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許重新做他助手。她并不關心他去了哪裡、幹嗎又回來了。她不再招呼遊客進園看他生火打刀,而是幫石胖子與一幫年輕小子找了民俗園一處風水寶地打造新的秘密基地。他無法插手,被小許告知一旦爐子修好,他就能大顯身手啦。他對石胖子物色的基地既無興趣,也不關心,終日坐在阿昌院裡,抱着兩手,迎接一批又一批詫異的遊客與觀衆。他們好奇地邁步走入,卻又因為無可觀賞而更加好奇。他們向他聚攏,像打量怪物般仔細審視他,沖他竊竊私語,有人甚至大着膽子撫摸他,捏他,之後踮着腳尖,放慢步子走向火爐、淬火水槽、鋼闆,悄聲說原來這就是阿昌族啊,原來這就是打造阿昌戶撒刀的地方,原來這就是戶撒刀的匠人呢。幾乎無人敢要求他打一把刀見識見識。他們被他抱着兩手閉目養神的模樣鎮住,仿佛他是一個随時可能跳起來握刀劈殺的劊子手;他們悄然退開,默默走掉。更多的遊客繼續湧入,比他記憶中專程跑來看他打刀的觀衆還要多。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不打刀仍能吸引更多的人,而在甬道街上,無論怎樣努力仍然換來譏笑與白眼;是這些人瘋了,還是他出了什麼問題?
夜裡他一次次溜出北門,跑到海埂大壩下面的小平房找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四川女人最好,皮膚白嫩,柔軟婀娜。仍然無人知道石榴,她們來得太遲。他返回民俗園時差不多過了子夜,石胖子常在門前等他,手裡拎着酒肉,他默不作聲和他胡吃海喝,上床倒頭就睡;石胖子告訴他工程進度:新的基地就快完工,他該登場亮相了。某夜,他盯着石胖子的金魚眼說,你還沒告訴我咋個才能打出七彩刀。石胖子笑了,說還沒到時候嘛,我怕你自己打出來跑球掉。他說你肯定騙我。這個世上沒有七彩刀。哪個都打不出來。石胖子望着他說,兄弟,相信我。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阿玉。
阿玉?!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放心吧兄弟。石胖子搖搖頭,忘掉她吧。我再給你物色一個?
他猛然對他仇恨不已。恨不能拎刀劈了他。現在。馬上。
沒興趣。他說。
你他媽的隻對雞感興趣了。堕落啊,景瓦。
他盯着石胖子。
七彩刀,你狗日的快告訴我七彩刀的秘密。
我會說的。
你說,現在就說!
石胖子喝一杯酒,乜眼看他。我先帶你見見池田。
他望着他。
你必須孤注一擲。兄弟。不要再荒廢了。你該生爐子練手啦,更不能像個牲口一樣天天找女人。她們會破壞氣場的。像你這種水平的刀匠絕對不能放任自己。否則你絕對打不出好刀來。永遠也打不出來,更莫說七彩刀了。
你給老子閉嘴!
池田仍在中國秘密從事民間收藏。再見面時,他覺得池田瘦了,老了——臉頰塌陷,白發蒼蒼,一副長期失眠和營養不足的衰相。在同一間餐廳包房内,池田通過翻譯告訴他,他為上一次的失敗深感遺憾,盡管那已經是一把一流的好刀,即便在日本國内,在傳統的武士刀作坊中已屬上品,但距離他的要求——他做了一個下劈的手勢,目光深邃倨傲,讓他想起電視劇中的日本鬼子——還有一定距離。池田繼續比畫,這就好比一層窗戶紙,破了就破了,沒破就是沒破,毫無中間道路可走。日本很多刀匠為此切腹。他在自己小腹位置比了一個兇狠動作。他們可以為一把刀去死,而你們中國人,你們漢人……他臉上浮現不屑的微笑,所以我看好你,因為你是中國雲南的少數民族。在你的身上,應該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志氣。
該做的我都做了。下料、鍛打、淬火。料也是好料,打得夠久,淬火時辰分毫不差,可還是……
不會那麼容易。否則就不是七彩刀啦。
池田先生,我們能否看看那把七彩小刀?石胖子說。
池田搖頭。丢了。
丢了?
