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看守所遠在白沙河,從前是一座倉庫,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被改建為看守所,一直沿用至今;高高的灰色牆頭拉着鐵絲網,厚實的牆面綠如鳥糞,中間有一道窄窄的鐵門,有衛兵站崗。他打的出租車跑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門外停車場。他問司機可否等他,對方冷冷答應了。他忽然餓得發慌,于是在附近一家小飯鋪要了一碗米線,吃完後起身走向大門。衛兵打了電話,一名警察走出來,同意他進去探視,但要了他的身份證做了登記。之後,他被帶入一個房間,屋内有一張長桌和許多黑色靠椅,警察又問了幾個問題,讓他等着。幾分鐘後,警察帶着阿玉走進來。警察讓阿玉坐下,自己站她後面。
他們并排坐着。她看起來和昨夜并無變化,唯一區别是穿了藍色号服,頭發向後紮起來,露出長而白淨的脖子。
阿玉。他說。
她的目光移向别處,望向警察身後雪亮的窗口。
阿玉。他又說。
你不用來。她說。我沒犯法。
他一動不動。
你該去醫院找他,去法醫院。你跑這裡搞哪樣?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那把刀,真是好刀呀。真是好刀。
他低着腦袋,聽見遠處某個工地上的機器轟鳴。
你走吧。
我去哪兒?
鬼曉得。
我回不去了。
莫講這些,我不想聽。
我走了,離開了,不回去了。
她半天沒有說話。
他等着,警察也在等着。
昨晚的月亮真大。她說。又圓又大。
他望着她。
我看見了。擡頭就看得見。
他盯着她的手在号服的口袋裡掏着,半天才掏出什麼東西,拳頭攥緊,讓他猜猜看,她握着什麼。他無法說話。
你猜呀。
鑰匙?
她搖頭。
花?
她滿臉不屑。
他告饒,說他無法猜到。
她笑了,松開手。手心裡空空的。
你真是傻。你他媽的就是個白癡。
他一聲不吭。
你走吧。
……阿玉。
她站起來,不再看他。我見了他最後一面——你兒子。巴掌那麼大,一隻大大的眼睛瞪着我。我讓他們給我看,他們把他裝在瓶子裡,紅彤彤的。兒子。你的兒子。
他冷得發抖。
你聽好,你給我聽好,我再不想看見你,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是死是活與我無關,我是死是活也不來煩你。聽見了?我要說的,我最後對你這個人說的,就是這個。
她說得有條不紊,把身後的警察都鎮住了。後者望望他,又看看她,讓她不要激動,有什麼話好好說,還有時間。阿玉說,你覺得我激動嗎?走吧,送我回去。警察正了正警帽,對他說,就這樣吧,都走吧。說罷走到門口,讓他先出去。他低頭往前走,很快回身,看見警察帶着阿玉朝相反方向走去。他喘不上氣。四周雪白冰冷。他沿走廊一直走到門外。陽光潑在臉上。那個出租司機靠在車尾抽煙,煙霧蒙住他的臉。他上了車。司機也上了車,轟隆一聲起動馬達。
高牆連續後退,之後出現白沙河以外的荒灘、草地和大片大片頹敝的農田和牆垣。他眼前出現巴掌大的東西——圓圓的眼珠子在血紅的瓶子裡翻騰,死死瞪着他。他失去了他,她也失去了他。他們彼此喪失了,像一把永遠錯過了時辰的戶撒刀,再也無法鍛造成型。車流湧動。他閉上眼睛,再不看擁擠混亂的窗外。風中有血的味道。
去哪裡?司機說。
認不得。他答。
我靠,大哥,你讓我往哪裡開!
随便。
那好,東二環,咋樣?
