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深邃的地洞裡一團漆黑。
呂克特,确切地說,不是138歲早已去世的同姓詩人弗裡德裡希·呂克特,而是軍事顧問海因裡希·呂克特醒來時,他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更不知道身處何地,唯一感覺到的是,自己倚牆坐着,屁股底下有一堆麥稭,身上蓋着棉被。酒力已過,此時的呂克特漸入清醒,他拼命扭動身體,卻動彈不得,他嘴裡塞着一團棉布,眼睛蒙着布條,不但雙腳被綁,雙手也被結結實實地反捆在背後。
呂克特就這麼坐着,直到耳邊響起有人進洞的聲響。憑着專業經驗,他很快判斷出自己身處地洞。在德國和鞏縣兵工廠,他無數次側耳傾聽長長炮管裡的風聲,從風的速率節奏他能判斷炮管中的膛線是否均勻。當耳邊響起沙沙聲時,呂克特準确地判斷出,有人,且是兩個人爬了進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洞口粗約一米,洞深約兩米。兩個人的腳步停在了呂克特面前。呂克特左右搖頭,鼻子裡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他想說話。
來人并不言語,隻是慢慢地解着呂克特腳上的麻繩。呂克特心裡知道,他要自由了,或者就算沒有自由,也應該有人向他問話了。麻繩解開了,呂克特等待來人掏出他口中的棉布,解開他反捆的雙手,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呂克特被來者從地上提溜起來,當四隻粗壯的大手分别抓住他兩隻胳膊的時候,呂克特确認,是來了兩個人。呂克特剛一站定,一人就解他的皮帶,扒他的褲子,他感到了莫名的侮辱,從小到大,還沒有人扒下他褲子,窺探他的隐私,羞辱他的人格。學槍械學的呂克特也像每個德國人一樣,對法律頂禮膜拜,奉若神明,如果自己的嘴不被堵上,他一定會對來者高喊:“德國憲法第一章第一條第一句,人之尊嚴不可侵犯。”但現在他喊不了,隻能一邊使勁搖頭,一邊用腳亂踢,以示抗議。令呂克特始料未及的是,啪啪兩記重重的耳光扇在他的臉上。呂克特被打,使他惱怒萬分,腦海裡立馬浮現出德國憲法第二條來,“人人有生命與身體之不可侵犯權,此等權利唯根據法律始得幹預之。”這一條法律一般德國人都背不出來,但呂克特可以。呂克特在德國時,每次喝醉酒回到家裡發酒瘋,金發碧眼的老婆罵他,一般情況他尚能忍受;罵得重了,他就忍受不了動手打人。每當他擡起手,狡猾的老婆便脫口而出:“德國憲法第二條規定,人人有生命與身體之不可侵犯權,此等權利唯根據法律始得幹預之。”呂克特敢于欺負老婆,但不敢藐視憲法,揚起的手不得不放下。老婆嚷過幾次後,呂克特便記住了這一條。呂克特剛回憶到這裡,又是啪啪兩記重重的耳光扇在臉上,火辣辣地痛,他終于明白,德國憲法在這個黑暗的中國地洞内不适用了。
褲子和褲頭被捋到腳腕的呂克特被按在了一個尿罐上。當尿罐冰涼的一周觸及他溫熱的光屁股時,呂克特心裡隻想發笑,對方費了一番周折,原來是讓他拉屎拉尿。長時間的驚慌已經使呂克特忘記自身的生理需求,現在這麼一松弛,馬斯洛的第一需求便成為必要,寂靜的地洞裡嘩嘩啦啦響起了遠古以來人類就非常熟悉的聲響,呂克特一陣酣暢淋漓的痛快。大小事辦完了,呂克特搖了兩下屁股,正當他為下一步犯難的時候,竟有人用紙替他擦起了屁股,呂克特心裡再次暗暗發笑,自從他長大成人,自己還沒有享受過如此高規格的待遇,看來,綁匪也不好幹啊。
褲子褲衩被提好後,呂克特由兩人架着重新坐回了原處,雙腳也被再一次捆了起來。呂克特緊張萬分,難道兩人要走了?兩個人沒走。呂克特嘴裡的紗布被掏了出來。嘴裡沒有紗布,呂克特頓時一陣輕松,接着是一陣猛咳,他習慣了用鼻子呼吸,突然增加了一個比兩個鼻孔還大的孔,他還不習慣。
咳聲停下,呂克特嚷嚷不休。
“WieheissenSie?Warumfassenmich?(你們是誰?為什麼要綁架我?)”
