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太晚,但傣族園的竹樓大多亮着燈。阿玉的窗口也亮着,仿佛一心等他。景瓦胸前一片空洞,仿佛被刀剜過。他進入園門,走上竹樓台階。盡管腳步很輕,還是驚動了頭一間屋裡的阿敏。她出門大喊,景大師終于現身啦!跑哪兒潇灑去了?我們阿玉找你三趟。他不敢回答,隻能低頭往裡走。阿敏沖他做鬼臉吐舌頭。他走到阿玉門前,敲門。阿玉半天才搭話,哪個?
開門吧。
我睡了。
讓我進去吧。他低聲說。
真睡了。
他躊躇難安。站在黑漆漆的走廊裡不知是走是留。
我能進去講句話嗎?
有人說,你和石胖子從北門出去了。
你開門呀。
憑什麼開門?
我講句話就走。
要講你就講。我聽得見。
你讓我進去啊。
太晚了。走吧你,走!
他額頭冒出細汗。呆站了半天終于說,好吧,那我走了。
走走走!
他擡腳往回走。屋内悄無聲息。他穿出黑暗,也穿出房門大敞的阿敏住處(他不敢往裡看),感到阿敏沖自己笑了笑。他加快步子,下了樓,來到園門口。
狗日的,你有種!半空傳來阿玉的吼聲。他回頭看見她站在遊廊上,身體陷在陰影中。他再不敢動,隻能擡頭望着她。走了就莫回來。你想好。他站着,一動不動。阿敏也站到遊廊上沖他招手,讓他趕緊回來。他不再遲疑,被内心深重的負罪感一路推推搡搡,重新來到阿玉門前。她抱着兩手,背對他站在門内。他叫她一聲,阿玉。她一把将他拖入,狠狠砸上房門。
你活得不耐煩了?
沒有。
明明說好八點。她回身看着他。跑哪兒去了?說,你跟石胖子跑哪兒去了?
沒跑哪兒去。
你們明明從北門跑了!
麻将。他說。打麻将。
你有種!她說。
石胖子非拉我去。
阿玉的眼神驟然軟下來。輸了?
輸了。他衣服褲子都輸光了,隻穿一件西裝跑回來。騙你我不是人。
她哈哈大笑。之後闆着臉說,離姓石的遠點,不是哪樣好人。
是嗎?
你沒聽說過他和原來哈尼園一個女人的事情?
他使勁搖頭。
她告訴他,從前哈尼園一個能歌善舞還能舞龍的花腰彜姑娘進園後就和石胖子好上了。或者說,早早被石胖子泡到了手。此後他們出雙入對,石胖子甚至住到了哈尼園的小單間裡。誰都以為他會娶她的——本來嘛,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老男人早該收心成家。再說這姑娘真漂亮,都說她是民俗園的園花。石胖子對她很好,百依百順,百般呵護。但後來這姑娘突然辭職走了。走的時候哭成淚人。後來我們聽說,石胖子毀了婚約。他的理由根本就不是理由,他說他窮呢,沒辦法養老婆養家——聽上去合情合理,他每月工資兩三千,她頂多一兩千,他們毫無前途,難道在民俗園待一輩子?看起來是這道理。但你不知道喲,我們萬萬想不到,石胖子和很多園子的漂亮姑娘都有一腿。有人暗地裡戳他脊梁骨:民俗園一半的屁股都是他石胖子的呢。哈尼姑娘一定是知道了他的醜事,他也不願一棵樹上吊死才分了手。石胖子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人話鬼話全憑一張嘴。我原來不信園子裡的女人一半被他睡過,後來有一次他讓我深更半夜去他那裡聊聊潑水節的安排我才信了。我當然不去,從此得罪了他。得罪就得罪吧他能趕我走?但是,我告訴你呀,阿敏就去了。肯定被他睡了。你看阿敏現在,住單間,提副主管,哪個的功勞?反正她不在乎,要麼走要麼留,她早有準備。一個人跑昆明來,抱上一條大腿不也挺好的嗎?
他驚訝不已。真的?
我騙你我出門被車撞死。那個花腰彜出去後再沒消息,有人說她出車禍死了,有人說跑到廣東打工,還有人說跑回紅河再也嫁不出去投河自殺了……沒有一個好消息。多漂亮的姑娘,生生毀在石胖子手上。
他冷汗涔涔。
他來過好幾趟呢,晚上喝多了酒就摸過來。動靜大得離譜,阿敏的叫床聲你就是站在海埂大壩上也聽得見。
他想起漂亮而冷漠的石榴。
阿玉用他送她那把戶撒小刀削一個蘋果。她這裡總有吃不完的水果。
他接近你,跟你做朋友當然有目的。
目的?
刀啊。你真傻。你真是傻。他從你手裡弄了多少好刀?
六把,還是七把——
就是!轉手就賣大價錢。
他一聲不吭。
狗日的會像吸血鬼一樣榨幹你。
他繼續回想今晚遭遇的一切。幾個姑娘。小房間裡的香水味黴味。黑而瘦粗糙蒼白的前胸。至于石榴,他仍不能斷定她漂亮還是冷豔。他已為這類女人貼上标簽。再說他也沒認真看她。他胃裡一陣翻騰,湧上深深的悔意與厭倦。
他還讓你打刀?
讓我打給一個日本人。最後一把。
莫打,莫再給他打。
我答應了。是他讓我進園的啊。
你真傻!真他媽傻!
他看着她,仿佛乞求。
從今往後莫再給這個人打刀。一把都不行。你咋認得他到底賣了多少錢?你一分錢撈不着還落埋怨,還嫌你手閑腳慢呢。
都說好啦——
你讓他買。阿玉盯着他的眼睛。你讓他掏錢買你的刀。聽見了?