莫名消失了。池田臉上浮現傷感的微笑。是在日本關市丢的,我去鄉下尋找刀匠,定制最好的武士腰刀,我那把小刀竟然神奇失蹤。就在我下榻的賓館裡。再也找不到它。我懷疑是被當地人偷走了。本想報告警察,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它回到了原本就屬于它的地方,這不是很巧很好的事情嗎?它的出現,沒準能讓當地匠人從此真正掌握七彩刀的鍛造技藝呢。這豈非天意?我是帶着愉快的心情離開那裡的。雖然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它。這把刀離去後我覺得我失落了最重要的東西,吃不好,睡不香。最終,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這就是人生的悖論吧。
長長的沉默。石胖子率先開口,能否說說這把小刀的秘密?
秘密?
七彩刀的秘密。
池田搖頭。我要是知道,就不會跑來中國找你們打造新的了。但我可以透露我所掌握的——七彩刀出現之前必然見血。人血。我所帶的那把小刀,當然是“二戰”期間日本軍人企圖在中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傑作,據說它曾割開九個中國人的喉嚨。所以——我的話要是讓兩位不舒服,我為此道歉。
砍死中國人的武士刀多了去了,為何這把小刀成了七彩?
這就是秘密所在。我了解到的是,最初打造它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後來的命運。這個秘密,我窮追尋了差不多二十年,還是琢磨不透,無法了解。所以,期待你,景瓦大師能打出一把真正的七彩寶刀。對我而言,無論七彩與否,隻要是好刀,我都願意高價收購。這一次,我比上一把刀多出三分之一的價,如何?
一定盡力。石胖子說。
可以用新的方法試刀。隻需一刀連劈八根這麼粗的竹子。池田比畫着,約碗口大小。
他一聲不吭。思忖這樣的刀從未見過,戶撒也從未有人能夠打出。
拜托二位了!池田束手而立,向兩人深深鞠躬。
你為什麼迷戀刀?
池田重新落座。我年輕的時候就迷戀武士刀,各種好刀。我很小的時候在故鄉秋田,見戰敗的軍人列隊回來,女人們上前迎接,抱頭痛哭……我至今無法忘記那種深深的絕望和悲痛。我們好像給天皇丢盡了臉,但事實上呢,日本的戰敗不是鐵定的,當時日本多條戰線上還有很強的戰鬥力,士兵們痛哭流涕的原因大概還暗含某種羞恥,覺得他們并未為天皇閣下拼盡最後的氣力,日本也遠遠未到向各國低頭認錯、服輸戰敗的地步。我記得我們村莊裡那個少了一條胳臂的傷兵總是無所事事地在村口發呆,那裡有一個幹淨的池塘,他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望着水面雪白的雲朵和湛藍的天空,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的女人喊他回家。
池田喝一口茶,望向窗外。
這個癡癡呆呆的傷兵從不搭理任何人,也不主動和任何人說話。我一度懷疑他會突然跳到池塘裡活活淹死。但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後來我們很多孩子和村裡的人都很納悶,他到底在看什麼呢?簡簡單單的一片小小的池塘又有什麼好看的呢?後來,趁他不再坐在那裡的時候,我們很多人都跑到那塊石頭上去坐着,試着從他的角度打量水面、雲朵和天空。但在我們眼中,那就是一塊簡簡單單的池塘,就是一面平靜的池水,水面上不時有落葉,有水草,有躍出水面的小魚,天空和雲朵每天雖在變化但和所有的天空和雲朵又有什麼區别?看的人越來越多,那裡居然漸漸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附近很多村民都跑來觀看,路過的貨郎、外鄉人也會悄悄湊過來坐到石頭上裝裝樣子。但始終無人看出究竟。再後來,我們都躲在傷兵身後望向他正在眺望的地方,費力琢磨他的想法。時間久了,我們漸漸喪失興趣了,再也沒人跟着瞎起哄湊熱鬧了。隻是一個傷兵而已,他要發呆就發呆吧。那是他這個再也用不着幹活的士兵的權力。何況,那裡确實隻是一片我們從小就見怪不怪的普普通通的池塘嘛,還能有别的什麼呢?