兩人無語。呂克特認為,對方聽不懂德語。
“Whoareyou?Whykidnapme?”他用英語重複了自己的問題。
兩人還是無語。
呂克特隻能嘗試用漢語。
“你們,誰?為什麼——我?”呂克特改用漢語,但不知道“綁架”怎麼說。
兩記重重的耳光落在了呂克特臉上。
“WennIhrPraesidentJiangdieseDingeweisst,werdenSieGerichtsverhandelt(如果你們的蔣委員長知曉這事,你們會被送上法庭的)!”呂克特想通過警告讓對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咣咣又是兩記耳光飛來。
呂克特懵了,他心裡明白,事情麻煩了。
懵懂中,冰涼的瓶口塞進了呂克特的嘴裡,咕咕咚咚一陣水聲,半瓶冷水下去了。
接着,一塊食物塞進了呂克特嘴裡。一動不能動的呂克特這時才恍然大悟,剛才解決了出的問題,現在是進的問題。呂克特咀嚼着食物,他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麼東西。首先,他知道,自己吃的肯定不是東義興的鹵肉燒餅,因為既不脆也不香,嚼起來像一團散沙,用舌頭怎麼團也團不起來。又嚼了一會,感覺出也不是廠裡每天從洛陽唯一的一家面包店給他買來的西點,沒有奶酪的醇厚,沒有黃油的滑潤,甚至連丁點兒喚起味覺的油星都沒有。難道是白面馍?剛來鞏縣時,他第一次看到這種中國食物,圓圓的、白白的,不放糖不放鹽不放油,見中國同事不要菜吃得津津有味,他也拿起一個吃了兩口,哪裡想到嚼起來寡淡寡淡,粘牙沾舌,他毫不猶豫地就吐掉了。吃過兩塊之後,呂克特心裡明白,嘴裡的食物連白面馍都不如,白面馍多多少少還有一點甜味,但現在吃下的東西既澀又糙,夾着苦味,味同嚼蠟。呂克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吃的是紅薯面窩窩頭。
嚼了幾下窩窩頭,呂克特一嘴吐在了地上。
呂克特的嘴巴重新被紗布塞了起來。
兩個陌生人的腳步聲消失。
呂克特再一次陷入了黑暗與恐懼之中。
黑暗與恐懼之中,呂克特隻能以回憶度時。
回憶從自己來中國的奇特經曆開始。
1930年初春,三十一歲的呂克特獲得了赫赫有名的柏林工業大學機械工程博士學位,躊躇滿志的他來到了魯爾工業區,在埃森克虜伯兵工廠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小心翼翼工作三年之後,呂克特成為了工程師。1931年對德國來說是重要的一年,對呂克特自己也一樣。這年的一月,希特勒上台。納粹黨違背《凡爾賽和約》,暗地裡為“擴張領土”和“征服生存空間”做軍事準備,兵工廠内日夜機器轟鳴。這年的聖誕節前,工作賣力、業績突出的呂克特被任命為槍械分廠的副廠長。這隻是呂克特的其中一件喜事,另一件就是交過一次女友的他結婚了,妻子是埃森市長金發碧眼的女兒,歌劇院的一位歌唱演員。
