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兩年前,也就是1935年初春的一個深夜。
東北長春關東軍司令部一間地下會議室内,正在舉行着一場“絕密級”會議,參加者僅有四人。關東軍司令菱刈隆一一介紹參會人員後,半個小時前剛剛從東京抵達長春的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第二部部長山本首先講話。
山本說:“根據參謀本部的研判,大日本皇軍對中國東北控制已成定局,自從《塘沽協議》簽訂一年多來,‘華北自治運動’正在全力推行,不久之将來,中國華北納入‘大東亞共榮圈’将是必然之勢,但必須看到,黃河以南和長江以南的納入将是長遠和艱苦之事,須及早準備和策劃。中國有句古話叫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們今後要拿下黃河和長江以南,必須事先打探清楚支那的兵工廠,在今後決戰之前,堅決摧毀之,使支那戰鬥部隊如無米之炊,無源之水。中國在南京、武漢還有河南鞏縣有三大兵工廠,南京和武漢是中國的戰略要地,政府和軍方對這兩座兵工廠防範甚嚴,現在不便行動,故參謀本部決定首先在鞏縣采取行動,獲得經驗後供其他兩地參照。據歐洲情報站報告,我們的盟友德國秘密派往該廠一名兵工專家,作用甚大。下面,我宣讀參謀總長閑院宮載仁大将手谕。”
會議室内,四個人齊刷刷從座位上站立起來。
“陸軍參謀本部決定,即刻啟動‘鲽魚計劃’,任命菱刈隆為計劃總顧問,任命土肥原賢二為計劃總指揮,任命吉川為計劃行動組組長。”
宣讀任命之後,山本随後布置了“鲽魚計劃”的具體任務,三個月之内,在鞏縣建立行動組,做好長期蟄伏準備,摸清鞏縣兵工廠内部結構和生産情況,同時搞清德國顧問在鞏縣組織生産槍械型号、批次、數量及其生活與活動規律,待大軍奪取華北,強渡黃河向南挺進之前,裡應外合,炸毀工廠。
“屆時,德國顧問也一并解決掉嗎?”吉川問。
“參謀本部的意見很明确,該廠的中國技術人員和工人皆為我方部隊之後患,能消滅多少就消滅多少。但對德國專家,由于涉及與盟友之合作關系,前期隻是摸清情況,對他的一切行動由東京總部另行拟定計劃,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與其發生絲毫關系,更不能讓中國情報部門知道我們在打德國人的主意!”
第二天,山本飛回東京。一個星期後,由土肥原賢二親自拟定的“鲽魚計劃”分步行動方案獲得東京陸軍參謀本部批準。
這裡得穿插介紹一下兩個人物。第一個是土肥原賢二,人稱“東方勞倫斯”,此人是山西軍閥閻錫山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時的同學,精通漢語,熟悉中國各地方言,長期在中國各地活動,日本陸軍特務系統中有名的“中國通”。在中國幹過數十起驚天動地的大事,諸如擔任奉系軍閥張作霖的顧問、從天津劫持溥儀到東北并建立僞滿洲國傀儡政權、扶持漢奸殷汝耕設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等,目前擔任奉天特務機關長,是東北華北的日本特務總頭子。第二個是吉川,與土肥原賢二相比,吉川在日本情報界默默無聞,瘸了腿的日本父親早年在哈爾濱開了一家書店,後來與當地一位中國窮人家的姑娘結婚後,就再也沒回日本。在哈爾濱出生的吉川取了個中文名,叫楊之承,之所以姓楊,是因為父親對中國大宋忠臣楊家将頂禮膜拜,希望自己的兒子今後能像楊家将一般,為日本賣命效力。楊之承在哈爾濱上完中學,被選中并秘密送回東京接受三年特工培訓後返回佳木斯,負責日本東北開拓團的移民安置事務。幾年後,三十出頭的楊之承結識土肥原賢二,當時土肥原賢二正在中國各地建立情報點,便委派他攜家眷從東北來到河南省府開封,以開書店為名潛伏了下來,這一潛伏就是十六年。在開封期間,一口河南話的楊之承不但靠書店發了财,還酷愛起了河南梆子戲,是開封戲院裡的常客,但戲院裡沒有一個人知道,身邊搖頭晃腦聽戲的竟然是個日本特務。十天之前,土肥原賢二派人找到了楊之承,命他即刻趕赴東北長春接受任務。
土肥原賢二和蟄伏多年的楊之承一起,将在中原大地上空炸響一聲驚雷。
按照土肥原賢二的指示,楊之承沒有立刻回河南,而是去了長春警察局戶籍科,在幾十萬居民中查找河南鞏縣籍人的信息,最終找到了兩人,一人是鐵路局的機修工,另一個是位廚子,在一家小巷内開了一個饅頭房。化裝之後的楊之承接觸了兩人,前者随父母移居長春多年,鞏縣話已經說不出半句,但後者帶着老婆孩子剛來長春不到兩年,滿口仍是地道的鞏縣方言。
坐在饅頭房裡的楊之承一邊津津有味地啃着饅頭,一邊問廚子:“聽口音,師傅是河南人吧?”
“噫,恁的耳朵真中,咋一下子聽出來俺是河南人?”對方十分驚奇。
“俺也是河南人!”楊之承說。
“怪不得呢,俺确實是河南人,鞏縣哩!恁是……”對方有些驚喜,主動亮明了身份。
楊之承臉上挂着笑容,欣然接話:“俺是大宋開封府哩!”
“老鄉,老鄉!俺的饅頭味咋樣?”
“中,中!是老酵頭發的面!”