他會趕我走。
他敢!他要敢我就把他和阿敏的事情捅出去。
他不會怕的。是我們怕他。
怕哪樣!有我在,莫怕!大不了我跟你收拾東西離開民俗園。我就不信邪,離開這塊屁大的地方還活不了啦?
阿玉從不遮遮掩掩。他想起權姐。他要是待不下去是可以向她求助的。他再不像初來乍到般舉目無親了。他抱住阿玉。她俯在他肩頭,但迅速抽身向後。
你身上哪樣鬼味道?
他一言不發。
阿玉一陣冷笑。打麻将?你們把桌子架到女人肚子上去了?!
是打麻将。有女人嘛。
真的?
他點頭。
阿玉笑了,無限溫柔。之後幫他脫了衣服,解下褲帶。他越來越慌,卻無法阻止她。她扒光了他。陰莖如霜打的茄子耷拉在暖黃色的光線中,被滲入的晚風擊打得一片料峭。她仔細看它,之後輕聲說,穿起來。
哪樣?
穿好衣服。
他呆呆望着她。
你要光着屁股出去?
……你讓我出去?
穿起來。快點。
她開始動手幫他了。襯衫,外套,内褲,長褲。動作從容不迫又十分兇狠。
他任其穿好,呆呆站着,猶如喪家的野狗。
阿玉将門拽開。你要以為傣族女人好欺負你就錯了。她冷冷地說。滾!
他垂着腦袋,看向她的雙腳。一雙粉色拖鞋,腳踝雪白細嫩。
滾!
他默默往外走,心裡的鈍痛近似無邊無際的麻木。已不再是羞愧。那後面深邃的黑暗遠比羞愧可恥。他慢慢走下樓梯,幻想她還會像從前一樣突然叫住他。但沒有。她關上門。一切無聲無息。他低垂着腦袋一路走回去,在院中坐了很久。之後,他挪上床,瞪大眼睛。不久又起身出門,走到傣族園門前,但阿敏、阿玉的竹樓已陷入黑暗。他呆呆站了半晌,聽着風吹竹葉的嘩嘩響聲。他感到冷了。刺骨的冷。于是掉頭往回,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腦中一片灰白,仿佛被丢入牆角的手紙。算逑了,就這樣吧。就這樣。可以專心緻志打刀了。再也無人攪擾了。專心緻志打那些天知道賣向何處又将被誰買走的刀。
這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爐火熊熊,刀子遲遲不能成型。無論他燒多久打多久還是沒用。刀身通紅滾燙,如糖水般攤在鐵砧上難以收拾。他繼續打呀打,無窮無盡,沒完沒了。他累得哭出來,滿腹委屈與不甘。依稀聽到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來自薛老八的院落,節奏強烈自信,那把巨大的刀王如一隻紅色大鳥蹲伏院中,鐵水如羽毛般迸裂;他被牢牢捆在鐵砧上,被驚人的叮當敲打之聲逐一洞穿。他哇哇尖叫,猛地醒了。黑暗中有燈光。他确定這不是夢。沒有滾燙的鐵水,也沒有打不完的戶撒刀。但院子裡确有敲打聲,叮叮當當,生澀而清脆。他挺身坐起來,看一眼床頭櫃上的鐘:剛過三點。
他趿上鞋走出去。阿玉的身影如此瘦弱,拎錘的胳膊似乎比鐵錘還細。他走到門廊上。她一手攥住一把白天完工的好刀,另一隻手裡的鐵錘既兇狠又不講道理。他渾身冒汗,突然察覺她完全有時間掄錘逼向夢中的自己。但她隻是一錘接一錘向他鑄造的器物宣洩,遠遠看去就像喪失理智的夢魇者,急于打敗夢中那個無處不在的敵人。
阿玉。他喊她。
她在黑暗中停下。
阿玉。他又喊。
她繼續敲打。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兇狠。他猛然醒悟,她其實想毀掉他打好的刀呢。但淬了火的鋼刀柔韌無比,她哪裡對付得了?這才是地道的戶撒刀。果然,一連串兇狠的敲打猛砸都無濟于事,阿玉低聲吼着,猶如困獸。之後扔了鐵錘和刀片,在兩者落地的脆響中兇猛喘息着,狠狠瞪着景瓦。他無法看清她,卻能感到她眼裡的烈火。
阿玉!
她不再喘息了。隻是站着。無聲無息,如黑夜本身。這是如假包換的阿玉。
水,她說。給我水,我渴。
他趕緊從屋裡給她倒了杯水,走回來,遞給她。她咕咚咕咚一氣喝幹。
她将杯子遞還他,抹一抹嘴唇,一言不發。
阿玉。他又說。
我走了。
走?他說。
狗日的戶撒刀,真結實啊。
是,我足足打了——
今晚沒月亮,連星星也沒有。她打斷他,雙眸濕潤閃動。
他擡頭仰望,果然,雲層淤積的天空沒有一絲光亮。
再喝杯水。
不喝了。她說。對不起,深更半夜把你吵醒。
他無法說話,被什麼東西哽住嗓子。夜風徘徊,院外的雪楓樹發出沙沙聲。
對不起啦!
阿玉。他說。
會出月亮嗎?你說這種鬼天氣,會出嗎?我們打個賭。
他連連搖頭。
我看會的。後半夜,不信走着瞧。
沉默據守于兩人中間,如夜幕般堅硬。
我以為我能指望你。她說。我想你打個三五年的好刀就有希望了。後來我仔細想過,你說得對。
他一聲不吭。
你說那套房子太大了,兩個人,住不了。
是太大了。
她幽幽歎氣。一個人住就更大了。兩頭的月光都落下來……
他無法想象。
你不想離開民俗園?