同事們個個認為飛黃騰達的日子在向呂克特招手,這小子需要的隻是耐心和時間。但同事們想錯了,美麗的婚姻把呂克特害慘了。激情四射的半年時光過後,生活還原到本來面目。呂克特一刻也忘不了公差、膛線、表面張力、熱脹系數等一大堆槍械學概念,即使在飯桌上、在公園裡、在老婆的被窩裡。一天晚上,在從安琪兒劇院回家的途中,美人問他:“今晚我唱《圖蘭朵》最後一段,由C大調轉成D大調時是否平順?”心思還在白天車間裡的呂克特脫口而出:“過盈配合!”美人大吃一驚。一邊開車的呂克特一邊解釋:“機械制造過程中,兩個或兩個以上零件的配合可分為滑動配合、過渡配合和緊配合,過盈配合屬于緊配合,意思是相配對的軸徑要大于孔徑,必須采用特殊外力擠壓進去……”美人大怒。和一個整天嘴裡離不了槍管、炮膛、來複線、内外彈道的書呆子談音樂,無異于對牛彈琴。對呂克特來說,端坐在安靜的音樂大廳裡聽歌劇是一種折磨,他更喜歡兵工廠内機器的轟鳴,那種轟鳴比貝多芬的交響樂,比瓦格納的歌劇更讓他熱血沸騰,就像他每一次聽到偉大元首激情的演講一樣。想到台下無數觀衆謝幕時為她數次鼓掌時,自己的丈夫卻心不在焉,汽車裡的美人忍不住傷心啼哭。見嬌妻生氣,呂克特見風使舵,“唱得好,唱得好!就是有一點,C大調轉成D大調時,嗓子有擠壓的痕迹,因此讓人聽起來有瞬間的顫抖。你應該采用滑動配合。所謂滑動配合,就是孔的實際尺寸大于軸的實際尺寸所組成的配合,機械學上的孔就是你的嗓子,軸就是氣流,隻有嗓子打開,氣流才會不折不扣地流動順暢,形成平滑動聽的高音……”呂克特的解釋是理性的,但他的妻子需要的則是感性的,呂克特認為妻子不懂科學,妻子則認為呂克特不懂藝術。兩人間的裂痕因為科學和藝術的差異在逐漸加大,大到終于有一次不可收場。
坐在黑暗地洞内的呂克特回憶起那次盛大的晚宴,心裡竊竊私笑不停。至今,他仍然堅定地認為自己的妻子和市長嶽父是一對草包,不懂科學的草包。
那是1932年的狂歡節之夜,呂克特的嶽丈請了十餘位埃森各界名流到市中心最豪華的飯店“萊茵河畔”吃飯。呂克特夫婦和貴賓們一起端坐在豪華的長條楠木桌前,提刀動叉,盡享山珍海味、美酒咖啡。那一晚,前餐、沙拉、開胃湯之後,每個貴賓都點了自己喜歡吃的主餐,呂克特點了一盤飯店最拿手的Spagetti,Spagetti是意大利文,翻譯過來就是西紅柿海鮮醬意粉。大廚端上來的盤子裡海鮮醬鮮紅奪目,面條金光閃閃,十分誘人。每個貴賓都對自己盤子裡的主餐贊不絕口,樂得市長大人像個狂歡節上的小醜。呂克特始終沒有講話,市長嶽丈不得不點名提示:“海因裡希,Spagetti可中你意?”德國人叫人隻叫姓,後面還要加上先生或者博士,其他貴賓和呂克特說話,每句前面都要加呂克特博士,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直呼其名。呂克特博士說話了,“醬做得好,色澤鮮亮,閃閃發光,就像剛淬火刨光的鋼材!”衆人大笑,知道這位機械工程博士三句話離不開本行。評完了醬,大家紛紛停下刀叉,等待博士對面條的評價,對一盤意粉來說,醬重要,面條更重要。“但面條出了問題!”呂克特對着衆人說了一句,德國紳士權貴應邀吃飯,最忌諱說主食不好,一是大廚沒面子,二是主人沒面子。聽到女婿的話,市長嶽丈心裡咯噔了一下,他就怕這個書呆子壞了狂歡節上的氣氛。見多識廣的市長趕緊挽救,微笑着對坐在對面的呂克特說:“不可能,我吃遍了埃森所有飯店的Spagetti,‘萊茵河畔’的面做得最正宗!”市長嶽丈的這句話是有用意的,目的在于提醒呂克特趕緊打住,不能再多說半句。