饅頭房内響起一片爽朗的笑聲。随後,兩人互報了姓名,廚子說他姓朱,叫朱福貴,楊之承介紹自己叫楊之承,剛來長春半年,在這裡開了個書店。
三天之後的一天傍晚,一個東北人來到朱福貴的饅頭房,一下子買了十個饅頭,買好之後走出店門十來米遠,突然扭頭回來了,手裡舉着一隻掰開的饅頭,大聲罵開了:“王八蛋,你蒸的是什麼饅頭,裡面竟然有半截老鼠尾巴!”
聽到這話,朱福貴一家如五雷轟頂。
饅頭房門前排隊的人一下子圍了過來,果然從饅頭中間看到了半截光秃秃的老鼠尾巴,人人罵起了朱福貴。
“砸了這個王八蛋的店!”人群中一個人突然起哄。
話音一落,那個買饅頭的人帶頭動起手來,操起竈台前的煤鏟,一把鏟翻了鍋台上的蒸籠,白花花的饅頭四處滾落,其他人撿起闆凳和磚頭,四處打砸,一會兒工夫,鐵鍋、和面的瓷盆、盛面粉的缸、案闆和煤爐子被砸了個稀巴爛。
朱福貴一家蜷曲在門後邊,抱頭痛哭,直至人群散去。
半個小時後,楊之承來到了饅頭房,來買饅頭。
“咋啦,這是咋啦?”楊之承大驚失色。
一見老鄉來了,朱福貴的哭聲更大,邊哭邊說:“說俺饅頭裡有老鼠尾巴,俺昨天買回新面後就放到了面缸裡,上面一直用木蓋蓋着,怎麼會進去老鼠?”
一陣安慰後,楊之承說:“看來這一帶恁是開不成饅頭房了,還是去其他街區新盤個小店吧!”
“為找這個店,俺尋了兩個多月,上哪再找第二個店啊,就是找到了,這事被買饅頭的人知道了,也賣不出去啊!”朱福貴痛哭不止。
“俺幫恁尋尋!”楊之承面露同情之色。
朱福貴一連等了三天,楊之承才來,說兵荒馬亂的,沒有尋到合适的店鋪。
又過了兩天,絕望的朱福貴終于等來了楊之承。楊之承說:“饅頭店的事俺還沒着落,但倒給恁兒子找了份差事,不知恁們願意不願意?”
“啥差事?”朱福貴問,實際上他十八九歲的兒子一直想離開饅頭店,到外邊謀個固定的工作。
“俺有一個老朋友在郵局人事股,他說局裡招郵差,也就是騎着自行車送信送報紙的人!”楊之承帶來的消息,朱福貴兩口子始料未及,兒子聽後興奮不已。
第二天,楊之承領着朱福貴兒子去郵局報了到,傍晚時刻,穿着嶄新制服,騎着嶄新自行車的兒子回來了,說今後每個月的薪水比一家人蒸饅頭掙得還多。
又過了兩天,楊之承來了,說饅頭房一時找不到,但一個來他書店購書的朋友告訴說,一家賓館招兩個打掃房間的,問他們願意不願意,朱福貴兩口子滿口答應下來,就跟着楊之承一起去賓館看看。
進了這家賓館,朱福貴兩口子的一生從此改變。
對外是賓館,實際上這裡是關東軍在長春的一個秘密情報站。楊之承把他們帶到地下室,說是自己去叫賓館老闆,随後,進來了四個陌生人,四人進來後,大鐵門被關上了。
其中一個老闆模樣的人問:“朱先生,聽說你和夫人在找工作?”
“是的,是的,想找個地方開饅頭房!”朱福貴急忙回答。
“我們現在有一個大饅頭房正缺師傅呢,不過不在長春,在河南,恁願意回去嗎?”對方問。
“俺兒在這裡剛謀到一個好差事,就不回去了!”朱福貴答。
“如果需要你們回去呢?”對方又問。
“那俺們就不幹了,反正俺兒的薪水夠俺們一家吃的了!”朱福貴兩口子還不知道對方話裡有話。
“如果你兒子幹不下去呢?”對方的臉上剛剛還挂着笑容,現在卻陰沉了下來。
朱福貴兩口子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什麼藥。
這時候,其中一個人拿出了兩張表格,說是饅頭房的協議讓朱福貴兩口子簽字畫押,朱福貴不幹,兩名壯漢一下子撲了過來,一串耳光扇得兩人鼻孔和嘴角噴血。
“簽不簽?”老闆模樣的人問。
“俺不簽!”捂着流血鼻子的朱福貴回答。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朱福貴兩口子抱着頭,躺在地上,嘴裡一直呼喊着老鄉楊之承的名字。
楊之承始終沒有出現。
“簽還是不簽?”
“俺,俺不簽!”
這一次,壯漢沒有再動手。
老闆回了一句話:“那好,郵局局長是我的同學,你兒子明天脫了制服,還了自行車,就回家吧!”
一提兒子的事,朱福貴兩口子慌了手腳,不得不簽字畫押。朱福貴兩口子算賬可以,但不識字,隻會簽自己的名字。
簽完字,老闆模樣的人坐在椅子上,開始讀起一份協議内容。
“本人朱福貴,自願加入大日本帝國關東軍情報部,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力效命,如有反悔,以兒子朱高山性命擔保……”
讀到這裡,朱福貴才知道對方是日本人,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他知道做漢奸的下場是什麼,立馬從地上爬了起來,抱着老闆模樣人的大腿,哭叫連天地哀求起來。
“俺兒子也不幹了,放俺回河南吧,俺們都不幹了!”
“你反悔可以,既然簽了字畫了押,你們兩個回去,把朱高山的性命留在長春!”