随便。
他在東二環橋底下車。沒有去向,更無歸宿。大大小小的汽車從身邊轟鳴飛馳。不久,他在東站菊花村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埋頭大睡,醒來時已是深夜,他出門找了一家熱氣騰騰的消夜攤,要了烤豬蹄、炒餌塊和松子酒。很快想起阿昌院裡石胖子的宵夜。嘻嘻哈哈的石胖子。好酒,好肉。但這狗日的竟然豬狗不如。他難過得無法呼吸,于是扔下筷子和錢,起身就走,回到小旅店倒頭就睡,卻再也睡不着。屋裡光線昏暗,讓他想起初到昆明住過的小店房間——完全一樣,就連醬紅色的桌子椅子都一模一樣,紙拖鞋和下水道臭氣也無區别。他拽開窗簾,外面月色柔軟,像燒化的銀子籠罩萬物,城市模糊而粗野,到處是或明或暗的燈光。他突然意識到阿玉的話是假的——昨晚哪來的圓月?即便有,她躺在派出所冰冷的地闆上呢,咋可能看見?他呆站着,仿佛被料峭的月色掏空、焚毀和凍結。他得到的全失去了。比從前的他還要凄涼。他捂着臉,不明白到底置身何地——幹嗎來到這裡,幹嗎來到昆明?如果得到的東西就是為了失去,當初何必認識她和他們。所有的他們。阿玉空空蕩蕩的手心不就告訴他這些?除了自己,他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刀也沒有了。一無所有。
在小旅店渾渾噩噩睡了三天。三天後,他退了房,走入菊花村對面的小巷,找到一部公用電話,翻出權姐号碼。還好,當時他在車裡随手撕下的紙片并未弄丢。長長的音樂彩鈴來回震蕩,将他從夢境拽回現實。遠處,拓東路浸泡在午後慘白的光裡,停在街邊的汽車閃閃發亮,猶如巨大的鑽石。
你好。權姐的聲音。
是我,權姐。
景瓦!
她大喊起來。就像撕碎了什麼東西。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淚水跌落到肮髒的電話擱闆上。他擡手擦掉,竭力穩住自己。但淚水源源不斷。
是我。他說。
你在哪裡?
認不得。權姐,我認不得我在哪裡。
出哪樣事啦?你好像——好你等着。或者,你打個車,告訴司機國貿路37号,旁邊就是沃爾瑪超市。司機都曉得。行嗎?
他擱下電話,心跳得厲害。眼前尚未恢複,小賣店店主訝異地看他,趕緊扭頭收拾貨物。正午的光線又亮又狠,他來到街心,攔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地址。司機一聲不吭,連下巴都沒低一下。他坐後排,窗外街景飛逝,像在播放一部陳舊淩亂的城市電影,密集的人群與不成比例的樓房相互輝映,大量的車擠在街角、路口;東風路漸漸開闊,汽車越來越多,中邪般從四周的地下車場裡湧出;聖誕樹如頹廢的巨人呆立不動,比戶撒村口的松樹和酸棗樹更大也更髒;騎車的中年人闆着臉,和街口疾行的年輕人撞來撞去,互相對罵、仇視、咬牙切齒;尾氣裹挾灰塵和碎紙直沖天空;藍天還算幹淨,高樓像風中的句子散開和重組;沒有鳥的影子,就連雲彩也在随城内的熱風逃匿。到處彌漫着無法形容的臭味,盡管它接近鮮花的芬芳、雨後的甘露和面包的奶香,最終你将發現它來自下水道、廁所、唾液、尿液、精液和海量嘔吐物;狗和貓結伴出現,街心花園就是天堂。出租車自二環駛入三環高架橋。太高了,他有些暈眩,城市猛然收縮,仿佛抽身離開;樓頂、花台、街道、車輛裹挾糾纏,猶如末世。一個穿紅色長裙的女人正穿越十字路口,裙擺仍被熱風吹開了,像鼓脹的紅氣球。他目瞪口呆,意識到自己從未認真打量過這個城市,更從未深入它。刀呢?他打造的被刀劍愛好者買去收藏的刀呢,它們究竟身在何處?
