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黎明如約而至。
雞叫三遍的時候,張一筱已經在姜大明家院子裡的井邊用冷水洗了把臉。這個習慣是他在延安學習時養成的,不光早上用冷水洗臉,晚上還用冷水沖澡,一年四季不變。今天早上,他用冷水洗過臉後,又用冷水洗了頭。第七天是“洛陽大哥”交給他完成任務的最後期限,同樣也是向裴君明、洪士蔭交出洋顧問呂克特的最後期限,張一筱需要一個清醒的頭腦。
昨天夜裡,救出朱荻并把他安全轉交給焦仁卿後,張一筱躺在床上為賈老漢的事痛心疾首了很長時間,自己救出了一位同志,卻又搭進去了另一位同志,不管是什麼原因,他都不認為這次是個圓滿的行動。後半夜,張一筱努力從痛苦中掙脫出來,仔仔細細琢磨起即将面臨的更為艱巨、更為嚴峻的營救洋顧問呂克特的行動。他在心裡暗下決心,這次行動,不能再出一點點閃失,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組織。
張一筱靠着床幫,在戰友的鼾聲中閉上眼睛,腦海中掠過一個個救出呂克特的方案,然後不斷地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直到淩晨四點,才理清行動的頭緒,有了一個基本的行動框架。心裡一有底,困頓立馬襲來,張一筱倒頭便睡,片刻工夫,張一筱的呼噜聲與戰友們的呼噜聲混成一片。
六點不到,姜大明媳婦已經把早飯端上了桌,她自己拿了一個馍,到院門口放哨去了。
圍着飯桌而坐的,一共六個人,張一筱、韋豆子、姜大明,還有後半夜回來的三位遊擊隊員。
“同志們,第七天到了,關鍵的一天也是最後一天的期限到了,多吃點,今天要幹場重活!”張一筱說完,第一個從馍筐中拿了個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啃着馍,大口大口地喝着稀飯。姜大明媳婦想給大夥炒個就馍和稀飯的葷菜,被張一筱阻止了,“嫂子,把菜留下來,等俺們救回了那個洋顧問,恁再補上,到時候,還得請嫂子去買壇酒,讓俺們喝個痛快!”
“大家說說,為什麼日本人把藏匿呂克特的第二個地點選在石窟寺?”張一筱邊吃飯邊問大家。
三位遊擊隊員中的一位說話了。他說,石窟寺那個地方離城七八裡,偏僻安靜,沒有人會想到那裡,所以藏人安全。話音一落,另一位接着發表了不同意見。他說,石窟寺偏僻是偏僻,但不安靜,聽前面趕到的小五子說,前半夜隻有拉着洋顧問的馬車去了那裡,後半夜,有上千人都到那裡避難了。第三位隊員也補充了一句,這句無意間補充的話引起了張一筱的注意。
第三位隊員說:“昨晚上,俺們仨在東門外碰見小五子時,城門邊一個男人喊,走,快去石窟寺,那裡是佛教之地,日本人不會轟炸那裡!”
張一筱馬上打斷了這位遊擊隊員的話:“恁再想想,昨晚上那個男人怎麼喊的?”
“走,快去石窟寺,那裡是佛教之地,日本人不會轟炸那裡!”那位遊擊隊員重複了一遍。張一筱又請旁邊的另外兩人回憶确認,兩人都說是那樣喊的,喊了還不止一遍。
“這個人有問題!咱鞏縣人都喊‘老日’,不會喊日本人,另外也不會說‘佛教之地’,一般會說‘燒香的地方’。”張一筱話一出口,心裡有了基本的判斷:有人故意把大量逃難的群衆往石窟寺引,這個人不是日本人就是漢奸。
一個問題随即而來,既然朱福貴三人把呂克特藏在了石窟寺,應該人越少越好,為什麼還故意引那麼多逃難的人過去?人多眼雜,這樣對他們的行動沒有半點好處啊!三位遊擊隊員都這麼認為。
張一筱說:“這正是老日的狡猾和高明之處!”
姜大明、韋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張一筱。
“朱福貴三個人上半夜把洋顧問拉到石窟寺藏好後,後半夜同夥就在城門外吆喝鼓動逃難的群衆也去那裡,成百上千的群衆到達石窟寺,看似人多眼雜,對他們的秘密行動不利,其實他們早已藏好了人,是借亂哄哄的難民做掩護,讓前去搜查的部隊大海撈針,無從查起。”張一筱把自己的分析告訴大家。
韋豆子緊接着問:“隊長,有那麼多群衆在,日本人不好進進出出給呂克特送吃送喝呀,總不能活活餓死洋蠻子吧!”