嚴謹認真的機械工程博士呂克特對任何一種錯誤都是不會放過的,用專業術語講叫作零容忍。在兵工廠裡,如果他發現哪個槍管和炮筒裡的潤滑油擦得不均勻,零容忍的他會暴跳如雷:“潤滑油不均勻會影響一場偉大戰争的成敗!”工人們聽後愕然,不知所措。呂克特繼續訓話:“潤滑油不均勻,槍管炮筒就可能生鏽,生鏽後膛線就會損壞,膛線壞了,本來該打到敵軍陣地上的子彈炮彈就可能落到我們德意志帝國軍人的陣地上,如果恰好我們偉大的元首正在這個陣地上視察……”工人們個個渾身顫抖,滿頭冷汗。呂克特最後舉起雙手,在衆人們面前晃蕩不停,“兩隻手是讓你去勞動,不是讓你們偷懶的。”
由于牛頓慣性原理,對工作嚴謹,對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呂克特也一樣,包括今天晚上的這盤Spagetti。市長嶽丈的話一落,西裝革履的貴賓們都認為博士女婿會順勢而動,改變态度,但他們都錯了。呂克特用叉子挑起一根面條,舉在大鼻子藍眼睛前面左右展示了一下,然後娓娓道來:“尊敬的女士和先生們,請大家仔細看看這根面條出了什麼問題?”市長女兒和坐在呂克特旁邊的埃森黨衛隊隊長湊近叉子看了半天,搖了搖頭。呂克特說:“在我們兵工廠,車、鉗、銑、刨、镗、鑽幾道工序加工過的槍管和炮筒在組裝之前都要放到油箱裡浸泡,經過浸泡并擦幹後才正式組裝。請問夫人,一為什麼浸泡,二水比油經濟實惠,為什麼不放到水裡浸泡?”隻對C大調和D大調感興趣的市長女兒尴尬地搖了搖頭。“尊敬的施密特上校,您呢?”黨衛隊隊長天天舞槍弄刀,哪裡想過腰裡的家夥還有這麼多說頭,同樣尴尬地搖了搖頭。呂克特不得不自問自答:“加工生産這些槍管和炮筒過程中,會在它們的内表面和外表面留下油污斑點,放在油裡才能把它們去掉。放在水裡為什麼去不掉油斑?這個問題的答案得去翻翻化學書。”娓娓道來的呂克特賣了個關子,賣關子的同時并沒有放下手中的叉子,一根懸挂在叉上的Spagetti在空中晃蕩不停。金碧輝煌的大廳内鴉雀無聲,沒有人能回答博士的問題。呂克特再一次自問自答:“化學上的相似相溶原理耶!具有相同分子結構的溶劑方能溶解同類溶質,說得簡單點,手上沾了油漆,各位得用汽油或者酒精洗,清水是洗不掉的。”呂克特嗚嗚哇哇說了一大通,飯桌上的貴賓們實際上隻聽懂了最後一句,手上的油漆得用汽油或者酒精才能洗掉。市長嶽丈和一幫人正疑惑呂克特所言到底與Spagetti有何種關聯時,呂克特博士舉着面條站了起來,“尊敬的先生們女士們,我這盤Spagetti吃起來口感粗糙,缺乏正宗高貴Spagetti的滑溜和韌性,肯定是煮面過程中廚師偷了懶。”呂克特話音一落,大廳内唏噓一片。慌慌張張的廚師被叫了過來。“我尊敬的廚師,您煮面時鍋裡添的不是清水,是用煮過面的面湯給我煮的這盤Spagetti。”戴着豎立高帽,一身潔白如雪的廚師支支吾吾。呂克特看到火候已到,對着廚師厲聲呵斥:“您看看這面條表面,凸凹不平,肯定是原來的面湯溶解所緻!”廚師滿額大汗,撲通一聲癱軟在地。
全埃森都敬佩市長家的博士女婿,但在市長家,書呆子處處受到刁難排擠。呂克特下班以後不願回家,而是去酒吧喝酒,喝得爛醉才回家。
又過了半年,呂克特和市長女兒離了婚。
離了婚的呂克特每天夜裡繼續遊蕩在酒吧,直到1932年底被兵工廠除名。