昆明國貿中心像幾隻醜陋的鞋盒攤在蒼穹下,到處是五顔六色的廣告牌。司機很快找到國貿路37号,按下打表器。他問,是這裡?司機仍一聲不吭,像個泥偶。他又問,旁邊有個沃爾瑪?司機猛然大喊,喏喏喏,沃爾瑪,天大的沃爾瑪你沒看見?!他趕緊付錢下車。就在兩家小飯店之間,他一眼看見了權姐。她就站在人行道上,米色職業套裙,黑色高跟鞋,看起來精神抖擻。
景瓦!她高聲叫他,沖他揮手。他穿過街走向她。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拍他的肩膀。等你半天啦,她說,堵車?
他點頭。見她身後的門楣上寫着“藍月茶莊”;她帶他進店,四周貨架上擺滿大大小小的茶餅,像他各式各樣的刀。微苦的茶香味包圍了他。
兄弟大駕啊,求都求不來哩!權姐說。她在一張寬大的原木茶台上娴熟泡茶,動作讓人眼花缭亂。你不好好打刀,跑出來搞哪樣名堂?
他簡單說了說經過——他如何打廢了一把好刀,阿玉又如何砍傷了石胖子。但被強奸之事一字未提。
你的意思是,你朋友出事了?
是。
你為哪樣走?沒人趕你走。
他低頭不語。
你的朋友,在看守所?
嗯。
你想去看她?
去過了。他擡頭看她。權姐,能幫我帶點東西給她嗎?
行。沒問題。權姐将他面前的茶盅續滿。委屈你一下,就住我店裡。喏,隔壁有個小間,能放一張鋼絲床。咋樣?
謝謝。
他舉杯喝茶。濃濃的茶香在口中彌散。她向他介紹這些挽救了她的陳茶和生茶,如同複述神話。她的聲音踏實溫暖,讓他想起橋洞下那個同樣溫暖的寒夜。門外陽光燦爛,屋裡一片陰涼。他不想再說話。什麼也不想再說。
夜裡他睡在一張窄窄的鋼絲床上,月光自對面窗口透入,将他從未見識過的茶葉一一照亮。到處是茶葉的氣味,聞上去就像戶撒秧田裡的播種和收割,就像牛在田壟間走來走去。他睡得很早,半夜醒來,月光更亮了,能聽到遠處的施工躁動,汽車的憤怒呼喊。他起身掏出包内的小刀,抽出鞘,迎着月光。它如此陌生,簡直不像出自他手。鋒刃漂亮得無話可說。流暢、筆直、緊湊。像某種神秘而傷感之物劃開時間。他呆呆看着。月光在鋒刃上遊動徘徊。屋裡全是缤紛的光影。他用衣服認真擦了它,插入鞘中。一時難過得決意再不看它,重新把它塞到包底。它小得仿佛并不存在。他長籲口氣,躺下來,枕着月光入睡。再次醒來竟然已過九點。他聽見外面鋁皮卷簾門被拽起,陽光灑進來。權姐沒走入小屋,就站在外面店鋪裡大聲說,起啦?莫急,再睡一會兒。我這就去看守所看你朋友。叫阿玉,對吧?他高聲回答,随即下床,穿好衣褲,整理好鋼絲床,上衛生間洗漱,出來時權姐已經走了,桌上竟有熱騰騰的油條和豆漿。他呆坐着,不知道是否該一直等下去。他慢慢吃了早餐,望向外面。柏油路閃亮發燙,清晨的光芒洗滌萬物。他起身将鋁皮卷簾門擡得更高些,讓更多陽光灑進來。之後他上衛生間找到掃帚拖把,認認真真清掃一遍,随後又找到抹布,将這間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小店裡裡外外擦拭一新。他很快出汗了,并迎來今天第一位客人。他一點不懂這些茶葉如何賣的,于是按照茶餅上的标簽價做了決定,沒給一分錢的折扣。客人操江浙口音,買了些普洱熟餅後滿意離開。