我怕我哪樣也不是……
她看着他。你說你會出去的。你答應過。
我答應過?
你說你出去了也是好漢,繼續打你的刀,賣你的刀。
我說過?
她忽然笑了。對,你幹我的時候說的。男人的話都是鬼話。跟你老二射出去的東西差球不多,拎起褲子就無影無蹤啦。
阿玉,莫這麼說——
你要我咋說?
莫這樣,我不是故意——
你要我跪下來抱你的臭腳求你?
不是,我不是。
我死也不會求你。她一聲冷笑。你以為你是哪個?撒泡尿照照,你就是個打刀的。
他一聲不吭。
還是個不要臉的打刀的。
他低下頭。
你真傻,景瓦,你真他媽的傻。
……
你不是石胖子。你就是打刀的景瓦。
……
沒想過和我一起走?
他無法回答。
其實我也沒想好。走還是留,沒認真想過。有時候覺得,待下去也好。總比德宏好。那麼多人當你是大明星、大藝術家呢。德宏我受夠了。這輩子我要再回去我就不是阿玉。
他向她靠近,嗅着她溫熱香甜的氣息。她差不多就是他在民俗園乃至昆明的唯一親人了。唯一的。他憑什麼如此傷害她?
瞧,月亮!
他循聲望去——果然,雲層散裂,一輪狀如芒果的金色月亮出現了。月輝溫暖清澈,但片刻之後又被流雲吞下。
你輸了!
他怔怔望着天空。
我會買房。
阿玉,他說。
我不要你的錢。但總會有人要的——到了那天你就曉得。你會等到那天。
哪樣意思?
阿玉擡起頭。我兒子會要。也是你的兒子。
那天夜裡阿玉就說了這麼多。她說完就走。夜色寒涼,她砸了又砸的刀紋絲不動。他收拾停當,再也無法入睡。她似乎就等他一句話卻無法等來。他被什麼驚人的東西堵住胸口,正如刀鞘上的綠松石。淩晨五點,他返回院子,生爐添火。四周靜如墳墓,鳥雀的叫聲詭異而空曠,陪伴他拉動風箱,讓它發出熟悉又陌生的嚣叫。這聲音總算讓他心平氣和。火舌翻滾。一塊好鋼燒得通紅。他拎刀鍛打,節奏平穩沉着。一小時之後已汗流浃背,他知道又打出一把好刀。卻仍不是最棒的。遠遠不是。誰能知道最棒那把何時出現?除了紋絲不動、專心緻志沿着慣有的節奏和方式打下去、打下去,沒有任何辦法。該出現的時候它必将出現。七彩刀或許不是傳奇,六百年曆史隻是障眼法,他深信薛老八打出了它,否則哪來的連續成就三年刀王的底氣?阿魯窩羅節上的表演太小兒科了,他不過是用一把把好刀遮掩最重要那把。薛老七的消失與之關系重大,薛老八當然是查抄生産隊長的主力,他帶回了七彩刀。将它藏在哪裡?屋頂?地窖?戶撒人如今早不用地窖,新農村改造時已陸續填平。狗日的薛老八。究竟藏在哪裡?
但他心裡有個空洞,巨大,黑暗,深不可測,無數努力和掙紮都由此逃遁,讓他像紙紮的假人般虛弱。白天,一夥東南亞客人接連買下他實在不怎麼樣的十餘把刀,他一一寫下地址,答應很快郵寄;幾個馬來西亞人興高采烈,說着他完全聽不懂的話,給他一摞厚厚的美金。他連連推辭,但小許向他使一個眼色,頻頻對馬來西亞人賠笑鞠躬。一個翻譯告訴他,這些馬來西亞華人如今已不太會說華語,但被你的刀折服。希望保持聯絡,今後有好刀再給他們寄去,錢可以通過銀行轉賬。
我沒有卡。他說。
翻譯将此話告知馬來西亞人。對方十分驚訝,翻譯又說,你應該辦一張VISA卡嘛。小許急忙為他解圍。她轉頭時,他将那沓美金握緊,松開,再握緊。客人走了。他将美金放在櫃台上。它們比人民币更窄更小。小許将其分成厚薄不勻的三份。一份擱入錢箱,一份交給他,最薄那份她塞入挎包。收好,她低聲說,就這麼辦。景師傅啊,你總不能累死累活全為民俗園賺大錢吧?犯不着。
他一聲不吭。小許将分他的美金塞入抽屜。人來人往的,她說,你看着辦。
傍晚時分,他才有勇氣拽開抽屜面對這沓綠色的鈔票。他看了許久,仿佛鈔票上的卷發頭像有話要說。他一把攥緊它,塞入褲兜,大步走出院門。傣族園人聲喧鬧,他在兩個姑娘的問候聲中走向右側的竹樓。長長的遊廊半明半暗,阿玉的房門上了鎖。他詢問阿敏,回說阿玉下班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裡。要不你來我屋裡等着?他擺手拒絕了。阿敏再不吭聲,返身回到屋内,掩上門。夕陽穿透竹林,在遠處湖面上投下光影,如血淋淋的傷口。總算看見她了——從長長的林蔭小道上走來,很快穿過杜鵑花叢,走進園門,擡眼就看見了樓上的他。她步子未停,低頭徑直往上走,大步越過他,掏鑰匙開鎖,推門進去,沒招呼他一聲。
他随她進屋,站在屋子中間。阿玉坐到床沿上打量他。
你找我?她說。
阿玉。他說。
你要說哪樣?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最好不要把他……你認得的,你認得我的意思。
阿玉一聲冷笑,扭頭望向窗外。
我們兩手空空,我們隻是借住在這裡的藝人。
藝人?你也算藝人?你隻是個打刀的。戶撒一抓一大把。
他默不作聲。
我去醫院了。我想要他。
他像被燙傷一樣看她。她毫無表情。既不悲傷,也無憤怒,仍像昨夜那個仿佛被夜魔差遣來的影子。她離他越來越遠了。他的手再也無法觸碰她哪怕一星半點兒。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他透不過氣。這是民俗園,不是梁河,也不是隴川。
我認得。
再想想,行嗎?