“俺也考慮過這種情況,老日不笨,他們肯定也想到了這點。大家琢磨一下,這次老百姓逃的不是水災,而是老日的飛機轟炸。水災沒有十天八天是回不去的,而飛機轟炸有頭沒尾,三兩天後,老百姓的慌亂一過,肯定斷斷續續都要回家,因為寺裡冷得要命,又沒吃沒喝,不可能久留!”張一筱解釋了韋豆子的疑惑。
“那就是說,老日隻要派個人進去,帶上三四天的水和幹糧,就能度過這個階段,然後等老百姓走光了,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動。”姜大明順着張一筱的思路跟進分析。
“應該是這樣!否則老日絕對不會引那麼多人過去!”張一筱肯定了姜大明的分析。
“這麼說,石窟寺裡一定有老日的内應?”韋豆子懷疑。
“一定有!這麼大的行動,朱福貴三人不可能臨時決定去石窟寺。俺斷定,他們藏人的地點肯定做了長期精心的準備。”張一筱神色凝重。
接着,韋豆子又把大家的思路引到了另一個問題上。
“那麼三四天之後,老日怎麼辦?”
對這個問題,張一筱昨天半夜思考了很長時間,因為這涉及日本人用什麼手段最終處理綁架的人質,也涉及呂克特的命運。
“有三種可能的結果,而且都不是好結果。”張一筱準備把自己昨天夜裡的分析拿出來和大家一起琢磨琢磨。
屋子裡頓時寂靜下來。
“現在,呂克特已經被關押七夜六天,他不是間諜特工,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估計身心都已到了極限,時間不能再拖,再拖人就不行了。老日也明白這一點,一定做好了多種處置呂克特的方案。呂克特本人的命運不外乎有三種,一是洋顧問自己不行了;二是老日秘密轉移計劃成功,把人交給德方,德國人在活生生的證據面前,不得不撤走德國顧問團;三是老日因為搜查和阻截實在太嚴,無法将活人轉移,被迫殺人,殺人後一定會把痕迹清理得幹幹淨淨,不給中國和德國留下任何他們綁架呂克特的證據。”張一筱詳細說出了自己的分析。
所有的人愣在了座位上,個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該怎麼辦呢?”一位遊擊隊員感歎。
“必須盡快救出呂克特!”張一筱斬釘截鐵。
大家接下來的讨論焦點,放在了日本人把洋顧問藏在了石窟寺什麼地方。屋子裡的人都去過石窟寺,而且不止一次兩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推測。
鞏縣城東北約十裡的伊洛河北岸,邙嶺的大力山腳下,坐落着聞名中原的佛教聖地,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北魏石窟寺。石窟寺裡的石窟石雕的建造晚于山西大同雲岡石窟和洛陽龍門石窟,規模雖比不上二者氣勢磅礴,但正由于開鑿時間稍後,在雕造技術與藝術上更臻完善,把印度的佛教藝術完全融入中原藝術之中,創造出了中國化的佛教造像,是為數不多的具有中國藝術特色的佛教石窟。石窟寺内除設有大殿、東西禅堂、鐘鼓樓、山門等建築外,寺後臨大力山山崖開鑿五洞石窟、三尊摩崖大佛、一個千佛龛,還有自北魏以來的摩崖造像龛三百三十個,題記一百八十多篇,七千餘尊造像,五洞相連長約一百二十多米,形成了一個相對集中,令人歎為觀止的石窟群落。不過由于多年風化剝蝕,外加中原連年混戰,地方軍閥和農民起義軍的不時侵占,歐人及日本文物販子盜取,寺中的很多佛龛和造像損壞嚴重,景況已經大不如前。