後來的某一天,傷兵穿着整整齊齊的軍裝出來了,腰裡挎着一把長長的武士刀。他用他完好的左手抽出刀來指向湖面,看上去挺拔而威嚴。由于這把刀的緣故,你不會覺得他少了一隻手。他穿上軍裝的樣子讓我們肅然起敬,就像我們村子裡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以前從未有過,将來再也沒有。他舉着武士刀在池塘邊高聲大喊,呼呼吼叫,都是戰場上指揮沖鋒殺敵的玩意兒,我們聽得心驚肉跳,這才發現他真的瘋了。一個極其不正常的家夥,腦子被戰争毀了。他的老婆——我們村裡一個很好看的女人遠遠跑來,勸他回家。他回頭就用那把武士刀指着女人,把她吓得撲通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連連磕頭祈禱說三郎呀三郎——你們看,我一直都記得他名字呢——三郎你回家吧。仗都打完了,不用再打了。請快跟我回家吃飯吧。三郎呀,三郎。傷兵還是滿嘴胡話,又叫又嚷,似乎把周圍的花草樹木都當成了自己手下的士兵,連連揮動武士刀讓他們進攻,進攻,必須将太陽旗插上前方的陣地……
池田微微閉上眼睛,又睜開,右手連連揮動。
後來,村裡很多男人聞訊趕來卻又不敢靠前——因為他手裡的刀。誰也不敢冒險勸阻,隻能耐心等待。果然,後來他終于累了,不再叫喊了,把軍刀送回刀鞘,滿臉大汗地坐在石頭上,繼續望着他望了大概不下一萬遍的池塘,像那塊石頭一樣凝固下來。男人們這才大着膽子靠近他,說着各種各樣的好話,女人繼續匍匐在地向他溫柔細語,他終于起身往回走了,高昂着頭,徑直穿過村民們走回自己的家。我們傻眼了。身為孩子的我們互相打賭說,他還會這樣下去的,反反複複,沒完沒了。這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啊,沒準哪一天他就會抽出手裡的刀劈了村裡的老老少少,甚至劈了他的女人。太可怕了。于是村裡有人出面找來附近鎮上的醫生,希望将他關到精神病院去。可他的女人說什麼也不同意,她說,我好不容易将他盼回家來,他怎麼能去那種地方呢?無論他腦子裡裝着什麼那也是我的男人啊。你們要是害怕他的刀,那我就找一個機會把它藏起來,讓他找不到它,那樣一來,他就沒有砍人殺人的危險了。村裡的村長說,要不就把刀放在他的家裡代為保管吧,否則放到哪裡都不安全。女人同意了。這天晚上,她趁丈夫睡熟之際将那把刀偷了出來,交給村長。但是當天夜裡就發生了讓我至今都覺得毛骨悚然的事情。
池田搖搖頭,眼神虛幻。
村長家一家四口,第二天一早全被殺死在家中。最恐怖的是,他們的頭顱全漂在池塘裡。在這四顆頭顱旁邊就漂着傷兵的屍體,臉朝下,背朝上。全村都吓壞了。家長們不讓我們這些孩子觀看這麼恐怖的場面。其實我們已經看見了,并且很長時間都沒法入睡。傷兵的女人差不多瘋了,手裡舉着一張傷兵留下的紙條,上面隻有一個字,刀。
兩人默不作聲,呆呆地望着池田。
我們剛開始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又是如何發生的。長大後才漸漸知道了事情緣由——傷兵怎麼也找不到他的刀,鬼使神差摸到了村長家中找到了它,于是憤怒抽刀殺死了他們全家,接着自己投池自盡。那把刀,即便他死的時候,仍牢牢攥在手裡,用它切腹自殺。這說明日本軍人始終刀不離身,他無法容忍刀和自己分離。我後來漸漸明白了這個故事背後最可怕的東西,因此一直想弄明白其中緣由。為什麼日本軍刀、武士刀對一個日本軍人如此重要?你看,他明明受傷回來,終于和妻子團圓,原本可以幸福地共度餘生。那之後我們再也不敢走近池塘。後來新派駐的村長命人将池塘填了,種了大片櫻花,冬天時它們開滿紅燦燦的花朵,仿佛傷兵的鮮血。我越想弄明白刀對于日本軍人的意義,就越來越迷戀刀。不僅僅是日本的刀,還有中國的刀,朝鮮的刀,全世界的刀。中國人的刀遠不如日本武士刀鋒利,但中國的刀門類很廣,用途寬泛,而日本人的刀仿佛除了殺人之外沒有更多的用途。這是我後來才悟出來的。而悟出這一點,已讓我走遍了全日本乃至全中國。我曾親眼目睹日本浪人在街頭尋釁打架,用純正的武士刀将對方劈作兩半,也曾親眼目睹中國男人鬥毆時扔下刀尋找更靠譜也更安全的木棒之類的武器,并不想一心置對方于死地。在這方面,槍的使用仍然無法替代刀。槍太直接太暴力太缺乏詩意了,而刀不同,刀更像武士精神的延續,甚至代表了武士本人。“二戰”期間,很多日本軍官沒事就喜歡用上好的布匹将自己的軍刀擦得閃閃發亮,沒有一絲瑕疵。這是日本文化中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最可怕的地方。中國人呢?中國人不會這麼愛刀,正如中國人很多時候除了自己什麼也不愛一樣。