時間變得緩慢,如同沉靜的流水環繞着他。讓他想起不打刀時坐在阿昌院裡的時光。但民俗園哪有這裡清靜,熙來攘往的遊客總會蠻橫地闖進來;權姐的茶莊似乎遠離城市,國貿路車少人少,也沒什麼垃圾,鮮亮的柏油路兩側花壇中種着整整齊齊的月季花,此時正迎風怒放。他坐了半晌,走出來擡頭打量店名:藍月茶莊。底是咖啡色,字是藍色,字體工整。他坐回店裡。到處幹幹淨淨,充斥着涼涼的水味、淡淡的灰塵味。他喜歡這氣味。此後又來了兩撥客人,一口氣買了不少沱茶和普洱生餅,他收了不少錢,全擱進辦公桌的抽屜裡。再往後就沒人了,外面的汽車漸漸增多,行人漸漸嘈雜。他坐回長長的原木茶台後面,操起水壺,茶盅和茶碗仔細研究,慢慢沏茶、泡茶。一切都很簡單。他端起一杯湯色鮮亮的生餅普洱茶,對着陽光笑了。他喝下它。并不知道自己幹嗎發笑。這杯小小的茶入口的感覺很棒,清香,微澀,久久不散。他一氣斟了十來杯,喝得幹幹淨淨。
權姐回來時已近中午。她進門就笑,說老遠就聞到生餅的香味啦。你雅興呢,她說。她在他對面坐下。他為她斟茶,擡頭望着她。
見着了。帶了幾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她收了。放心吧。
謝謝。
她情緒不太好。我讓她多休息。我問了警察,說她會沒事的,也就走個程序。你莫想啦。
我沒想。
那就好。
我給你打下手吧,不要一分錢。能吃飯睡覺就行。
求之不得啊兄弟,權姐端起茶盅。我進貨送貨确實需要人手。說定了?
他點頭。
太屈才了,你是戶撒刀大師啊!
他低下頭。
喔唷兄弟,我說錯話了。她趕緊說,你有的是機會。你看我,繞山繞水不又繞回來開店?
為哪樣叫藍月?
說到店名還真要感謝你!記得我們睡立交橋下那晚上嗎?我們燃起一堆火,我從我躺下的地方往外看,透過篝火,天上的月亮居然藍汪汪的,像塊水晶。真漂亮!後來我就把店名改叫藍月了。你說我是不是要謝你?
我看是。
所以你踏踏實實住着,一天三頓不缺你的,每個月兩千,行嗎?
吃你的住你的咋還能要你的錢?
喲喲喲,還真把自己當大師了,掙着大錢了?看不起一兩千的老米錢?
他使勁搖頭。
聽我的。就這麼辦。她拍拍茶桌。有機會你還能打刀。随時。隻要你跟我說,權姐啊,我的手癢癢了,我二話不說盡全力支持。行嗎兄弟?
好。但是現在不想。一點也不想。
他在藍月茶莊的日子安靜遲緩——每天并沒太多事情,他按例打掃店鋪,準時九點開張,按照權姐制定的價格和折扣零售;每周跑兩趟雄達茶城進貨,騎一輛權姐臨時添置的電瓶車穿街過巷;每周送四五趟貨,都是權姐提前溝通好的新老客戶,不論多遠她都保證送貨上門,于是客戶們都願繼續合作。他送貨進貨時要麼權姐看店,要麼拽下卷簾門,門上貼一張紙條,留下電話。為此權姐送了他一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方便聯系。他們大多在店内吃飯,旁邊餐館定時将盒飯送來;有時他也自己動手,店裡餐具一樣不缺,附近兩站外就有一家規模很大的菜市場,菜蔬肉食應有盡有;再說,沃爾瑪就在旁邊,要想吃得更好些跑一趟沃爾瑪就行。半個月後,權姐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問他要不要加點薪水。說你把我的店照看得這麼好,還經常給我做飯吃,完全可以加薪嘛。他搖頭拒絕,說這點活計對阿昌人來說算什麼,遠比打刀輕松得多。她說那就随你。總之,千萬莫把自己當外人。她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處處為他着想,給他添置了不少衣物,從不讓他掏錢;香皂牙刷這些小東西也随時購買,從沒讓他操過心。
還有什麼不滿足?