朱福貴兩口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拼命叫喊,但結果已經無法改變。
半個小時後,滿臉是血、頭發蓬亂的楊之承也被兩個人擡了進來,撲通一聲扔到了地闆上,衆人離去。
“老鄉,恁也簽了?”朱福貴問楊之承。一問這話,楊之承哇的一聲号啕大哭起來,邊哭雙手邊在地上瘋狂地拍打起來。
“老天爺,俺倒了八輩子的黴,被那個買書的人騙了,不簽不行啊,他們要殺俺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楊之承說這話的時候,鼻孔和嘴角裡仍然向外冒着血,鮮血滴在地上,染紅了一大片地闆。
朱福貴知道,自己一家和老鄉楊之承的命運一樣,倒了八輩子的黴。
朱福貴兩口子認了。
當天夜裡,放走朱福貴兩口子前,賓館老闆舉着協議書說:“從明天八點開始,你們兩人就到賓館上班,簽協議的事不能告訴兒子,也不能告訴他人,否則,你們知道後果!我現在也把話說在前邊,如果你們倆和兒子一塊逃跑,我們會在全中國找你們,在找到你們之前,先殺掉你們在河南鞏縣的老娘、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全家……”
當着朱福貴兩口子的面,賓館老闆一把抓起楊之承的頭發,把整個人給提了起來:“你也一樣,如果不聽話,敢反悔或者逃跑,先燒掉你在長春和開封的書店,然後像黑老包一樣,一個一個把你開封的親戚鍘成三截,扔到潘家湖中,最後再把你簽字畫押的協議書貼到開封府的大門上……”
賓館老闆就是土肥原賢二,從此他再也沒有露過面。
從第二天開始,朱福貴兩口子和楊之承每天都來賓館上班,在地下室接受培訓。一個月之後,楊之承回了開封,兩個月之後,朱福貴兩口子告别兒子,也回到了鞏縣。兩口子回鞏縣時,還另外帶了一老一少兩個人,身份是朱福貴在長春店裡的夥計,要跟着發了點小财的老闆回老家,看看能不能盤個店。
朱福貴回到鞏縣十天後,詩聖街鐵匠鋪隔壁糊塗茶店的老闆一家乘坐馬車回鄉下老家時,馬車摔落到了一百多米的深山溝裡,車上的人無一生還,朱福貴盤下了糊塗茶店。
一個月之後,朱福貴在去鄉下收購大豆、花生仁的途中,遇到了楊之承。楊之承告訴朱福貴,他也來到了鞏縣,說春風戲院原來的老闆得了急症,上吐下瀉,三天後一命嗚呼。幾天前他聽到戲院轉讓的消息,現在接了戲院。
楊之承臨走時告訴朱福貴,這半年兩人不要見面,先各自安頓下來再說。
先說朱福貴這邊。
同來鞏縣的兩個日本人,老的取名叫崔進财,小的叫宋喜旺,平常朱福貴直呼老崔和喜旺。朱福貴接手糊塗茶店後,另在鞏縣城裡租了兩間草房,作為自己和老婆居住之用,老崔和喜旺夜裡則住在店後院的小房子裡。朱福貴女人一日三餐做好粗茶淡飯後送到店裡供三人吃用,同來的喜旺剛開始時吃不慣朱福貴老婆做的飯,一次趁店裡沒有客人時,自己偷偷從銅壺中倒出一碗糊塗茶喝了起來,朱福貴沒敢說什麼,卻被老崔一把奪去了瓷碗,嘩啦一下把大半碗糊塗茶倒進了垃圾盆裡,瞪大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兇狠的賊光:
“哪有窮夥計喝糊塗茶的道理,如果你再敢倒第二碗,老子讓你永遠不再端碗!”
從此之後,店裡剩下一碗兩碗賣不掉的糊塗茶,朱福貴幾次三番端給這一老一少喝,但兩人從不瞧瓷碗一眼,最後不得不帶回家給自己的女人喝。看着兩人就着一小碟鹹菜,大口大口地吃着黑乎乎的窩頭,呼呼啦啦地喝着寡稀飯,隔壁鐵匠鋪、炒涼粉店、瓦盆店裡的人都暗暗在朱福貴面前跷起大拇指,說:“朱掌櫃,恁店裡的那兩個夥計真是不孬!”
隻有朱福貴兩口子知道自己夥計的底細。
剛回到鞏縣的前兩天,朱福貴兩口子白天去詩聖街上選店面,夜裡必須回到租來的草房裡給老崔彙報,朱福貴相中的不是糊塗茶店,而是其他兩間空店鋪,都被老崔一一否決。最後一次,當朱福貴無意之間說鐵匠鋪隔壁一家糊塗茶店生意紅火時,老崔眼裡立刻發出異樣的光色,是驚奇、是亢奮還是暗自高興,朱福貴鬧不清。
第二天,老崔一個人去了糊塗茶店,要了一碗糊塗茶,慢慢騰騰喝了足足有個把鐘頭,之後還在糊塗茶店周圍前前後後逛蕩了一整天。
晚上回來的老崔對朱福貴講:“就是這家店了!”
朱福貴說:“老崔,不中啊,人家開得好好的,不會轉讓啊?”