行,你跟我回梁河?
你不是說,打死也不回去?
那好,留昆明?買不起房先租房,随你便。
你是說,我們兩個——
對,我們兩個。
你總不能莫名其妙生一個——
她打斷他。莫名其妙?你的意思是兩個姘頭哪來的狗膽下個野種?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哪樣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滿臉通紅。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意思。然而真正的意思無非是,他不願面對。正如青娜勸他留下或願意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沿街乞讨。他卻說走就走。狗日的。隻能掏出那筆綠色的錢。手瑟瑟發抖,一張張數着,放在她桌上。一共十七張。十七張百元鈔票。一千七百美金。
這個給你,都給你。我偷偷掙的。他說。
咋個,給我點美金,一了百了?
不是,不是。我隻想給你。
景瓦啊,景瓦。阿玉的口氣總算松下去,死死盯着他。兩個月了。你不想要他?
他頹喪搖頭,盯着她不再晃動的腳踝。不再那麼白了,藏在燈光陰影之中,不知在哪兒濺了些泥點子。
算了。你走吧。
他一聲不吭。
要喝水嗎?
他搖頭。
我給你削個蘋果?
他還是搖頭。
阿玉一聲長歎,左手抓起蘋果,右手抓起那把精美的小刀。他專為她打的,貝殼般閃閃發亮。她動手削起來,娴熟而自信。我要留下他。我第一個兒子。就算你不要他我也要定了。我自己養,我供他上學。大不了我收拾東西離開民俗園,嫁個男人再生他。大不了我給人家端盤子洗碗。偌大個昆明,我就不信,我還不能養活我兒子?
他擡頭看她,想輕聲叫她阿玉,阿玉,卻一個字也無法出口。他喉結滑動,目光轉向桌上的錢。它們不太像錢而像别的什麼詭異之物。一沓類似詛咒或被鬼怪附體的軟體動物,攤開四肢,猙獰邪惡。外面十分黑暗,素來盡情釋放的佤族園音樂聲也無影無蹤。隻有蘋果的香氣在凜冽的刀鋒中流轉,擴散。他呆呆地望着。
阿玉将蘋果遞給他。他無法拒絕,舉在手中。
我走了。他說。
吃一口吧。她說。
他咬一口,卻無法嘗出滋味。
阿玉輕聲說,你跑民俗園來搞哪樣?在戶撒好好的你跑來搞哪樣?你不來,我就不會遇上你。不遇上你,當然就沒有他。沒有他我當然過得逍遙自在哩。她擡頭看他。你真不要他?
長長的沉默。
月亮出來了!
他擡頭看去,一輪滿月散出驚人的光亮。
我就喜歡民俗園的月亮。就是喜歡呀。我們一起看過多少?比你的刀還多?
他攥着蘋果往外走,避開明晃晃的月光鑽入黑暗。阿玉再沒跟出。他虛弱至極,如夜間本飄浮不定的蟲豸,如爐火上騰起的煙影,朝着民俗園深不可測的腹地飛去。皓月太大太亮,星光暗淡稀少,仿佛交給他無數的冤屈。他大步往前,再也無力回頭看一眼阿玉的房門。他知道她遲遲沒掩上它,燈光向外傾瀉;你遠遠望去就能看見她呆坐床邊,怔怔望向窗外。他無法判定她的眼神是堅毅還是絕望。但他知道她就這麼坐着,既無聲息也無思想,像他一樣成為月下逡巡遊蕩的影子,像熄滅的炭火般憔悴而衰竭。他再沒勇氣想下去了。
今夜的爐火也和他作對,幾塊受潮的木柴遲遲無法點燃,他踩碎柴火,掀翻爐門,氣急敗壞地循路出來,選擇傣族園相反的方向往前走。東面是布朗寨,寨内早已熄燈,隻有一樓的火塘還亮着,布朗老人節若蜷縮在火塘邊抽煙,煙頭明明滅滅,照出他臉上深深的溝壑;他經過時節若仿佛毫無察覺,仍然靜靜蹲伏在他火光與黑夜中;沿湖邊小道再往前是傈僳園,園内燈籠高挑,沒有一個人影;誇張的摩梭寨緊挨着它,幾個姑娘小夥還坐在院裡喝酒,氣氛恬靜安詳,沒有猜拳行令的呼喊聲,也沒有乘着酒興打罵胡鬧;姑娘們深紅色的摩梭族裙裝十分性感,小夥子們的牛皮氈帽白得發亮;他們沉靜地說說笑笑,似乎在預測明天園裡會來多少遊客。摩梭人先天具備一種高貴淡定之氣,他不知道也無從考證它們來自哪裡;有人擡頭望見他了,但沒人打招呼,這裡無人認識他,他隻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再往前,繞過南湖東岸是表演廣場——白天,五頭亞洲象在這個露天舞台上炫耀絕活,它們比人類還聽話,為遊客踩肩按背,搶奪他們手裡的零食,引來陣陣歡呼。他踩着燈光走進去,土砂石鋪就的場地硬得硌腳,到處是大象的悶臭,場地一頭的觀衆席白如骨骼。他的腳在硬石地面上搓動,站在一覽無餘的月光下發呆,猛然覺得這地方——整個民俗園都虛妄得仿佛南湖水面星星點點的漣漪,與其自身毫無關聯。都是錯誤。無論他,還是節若,還是酷似康巴漢子和女子的摩梭人,早早都被頭頂這輪大得離譜的月亮安置妥當了。這就是他們被觀看被欣賞被購買了的命——置身此處,除了遵命還能怎麼辦?