權姐住在距此不遠的某個小區,租的房,一室兩廳。她雖然處處照顧他,卻刻意保持距離,一次也沒邀他去住處看過。畢竟是單身女人的住處。某些方面,權姐依然是陌生的。他也從未多想。做滿一個月那天,權姐給他發了薪水,突然說,今晚去我那裡坐坐吧,平時吃你的吃慣了,也嘗嘗我的手藝。他受寵若驚,下午早早關了店門,随她去菜市場買了不少鮮肉、蔬菜,坐她的車直奔附近一個建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陳舊小區。下車後,她帶他走進某單元樓。光線昏暗,牆上貼滿小廣告。三樓左手,她開了門。進去後仍覺得光線太暗,前前後後的樓房擋住陽光。權姐開了燈。房間簡簡單單,電視機對面是黑色沙發;地闆仍是水泥地;屋裡一股濕漉漉的氣味。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向廚房。就在過道上,他一眼看見了她。
剛開始,他以為是隻小貓小狗,或者一個類似人形的小玩具。直到她挪動時才發現她斜長的影子正從稀薄的光線下拖曳而來,如同一塊小小的抹布。他站住了,那小小的影子移出過道,來到客廳,腳步踉跄笨拙,靠着沙發擡頭看他。
叫叔叔,快叫。權姐走到她身邊蹲下。他看清楚了,一個大約兩三歲的孩子。頭發曲卷,瘦小的臉蛋十分蒼白,嘴唇寬厚,眼睫毛長而濃密。他無法判斷這孩子是男是女,但立即感到她什麼地方不對勁。她好像過于笨拙了,眼睫毛也過于濃密。她嘴角滑下一絲口水,盯住他時,兩眼一眨不眨,趴在沙發邊上。
叫呀,叫叔叔。
孩子毫無反應。
我女兒。權姐說。前幾天,她爹又把她送上來——對,從文山老家送上昆明。她爹在老家頂不住了,交給我,自己跑紅河去打工啦。我剛送回去沒一星期呢。
她爹一直在文山老家?
一直在。芝麻大的鄉幹部。娃娃身體不好,靠他那點工資和我掙的錢還不夠醫她。你想想,老家還有一大家子人。
他一聲不吭。
我羨慕你呀景瓦,無牽無挂,上沒老下沒小。權姐抱起孩子,将她的口水擦掉。孩子仍牢牢盯住他,似乎被他迷住了。我每天帶她上醫院,吸氧三小時。所以你看,你來了真是幫我大忙,我每天帶她跑醫院呢,一跑就大半天。我買個車,說實話,也是為了送她上醫院方便,你沒來的時候順便送貨進貨。我正要跟你商量,要麼我把車賣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
生她的時候缺氧。先天腦缺氧。聽說過嗎?
他搖頭。
也是。你沒當過爹——我一直不好意思問,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咋還沒結婚成家?阿昌人都晚婚?還是像摩梭人一樣隻有舅舅沒有爹?
我十八歲就結了。是娃娃親。二十幾歲就過不下去,老婆跟人跑了。沒扯過結婚證,跟談戀愛差球不多。後來我就自己過。我每天打刀,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沒生過娃娃,我也沒想過今後要不要找個女人生一個。他猛然想起阿玉,想起巴掌大的紅彤彤的兒子。心髒咚咚跳。
你該要個娃娃。你一個打刀大師咋能不要個娃娃?
他沒吭聲。
權姐堅持下廚,他待在客廳裡逗那孩子。孩子不會說話,瞪着一雙小小的被濃密睫毛淹沒的眼睛來回瞅他。他想方設法扮鬼臉、轉圈、打滾。她總算笑了,聲音纖細,笑了兩聲後立即恢複原樣,仍毫無表情死死看他,嘴角流出口水。他大聲問權姐,每天醫她要多少錢。權姐說每天二百。他說每天?當然,每天。他将孩子捧過來,湊到臉上。他聞到她濕漉漉的奶香氣和口水味。孩子眨眨眼,低下頭。
你叫哪樣名字?告訴我,叫哪樣名字?
孩子毫無反應。
權姐大聲說,小小。叫小小。生下來就小小的,不足兩公斤呢。
她爹咋不上昆明來和你一起開店?