老崔看了朱福貴一眼,沒有說話。
“老崔,與鐵匠鋪隔壁,整天咣咣當當的,耳朵受不了啊!”朱福貴對糊塗茶店的位置極不滿意。
老崔又看了朱福貴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三天之後,糊塗茶店原來的老闆一家出車禍死了。
朱福貴盤下糊塗茶店後,對原來的店鋪沒有做大的整修,隻是在臨街的西間房牆壁上掏了一個臉盆大小的圓木窗。周圍幾家店的人問,竈台上面不是有個通風孔嗎,朱福貴按照老崔的話回答,一個不夠,兩個就形成了對流,店裡就不會霧氣騰騰的啦!大家一聽有道理,後來也都在自家的牆壁上掏了一個洞,效果果真不錯。
三個月過去了,朱福貴苦心經營,老崔和喜旺兩個夥計細心打理,糊塗茶的味道慢慢接近了老糊塗茶店,店裡的客人慢慢回攏,多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朱福貴發現了兩件蹊跷的事情,一是店裡無客人時,老崔一個人默默坐在店裡的桌子旁,一言不發,右手的食指指端老是在油膩膩的桌面上輕輕敲打,看過幾次之後,朱福貴多少看出了點門道,老崔敲打桌面與隔壁鐵匠鋪的大錘小錘聲好像有關系,小錘聲傳來時,老崔的食指在桌面上點得輕,大錘聲發出時,食指則敲得重,小錘大錘快,老崔敲得也快,小錘大錘慢,老崔也慢。由此,朱福貴認為,老崔這人閑着無事,自找樂子。朱福貴發現的第二件事是,白天,這一老一少從不出門,糊塗茶店晚上關門打烊後,老崔和喜旺總是一個人外出,一個人留在店裡,從來不一道。更為奇怪的是,兩人剛到鞏縣一個半月時,一把給客人送糊塗茶的小銅壺漏了底,老崔告訴準備去修壺的朱福貴老婆,鞏縣有兩個能焊壺的攤子,一家在西城門邊,“遍地綠”毛尖茶葉店的對面,另一家位于大中路東段,夾在麻繩店和布鞋鋪之間。
半年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來了,轉眼間到了初夏,朱福貴糊塗茶店的生意紅火起來。一個大清早,朱福貴來到店裡,老崔一把關上店門,神秘兮兮地問朱福貴:
“掌櫃的,恁看看咱們店裡有什麼變化沒有?”老崔現在已經能講簡單的鞏縣話。
朱福貴在屋子裡走了一圈,也看了一圈,最後回答沒有什麼變化。
老崔仍然陰沉着臉,讓朱福貴再看一遍,半支煙工夫的東瞧西瞅之後,朱福貴還是沒有發覺店裡的任何改變之處。
老崔最後說:“掌櫃的,恁仔細瞅瞅水缸!”
朱福貴這次看出來了,原來整個水缸都在地面上,今天怎麼半截水缸埋在地下了。
老崔趴在朱福貴耳邊一番低語,朱福貴渾身打了個寒顫。
“恁知道這事,就到此為止,不能告訴任何人,更不能進去!”老崔語氣嚴厲,與店裡有人的時候相比,完全變了樣。
原來,前兩天鞏縣一直下着瓢潑大雨,白天店裡的客人不多,晚上大街上更是行人寥寥,糊塗茶店早早就關了門。就在這兩個電閃雷鳴的夜裡,水缸底下被一老一少掏了個兩米多深的地洞,地洞底部向四周擴延,形成了直徑超過兩米的巨大空間,形狀類似鞏縣莊戶人家的紅薯窖,平躺兩個人沒有問題。從地下掏出的泥土兩人沒有堆在後院裡,而是一筐一筐倒在了屋後小巷的排水溝裡,被嘩嘩流水沖得無影無蹤。
從此糊塗茶店裡的大水缸白天都是滿滿的。
半年期限剛過第二天,楊之承也就是現在春風戲院的楊老闆在店準備關門打烊時來過一次,邊喝糊塗茶邊和三人嘀咕,一碗茶竟喝了個把鐘頭,從此他再也沒有來過糊塗茶店。
楊老闆來過五天後的一個深夜,一輛馬車拉着劈好的木柴和兩麻包大豆、花生仁來到了糊塗茶店,店裡一老一少很快卸完了車,關上了門。木材是燒火的木材,但兩個麻包裡除了裝着豆子和花生仁外,一個裡面藏有一台發報機和幾瓶書寫情報的專用藥水,另一個裡面藏着五支手槍、幾百發子彈、十顆手雷、十顆燃燒彈和一小盒用于暗殺的氰化鉀藥片。
再說楊老闆這邊。
楊老闆接手春風戲院後,先是對劇場的舞台進行了改造,換上了三寸厚的圓木闆,上面還刷了一層暗紅的油漆,戲子們走在上面,上下忽閃忽閃的,飄飄欲仙的感覺油然而生。原來的舞台是實心的,用熟土一層一層壘成,最上面墊了一層薄木片,這樣的舞台省錢是省錢,但舞台效果不好,唱文戲的生角旦角走在上面無所謂,但武生在其上翻跟頭劈雙叉,因為沒有彈性,效果總是出不來,所以,鞏縣城裡的戲迷們總是抱怨:“春風戲院啥都好,就是舞台孬,在洛陽看戲,武生一跺腳,戲院裡如悶雷一樣響,而在鞏縣,林沖和楊六郎就是把靴子跺裂了,還是沒有大姑娘的屁響,這還不說,最關鍵的,是武生蹿起的高度總比人家洛陽的欠兩寸……”
改造過戲台,楊老闆還更換了帷幕,原來的帷幕又破又舊,有好幾次該合的時候合不上,鬧得躺在老包銅鍘下邊的陳世美當着衆人的面竟然死而複生,一溜煙地跑到後場;還有一次,帷幕隻拉開了一半,嶽家将從拉開的左邊入場,人人端槍持戟,而右邊金兀術的人馬卻上不了場,因為帷幕就是拉不開,嶽雲本該喊一嗓:“金賊兀術,我們嶽家軍今日與你決一死戰!”一連三聲喊過,帷幕才拉開,急得滿頭大汗的金兀術急忙上場,扮演金兀術的老演員上場不忘補漏子,嘴裡念念有詞:“不急,不急,天幕剛剛打開,這就下馬與你決戰!”在鞏縣戲迷中成為笑柄。換過帷幕的新戲台煥然一新,收放自如,整個春風戲院經過三個月的修繕,萬事俱備,隻欠觀衆。