他返回阿昌院,想找點酒喝卻哪兒都沒有。石胖子也不見蹤影。除了他還是他,再沒别人。他原想養條狗,石胖子不答應,說民俗園規定園區内任何人不得飼養寵物。他四處翻找權姐電話也沒找到,不由一聲長歎,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夢中和她重逢的,天地之大,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相遇;他走到院中站着,待在湖水般傾瀉的月色中,胸口被無形的利爪摳得隐隐作痛。最終走向牆角,拎出一條又一條尚未煅燒的彈簧鋼。隻有這些冷冰冰的東西才與今夜這麼好的月色相符。這更是他沒法逃脫的命。他靜下心來生爐點火。這回,總算成功了,火焰升起,煙霧直沖天空。他雙手合十,祈禱今晚無論如何打造一把舉世罕見的好刀,就算薛老八也不得不折服的好刀。
他整整幹了一夜。
次日,一群孩子的喧鬧将他從夢中喚醒。小許使勁拍着房門,告訴他該起床啦,很多遊客早就慕名前來看他打刀,還有一大批不知哪兒來的小學生呢,系着紅領巾穿着藍校服由教師帶着等了半天。他連忙起來,清澈幹淨的朝陽灑在院中,穿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們叽叽喳喳,在各個角落裡好奇地張望打量。帶隊老師和小許疲于應付,告訴他們這些竹制的建築就是戶撒當地阿昌人的民居了,是百分之百複制的——小小的四合院,天井,堂屋供奉着天地君親師牌位,側面耳房是儲藏室和卧室,擱着各式各樣的刀。阿昌族無刀不成節,無刀不成行,無刀不成家,可見刀對阿昌族群衆多麼重要……鳥雀啁啾,他低頭跑到衛生間洗漱完畢,穿好阿昌族的對襟黑褂走出來,無人注意他。小許向孩子們介紹說,這位就是阿昌族的打刀師傅,他可是戶撒來的大師呢……孩子們呼啦跑來将他包圍,又紛紛退開數米敬畏地擡頭打量。他沖他們微笑,孩子們一聲不吭,跟随他走向火爐。爐子仍是熱的,梨炭還沒熄滅。昨晚打好的一把砍刀就擱在爐子後面。他随手取出,對準朝陽仔細查看。孩子們被它璀璨的鋒芒鎮住,啧啧稱奇,兩個大膽的男孩向他讨要,帶隊教師沖他使個眼色,他緊緊攥住刀把,告訴他們刀鞘刀柄還未制成,不能随便看呢。要看隻能我握住刀,你們湊過來看。
孩子們全上來了,有人撫摸刀背,有人撫摸刀鋒,滿眼驚訝與豔羨。很快嗎?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仰起臉說。他默默點頭,囑咐孩子們小心别傷了手。女孩滿臉懷疑,真的很快?你證明一下嘛,表演一下,我們才相信你。我們老師說啦,阿昌族從不說謊,隻有漢族滿嘴謊話。他笑了,不知是否該接受女孩的挑釁。她頂多十三四歲,消瘦,蒼白,正處于抽條長個的發育期。讓他無端想起阿玉。尤其逆光時她那張小小的如某種小動物般的世故面孔。他回身征詢小許意見——很大程度上,這個年輕的民俗園銷售管理者代表着園區意志。小許笑着詢問老師,對方急不可待地說那就表演一下吧,這幫孩子,哪有這麼好機會?
他走向堂屋,找到幾條從前備下卻從未用上的毛巾,他回到院子,讓所有的孩子和七八個遊客往外站,切勿靠近;之後,他将三條毛巾對折。為增加表演的戲劇性,他特地讓那個女孩上前檢查毛巾的結實程度。女孩老練地向所有人證實,三條厚厚的毛巾呢。他讓其退後,舉刀環視,孩子們緊張而興奮的笑臉沉浸在上午清晰的光線下;成人遊客一概退到外圍。小許笑着拍手,讓所有孩子齊聲倒數。孩子們鴉雀無聲。他用毛巾裹好刀鋒,緩緩舉起。三——二——一——孩子們喊聲甫定,他揮刀劈下。毛巾齊刷刷斷開,沿刀背滑落,猶如雪白的蝴蝶。孩子們的尖叫聲大得不可思議,紛紛沖上來查看落地的毛巾,争先恐後舉起它們,被這一出小小的奇迹驚呆了。他收刀站立,刀鋒緊貼小腿,能感到它的冰涼漸漸化出些許溫暖,像一隻小小的手。小許和那位教師面露贊賞的表情。幾名遊客早早拍下了這經典的一幕,有人跟随孩子們拍手叫好。
然而,誰也沒料到這并非如阿魯窩羅節的終局。小女孩帶着滿臉疑惑再次走向他,向他伸手要刀。他緊緊握着尚未裝配的刀把,遞給她看。女孩伸出食指在刀鋒上輕輕劃動,蹙額說,它能砍斷多少毛巾?他想了想,回答說,大概二三十條吧。小女孩仿佛聽到了莫大喜訊,轉身沖她的同學們大叫,聽見了吧,他說能砍斷二三十條毛巾呢,這兩條算什麼!孩子們有的咋舌,有的嘶吼,眼睛瞪得很大。女孩扭頭看他,我們想看看它怎麼砍斷二三十條毛巾。還有毛巾嗎?你這兒要是不夠,我掏錢給你買。
