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我和一位朋友從留學所在的漢堡去科隆看狂歡節遊行,傍晚時刻,兩人趕到了科布倫茨,準備在那裡一家叫“RheinUndMosel”的家庭旅館過夜,第二天去遊覽著名的“德意志之角”。
“請問,你們是中國人?”進門後,旅館男主人微笑道。
“是!”我們回答。
“歡迎,歡迎,我這個旅館第一次接待中國人。”
跑了一天路的我們吃過自己帶的方便面,準備上床休息,旅館男主人敲門了。
“小夥子,到客廳喝杯我們科布倫茨的‘雷司令’?”
我們跟随他去了客廳。七十多歲的老人倒了四杯酒,也把老伴叫來了,我們四人坐定後,他慢慢開了口:
“小夥子,聽我給你們講個真實的故事吧,是原來我工作的葡萄酒坊主人的故事!”
“他等中國人等了好多年啦!”老人剛說完這句話,老伴接了一句。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用了将近三個小時聽完了老人講述的呂克特的故事。從老人嘴裡我們知道,呂克特一直在中國工作到1938年7月,直到希特勒下了最後通牒,再不返德,将以賣國通敵罪論處。回到德國後,他沒有再去兵工廠謀職,而是接手了父親的酒坊。随後幾年,好幾個日本人來到科布倫茨找過他,以高價套取鞏縣兵工廠的情報,他一個字都沒說。
“小夥計,你們帶中國地圖了嗎,能給我指一指鞏縣這個地方嗎?”老人最後含淚問道。
我們兩個都不是鞏縣人,在随身攜帶的世界地圖上,費了好半天勁,才找到了處于河南中部的鞏縣。
“是,是,老闆說得對,确實有兩條河彙集在那裡,像我們科布倫茨一樣!”
第二天離開旅館時,老人送給了我們一瓶酒,名字叫“雙城”。我問老人為什麼叫“雙城”,他說:“你們到呂克特博士的墓地就知道答案了!”參觀完“德意志之角”,我們兩個就去了老人告訴的處于市中心的陵園。
我們找到了呂克特的墓地。他的墓碑與陵園裡其他死者的不同,上面镌刻着四行德語:
海因裡希·呂克特博士
出生于1898.08.16,科布倫茨
再生于1937.11.15,中國鞏縣
卒于1964.12.27,科布倫茨。
二十世紀末留學回國後,我去過一次鞏縣,找到當地地方志辦公室的人,詢問這件事。辦公室的人證實,石窟寺當年确實發生過一場激戰,死了好多人,具體詳細的資料,他們也提供不出來。德國老人故事裡的人隻有姓,雖與裴君明、洪士蔭、黃業壁、徐麻子、張一筱、姜大明、土肥原賢二、楊老闆的姓完全相符,但他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時間到了二十紀末,我在德國柏林和中國南京的兩家檔案館才查到解密的二戰資料。“鲽魚計劃”在鞏縣失敗後,德國、日本、國民黨和共産黨由于四方相互之間複雜的關系,都各自保密,沒有公開相關的真實信息。
從檔案裡,我還查到了“鲽魚計劃”各方人員的最後下落。
死于1966年的法肯豪森迫于納粹德國高壓,1938年7月返德。他本人曾一度打算放棄德國國籍,留在中國。回國時向蔣介石承諾,絕不會向日本洩露任何有關中國的軍事機密。1940年被任命為比利時總督,1944年7月刺殺希特勒事件失敗後,受牽連被捕入獄。二戰結束後被盟軍逮捕移交比利時政府被判十二年徒刑,因非納粹分子,不久獲釋,曾出任中德文化經濟協會名譽會長。
裴君明在淮海戰役中見國民黨大勢已去,率兵起義,解放後出任河南省政協副主席,1970年去世。
洪士蔭抗戰和解放戰争期間一直留在河南,繼續擔任河南站站長,因捕殺河南各地共産黨有功,1948年年底奉調南京,當他乘坐的車隊即将駛出河南境内商丘路段時,遭到豫東遊擊隊伏擊,當場斃命。
徐麻子徐正乾死于1947年3月的延安保衛戰。胡宗南集結34個旅25萬多人的兵力攻打延安,欲摧毀中共黨政軍指揮中樞,徐團長在一場阻擊戰中中彈身亡。
姜大明受“洛陽大哥”委派,繼續秘密潛伏,先後跟随鞏縣兵工廠轉移至長沙、重慶、海南島,最後去了台灣高雄。1950年,因中共台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叛變被捕,當年6月被秘密槍殺,同批人員中還有吳石、朱谌之、陳寶倉、聶曦等。
1945年8月日本戰敗後,土肥原賢二接受審判,1948年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定為甲級戰犯,經抽簽第一個被處以絞刑。
日本人吉川,也就是春風戲院楊老闆,1937年12月在鞏縣經秘密審判後處決。同時被處決的還有朱福貴,他當時化了裝混迹于難民之中,但最終還是被洪士蔭認出。處決吉川前,他解答過一個問題,就是秘洞是如何發現的。他說,那個秘洞不是執行“鲽魚計劃”的鞏縣小組發現的,而是五年前一位日本考古學家發現的,他帶走了洞内的經文,然後把地址告訴了日本陸軍參謀總部。“鲽魚計劃”鞏縣小組為藏匿呂克特,提前十天挖穿了力士的眼珠,作為透氣口。在走向刑場前,吉川問了一個問題,是誰發現了他們的秘密?答:“在瑞祥鐘表眼鏡店住過,後來在糊塗茶店動了核桃殼的人,名叫張一筱!”吉川說:“一位好同行!”話畢槍響。
我在官方檔案裡沒有查到一個人,就是紅櫻桃,但我一直想知道她的下落。後來,我又去了兩趟鞏縣,很多老人都知道這個女人,但沒有人清楚她後來去了哪裡,反正沒在鞏縣再見到過她。第四次去鞏縣時,因為事務繁忙了,估計今後不再有機會來鞏縣,我又專門去了一趟石窟寺,盡管已經到過那裡三次。這次,我見到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僧人,向他提出了紅櫻桃的疑問。
老僧人給我講了一件事。
他說,1937年11月那次石窟寺槍戰後,每年逢出事的同一天晚上,大約十點,寺門口都有一位渾身黑衣的女人燒紙,燒就燒吧,還唱一段豫西調梆子戲《鳳還巢》,唱完之後,又哭着念叨一首詩來。新中國成立後五六十年代還來,到了七十年代前幾年,燒紙的女人扶着拐杖來的,到了七十年代末,再也沒有見過她,估計是不行了。
我問老人:“您記得這個女人念叨什麼詩嗎?”
老人答:“前面七八年,俺沒有留意,她來的次數多了,俺也聽得多了,倒記住啦!”
我說:“麻煩您老人家念念?”
老人清了一下嗓門,大聲朗誦起來。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甯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1996年—2010年三次赴德國科布倫茨、埃森、柏林采訪
2005年—2013年四次赴河南鞏義(原鞏縣)采訪
2011年—2014年創作于揚州、洛陽。
責任編輯季亞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