鞏縣的戲迷急,楊老闆卻不急。在正式演出之前,他要去拜訪鞏縣城裡的頭面人物,拜訪的時候,手裡沒有空着,從縣長李為山開始、文化局局長、警察局局長、稅務局局長、财政局局長、師範學校校長、兵工廠廠長、火車站站長等一個不落,硬是走了半個多月。當時國民黨鞏縣站還專門去開封秘密調查了楊老闆的身世,開封反饋回來的情況是一個本分的書店老闆,唯一的愛好就是酷愛梆子戲。
三個半月時,楊老闆從洛陽邀請了一個著名的豫西調戲班子,頭場大戲唱的是鞏縣戲迷們人人都愛看的《南陽關》。
西門外放罷了催陣炮,
伍雲昭我上了馬鞍橋。
打一杆雪白旗空中飄,
那裡上寫着提兵調将我伍雲昭,
一霎時南陽關士氣變了……
唱伍雲昭的演員腳踩彈性十足的木闆一出場,渾身上下頓覺飄逸賽若神仙,因此唱腔是從未有過的高亢。這段經典唱段一結束,春風戲院裡掌聲如潮,鞏縣戲迷平生第一次在縣城的戲院裡聽到隻有洛陽戲院裡才有的效果,個個激動不已,戲台上南陽關士氣霎時變了,戲台下,觀衆對楊老闆接手春風戲樓的觀望态度也變了,楊老闆一夜之間成為了鞏縣的名人,鞏縣文化藝術圈的有功之臣。
楊之承楊老闆在鞏縣站穩了腳跟。
在随後的時間裡,春風戲樓幾乎十天半月就換一場新戲,場場爆滿,場場掌聲如潮,鞏縣各行各業的頭面人物、地方紳士、巨商富賈、平頭百姓夜夜出入春風戲樓。對每一位顧客,楊老闆都是畢恭畢敬,笑容可掬。不但對顧客,對來唱戲的戲班子,楊老闆也是大方慷慨,給的演出費用比周圍幾個縣的戲院都高上兩成,武生演員上台唱戲前不能吃饅頭酥肉之類的硬飯,但又需要力氣蹦跶,楊老闆便自己破費每晚從糊塗茶店買一壺不稀不稠的油茶,讓他們上台前飲上一碗。
朱福貴的糊塗茶店專門給幾家大客戶準備了幾把銅壺,也給春風戲院備了一個,負責拎送油茶,不過這把銅壺與其他銅壺不一樣,在舊壺底又焊了一層新壺底。日本人在鞏縣的情報組負責人楊之承就是通過一個從開封帶來的同夥,把情報塞進兩層壺底之間的夾縫間拎來拎往,指揮着糊塗茶店的三個手下。
到這年的六月,“鲽魚計劃”完成第一階段蟄居潛伏的任務,正式進入第二階段。
比楊老闆早一年到達鞏縣的德國人呂克特,晚上寂寞無事,時不時也會來趟春風戲樓,楊老闆認識他,但由于不是“鲽魚計劃”的主要内容,按照計劃,摸清他的身份和角色後,就沒敢深入打探,怕引起周圍人的警覺。自從“紅櫻桃”所在的劇團在春風戲院演出,“紅櫻桃”的高超唱技和花容月貌出色吸引呂克特之後,洋顧問來戲院的次數陡然增多,但每次都由前呼後擁腰裡别着家夥的衛士保護着,雖然在自己的戲院裡,楊老闆也接近不得。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話對楊老闆正适合,呂克特來戲院看戲,接二連三地找碴子,楊老闆終于有機會和他搭上了腔,但關于槍械生産的信息從他嘴裡半個字都沒有獲得。
要獲得兵工廠的内部情況,必須另找他人。
這年十月中旬,楊老闆從來看戲的兵工廠人事部門主管嘴裡打聽到,護廠隊隊長簡化民被一個大人物削官為民,正窩着一肚子氣!楊老闆指示朱福貴,接觸簡化民這個人。朱福貴每次去兵工廠門口送糊塗茶,都會順帶給值班的簡化民捎上一碗,每次朱福貴都會拍着他的肩膀說:“過去簡隊長常帶着弟兄們來店裡喝俺的糊塗茶,對俺的生意很是照顧,現在茶店紅火了,俺老朱不會忘記過去的恩人!”
除了糊塗茶,逢年過節,朱福貴還派人送幾斤肉拎幾瓶酒來到簡化民家裡,就這麼一來二往,兩人成了朋友。半年過去了,朱福貴沒有問過簡化民半句兵工廠的情況,也沒有托簡化民辦過一件事情。簡化民倒是忍不住了,一次兩人喝過酒,滿臉通紅的簡化民一通臭罵蔣介石後,說:“福貴兄弟,廠裡人現在都瞧不上俺,隻有恁夠朋友,今後有用得着小弟的時候,盡管言語一聲!”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朱福貴按照楊老闆的布置還是沒給簡化民提過任何要求。沒有對簡化民言語什麼,不等于對他失去興趣,楊老闆暗地裡派老崔和喜旺夜裡輪流跟蹤他,目的是摸一摸這個簡化民是否為國民黨或者共産黨的誘餌,答案很快就有了,簡化民不但不是,夜裡還經常到一個煙館裡抽大煙,後半夜才扭扭晃晃,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家。
時間很快到了1936年的春季,楊老闆通知朱福貴,開始從簡化民肚子裡掏東西。
在一個小飯店裡,酒過三巡之後,朱福貴好奇地問:“化民老弟,恁們廠好幾萬人,整天神神秘秘的,光門口背槍的就站了一大排,裡面做犁還是做耙啊,給俺噴噴!”