他不知如何回答。小許勸說教師,要不就此罷手?教師卻來勁兒了,這個戴一副厚眼鏡、身體比小許還胖一圈的中年女人竟力挺女孩。景師傅,那就讓我們都開開眼吧?你不知道這幫孩子在學校裡家裡都憋壞了!哪見過這麼精彩的表演。他再次望向小許,後者滿面通紅,無奈地望他。他同意了。孩子們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一些男孩原地坐下,像一群猴子等待好戲開場;一夥女孩緊緊抱團,不聲不響期待接下來更不可思議的奇迹。事情到了這一步,已沒法回頭了。他緊緊握刀,刀把上汗水淋漓。他和小許走向堂屋,翻找出二十條毛巾,女孩接過去一一清點,大聲報出數目,孩子們再次發出尖叫聲掌聲。他再次重複爛熟于胸的動作:看似簡單直接,卻再也找不到更能驗證戶撒刀好壞的辦法,随着毛巾數量的累積疊加,技藝的優劣再也無處掩飾。他站在陽光中,屏神靜氣,猛地揮刀。毛巾散落。孩子們的尖叫震耳欲聾。
女孩沖在前面撿起落地的毛巾。一、二、三、四……她的清點聲很快得到所有孩子的齊聲附和,猶如雷鳴,将他的耳鼓震得嗡嗡響。十七、十八!聲音戛然而止。女孩舉起手中的第十九、二十兩條毛巾——它們仍是完整的。像簇新的毛巾一樣完整。女孩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比一把刀斬斷如此之多的毛巾還不可思議。還有兩條,還有兩條!她的吼聲驚天動地,帶着某種難言的興奮和快感。在她手裡,兩條毛巾耷拉在陽光中一動不動。她開始揮舞,向所有人證實她沒撒謊,證實他的刀并未兌現承諾。她的行動讓這一切不再是見證奇迹,相反,她似乎戳穿了他。孩子們鴉雀無聲。小許和教師也呆住不動。隻有遊客們仍在鼓掌。他說的是二三十條!他說的是二三十條!女孩叫嚷着,狠狠盯着他。這才十八條呢!孩子們發出噓聲。他已聽不出這是噓他還是噓女孩。他舉刀站着。仿佛回到戶撒的阿魯窩羅節。不,比阿魯窩羅節更可怕。沒有一個阿昌人,沒有一把對抗之刀。他隻剩自己。站在一個光線慘白的陌生異地,讓這些孩子以為自己遭受了莫大的欺騙。他無法解釋,也無力做點什麼。陽光漸漸強烈,狠狠炙烤他的後背。汗水順着脊骨流下。
行啦行啦,多厲害的刀,已經十八條毛巾啦!女教師總算為他解圍,她用力拍手,讓孩子們起身,站好,排隊。你們哪兒還見過這麼棒的刀?十八條二十條是一樣的,對吧同學們?我們向這位阿昌族打刀大師表示衷心的感謝!謝謝他精湛的技藝,謝謝他手裡這把鋒利的好刀!孩子們聽話地拍響巴掌。唯獨已歸隊的女孩低垂兩手,冷冷盯着他,像洞穿一切的小巫婆。他不敢看她。教師指揮孩子們列隊離開,女孩手裡仍緊緊攥着兩條毛巾。他,或小許,仿佛已忘了向她讨要。孩子們穿出院門,叽叽喳喳地消失了。女孩悄悄回頭,繼續看他——目光充滿幸災樂禍的得意和嘲諷。他暗暗發抖。
立即有兩名山東遊客願出高價購買此刀。他交給小許。他走入偏房,用毛巾擦了臉,再回來時終于正視它了——判斷出了差錯。他以為這将是最好的戶撒刀之一。以為它至少追平他帶出戶撒的紅龍。現在看來,他的技藝根本沒有進步,甚至,發生了連他自己都沒料到的退步。但昨夜的水溫、天氣、時辰全無問題。是心情出了問題?不對,寅時之後他越來越專心緻志,心如止水。哪兒出了差錯?小許告訴他,刀仍賣了好價。她把一部分錢留在抽屜裡了。她沖他眨眨眼,讓他别往心裡去,一個小屁孩的話犯不着較真,更無損這刀的身價。她上前拍拍他,走出院落。又隻剩下他。陽光灼人,他退在陰影裡,呆呆望着院牆外高大的懸鈴木和滇樸,之後漸漸想起阿玉,想起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呆坐了一個下午,傍晚也沒去食堂。黃昏時分,他走到爐前,熄滅炭火,關上爐門,抓起掃帚認真打掃庭院。之後,他反身回屋,找出背包——還是來了民俗園才添置的,将紅龍小心擱入包底。
還未收拾停當,石胖子氣喘籲籲闖進院子。他們似乎很久沒見了。他滿頭大汗。
兄弟,聽說你一氣砍斷十八條毛巾?牛逼啊!刀呢?給我刀。
賣了。他說。
賣了?狗日的,你賣了?
當場就有人買。
石胖子伸手擦掉額頭的汗。你哪個時候打的,咋不通知我?
昨晚。
打了多久?
一個晚上。
深更半夜不摟着阿玉睡覺打刀幹哪樣?吃飽了撐的!
他低頭不語。石胖子笑了。我開玩笑呢,賣就賣了吧,記得再給我打一把。最後一把,我保證。日本人追着我要呢,就像老子上輩子欠他。
我還欠李果一把。
他的你看着辦,給不給都行。但我這把,務必給我。要是超過五萬,超出部分我們五五開。行吧?
他想起小許留在抽屜裡的錢。不算少的錢。隻要待下去他能活得不錯。真該把青娜的錢盡快還了。
明天中午跟我見見日本人,一起吃飯。人不錯,他早就想見你。
他低頭着腦袋,一聲不吭。石胖子立即走向偏房,走向爐子。包都收好了?要走?兄弟,你狗日的要往哪裡走?