沒了工作的呂克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科布倫茨,在父親開的一家葡萄酒廠混飯吃。
一想到科布倫茨,黑暗中的呂克特心裡一陣暖洋洋的。在他的記憶中,家鄉留給自己的是明媚的陽光,是清澈的河流,是可口的雷司令白葡萄酒……
在去柏林讀大學之前,呂克特一直沒有離開過科布倫茨。科布倫茨位于德國西部,是一座三分之二被森林、綠地和水域所覆蓋的古羅馬城市,萊茵河和摩澤爾河在該城交彙,兩河交彙之處是一塊突出的三角形陸地,人稱“德意志之角”。三角陸地之内聳立着德意志帝國首任皇帝威廉一世的跨馬銅像,彰顯着帝國統一的輝煌業績。身處異國黑暗潮濕地洞内,呂克特仍然清晰記得銅像底座上镌刻的德國詩人馬克斯·馮·申肯多夫《給祖國的春天問候》一詩中的最後兩句:“隻要團結和忠誠,帝國将永存不滅”。
從埃森兵工廠被開除後,每天傍晚,呂克特都會身披夕陽餘晖,獨自一人登上聳立在萊茵河畔陡峭山脊上浪漫的埃倫布賴特施泰因要塞和史特臣岩城堡,俯瞰被古羅馬人叫作“孔夫倫特斯合流之地”上威廉一世身着将服的雄姿,期待自己能在威廉皇帝的指引下,與偉大帝國的命運“合流”。就這麼足足等了兩年,呂克特等來了命運的轉折之機。
早在1927年,蔣介石為了取得北伐戰争的主動權,一直秘密聯系自己向往崇拜的德國,希望德國能派遣一批軍事顧問來華,中國将給予德邦政策特殊待遇和顧問個人薪酬方面的“厚重之愛”。但《凡爾賽和約》第179條規定,禁阻德國人民離開其領土,以投效于任何外國之陸軍、海軍或空軍,或随之以助陸軍、海軍或空軍等練習。在蔣介石反複請求和軟磨硬泡之後,聰明的德國人想出了一個法子,不派現役軍人前往,而以退役軍人個人“自願”名義進行。1928年11月,經過反複協商,鮑爾帶領的顧問團遠涉萬裡,來到了中國的首都南京。顧問團成員受總顧問領導,直接向蔣介石負責,任務是協助中國發展經濟和軍事。
時間轉眼過去了六年。1934年春,法肯豪森應蔣介石之聘擔任第五任德國來華顧問團總顧問,法肯豪森在挑選随員時,有人向他推薦了呂克特。呂克特既非軍人,又不是公職人員,而是一位無業流民,符合來華的條件。消息傳到閑居在家鄉科布倫茨的呂克特耳朵裡,一聽要到遙遠神秘的東方擔任軍事顧問,還有豐厚的待遇,二話沒說他便欣然應允。
一切都在秘密情況下進行。呂克特離開家鄉科布倫茨時,開葡萄酒坊的父親也不知道兒子要去哪裡,往兒子行囊裡塞了幾瓶十年窖藏雷司令作為道别之物。
法肯豪森來到南京後,立刻幫助蔣介石進行對紅軍北上長征的圍追堵截,有身經百戰的法肯豪森協助,蔣介石一連打了好幾場勝仗。在發回德國外交部的電文中,這位總顧問信誓旦旦:“潰敗紅軍已經失去根據地,徹底消滅之隻是時間上的問題!”八十多個顧問團成員絕大多數活躍在國民黨王牌部隊的師部和軍部,不會操槍打戰的隻有呂克特一個。蔣介石重金聘來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吃白飯,來到中國後,呂克特沒有去部隊協助軍旅長指揮打仗,也沒有按照德式戰術訓練國民黨主力部隊,而是重操舊業,去了當時中國三大兵工廠之一的河南鞏縣兵工廠擔任技術顧問。