咋能兩人都陷進去。他想試試别的,準備在紅河搞個地盤,人工飼養野雞。我看行。你說呢?
晚餐很豐盛。權姐做了水煮大蝦、宮保雞丁、涼白肉和素炒豆尖、幹煸土豆絲,還特地開了一瓶紅酒。他喝得不多,吃得也不多,似乎已習慣了每天店裡的簡單飲食。孩子能吃些東西,卻一再從嘴裡掉出,權姐一次次将它塞回去,哄她,逗她。飯沒吃完,孩子歪在她懷裡睡着了。她抱着孩子走入卧室安頓好,出來時勸他多吃些,吃不完就打包帶回店裡。她将額頭的長發掠到耳後。她的确比當初見她時瘦了。今天也沒化妝,看上去憔悴、無奈,眼角爬滿皺紋。
你覺得咋樣?她說。我把車賣了咋樣?反正店裡有你,我開個車搞哪樣?
他搖頭。不行,你一個老總咋能沒有車?再說,小小上醫院也要車。
可以打車。你傻呀。
他回頭盯着電視。音量關了。畫面上是一夥讨薪民工站在某個高樓樓頂準備跳下。此條新聞過後,他猛然看到他熟悉的場面——到處插滿國旗的城中村改造進入倒計時,拆遷方與農民終于達成一緻,有望近期拆遷。他扭過頭。權姐默默吃了一隻蝦,視線從他肩頭掠過,盯住電視。額頭的長發再次飄散下來。
我看還是賣了車劃算。
他一聲不吭。
權姐猛然放下手中的蝦。兄弟,千萬千萬莫誤解我的意思……我絕對沒有讓你走人的意思你明白嗎?
放心,權姐。
嗨,我要有這個意思我天打五雷轟。我沒山窮水盡哩。我跟你講這些,是把你當自己人,當兄弟。再說了,你來是真幫了我大忙。
我懂。
天無絕人之路。我生意好着呢,莫看藍月茶莊巴掌大的地方。但是掙錢、糊口、給小小看病一點問題沒有。我隻是覺得那輛車多餘。你來了,它更多餘了。我要你不要車。你認不得現在養個車比養個人貴多啦。
我想我的刀了。他笑笑,望着她。權姐,我真想我的刀了。
次日上午,他跟随她們去了金碧路昆明第一人民醫院,長長的走廊飄着來蘇味酒精味食物味。人多得難以想象。他們闖過人流,來到門診大樓背後的住院部,順一把窄小的梯子上到三樓,進入一間康複理療室。室内已有不少孩子等着,陪伴他們的年輕父母大多沉默無言。醫護人員将不大的康複室劃出不同區域:電療在北面,運動康複在南面,中間位置是某種遊戲機似的東西,讓孩子們站上去,辨識屏幕上的圖案。他發現七八個孩子中有三個比小小還嚴重,但另外幾人看起來眼神閃亮、四肢靈活。在醫生指導下,小小率先去了電療區。權姐熟練抓起床頭複雜的儀器,拽出細細的電線,将兩片薄薄的塑料膜蘸上某種液體貼到小小額頭和太陽穴。小小一動不動,閉上眼睛。權姐開動機器。這台枕頭大小的設備發出嗡嗡聲。其他孩子在各自區域接受治療,興奮地哇哇直叫,把某些硬件砸得啪啪響。父母們不斷叮囑、哄騙,把自己當成孩子,扮演他們的同謀者。
他難以直視小小。她長長的睫毛在儀器震顫下輕輕抖動,仿佛即将碎裂。權姐趴在床頭盯着她。他走出來,坐在椅子上。椅背很涼。走廊外面陽光充足,病人和家屬在樓梯上下奔走。片刻之後,他扭頭往病室裡看了看,權姐仍趴在床邊,幾乎跪在冰涼的水泥地闆上。他走進去,輕聲問她要不他先回店裡?權姐回頭說也好,你先回。他說要買點哪樣吃的?她說不用,全部理療做完再說。都習慣了。他退回去。走廊裡越來越嘈雜。他走下來,出了大門,打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猛然發現醫院大門口湧來一支隊伍,領頭者竟扛着一副擔架,上面躺着一個蒼白的赤裸裸的男孩。他吓住了。隊伍拉着橫幅高喊口号。紅底白字的橫幅上寫着“還我孩子、嚴懲兇手、嚴懲庸醫!”字體粗大漆黑,像無數荊棘環繞那孩子小小的屍身。他的心怦怦跳。隊伍中有人哭喊有人跪地有人叫罵。司機一聲冷笑,掉轉車頭沖上金碧路。他問這是咋了,司機冷冷說,還能咋了,醫鬧,我操!醫鬧?他說。司機回頭瞅他,眼神漠然。就好比,你孩子在這家醫院看病,被醫生弄死了,你咋整?要不要為你娃娃讨回公道?