石胖子拉他坐下,親自泡了茶。你要是有足夠的理由,我決不攔你。他說。其實小許告訴我了,難不成就因為兩塊破毛巾?去他媽的,這已經是很牛的刀了。小屁娃娃懂哪樣?
他還是不出聲,困倦而虛脫,仿佛沿着隴川壩子走了三天三夜,或正如那個大雨前的黃昏,他虛脫地從樹上下來,虛脫地離開。人群黑壓壓的。叮叮當當的打刀聲鑽進身體,咬噬骨頭。
石胖子問他是否和阿玉有關?他不肯定更未否定。石胖子狠狠拍他的膝蓋,想想阿梅的事情。想想。他說。一旦出現任何民俗園無法寬容的事情,從管理者的角度來說,我不能姑息。石胖子牢牢盯着他,這雙藏于眼角褶皺之間的雙目如牛眼般溫潤,仿佛向他堅決表明永遠站在他這一邊,他就是他在民俗園乃至這個城市唯一可以信任的兄長。聽見了?我不想多說。我告訴你過去還發生了哪些鬼事情——基諾寨的砍花和白族園的段老二好上了。砍花很漂亮,舞也跳得好,我看除了當年的央珍就數砍花的舞牛逼。段老二唱一手好花燈,對個調子簡直比劉三姐還劉三姐,民俗園沒人是他的對手。有一回來個外地的調子大王也被他唱輸了,躲在廁所裡哇哇大哭。這兩個人,就像央珍和多吉一樣都是民俗園的牛人。你說這兩個人走到一起是多好的事情!我們巴不得他們好。問題是他們比央珍和多吉還扯淡——沒幾天就懷上了,懷上了也不打證結婚,非要悄悄莫生娃娃。最後硬是生了。砍花當然丢了工作,她還咋個跳舞?段老二也懶了,整天圍着老婆孩子轉。我們隻能辭退。對民俗園來說,他們再也産生不了任何價值。他們隻是縮在小院單身宿舍的兩個普通人,和一張桌子一把凳子沒兩樣。天底下到處是桌子凳子,石胖子拍打着屁股下面的椅子。對吧,我說得對吧?你說我大老遠從景邁山和大理漾濞把他們弄來昆明搞哪樣?我要的是唱歌跳舞的好手——不說大藝術家,一說藝術家就俗,可絕對是當地數一數二的人物吧?你整天縮在屋子裡養老婆養娃娃,你就是忘恩負義,就是背叛自己,更是對民俗園的嚴重背叛。他們背叛了藝術家——我靠,又藝術家了——和民間藝術傳承人最起碼的責任,而且是首要責任。知道哪樣是民間藝術傳承人的首要職責?
他搖頭。
你啊,糨糊腦袋。你們這些民間藝術傳承人的首要責任就是手裡的活。絕活。它在你們手上,别人拿不去,搶不走。不是傳宗接代。傳宗接代交給吃飽沒事幹的傻帽兒就行了。你們,民俗園的任何一個少數民族,用不着給我傳宗接代。你不是幹這個的。你幹的是刀。不是女人,女人哪個不會幹?是個男人就會幹。但刀不會。除了你,哪個也幹不來。
他擡頭看他,石胖子的圓臉滲出熱汗,他滿臉真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他一身的肥肉微微顫動,讓他想起某夜他站在海埂大壩上,露出軟塌塌黑乎乎的老二,卻凜然不可侵犯。
你說過,白族園的阿梅自己生了娃,自己扔下樓。
對了,阿梅。又他媽一個大理人。
你還說過,民俗園鼓勵雙職工,支持他們好。
我當然說過。就在這個院子,就當着天上嫦娥說的。石胖子緊盯着他。可我沒說過傳宗接代,更沒說過不結婚就傳宗接代。
他無法說話。
你還記得她娃娃?從窗子扔出去,大冬天的,天寒地凍,躺在地闆上哇哇哇地哭。
他點頭。
對了,自己生的孽種,就是這種下場。
他的心髒怦怦跳。
石榴呢?石榴從前是佤族園的?
石胖子眼中閃過一絲兇光,如太陽刺透水面。但它很快被疲憊的厭煩、寬宏的諧谑取代了。他張嘴大笑,你聽說哪樣了?莫聽無聊的貨胡扯。石榴最早進園的時候我還沒來,她走的時候我更不曉得。我和她無關。他不再說了,眼光瞬間冰冷。
長長的沉默。
石胖子俯下身體。你往哪裡走?兄弟,你要往哪裡走?偌大個民俗園,隻有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兄弟。你說你還能往哪裡走?
他無法回答。
我認得你想說哪樣。我一清二楚。我已經告訴過你,在這塊地盤上你不需要為自己做主,因為别人在為你做主。你隻是暫住,你和前面廣場上那幾頭大象沒兩樣。但是,和大象一樣的人也包括我。我沒家沒室就得在這個鬼地方一輩子耗下去。我也是暫借人家的地盤,我們終究是要走的,要滾蛋,要病,要死,要看人家臉色,人家随時可以轟你走。人為刀俎啊兄弟。你走了,我三天就找一個戶撒刀匠。你有哪樣了不起?我也一樣,我走了立馬有人接我的班,把幾個園區管得服服帖帖,順順當當。但肯定比我還狠,收黑錢,上女人,拉關系,立山頭,我們算哪樣?我們這把年紀的小蝦米算哪樣?人生在世,絕大多數事情你說了不算。就連你自己這身臭皮囊,你也說了不算。
他一聲不吭。
要說的都說了。你有哪樣要說?
沒别的辦法?
有,你娶她。
必須娶她?