憶及自己來到鞏縣兩年多的經曆,呂克特覺得有必要閉上自己的雙眼,盡管他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相信一位哲學家說過的一句名言:“對一個人來說,隻有關閉身體上的一扇門,才能打開心靈上的一扇窗。”對自己在遠東廣袤中原度過的兩年多光陰,呂克特決定通過靜靜的、均勻的、連貫的方式用心來回憶。回憶的節奏不能太快,太快必将遺漏不該遺漏的閃光之處,從而缺乏細節之美,德國機械學博士從來不會忽視細節;當然也不能太慢,太慢會使一個個美好的片段串不起來,從而缺乏均勻和連貫,德國機械學博士同樣也鄙視雜亂無章的機械運動。想到這些,幽暗洞穴裡的呂克特仿佛置身于時光之河高高的、長滿青苔的堤岸上,耳畔湧動着由分分秒秒組成的波浪之聲,雖然眼睛一團漆黑,心裡卻是亮堂堂一片。
呂克特是1934年5月的一個傍晚坐火車從南京到鞏縣的,他自己坐在中間一節包廂内,前後兩節車廂有五十多位手端卡賓槍的軍警護衛。喝着父親塞進行囊裡的“雷司令”,咀嚼着列車專門為他個人準備的黑椒牛排,呂克特心裡惬意徜徉,他沒有見過偉大的元首,恐怕元首出門也不過如此這般。
吃過惬意的晚餐,幾個人被允許進入呂克特的包間,魚貫而入的是河南情報總站站長洪士蔭、鞏縣縣長李為山、兵工廠廠長黃業壁和德語翻譯曾鳴泉。黃業壁首先說:“顧問,我來給您介紹一下咱們廠!”一句話把呂克特說樂了,人未到,廠子就有他一份了。
從黃業壁的介紹中,呂克特知道,自己的工廠不簡單。鞏縣兵工廠最早由民國大總統袁世凱籌劃,河南地處中原戰略腹地,而鞏縣又處河南之中心,故把占地2700畝的兵工廠選建于此。1915年8月,依靠德國專家支持,兵工廠開建,設動力廠、機器廠、炮彈廠和制槍廠四部分,并有專線鐵路與外面相通。由于中國内戰頻繁,兵工廠幾易其主,段祺瑞、張學良、馮玉祥等軍閥都利用過這個廠子為自己造槍造炮,直到1930年,蔣介石軍隊占領鞏縣,從此兵工廠就歸屬南京國民政府。
黃業壁最後說:“顧問,咱們廠研制的‘七九式步槍’在1931年國際射擊比賽中,比你們德國步槍還多打500發,排名第一呢!前幾年圍剿共匪,廠裡的生産能力還勉強跟得上。現在小日本犯我東北,委員長要求廠裡日夜兼程生産備戰,技術力量就跟不上了,特别是德式設備的調試維修,更使我們犯難,您這次來,用一句中國成語講,叫作雪中送炭!”
黃業壁說完,李為山接了話茬:“為保護這個廠,委員長派來了一個高射炮營,要說步兵,可就多了去了,國軍第九軍軍部就設在縣城邊上的康百萬莊園,顧問恁今後走在鞏縣大街上放個屁,前後左右能有百十個腰裡帶家夥的聞到香味!”縣長的一席話把呂克特逗樂了,他心裡不停嘀咕,自己的屁在德國是臭的,在中國怎麼會變香?笑畢,一身中山裝的洪士蔭開了口:“呂顧問,您到鞏縣後住在廠裡的專家樓,出門乘坐從南京調來的一輛奔馳轎車,廠裡還給您配了一個做西餐的師傅,安全由我們河南鞏縣情報站負責,在鞏縣和河南誰敢拔走您一根毫毛,我就用這個腦袋換回來!”洪士蔭說完,脫去禮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洪站長的腦袋已經秃頂,在包間米黃色的燈光下泛着青光。聽完洪士蔭的話,包間内沒有人講話,隻有德語翻譯曾鳴泉說:“洪站長,顧問不姓呂,姓呂克特。”縣長李為山說:“原來顧問是複姓,複姓好,複姓好,物以稀為貴!”