張一筱是鞏縣人,打小至今,不知去過多少次石窟寺,對那裡的一山一木,一窟一像,自是熟記在心,不但如此,他還能一口氣背誦出多位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寫給石窟寺的贊美篇章。這會兒他在心中想起唐代詩人喻凫《宿石窟寺》的詩來。
一刹古崗南,孤鐘撼夕岚。
客閑明月閣,僧閉白雲庵。
野鶴立枯枿,天龍吟淨潭。
因知不生理,合自此中探。
為了“探”究石窟寺中的無限秘密,張一筱小時候跟随父母來過,上中學和上大學時他和同學來過,後來認識了紅櫻桃,他們倆也一起來過。在光線昏暗的第三個石窟裡,張一筱第一次勇敢地拉了紅櫻桃的手,對方羞怯地想縮回,但被他死死地拽在手心,等兩人一同走出石窟時,兩個年輕人的臉绯紅一片。那天,張一筱不但給紅櫻桃一字一句背誦過這首詩,還一字一句解釋過這首詩。解釋完,張一筱沒有盡興,還給不是鞏縣人的紅櫻桃講起了鞏縣的曆史,說“鞏縣為秦置,屬三川郡。商代謂阙鞏,周稱鞏伯國,西漢屬河南郡,東漢屬河南尹……”如墜雲山霧海的紅櫻桃聽完張一筱的介紹,低下頭扭捏着回了一句話:“恁鞏縣的曆史真複雜,比記戲詞都難!”張一筱不講鞏縣的曆史了,開始谝起鞏縣的名人,說“漢尹勳、晉嵇含、唐杜甫、宋蔡齊、元張恩、明王升、清李時升、牛鳳山還有王抟沙,到了民國啊,就更多了,任同堂、劉鎮華、張靜吾,外加恁的同行張妙玲(常香玉)……”張一筱朗朗上口的一串名字中,除了張妙玲,紅櫻桃一個都不知道,再次低頭輕聲細語:“人家張妙玲,今年年初連演了六部《西廂記》,前兩部演閨門旦應工的崔莺莺,後四部唱花旦應工的紅娘,唱得真是好,真是妙,比俺強呢!”張一筱趕忙回答:“都好,都好!”一句話把紅櫻桃說得心花怒放,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張一筱離開鞏縣幾年,這一次他又要到石窟寺做一番“此中探”了。這次來,陪自己的不是父母,不是同學,也不是心愛的紅櫻桃,而是窮兇極惡的日本人。“探”的對象也不是萬物之理,不是佛龛造像,不是詩詞絕句,而是來自天的另一邊的德國顧問呂克特。
“要俺說,老日一定會把洋蠻子藏在石窟寺後面的大力山上,山上樹木茂密,視野又好,可藏可跑!”一位遊擊隊員說。
“不會!裴君明和洪士蔭一定不會疏忽那裡。如果看到搜查的人馬來了就跑,怎麼跑,還擡個大塊頭怎麼跑得掉?!非把那一老一少累死不可!”另一位遊擊隊員不同意他的看法。
衆人大笑。
最後一位遊擊隊員說話了,他們會不會逼着洋蠻子剃掉頭發,穿上僧人服或者逃難的破爛衣服,混在人群中?
“頭發剃掉看不出來,眼睛和鼻子改變不了,裴君明和洪士蔭的部下不是喝稀飯的,怎麼會漏掉一個奇奇怪怪的大活人!”沒等張一筱說話,其他兩個遊擊隊員否定了這個假設。
見呂克特被剃掉頭發扮成僧人或者難民不可能,韋豆子又提出了一個新推測。信心十足的他娓娓道來:“大家夥都知道石窟寺有很多佛龛,應該每個佛龛裡都雕刻着東西,一小部分佛龛因損壞空着,大多數佛龛裡面雕刻的不是佛像,就是怪獸、閻王,還有吹排箫,彈箜篌,擊腰鼓,鳴法螺的伎樂人。這些石雕中的人像頭都不是光的,有的盤起發髻,有的戴着帽子。會不會狡猾的老日強逼那個洋蠻子戴上遮掩黃頭發的帽子,然後再把他的白皮膚染成灰色,放在空空的佛龛裡盤腿坐着,扮成石頭人躲過盤查呢?”
姜大明說:“不可能!估計這會兒顧問呂克特已經坐不起來了,就是能坐,他又不是常年念經的僧人,盤腿能堅持多久?”