這是規矩。
誰訂的?
上級的上級。總有人訂它。訂了就必須遵守。
阿敏也必須遵守?
石胖子鼓起眼睛牢牢盯着他。現在這雙眼睛裡再沒有兇惡、羞澀或自嘲,它冷漠得仿佛石灰和蠟紙,再也找不出一絲熟知的氣味。
不想娶,就莫生娃。石胖子說。
沉默像園中的大象立于他們之間,無法驅走。石胖子站起身,問他是否還參與他和日本人的飯局。他沉默無言。
行了,明天十二點。要走要留随你便。石胖子大步走出院門。
日本人池田不像電視上那些兇神惡煞的魔頭:留仁丹胡,滿臉橫肉;相反,他一頭儒雅的白發,灰色西服仿佛沒有一絲褶皺,圓臉上挂着謙和卑微的笑容。他們在園外一家中餐廳包間内坐定,翻譯是個小夥子,若不透露老家是青島,沒人會猜他是地道中國人。他轉述池田的話:能否在兩個月内打造一把三尺長的腰刀,必須是精品。他告訴翻譯,精品的定義是,斬斷二十條以上的毛巾?池田聽後微笑搖頭,伸食指在桌面上比畫。翻譯轉述說,池田的要求不是砍毛巾,而是經三次試刀。三次?他不太明白。池田的表述從容不迫,輔以堅決的手勢。翻譯說:其一是斬骨。置備最好的帶肉豬頸骨試刀,一刀劈下,刀口齊整光滑。其二是削鐵。豎立三寸厚的鋼闆,一刀劈至地面最好。其三比較複雜。找一根圓實的木樁立在水中,刀匠拎刀入水,站在水下舉刀劈之。一刀削下木樁為佳。如果他的刀能闖過以上三關,此刀絕對是刀中之寶。他有些茫然,說戶撒的阿昌刀匠從不這麼試刀。好刀劈的是毛巾、頭發一類軟物,像池田所說的試刀方法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池田滿臉微笑,眼神中閃過一絲自負的光亮。所以,中國的刀始終無法與日本武士刀媲美。在日本大阪與神戶鄉下,衆多德川、源清呂後裔刀匠藝人仍視刀為神明,除選材務必用最好的鋼材,打刀過程更是一絲不苟精益求精,一把普通的腰刀往往鍛造兩個月以上。
在中國,景師傅的刀算是好刀了,池田說,但與神戶德川家的刀相比——他掏出一部手機,翻閱照片。在一組照片中,一名日本武士将兩把刀砍做兩段。放大的特寫鏡頭一清二楚,斷刀尾部都有一個粗拙的景字。正是上月他打出的兩把好刀。
你買我的刀,就為了試驗?石胖子說。
池田雙手合十。抱歉,我同時購得德川家兩把好刀,隻能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對比。我正在我的家鄉大阪建造一座博物館,收藏全世界最棒的刀。如果景師傅的刀不敵德川的刀,自然沒有收藏價值。而德川刀并非日本最好的刀。所以,這一關是必需的。我差不多跑遍全球,發現隻有瑞士琉森一個小村莊出産的軍刀可與日本村正腰刀媲美。中國腰刀也僅有雲南戶撒刀為最。問題出在你們的鋼材——戶撒刀材質不行,其次,你們鍛造的時間太短。你們總希望在最短時間内搞出最棒的東西,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以我的方式,給你們一個善意的提醒。何況掏錢買刀者是我,我如何處理它,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兩個月後取刀?
希望這次是真正的好刀。
你問問他,石胖子面向翻譯,出價多少?
池田伸出粗短的五指。翻譯說:五萬。最終還将拿去與德川刀對砍試刀。若能一舉擊敗德川刀,再加兩萬。
石胖子點頭同意。扭頭看他。
你怕了?
他漠然搖頭。
用餐時,池田不再談刀,轉而大談各地風景,如琉森湖如何美麗,湖面遊弋着黑天鵝;奧地利薩爾茲堡是莫紮特故鄉,美極了;至于佛羅倫薩,但丁故居讓人心馳神蕩。他讓翻譯打斷池田,見沒見過七彩刀?池田停下來,抿住嘴唇,望向景瓦。短暫的沉默讓人心跳加速。池田放下筷子,從身邊黑色公文包内掏出一隻棕皮小袋,拽下拉鍊,展開。小小的包房立即光芒四射——袋内整齊排列着一把把手指那麼長的小刀。有的狀如匕首,有的形似锉刀,有的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秀氣餐刀。仔細打量,它們均産自國外。閃亮的刀鋒猶如某種奇異的結晶體,讓時間猛然凝滞不動。光暈激蕩,池田抽出其中一把,如小手指般粗細,雙刃,如中國的寶劍。池田合上袋口,光芒消散。隻有這一把小刀的鋒芒仍閃跳不止。他看見了——當池田舉着它湊近陽光,兩側刀鋒處出現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彩虹,這不是虛蹈之光,而是真實地遊弋和散開,仿佛嵌入刀身或與刀融合為一,是刀的一部分。他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他問能否借他一看。池田卻禮貌地搖頭拒絕,通過翻譯說,抱歉,除他本人,此刀不讓旁人觸碰。說罷,池田立即将它放回小袋。刀光倏然寂滅。如同從未發生一樣。屋裡的氣氛令人窒息。
他盯着池田。
咋做到的?
池田微笑搖頭,表情神秘莫測。
告訴我,咋個打出來的?
池田還是微笑不語。
你要的刀,我免費打,隻要你告訴我!他大聲說。
池田還是搖頭。對不起。此刀不是中國的産物,它來自日本新。
他不再說話,怔怔望着雪白的桌布。
你會做到的。池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