包間内一片大笑。
大笑使地洞内的呂克特渾身抽搐了一下,他趕忙睜開眼睛豎起耳朵傾聽,他喜歡這種笑聲,中國人的笑聲裡充滿着敬意,充滿着崇拜,充滿着希冀,這種笑聲自己在德國是聽不到的,但呂克特此時再也聽不到剛才的笑聲了,他搖了搖頭,才意識到笑聲來自腦海裡。
呂克特不想讓美好的回憶中斷,他又趕緊閉上了眼睛。
來到鞏縣的第二天上午,呂克特由黃業壁陪同參觀工廠。剛走出專家樓的大門,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座高大的水塔。德式水塔!呂克特一聲驚歎。三十米高的紅磚水塔呈倒圓錐形,上粗底細、圓形的窗戶以及繞水塔周圍盤旋可達頂端的木質樓梯都是典型的德國風格。自己上學的柏林、工作過的埃森和家鄉的水塔都是這種樣子,呂克特愛屋及烏,與鞏縣的距離瞬間拉近了許多。
參觀完整個工廠,呂克特額頭上鋪滿了一層汗珠。他沒有料到中國小縣城的兵工廠會有這麼大,這麼全,除了廠房沒有自己工作過的埃森克虜伯兵工廠高大雄偉以外,設備幾乎和德國一模一樣。每來到一個分廠,機器旁的中國工人馬上停下手中的活兒,向新來的洋顧問行注目禮,嘴裡齊呼:“呂—顧—問—威—武!”鞏縣人愛看戲,見到大人物都模仿老戲裡的唱詞喊威武。呂克特莫名其妙,但知道這話肯定是禮貌尊敬之語,微笑點頭并回應一聲:“當克(謝謝)!”身邊的新顧問滿頭金發,西裝革履,滿身香水,工人們十分好奇,盡管呂克特已離開幾米遠,他們仍在舉目觀看,哪裡料到呂克特忽然扭過頭來,劈頭蓋臉一聲大喝:“看什麼?兩隻手是讓你們去勞動,不是抱在胸口的!”呂克特的這句話很快在一萬多名職工中傳開,人人在心裡嘀咕,這個姓呂的洋毛子不一般,翻臉不認人。
參觀過程中,呂克特身邊除了黃業壁和曾鳴泉,還多了兩個人。一個是貼身衛兵,外号“镢頭”,和主人相差無幾,一米八的個頭。護衛之所以要個頭高,洪士蔭選拔時有過一句話,“不但能擋住子彈,還得擋全子彈”。另一個人是司機,叫蔺天基,腰裡也别着家夥,必要時兼職衛兵。一行人參觀的最後一站是“防空洞”,這着實令呂克特大吃了一驚。整個鞏縣兵工廠地下藏着一個龐大的地下通道,深約二十米,長約二十華裡,呈“回”字形結構。地道不僅是地面遭襲時的避難地,裡邊還有數間廳房,大的約四十平方米,小的也有二十平方米,廳高接近三米。廳房門口挂有訓示廳、辦公室、生産車間等标牌。黃業壁告訴呂克特,這個地下工程也是德國幫助建造的,通道每隔一段就有一個通風孔。
中午的接風宴席設在康百萬莊園。裴君明軍長為呂克特打開奔馳車門的第一句話是:“顧問,偌大個中國隻有委員長才能把您請到鞏縣,您一來,整個鞏縣洋氣了三分!”裴君明看到從轎車裡鑽出來的呂克特西裝革履,滿身香水,順口就是這麼一句。軍長的話剛說完,身後的莊園主人康奕聲鞠躬緻禮:“博士來到俺這破家落院,蓬荜生輝啊!”