當然要。
問題是,你孩子要是沒死呢?
沒死?
要是裝死呢?
他沒法回答。
說不準。真說球不準。現在的事情,你根本說逑不準。死沒死,活沒活,天曉得。
夜裡,他将權姐給他的兩千元工資原封不動放回抽屜,又掏出自民俗園帶出的絕大部分錢放入,之後躺在窄窄的鋼絲床上難以入眠。他莫名憂傷,更無法明了如何才能找回快樂。屋子茶香四溢,微小的蟲子在月光朗照的角落爬動,打探,撕咬那些不斷發酵的茶餅,與之發生神秘關聯,讓這些被飲用的陳年物品發出時間的氣味。時間必屬于時間而不屬于任何人。他究竟是誰?阿昌打刀匠人?怎會來到這裡,睡在此處?民俗園的阿昌院落無限接近又無限遙遠,如同一隻展翅疾飛的怪鳥。他真實地想念熊熊的爐火與拎錘打刀的叮當聲。聲聲敲入骨頭,錘錘擊中要害。他原以為他能在某個地方長久待下去的——無論戶撒,民俗園,還是藍月茶莊。可未必如此。阿玉再不可能原諒他。石胖子可想而知。權姐像母親一般呵護照顧他,也讓他無限強烈地想家了。戶撒的田壟、大雨、竹林在夢中浮現。醒來時陽光灼熱,外面傳來車聲和人聲。他起身洗漱,收拾了行裝,給權姐留了字條,拽開鋁皮卷簾門來到外面,再反身拉下它。
是在班車上接到權姐電話的。景瓦,你咋這樣?你咋個要逃跑?權姐大聲叫嚷,你走了我店裡咋辦?小小咋辦?
對不起,權姐。
狗屁的對不起!你快回來,回來!
我已經上車了。
去哪裡?
回隴川。
貨!你就是個貨!我看錯了人!權姐挂了電話。
他低下頭,縮在車廂後部。車子起動了。
電話複又響起。權姐歎口氣說,對不起兄弟,不該這樣說你,你真的莫多心呀,快給我回來!你在我這裡幹得好好的走哪樣走?你走了我帶着小小咋整?你想過嗎?
想過,我想過。我不能要你的錢。一分錢也不行。我那點錢也是給小小的心意。再說,我真想我的刀了……是真想了。
你先回來呀!就算你不要我一分錢,總還有個住處,有口飯吃吧?你傻呀你!我說了天無絕人之路,你的刀,總有辦法再打。
我想過了。打刀,還是回戶撒。除了戶撒,沒别的地方。根本沒有。對不起,權姐,我沒辦法待下去了,沒辦法再幫你跑腿賣茶。我就是個打刀的。這是我的命。
權姐久久沒有說話,之後一聲長歎。如果你回到戶撒又想回來,我随時歡迎,藍月茶莊的門永遠向你敞開。我可以借錢讓你開一個戶撒刀店嘛。我說話算話。兄弟,總之你随時可以找我,随時可以打我電話。行嗎?
行。他低着頭。代我問候小小。
保重,兄弟。
保重,權姐。
長途車一聲長鳴,自西二環一頭駛入楚大高速。車速飛快。當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置身歸鄉之旅時,昆明,這個龐大而陌生的城市已經遠遠落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