“既不是犁也不是耙,是準備打老日的槍和彈。”簡化民得意地回答。
“都說老日厲害,咱們的家夥能打得過人家嗎?”朱福貴敬了簡化民一盅酒,接着問道。
“咱們的家夥還真不少,給恁說恁也不懂!”簡化民擺起譜來。
“噴噴嗎,天天聽說老日厲害,恁的話能給俺壯壯膽。”朱福貴對簡化民态度越加敬重,招待越加殷勤。
簡化民把兵工廠生産機槍、步槍、手槍、手榴彈、子彈的情況一股腦給倒了出來,邊講還邊解釋,生怕隻懂糊塗茶的朱福貴聽不明白。朱福貴早在長春接受過槍械彈藥知識的培訓,隻要簡化民一提槍的尺寸,他馬上就知道是什麼型号。
“告訴恁,咱鞏縣兵工廠最近幹了兩件大事呢。”簡化民壓低嗓門,顯得十分神秘。
“噫,俺是鞏縣人,這得讓俺聽聽!”朱福貴趕緊斟了一盅酒,雙手遞給了簡化民。
“這兩件事還是俺當護廠隊隊長那陣知道的,一件是改進德國的M1924式步槍,改進後的長度和老日的‘三八大蓋’差不多,往後,雙方打光了子彈,咱們的部隊和老日拼刺刀就不吃虧啦!這槍啥都好,就是名字孬,叫什麼‘中正式’步槍。”簡化民對蔣介石撤自己的職仍然懷恨在心,說話之中仍不忘罵上一句。
“好,好,咱鞏縣幹了一件大好事!不過老弟,在别的地方恁千萬不要罵委員長,那是要掉腦袋的啊!”朱福貴拍着醉得搖搖晃晃的簡化民肩膀提醒道。
“這不是給老兄恁說嘛!”簡化民人醉心不醉。
“另外一件肯定也是大好事?!”朱福貴明裡誇,暗裡是誘導簡化民繼續倒出自己所知道的兵工廠秘密。
正在興頭上的簡化民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裡之後,呼哧呼哧嚼了三下,然後停下:“咱鞏縣兵工廠不光生産槍彈,現在還偷偷生産别的東西呢!”
“是犁還是耙?”朱福貴趕緊問。
簡化民咧嘴笑了起來,手指朱福貴說:“恁怎麼老是忘不了犁和耙,是不是與鐵匠鋪隔壁,他們的小錘大錘把恁的腦袋給咣當壞了!”
朱福貴也咧嘴笑了起來。
“在生産防化用品呢!”簡化民說。
“啥,紡花用品?”朱福貴故意打岔,又與鞏縣當地紡棉花之類的東西結合起來。
簡化民大笑一陣之後,把鞏縣正在秘密生産的防毒面罩的形狀、大小和用處一一做了解釋。
在随後的幾個月時間内,朱福貴在酒桌上一點一滴從東倒西歪的簡化民嘴中進一步打探到了兵工廠生産、動力和倉庫的位置,還有成品在火車站裝車的時間規律和發送的目的地。對朱福貴早已把這些情報報告給日本特務機關,簡化民渾然不知。
時間到了1937年9月中旬,楊老闆接到日本東京陸軍參謀總部密信,進入“鲽魚計劃”最後一個階段。不過原來的計劃有重大變動,一是若進入兵工廠直接實施爆炸困難,則詳細測繪好兵工廠地理方位,待大軍部署在黃河北岸時,在強渡黃河前先炮轟該廠;二是做好綁架德國顧問呂克特的準備工作,拟訂好詳細周密的計劃,不能有任何傷害,要給友邦送一個“活生生的禮物”。
這裡對“鲽魚計劃”的兩點變做個交代。楊老闆先後拟定了幾個炸毀鞏縣兵工廠主要車間和倉庫的計劃,但由于蔣介石視察後加強了防範,裡裡外外設置了三道崗,不要說外人,就是本廠職工進出都要嚴格搜身檢查,他們的計劃一直未能得逞,東京總部不得不調整計劃;“八一三”淞滬會戰後,日本人在正面戰場領教了德國人戰略戰術的厲害,決定不惜代價抓個德國人作為“活生生的禮物”,迫使德國撤走在華顧問團,而在國民黨部隊中的德國顧問有重兵護衛,不得不調整方向,把這一有着戰略意義的任務交給了楊老闆。
九月底的一個深夜,朱福貴的糊塗茶店又來過一輛馬車,裝大豆和花生仁的麻包袋裡同樣裝着其他東西,一套手提式測量儀、幾十隻空飄氣球和充氣設備。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老崔和喜旺白天在糊塗茶店做生意,夜裡則圍繞着兵工廠做實地測量,繪制出了兵工廠詳細地形圖。加上前期從簡化民口中得到的情報,他們已經大緻摸清了兵工廠内部的結構。
日本人很快取走了這份地圖。“鲽魚計劃”的第一個任務完成後,楊老闆立刻着手實施第二個任務,綁架德國人呂克特。
對訓練有素的楊老闆來說,暗殺個人如掐死隻貓,易如反掌,可用冷槍一槍斃命,也可下毒讓目标無聲無息赴黃泉,或者制造神不知鬼不覺的交通事故,讓目标随車馬一起摔進山澗掉入懸崖。但綁架不是暗殺,隻能智取,不能強奪。這讓楊老闆費盡了心思,傷透了腦筋。
綁架呂克特,必須在廠外,這是楊老闆确定的基本策略。什麼時候呂克特出廠,身邊有幾個人,到哪裡停留,停留多長時間就成了問題的關鍵。一開始,楊老闆曾計劃在自己戲院裡實施行動,但模拟很多次後,還是取消了這個打算,因為,一是确定不了呂克特來不來看戲,因為戲票不是呂克特自己或者衛士來買,而是廠辦的其他人買;二是就算呂克特來,身邊總是少不了四五個帶家夥的護衛坐在周圍,呂克特看起戲來上蹿下跳,忘乎所以,而這幾個家夥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右手一直伸進腰裡候着。還有,除了這四五個人外,每場大戲,兵工廠總有十個八個自發來看戲的,他們雖與呂克特不是相約而來,但個個認識呂克特,如果看到有人綁架廠裡的洋顧問,肯定不顧一切沖上前去解救,這樣一來,楊老闆的四五個人就勢單力薄了。
楊老闆最後還是把希望寄托在簡化民身上。
朱福貴仍然隔三岔五請簡化民吃飯,事情終于有了突破。一次,簡化民被朱福貴灌醉後,支支吾吾地說出了一件事。
“老兄,知道刀客孫世貴嗎?”