聽罷姜大明的分析,大夥又笑了起來。但這次張一筱沒笑。他嚴肅地說,韋豆子說的這種情況他也考慮過,洋顧問呂克特坐不了多久,不代表日本人也坐不了多久,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不動聲色地坐上一天應該沒有問題。他提醒大家在後來的搜查中,對可疑點不光用眼看,還要用手摸。
說是早飯,其實是戰前分析會。
會議在繼續着。
這次輪到姜大明發表自己的意見了。他說:“剛才大夥都往石窟寺裡的後院想,忽略了前院。前院裡除了山門,還設有大殿、鐘鼓樓和東西禅堂,老日會不會把人藏在這三個地方?”姜大明提出問題後,還把這三個地方的内部情況說了一遍。
一陣你一言我一語的讨論後,張一筱還是否定了這三個地方。他的理由有三點。一是這三個地方僧人多,僧人不可能全是日本間諜,如果後面軍隊來搜查,他們肯定會将發現的可疑情況及時報告;二是這些地方必是軍隊排查的重點,任何一點可疑的地方都不會放過;三是這幾個地點全部是在室内,呂克特身上有狐臭,洪士蔭也一定知道這一點,聞味識藏人的幾率要比後院的地方大得多。
一切可能都被否定了,藏匿呂克特的地方還是個未知數。
大家都等着張一筱的推斷。
藏匿呂克特的地方自然是昨夜張一筱思考最多的問題。除了大夥剛才提到的石窟寺的前院和後院,他還想過石窟寺中部的唐塔、放生池、水井、兩側的藏經房、齋堂和僧人的住房,經過一一分析,他都先後排除了,因為這些地方不是處在顯眼之地,就是僧人來往頻繁之處,不被内部人發現,也一定會被洪士蔭搜查出來。
“藏人的唯一地點是後院,藏人的唯一地方是地下秘洞!”最後,張一筱說。
人藏在後院,大家都相信,因為前院、院中間和院後的大力山都被排除了,隻能是後院。但為什麼是秘洞,秘洞又藏在哪裡呢?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等待張一筱的解釋。
張一筱開口了:“俺說老日把人藏在秘洞,是綜合了大家的智慧和自己的思考得出的。大家想想,要想在石窟寺的後院裡藏匿大塊頭的呂克特,還得藏上一天兩天,什麼地方最安全?茂密的松柏樹上、地面上混雜的人群裡、五個石窟洞的中心支柱後面、高大石碑的頂端,或者模仿石像坐在空空蕩蕩的佛龛裡?這些都不是最佳的辦法,老日不是豬腦袋,他們蓄謀已久的計劃絕對不會這麼簡單。要想把呂克特藏得安安全全,毫無聲息,使得他無法自救,旁人也發現不了,隻能在地下,而不是地面!”張一筱的這段解釋,說明了第一個關鍵詞“地面之上”不可能。
下面,他要解釋第二個關鍵詞“地下之洞”。
“地面上藏不住,老日隻能把人藏在地下。所謂地下,就是在地洞裡。什麼樣的地洞呢?在石窟寺依勢而建的大力山崖壁上挖個洞?在五個石窟的地面上挖個洞?在石窟沒有佛龛的石壁上挖個洞?這三種都是最容易辦到的,但俺不相信老日會這樣做。因為寺裡的僧人對石窟寺太熟悉了,據俺所知,每個佛龛,每個舊洞他們都會登記入冊,突然出現個新洞,不要說是綁架呂克特之後新挖的,就是提前個三年四年挖掘的洞,也是隐瞞不過去的!”張一筱這次否定了在地下新開洞穴的可能性。
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聽得全神貫注,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出氣。
“俺想來思去,看來隻有兩種可能。”張一筱說。聽到隊長說出這句話,每個人都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來了,屋子裡的氣氛陡然緊張。
“一是老日偷偷掏空了一個大石像,從背後或者側面開了一個可裝可卸的門,把呂克特藏了進去;二是他們在五個石窟裡發現了一處其他僧人不知道的秘洞,這個秘洞暗藏機關,他們把人藏了進去!”張一筱說完了自己的推斷。
衆人皆驚。
“隊長,那這個秘洞到底在哪啊?”韋豆子從驚奇中回過神來。
“俺要是知道這個秘洞在哪,不就成老日啦,還會和恁們坐在一起分析來琢磨去,早掏槍把恁們幾個撂倒了!”張一筱的話音一落,屋子裡再次響起一陣笑聲。
待笑聲結束,張一筱立刻神色冷峻:“如果是第一種情況,俺倒不怕,大家在寺裡尋找時,偷偷用腳踢手打就可以,隻要發出空響,說明石像一定有問題。但如果是第二種情況,問題就大多了。俺聽說過很多寺廟裡都有秘洞,裡面深得很也大得很,藏的不是金銀财寶,而是極為珍貴的經卷經書,或者當時皇帝所賜的禦筆手迹。”
“那咱們怎樣才能發現這樣帶有機關的秘洞?”三個遊擊隊員中的一位問。
