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昆明讓她興奮得像匹小馬。我們連續泡在熱鬧繁華的順城、昆都、金馬坊,讓她了解起碼的常識:雙層公交車、血拼MALL、KTV、慢搖吧、躲在角落裡抽大麻的時尚青年、各式各樣的甜點和火鍋、旋轉餐廳、地鐵、3D電影……王勝紅恨不能整夜不睡,跟着困得要死的我從城市這頭奔向那頭。她尤其喜歡金馬坊——在糅合了少數民族商業符号、時尚餐廳和酒吧茶館的混亂基礎上,還有大量不知疲倦的年輕人整夜守在廣場上發呆。我以為她這個年紀的女人絕不會喜歡這些,可我錯了,遍地的城市荷爾蒙讓王勝紅欲罷不能,似乎讓她确信自己沒有錯過餘生,終于像個大人物一般“活出來”啦;她說她終于理解她的男人幹嗎非要離開戶撒跑去保山了。可他還是傻,幹嗎不直接來昆明?她好像一點也不難過了,好像她男人早就死了并且死得挺活該。後來我精疲力竭,已無法繼續支持她接二連三的城市曆險:看電影、消夜、KTV;我太老了,早就是90後們的眼中釘,隻想待在我的小屋裡盤算如何擺脫财政赤字和生意危機。你别忘了我的慘重損失!我對下一步究竟怎麼走還沒個想法——很大程度上,我似乎被戶撒之行搞得焦頭爛額。她建議我開一家戶撒刀精品店,每把标價五千,不出一年我們就賺翻了。她可以幫我建立昆明至戶撒的供銷渠道,一把普通戶撒刀的當地售價不過兩三百,哪兒找這麼掙錢的生意?一旦打出名聲,就滿世界地開分店吧。咋樣,我這個思路,你覺得咋樣?她說。我困極了,趴在滾石酒吧的木桌上睜不開眼。王勝紅繼續灌着德國黑啤,抽一種店内兜售的雪茄煙,看起來就像跨界混搭的女匪。我奇怪她幹嗎沒在隴川芒市也開一個戶撒刀店,幹嗎容忍自己的男人背井離鄉打工掙錢。直到淩晨三點我們才走出滾石,攔下出租車返回吳井路;夜裡她繼續求歡,我隻好鼓足全身氣力奮戰。次日,我中午才醒,她不在床上。我下了床,從冰箱裡找出剩下的牛肉和莴筍。她回來時竟手捧一束香水百合,頓時花香四溢;她問我能不能先去附近一家超市打打工?——她昨天就問過老闆啦,他們剛好需要成熟穩重的女店員。工資還行,每月一千二。比她男人強多了。我覺得他死得不值,真不值。她說,你說他為哪樣不來昆明?到處都是機會。偏偏給保山人賣苦力蓋房子,真是傻到家了。
我告訴她,過幾天我們去民俗園見證一把好刀問世——據說是真正的七彩刀。王勝紅說咋個可能?那你大老遠跑到戶撒去找它幹哪樣?我說那個刀匠就是你們戶撒人,大老遠跑來打刀,一心打出七彩寶刀。王勝紅說走出戶撒的阿昌人太少啦,她笑了,現在我算第二個。我說那你更應該去見見這個打刀的景瓦。她哈哈大笑,是他呀,景瓦!不就是躲在樹上偷看薛老八打刀那個?丢死個人啦!後來戶撒待不下去,沒想到一口氣跑昆明了。我說是嗎?還有這一出?她說當然,全戶撒都曉得,不信你自己問他。人哪,真是不好說,那句話咋講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看看人家現在混的!我埋頭準備午餐,各種各樣的念頭從模糊的景瓦滑向清晰的王勝紅本人。我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哪樣?我說打工啊,就是街口那家浙江人開的湧金超市?她說對頭,就是那裡,老闆慈眉善目的,像個彌勒佛。她湊上來,兩手抱住我,沉甸甸的乳房頂住我後背。王勝紅其實挺耐看的,身材一級棒,和好吃懶做的城市女人最大的區别在于,習慣鄉間勞作的她沒一點贅肉,渾身緊繃繃的,捏上去如結實的小羊腿。當然啦,她那兩隻大手布滿繭子,有些蠢笨地撫摸我下面時總硌得我頭皮發麻。她問我今晚還出門嗨皮?——她已經很快學會了這個單詞。我說頂不住啦。她笑着說不去就不去嘛,隻要給她買點好吃的,巧克力、薯片、開心果之類,再給她找一部好看的古裝片就行。
龜縮不出的生活持續了三天。我記得一清二楚。再過兩天就是石胖子邀我見證奇迹的日子了。下午我們賴在沙發裡看了一部大片,她抱怨說看不太懂,強烈要求晚上出門嗨皮,我說我們做愛吧。她興奮得直叫喚,主動占據沙發顯要位置,用座頭鲸一般的身體将我征服。我累得像條死狗,順理成章表示晚上還是待家裡吧。她想了半天,說好吧,派你下樓買點好吃的。我說還有什麼好吃的你沒吃過?她說你看着辦。我穿好衣服下樓,直奔她即将投奔的湧金超市。
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為我結賬,找零。我問他老闆呢?他說,出去了,打麻将,找朋友喝酒,他玩場多呢。我問他,老闆是你爹?你們長得真像。他操着濃重的江浙普通話回答說是的,正是他老爸。我問他湧金超市是否有分店?他說當然有,多了去啦,但不再叫湧金超市而叫别的,什麼愛民、紅馬之類。我深感奇怪,問他都叫湧金不很好嗎?他神秘地笑笑,搖着腦袋不再吭聲。我拎着一袋子零食回來,門虛掩着,一推就開。電視正播放《甄嬛傳》。王勝紅不在。哪兒都不在。小小的出租屋巴掌大塊地盤,她還能藏哪兒?我走進卧室,她那個仿款阿迪達斯旅行包果然不見蹤影。茶幾上連張字條都沒有。她一定嫌麻煩,或者不會寫。我坐進沙發,看了一陣電視,待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之後,我撕開一袋她從沒吃過的又鹹又甜的小蝦米,一隻隻揪出來,塞進嘴裡細嚼慢咽。區區十天,我失去的實在不少。夜裡,我找出那把購于戶撒火紅山菜館的小刀——真是一把七彩刀,可它被視為當地最差勁的水貨,薛老八說任何一個刀匠都能打出它,隻需在某道工序上玩一點小小的把戲。可為什麼說它絕迹三百年?如果它身上的七彩光芒不是真的那什麼才算真的?這把刀究竟假在哪裡?我想不明白。大概永遠也想不明白了。
至于王勝紅,我隐約知道她跟誰走了。我無權責備一個突然出現的阿昌女人。再說,她是個好女人,能為自己的丈夫哭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