池田悠悠歎息,一口氣将杯中的茶喝盡。
我後來千方百計看過那把殺了士兵本人以及村長一家四口的刀。此刀究竟有什麼神奇?我記得那時我三十多歲了,我輾轉找到這把刀時它居然和過去毫無兩樣——還是那麼閃爍逼人,寒氣森森,刀鋒沒有一絲缺口,簡直像剛剛鍛打出來頭一次被抽出刀鞘一樣。刀柄位置刻有“村正”字樣,我驚得發抖。日本村正刀,殺人不見血。據說刀身會自行湧出水來,将血迹抹去、刷淨,是四島最好的武士刀之一,也被稱作村正妖刀。難怪哩,它斬殺了村長一家四口和傷兵本人還那麼鋒利如初,實在令人震驚呀。由于它,我開始走訪秋田的制刀匠人,随後去神戶,去關市,去所有能打刀的日本鄉下。我後來聽到了七彩刀的傳說——相比村正刀,七彩刀更像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幻,傳說七彩刀源于中國,凡七彩之刀絕對是刀之上上品,是刀神,不僅殺人不見血,且鋒利程度更是任何好刀無法匹敵的。由于打造的難度幾乎與零概率等同,它成了無數刀匠們一輩子的心魔。就算一個巧匠窮極一生打出一把,也沒有必然的把握還能打出第二把。它簡直是夢幻、巧合、運氣與野心的結晶,因此神出鬼沒,無迹可尋。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那把小小的七彩刀。它真是削鐵如泥啊。此後我再也找不到第二把這樣的刀,也找不到一把尺寸更大的七彩刀。所有的希望,現在,就寄托在景師傅身上了。我相信你能夠打出它來,還原一個曆史的傳奇。至于我那把小刀,我說過,冥冥中它就該回到它的出生地。它的主人,總能像那個傷兵一樣輕而易舉地找到它,發現它,偷走它。這不是很神奇嗎?好像刀能暗暗呼喚自己的主人呢。你看,我現在非常慶幸,我的腦袋還長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也沒被它劃開這麼大的口子。
池田連連比畫,自嘲地笑了。
新的基地位于民俗園東南側一座廢棄的苗圃深處,院牆很高,林木蔥茏,遊客很難涉足,大多不會留意這裡的建築和房主。小許讓他去看一看,他連連搖頭。小許說打刀日期越來越近啦,你有把握?他說沒有把握,我憑哪樣要有把握?她說,全園上下的人都知道你要打一把舉世無雙的七彩刀哪。這可是日本人發出的挑釁。你該接受挑釁啊。他說為哪樣要接受?我現在還不曉得到底咋個打一把七彩刀呢。你們全他媽上當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七彩刀。日本人瞎編的,為的是激将我。人血,放他媽狗屁,人血也沒用。
小許極其神秘。我看有。石胖子手裡就有。
他哪來的刀?
小許搖頭。
他恍然大悟。
紅龍?
什麼紅龍黑龍?
他的心髒怦怦狂跳。七彩的秘密——難道因為紅龍将阿玉砍得面目全非?紅龍又怎會跑到石胖子手裡?
他仍在院中呆坐。院角的爐子已落滿灰塵,他拒絕讓小許找人擦洗;淬火槽裡的水已發出臭味,很長時間沒有更換了;鋼闆之間已結出蛛網,橫七豎八躺着不動。遊客們來了又走,若恰逢小許在場,她就做一番解釋介紹,遊客圍着他轉圈,或幹脆忽略他的存在。小許通常推說這不是打刀的季節,打刀匠人無法生爐鍛造,建議他們夏天再來。但今天,小許不得不拉長臉埋怨他,他真應該重新試試身手啦,否則如何應付十天後如此重要的鍛打?要再失手的話,石胖子肯定不會放過他。你會被他趕走的,你來了又走,走了又回,這不瞎折騰嗎?小許說。你要出去了,可就真的無家可歸了。幹嗎不一鼓作氣向日本人證明你才是全中國全世界最牛×的打刀大師?