盛大的午宴設在西方三丈,八個冷盤、十六個熱菜、三湯三面擺了整整一桌。吃得呂克特不但松了上面的領帶,也松了下面的褲帶。看着滿頭冒油的呂克特,縣長李為山說:“顧問,當年慈禧太後來康百萬莊園,吃的也是這三十道。”一句話把呂克特說懵了,自己在德國時,一餐隻有沙拉、伴湯和主菜三道,在中國一餐三十道,鞏縣好!他心裡暗自慶幸來到了好地方。
李為山餐桌上的另外一番介紹之語,别人聽了沒有感覺,但呂克特有,不但有,他更加認為鞏縣是個好地方。李為山的話是這樣的:鞏縣地處中原,地面上嘩啦啦流淌着兩條河,一條是黃河,另一條是伊洛河,兩條河在鞏縣城北邊交彙,伊洛河清,黃河濁,交彙形成了漩渦,猶如一黑一白交融的圖案,從此太極八卦圖就出世了。太極八卦呂克特博士是知道的,那是東方文明的神秘符号,一個具有博大哲學思維的圖騰,這個圖騰出自哪裡,就說明那個地方非同一般。李為山的話使呂克特認為鞏縣不一般,這還隻是其一,更重要的其二是讓他聯想起自己的家鄉來科布倫茨來。科布倫茨出名,不就是因為萊茵河和摩澤爾河在那裡交彙嗎?德國的兩條河交彙形成了著名的“德意志三角”,中國的兩條河交彙形成了“太極八卦”,太相似了,自己出生在一個了不起的地方,萬裡迢迢來到他國,沒有想到竟又來到另一個了不起的地方。
“好,真沒想到,我從西方的湍流之城來到了東方的湍流之城!”博士呂克特這會用起了物理學上的一個名詞“湍流”。
曾鳴泉翻譯完博士的話,餐桌旁的每個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顧問所雲。
“物理學家說,湍流是流體的一種流動狀态。當流速較小時,流體分層流動,互不混合,稱為層流;流速逐漸增加,流體的流線開始出現波浪狀的擺動,擺動的頻率及振幅随流速的增加而增加,稱為過渡流;當流速增加到很大時,流線不再清楚可辨,流場中出現許多小漩渦,層流被破壞,相鄰流層間不但有滑動,還有混合。這時的流體做不規則運動,這種運動稱為湍流。”機械學博士慢條斯理把湍流概念一五一十做了诠釋。解釋完,呂克特看了一下每個人,大家既沒搖頭,也沒點頭,而是都怔在座位上。
桌子旁邊的人聽不懂,呂克特并不奇怪,他動嘴講這句話時就沒打算讓旁邊人聽懂,聽不懂才是他要達到的效果。見無人反應,他這時來了一句:“對不起,又扯到物理和機械學上去了,湍流其實很簡單,把話說得普通點,就是兩條河流交彙,肯定會産生漩渦,有漩渦的流動就是湍流,我的德國家鄉科布倫茨處于兩河交彙之地,我稱為湍流之城,想不到鞏縣也有兩條河交彙,是東方的湍流之城!”
“湍流之城有什麼特别的?”洪士蔭問。
“隻有湍流的河流才會有浪花,隻有住在湍流之城裡的人們的生活才會五彩斑斓,豐富多彩!”
“好,好,為兩座湍流之城鼓掌!”衆人皆為呂克特顧問的言辭喝彩。
呂克特從心裡暗下決心,自己要在這座東方的湍流之城翻出巨大的浪花,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想到這裡,呂克特舉起滿滿一盅白酒,一飲而盡,随即他笨拙地用筷子夾了一大塊鹵雞肉,吃了下去,接着又夾了一筷紅燒野兔肉,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地洞内的呂克特也使勁用牙咀嚼,但他怎麼也嚼不動,嘴裡沒有鹵雞肉,也沒有紅燒野兔,隻有一團結結實實的紗布,口水浸透了整團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