的嘴跟老竈爺的嘴一樣,等着老百姓往他嘴裡喂祭竈糖。你把糖喂夠了,他到上邊才能幫你說甜話。你不給他喂糖,或者說糖喂得不夠,他是不會幫你說話的。

尹華又不是黃嘴燕子,怎麼喂他呢?

我再說就有點多餘。你隻要想喂,總會有辦法。尹華愛喝酒,你兒子光金也愛喝酒,這是多麼好的條件。讓你兒子請尹華喝上幾頓酒,把尹華灌暈,把感情聯絡上,他們之間就可以談買賣了。高子明提到了織女,說房守現把織女都喂得很熟,房光金喂起人來,也不會錯到哪裡去。

房守現說:子明,一碼是一碼,你不要把正經話當笑話說。

正經話都是為笑話預備的,正經話是最好的笑話。

房守現到大兒子房光金家裡去了,他上來就說:我聽說房光民的支書快要當不成了,你想沒想過把支書當一當。

房光金的樣子有些驚奇,搖頭說:沒想過。

為什麼?

房光金的回答是:俺爺沒當過支書,你也沒當過支書,我怎麼能當支書!

這話房守現很不愛聽,他說:你這叫什麼道理!上輩人沒當過支書,難道下輩人就不能當嗎?毛主席他爹還沒當過國家主席呢,毛主席怎麼當了!房守本他爹還沒當過支書呢,房守本怎麼把支書當上了!支書又不是一棵樹,栽到誰家就一栽栽到底。就算支書是一棵樹,樹也可以換換地方。

房光金說:我看咱家老墳地裡沒長那棵蒿子。

以前沒長沒關系,到你這一輩,咱争取把蒿子栽上。

栽上我也不當,麻煩。

房守現急了,罵了房光金的娘,說:什麼不麻煩,你娶老婆還麻煩呢,養孩子還麻煩呢,難道你就不娶老婆了,不養孩子了!人生在世上本來就是麻煩事,怕麻煩就别在世上走。

不走就不走,你跟我急什麼!

什麼,你敢說不在世上走了,那你還活着幹什麼!我急是你逼的,要不是看你也是當了爹的人,我還揍你呢!你他媽的成天價就知道喝酒,喝酒也喝不到正地方。

喝酒怎麼了,酒造出來就是讓人喝的。你沒喝酒,我看你說的都是酒話。我連個黨員都不是,怎麼當支書!

不簡單,你還知道不是黨員不能當支書呀!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還知道黨章呢。

好,我兒子比我有出息,今後我支持你喝酒。

房光金的眼睛亮了一下,問:真的嗎?你怎麼支持我?

你每喝一頓酒,我給你五十塊錢。

房光金高興得幾乎有些搓手,他要求與爹打手揭掌。

房守現沒有跟兒子打手,他說他有一個條件。

房光金問:什麼條件?

每次喝酒,你必須和尹華鄉長一塊兒喝。

我跟尹鄉長一塊兒喝過,他喝酒不行。

兒子的話有點兒出乎房守現的意料,他問: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記不住了,反正一塊兒喝過。

誰掏的錢?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下次再喝酒,你一定要掏錢,把酒給他管夠。讓他喝上瘾,讓他找着你跟你喝。等你們喝得掏出雞巴亂撒尿的時候,你就可以把要求入黨的事對他提出來。你隻要入了黨,離當支書就不遠了。等你當上了支書,就等于得到了寶葫蘆一樣,你把“寶葫蘆”一亮,還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

房光金把手一伸:那你現在就把錢給我。

等你跟尹華喝了酒,還得證明确實是跟尹華一塊兒喝的,我才能給你錢。

那我不喝了。

房守現想說不喝拉倒,但他沒有說出口。父子倆互相看看,僵持了一會兒,房守現還是作出了妥協。房守現腰間常年帶着一隻黃牛牛皮做成的錢包,是他爹傳給他的。他把錢包從腰側拉到腹前,打開錢包上的銅扣兒,從裡邊數出五十塊錢,給了房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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