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輕易離開戶撒打道回府。這一點薛老八一定沒料到,就連我自己也為自己的較勁吃驚。直覺告訴我,不該輕易就走。我告訴你我當時隐隐發現薛老八和全戶撒都有問題,似乎我這個外鄉人成了全村戒備防範的流竄犯,一個不懷好意的闖入者,我的到來隻為偷走你們精心掩飾的絕活。這樣的異鄉人早該殺了喂狗,哪還犯得着為他指路?我返回小旅館,一路上沒碰到幾個戶撒人,當地人凡是見我都微微一笑,一改此前幾天的陌生和拘謹,似乎準備好了要看我如何出乖露醜、收拾東西滾蛋。
小旅館的門虛掩着。我吃驚不小。我推開門,一個人就坐在床邊。屋裡光線太暗,我拉下燈繩。對方笑了。
是她,西村的阿昌女人。她笑得前仰後合。我問她你怎麼來啦?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她說天啊,戶撒貓屎大塊地盤,找你一個昆明人太簡單了。我有些慌亂。一旦返回一個陌生之地——漆黑肮髒的走廊以及牆皮剝落被褥黝黑的房間總能讓你感到某種威脅。我猜她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沒收獲吧?她看着我。我承認了。原以為薛老八會爆點猛料,不想他完全否認七彩刀的存在。女人一臉譏诮,但顯然比薛老八的滿面笑容坦誠得多。我早認得他會這樣講的。好東西當然不會随便給你嘛。一來你出不起錢,二來你不是我們戶撒人,哪個會跟你說實話?我問她,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說這些?她走向屋角,拎起老掉牙的暖壺為自己倒杯水,重新坐回床頭。他手裡當然有七彩刀,戶撒人都認得。哪個認不得呢?她擡起杯子喝水,喝完了笑笑說,你咋謝我?我說你當然不稀罕錢。她說哪個告訴你我不稀罕錢?我要是不稀罕錢我男人就用不着跑到保山打工了。我今天才得到消息哩,我男人出事了。我一頭霧水,問她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她的表情全然不像男人出了事的女人?她說那你要我哪樣表情?要我哭得像朵芭蕉花嗎?我沒吭聲,也給自己倒一杯水。水溫吞吞的,我再不碰它。
車速飛快。當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置身歸鄉之旅時,昆明,這個龐大而陌生的城市已經遠遠落在了身後
插圖孫文然
她男人在保山一個建築工地打工,為讨要工資綁架了老闆女人。讓人吃驚的是後半部分:她男人和另外兩個工友在某個爛尾樓裡強奸了老闆的女人。這下麻煩大了,事件性質陡然直下。女人逃跑之後立即報案,老闆随警方趕到爛尾樓卻隻抓到這個阿昌女人的男人,另外兩人早已逃走。他老實巴交,一向沒幹過什麼虧心事,唯獨這一件,事後他怕極了也後悔極了,于是堅持留下來等着警察抓他——女人甯願相信他是被兩個同夥教唆的。她慶幸自己的男人沒有逃走。她相信人家會給他一個說法。她反而高興了:男人被逼無奈做錯了事可最終還是做對了。還不該高興?
可他涉嫌輪奸。我說。不會輕判的。
那也比幹完了就跑要好吧?
好一點。
不是一點,是很多。女人說,狗日的肯定憋壞了——我快五個月沒去保山看他。我忙地裡活計呢。他老實,節省,不會掏錢找雞的。這個狗日的,我倒甯願他掏錢找隻雞呢。就不會那麼傻啦,敢強奸老闆的女人!
我默不作聲。看不清的影子在屋裡移動。小半年啦。小半年沒見着他。女人擡頭看我,目光一片濕潤。好幾次想去找他呢,真是走不開。我一個人守着房子,守着地。然後,你來了,你像個鬼一樣竄出來了。
女人起身踱步,在對面床上坐下。
明早我就去保山看他。我已經買了車票。
我輕輕點頭。
女人有些激動,目光幽暗發亮。她走向我,将我拽入懷中。她的腹部柔軟溫暖,散發着稻草般的氣息。她高大結實,躺下後渾身發抖,一點也不像此前夜裡的她。我猜不出這是因為興奮還是失落。她瑟瑟抖動的身體終于敞開,露出雪白柔軟的小腹。我進入後她的呻吟更像某種譴責,讓我覺得我像個流氓,像他男人一樣的強奸犯。我緊緊抱住她,讓她盡量提取快感,哪怕隻有短短幾分鐘。女人哭了——就在我們同時抵達高潮的臨界點上,強烈的痙攣迅速變為低低啜泣。我趕緊拉起被子蓋好她。她趴到我胸口,不再說話。濕漉漉的淚水從我肋骨滑下,消失在單薄蠟黃的床單上。
明早,明早就走。一大早的班車。她說。
一路順風。
我後天就回來。她擡頭看我。後天你還在戶撒?
不知道。我說。
薛老八藏着七彩刀呢。他爹打的,被生産隊長霸占了,逼得薛老七離了戶撒再沒回來。
我知道這故事。
後來薛老八當了紅衛兵抄了生産隊長的家,當然抄走了七彩刀。後來薛老八當着兩個人的面用過那把刀。那把刀真是削鐵如泥,七分厚的鋼闆說斷就斷。那以後,戶撒人再沒見過他的刀。他藏得好好的。咋能說見就見?
薛老七呢?幹嗎要走?
鬼曉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的七彩刀,怎麼打出來的?
女人擡頭看我,目光狡黠。你真想認得?
想。當然想。
那我告訴你……
女人說出來了。我當時将信将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還不能。我沒這個權力因為我答應過她不告訴第二個人。我要是連這點秘密都守不住我怎麼對得起她?她的男人就要進監獄啦。但我告訴你,她讓我再次回訪薛老八,沒準發現什麼端倪呢。這個秘密實在讓人意外。我追問過她為什麼知道這些,我憑什麼相信你?難道你祖上也是戶撒刀匠?女人笑了,告訴我說,她親眼見證了她父親如何被造反派打倒、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撒手歸西的。我十分驚訝,她說,當年的生産隊長是她親爹。那年,她不滿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