我不是。
你肯定是。小許冷冷地盯着他。想想阿玉。你要是不打出這把刀,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這話真狠。他脖頸發涼心跳放緩。這天傍晚他喝得大醉,次日淩晨就起了床。天色昏黑。他走進院子,點火生爐。風箱在手中發出呼呼嘶吼,仿佛一個孩子的歡笑聲,火焰閃爍,猶如紅色的精靈。他找一塊鋼闆埋入,燒紅,擦亮鐵砧,拎錘鍛打。叮叮當當的聲音重新響起,這個偌大的院落仿佛猛然間抖落了什麼東西,一切都變得濕潤而溫存;霧氣随火焰升入後方的懸鈴木叢,煙味火味鐵味盤旋飛舞。有人似乎在門口探頭觀望了一陣又走了。他以極快的速度打出第一把刀,一把小巧的砍刀。它漂亮,勻稱,簡單,大方,完全按照他的思路複現。他拎着它坐在院中喘氣,之後擦幹身體,穿好衣服,出門走向傣族園。
記憶重新被喚醒,園區内的樓房和擺設已有改變,但并無質的不同,尤其那個圓形水池,如今剛被抽空了水,露出蒼白如疤痕的池底,反複刺激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低下頭,沿熟悉的樓梯向上向前時不禁渾身顫抖,沒走幾步就退回來了;他站在樓下大聲叫喊石胖子,空曠的喊聲在院中回蕩。石胖子很久才終于應聲,他鑽出阿敏的房間,披一件寬大誇張的金色睡袍,站在遊廊上沖他笑了,笑容綻放于黑暗中,顯得詭異而猙獰。上來吧兄弟,他說。景瓦低頭站着,沒有動彈。上來,石胖子啪啪拍了拍樓梯欄杆,我給你看一把刀。來吧!他還是一動不動。石胖子一聲長歎,你啊,我說你啊,莫那個矯情行嗎?不在阿敏房間,在别的屋裡。上來啊!
他舉步往上走。石胖子穿好睡衣,裸着兩條白花花肉敦敦的肥腿一路帶領他走向遊廊深處。熟悉的氣味回來了。他的心髒仿佛驟然停跳。腳底的木闆被抽空,被不存在的池水裹着。他想喊出來。仿佛看見阿玉就站在遊廊盡頭的門檻上。石胖子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阿玉的房門。他走進去。房間全變了——原來放床的位置現在是一列玻璃櫃台,裡面空空如也。桌子椅子也不見了。沒有一件熟悉的東西。石胖子彎腰在櫃台下鼓搗半天,總算掏出了它——藍絲絨裹着,一層層打開。燈光從頭頂灑下來。酸紅木刀鞘上的紋路、突起和細細的皺褶一絲不差。正是紅龍。石胖子将它掉轉過來,刀把沖他。他緩緩将其抽出。過去的感覺回來了。刀沉甸甸的壓手,刀鋒雪亮刺眼,刀尖挺拔,刀背挺括。他還記得當年鍛造它的漫長夏天,整個戶撒被一場大霧籠罩,三天後才漸漸褪去。他足足打了十八天。放晴那天清晨才敢淬火,遠方傳來清脆的鹧鸪啼鳴。刀鋒入水時的滋滋清響他仍記得。白煙四散,熱辣辣的鐵氣水汽撲到臉上。水槽裡的水無比純淨,照出剛剛發亮放晴的天空和雲朵。陽光灑進院中。他最好的一把刀。迄今為止最好的一把之一,如果不算上池田定做的那一把。但很快,它就像濃霧散盡的戶撒大地般透出冰冷之感,刀背發沉,寒光威懾。他知道原委。阿玉模糊慘痛的面孔閃現在刀鋒之下,橫亘在這個同樣面目全非裝滿了虛無和黴臭的房間之内。他手指一顫,刀叮當一聲跌在地上。
貨,你就是個貨。石胖子嘿嘿笑了。我雞巴差點被它剁了呢。我都不怕,你怕個球。
他冷汗涔涔,無法說話。
好刀啊,狗日的,真是把好刀。兄弟,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你——
咋在你的手上?
咋個不能在我的手上?
我剛才——
想一刀劈了我?
他默不作聲。
石胖子咧嘴大笑。狗日的,我花了天大的力氣找它回來,你又想用它殺我?莫傻了,要真殺得了我早殺了,我就不會活到現在。
他說不出一句話。
想起它我都做噩夢呢,你認得我為哪樣要找它?