“咱鞏縣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瓦刀臉’!”朱福貴不隐不瞞。
“這家夥托人找俺幫忙!”簡化民說道。
“噫!他的忙得幫,不幫小命就沒啦!”朱福貴也知道孫世貴的厲害。
簡化民環顧飯店四周,見旁邊無人,低聲說道:“他讓俺引薦引薦,想見見廠裡那個洋蠻子!”
朱福貴一聽這話,心髒像鼓敲打般怦怦直跳:老天爺,除了自己一夥,竟還有人也敢打洋蠻子的主意。朱福貴知道事情重大,強制自己平靜下來,順着話頭問:
“恁有那麼大的本事?”
“就是嘛!怎麼辦呢,他的人硬塞給俺一條小黃魚,還不能不要,說,不要就是不給孫世貴面子!”簡化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
朱福貴這時也扭頭看了一圈飯店裡的情況,見并無異常,低頭細語:
“恁咋辦啊?看看俺這個大哥能不能幫上恁的忙!”
“知道那個洋蠻子有個跟班的吧,叫‘镢頭’,他表姐和俺一個村,俺得請他幫幫俺,告訴俺一個準信兒,就是那個洋蠻子何時出廠,就說有人想見見他,看看能不能從他手裡弄點槍的配件,用金條換。”簡化民道出了實情。
“‘镢頭’會聽恁的嗎,他可是吃公家飯的人啊!”朱福貴繼續設局套話。
“孫世貴派來的人問過俺‘镢頭’表姐家幾口人後就回去了,過了三天給俺回話,說‘镢頭’的事不用俺操心,他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後來,孫世貴綁走了“镢頭”表姐家兒子,讓簡化民轉告“镢頭”,對方想和洋顧問做筆生意,成了是朋友,不成也是朋友,決不勉強。“镢頭”起初不同意,簡化民勸說,不就是想買點配件嗎,又不殺不剮那個洋蠻子,何必眼看着讓表姐家斷子絕孫。
孫世貴哪裡是購買什麼配件?從一開始就想綁票換槍,但年紀輕輕的“镢頭”相信了簡化民和孫世貴的話。當11月7日中午得知呂克特明晚要去看戲的消息時,“镢頭”就告訴了在廠門口值班的簡化民,還特别囑咐道:“等戲散場,顧問走出戲院大門時,俺就告訴顧問,有個朋友想和他說句話,他要是願意,孫世貴的人可以過來說,他要是不願意,俺就沒辦法啦!不管說不說上話,俺的承諾算是完成,孫世貴得放了俺外甥!”簡化民按照孫世貴的吩咐點頭答應。吃中午飯時,簡化民沒有去工廠食堂,而是借故去醫院看病,把消息及時轉給了孫世貴在鞏縣城裡的一個窩點。
簡化民的一切行蹤,都被跟蹤其後的楊老闆手下看得清清楚楚,手下回去報告楊老闆後,聯想起明晚“紅櫻桃”要在戲院上演新戲《打金枝》,于是斷定,呂克特明天晚上肯定來春風戲院看戲。
情報迅速上報日本東京陸軍參謀本部。本部批準了楊老闆的兩套預案,一套是當孫世貴綁人時,肯定與呂克特護衛發生火拼,這時先按兵不動,待劫匪與護衛兩敗俱傷之時,再突然強力介入,掠走呂克特;二是估計呂克特會參加戲後李為山縣長老母的壽宴,屆時應搶在孫世貴之前,裡應外合,在包廂内秘密綁人。
得到簡化民報告,孫世貴行動起來了。
借助簡化民情報推算出呂克特明晚要來的消息後,日本人在洛陽、鄭州和開封幾個秘密情報點的人手也按照參謀本部的指令,秘密潛入鞏縣,協助配合楊老闆行動。
呂克特懂得造槍造炮,卻萬萬沒有想到刀光劍影已經逼近自己。
第二天下午,洪士蔭知道了洋顧問晚上要去春風戲院看戲的事,便親自跑到呂克特辦公室,勸說顧問取消晚上的外出活動。洪士蔭之所以讓呂克特取消外出活動,因為南京最近發來了絕密情報,稱近日多地電訊偵察截獲異常信号,懷疑日本在華特務将有新的計劃實施,嚴令各地情報站點多加防範。呂克特見洪士蔭阻攔自己去看喜愛的女人唱戲,大發雷霆。
“洪先生,您知道嗎,您在幹涉我的私人生活,幹涉别人私生活,在德國是要坐牢的!”