他搖頭。
因為這個。石胖子啪啪拍響刀鞘。它是空的,一直空着。一直就在我手裡。刀要是不回來,你說它多寂寞啊。
他還是搖頭。
狗日的,刀鞘和刀,就像男人女人嘛。哈哈。石胖子不再笑了。我找它是因為不服氣。我一旦找到它它就輸了。一個想要我命的東西一旦被我找到,它就輸了。輸得一塌糊塗,像泡屎一樣。
石胖子接過刀,緩緩舉起。
現在,我看它真就像看一泡屎一樣了。我再不怕它。不怕啦。
狗日的。他低聲喝罵。
石胖子大笑。之後從刀鋒至刀尾,又從刀尾至刀鋒細細打量。如同端詳絕世寶物。
看見了?
看見哪樣?
石胖子将紅龍遞至他眼皮下面。在一個合适的角度,他熟悉的紅龍竟躍出他從未見過的淡淡六彩,如煙塵般轉瞬即逝。
看見了?
他一動不動。
你沒看錯。兄弟。沒看錯。我保證不是我做上去的。我沒這本事。
他重新舉起它,仿佛逼視自己的骨血。
六彩刀。狗日的。石胖子低語,它離七彩刀不遠了。
不是,它不是。
它是。
是我打的紅龍。
那時候當然還不是。
不可能。咋個可能?我打了半輩子刀。
凡事皆有可能。日本人能打出來,你當然也能打出來。
我根本打不出來。
但你居功至偉。你打了一把無限接近七彩的寶刀。
咋回事?他仿佛待在夢境之中,仿佛高燒不止。
你說呢?
他趔趔趄趄跑到門前狠狠呼吸。傣族園死一般寂靜,不知年輕的演員們——來自德宏和版納的姑娘小夥去了哪裡。記憶中的傣族園一向熱火朝天,載歌載舞。如今卻空空蕩蕩,那個幹透的水池如此幹癟、醜陋和虛無。這一切與石胖子何其般配,沒有比此地更适于做他的巢穴了,盡管這裡曾經讓他受了重傷。他恍惚覺得石胖子毒死了所有男孩女孩,包括阿敏。這個可怕的幻覺一晃而過。他轉身看他,石胖子一臉真誠,純潔得如同金色天使。
我一直在等你,兄弟。我認得你開始打刀了。我認得你又打出了一把好刀。記得明天給我帶來,留在你那邊也行,我不介意親自跑一趟。
他瞪着石胖子的褐色瞳孔。到底咋回事?
問你自己。
心底明明就有一個清晰的答案。血,人血。池田的小刀劃開九個中國人的喉嚨。紅龍劈開石胖子的大腿,劈開了阿玉的前額。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說明問題?他低下頭,冷汗漫過脖頸。
你想錯了。石胖子說。沒那個簡單。
他擡頭望他。
我問過池田。他嘴巴緊得像石頭,可我還是撬出了值錢的東西。你打這把刀的時候一定下過大霧,對吧?
對。
醜時淬火?
差不多。
整整鍛打九十六層?
是。
水肯定是山泉水不是井水。
對,我用了山裡挑來的水。
燒了香拜了佛?四方下跪,連磕八個響頭。刀神庇佑,觀音菩薩保佑,土地爺關老爺保佑……
是。
煅燒時加過别的料。精碳粉、硼酸、頭發、朱砂和石灰石?
差不多。
這就對了,景大師。石胖子咧嘴大笑。這就對了。都對上了。七彩刀沒多少秘密,說白了也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以及你說都說球不清的小東西。最關鍵的,當然啦,還是我和阿玉做出的獨特貢獻。是我們成就了它。你看看,好好睜眼看看,說到底它還是你的。你成就了戶撒曆史上最牛×的一把六彩刀。距離傳奇隻差一步!你已經是三百年來最牛×的戶撒刀大師啦。我們都該趴在你腳下舔你的腳指頭了。
他恍惚不已,一切不像真的。無論石胖子還是熟悉又陌生的紅龍。究竟是他的刀還是誰的刀?這就是七彩刀的秘密?太簡單啦。但誰能否認,最棒的東西不都是最簡單的?那場大霧百年不遇。就算一切原樣重演,他,以及全戶撒最牛的刀匠們也未必再能打出第二把。可遇不可求才是七彩刀最大的秘密。
看你的了。
他一聲不吭。
我為你準備好了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狗日的景瓦,你就要打出一把真正的戶撒七彩刀了。
他渾身發抖。
拿走吧,拿走它。它是你的。石胖子送刀入鞘,雙手恭恭敬敬捧起紅龍。
他低頭往外走,不再看它一眼。
兄弟,你不拿回你的東西?
他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