洪士蔭在别人面前兇狠,在呂克特面前不敢,聽完顧問的話,他接着說:
“那我今晚陪顧問去!”
“您陪我去,那還叫什麼私生活!”呂克特心裡裝着“紅櫻桃”,最怕别人打攪自己的好事,于是斷然拒絕。
洪士蔭阻攔不成,自己又不能去,隻好增派八九個人在戲院内貼身保護呂克特,又另派十幾個人便裝在戲院門前擔任警戒。
八日晚上,大戲開場,孫世貴的刀客、楊老闆的精兵、洪士蔭的強将都會集來到了春風戲院門前。戲院前面的大街上,拉黃包車的,賣香煙瓜子的,擺馄饨攤的,扛着糖葫蘆叫賣的,挎着白面馍籃子吆喝的,還有擦鞋的、耍猴的、鬥雞的、下棋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春風戲院門口從來沒有這般熱鬧過。鞏縣人喜人多愛熱鬧,特别是孩子,見戲院門口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也都趕了過來,無銀子進戲院看大戲,瞧瞧戲院外的熱鬧場面不要錢。
戲院内,呂克特眼盯戲台之上的“紅櫻桃”,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戲院外,三幫人馬不期而遇,熱鬧非比尋常。
大戲散場,一個人走了出來,這人身着皇帝戲服,臉上還化了妝,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皇帝”。“中國皇帝”不是一人出來,前後左右圍着十幾個人。明白人都清楚,這十幾個一隻手插進懷裡的家夥不是吃幹飯的。看到這番情景,戲院門前孫世貴派來的人一下子愣着了。之所以發愣,一是因為走出來的人個頭上很像德國洋蠻子,但簡化民提供的信息是,洋蠻子看戲隻穿戲服不化妝,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但今晚臉上卻化了妝,加上周圍燈光昏暗,他們無法判斷此人是中國人還是洋蠻子。二是簡化民講過,德國洋蠻子來看戲,隻帶四五個随從,這次怎麼來了十幾個,不但随從突然增多,就連戲院門前也陡然生變,來了那麼多意想不到的生意人和閑雜者。孫世貴來之前給手下人反複叮咛,對手是老謀深算的洪士蔭,一定要再三觀察,不可貿然動手,如果氣氛不對,取消行動,再候時機。基于以上兩點分析,外加寨主孫世貴的交代,刀客領頭者斷定,今天晚上春風戲院情況不對頭,必定有詐,于是發出了取消行動的信号。
老崔率領的十幾個日本人化裝散布在戲院門前四周,沒等安排停當,也都暗暗叫苦。他們事先估計刀客會來十來人,可眼下混雜在戲院門前的可疑人員有三十多。疑惑不止的老崔通過流動暗哨把戲院外邊的異常情況轉告了行動的指揮,正在戲院裡面忙前忙後的楊老闆。令老崔沒有想到的是,經驗豐富的楊老闆今晚也是一頭霧水,一般跟随德國人呂克特進入戲院内的隻有四五個人,今天怎麼突然多出了幾乎兩倍?還有,大戲開場之前呂克特突然要求化妝,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啊!一番思考之後,楊老闆斷定自己的對手,那個神出鬼沒的洪士蔭設了埋伏,于是通知老崔,取消第一套方案,靜觀待變,做好實施第二套方案的準備。
呂克特在衆人的簇擁之下進入了戲院對面的東義興,洪士蔭派去的一群貼身保镖也想進去,被呂克特一聲喝止,這些人無奈,隻好立在飯店門口,挨個搜身盤查進入的人。
孫世貴的人沒有任何行動。
日本人也沒有任何行動。
但日本人即刻啟動第二套方案。
呂克特從東義興西廂被擡出窗外後,立即被外邊的三個人裝進了一個麻包袋,一個大漢背起麻包袋快速離開。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并沒有随三人同行,而是從他們帶來的包裡取出兩套服裝匆忙換上,連夜離開了鞏縣。東義興所在的街道叫乾坤街,乾坤街與糊塗茶店所在的詩聖街是兩條并行的街道,中間通過一條七八十米長的巷子連接,從東義興後面進入這條巷子,經過鐵匠鋪旁邊的巷口可以直接到達詩聖街。綁架行動進行之時,日本人在這條七八十米的巷子内布置了好幾個流動暗哨,呂克特被從後院背入糊塗茶店後,流動暗哨才撤走。由于是半夜十一點,巷子裡當時隻有一個蜷曲在牆角的流浪漢看到了慌慌張張的三個人經過。第二天一大早,這個流浪漢在詩聖街要飯時,一個熱心的路人往他懷裡塞了一個熱乎乎的白面馍,流浪漢狼吞虎咽吃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呂克特在糊塗茶店被秘密洞藏了六天六夜,傍晚關門打烊時,老崔側身去檢查水缸後面的幾個空核桃殼,這麼一看,渾身立馬出了一身冷汗,空核桃殼被人動過了,與他自己早上擺的方位不一樣。
他立即想到了上午來過的兩個人,穿長衫的桐油店的掌櫃和他的夥計。
十萬火急的情況立馬轉告給了春風戲院的楊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