“說實話,俺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秘洞。但俺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鼠過留痕,雁過留聲,萬物皆有印迹,隻要咱們細心外加運氣,一定能找到秘洞的機關。”盡管張一筱自己心裡也沒底,但他還是說出了十分堅定的話,因為他知道,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士氣可鼓不可洩。
要找到秘洞,必須先找到它的機關。關于機關的樣式和形狀,熱烈的讨論開始了。有的說一定是個踏闆,隻有連跺兩下,才能打開;有的說一定是個楔子,一推一拉,就能出現裂痕;有的說一定是人像或者怪獸像的某根腳趾頭,拍打三下就自動移開了;有的說是動物或者飛禽的尾巴,連拉個三下四下它就閃到了一邊……
半個小時過去了,有關秘密機關的讨論才停止下來。張一筱說:“同志們,沒有時間再讨論了,咱們到實地後,除了注意剛才所說的可能性外,還要再動腦筋,細心細心再細心,沒有其他辦法!就是俺們找到了機關,打開了秘洞,問題才剛剛開了個頭。”
“找到了機關,打開了秘洞,咱們幾個掂着槍,一齊沖進去救人不就是啦?”韋豆子說。
“這一次,像咱們起先分析的那樣,洞裡一定有老日看押着呂克特,咱們這樣進去,俺敢保證,不但洋顧問活不了,大家也都活不成。既然秘洞已經被發現,說明老日的計劃徹底失敗,他們絕對會孤注一擲,不是用槍,而是用炸藥炸毀整個秘洞,讓人分不清炸成碎片的是德國人、日本人或者中國人。”張一筱的表情異常嚴肅。
“挑水往裡灌,老日不是王八,他們肯定帶着人爬上來!”一個遊擊隊員說。
另一位遊擊隊員接了話茬:“從寺裡齋堂抱來一捆麥稭,點燃後扔進去!”
兩個人的話打開了姜大明的思路,不等第二個人說完,他就說出了自己的點子:“恁倆的動作太大,不中,不中!俺食堂有變松花蛋的石灰,咱們去時帶上半布袋,到時候一把一把地往裡撒,把裡面的人熏出來!聽說有人用這個法子逮過野兔子。”
張一筱說話了:“這些法子好是好,但忽略了一個細節,難道老日全都藏在洞裡?絕對不會,到時候咱們的行動被外邊的老日一發覺,非發生火拼不可。外邊一響槍,洞内的人肯定聽得見,最後肯定還是魚死網破的結果!”
大家聽完張一筱的話,剛才激動的表情頓時收斂起來。但這時張一筱自己倒微微笑了起來。他說:“大家的點子雖然不能用,但還是啟發了俺,俺有法子啦!”
“什麼法子?”大家幾乎異口同聲。
“俺自己準備就是了!”張一筱平靜地說。
按照紀律,大家也都不好繼續追問了。
這時的屋子内,氣氛變得輕松了許多。飯吃完了,大家一個個放下了碗筷,等待隊長張一筱做最後行動的分工。
“同志們,這次行動事關重大,光咱們幾個人不行,一定得在合适時機通知裴君明和洪士蔭的人,請他們幫助。前期的偵察咱們來幹,因為偵察是秘密行動,不需要很多人手,人手多了反而容易暴露。但最後救人和押走人,必須由裴君明和洪士蔭的人來做,現在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不能讓人家說咱們遊擊隊的閑話。”張一筱再次開口說話。
所有的人都不同意,說快要到嘴的果子,何必拱手讓給别人,屋子裡的人手不夠,可以通知鞏縣地下黨參與,二十來個帶家夥的人足夠了。
“同志們,不要争了,這也是‘洛陽大哥’和延安的意思,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剛剛建立,咱們不能把所有功勞攫為己有,傷了來之不易的和氣,況且,鞏縣地下黨成員缺乏戰鬥經驗,而裴君明和洪士蔭則兵強馬壯。”
一聽是“洛陽大哥”和延安的意思,盡管大家有意見,也都不再吭聲了。
“同志們,現在布置任務!”張一筱站了起來。
屋子裡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韋豆子帶領三位隊員化裝成難民,馬上去石窟寺,與小五子會合後混入難民中,分散在石窟寺後院五個洞窟内秘密排查,俺半晌午也趕過去!”張一筱說。
韋豆子和三位隊員進裡屋化裝去了。
“隊長,俺呢?”站在一旁的姜大明問。
“老姜,在石窟寺的行動恁就不參加了。”張一筱說得十分幹脆。
“不中,不中!俺得參加,恁不能關鍵時候把俺抛下,俺雖然沒有他們幾個年輕,但還沒老!”姜大明異常激動。
“老姜,多一個人多一把力,俺何嘗不想讓恁參加?!但這不是俺的決定,也是‘洛陽大哥’和延安的意思,他們在給俺的回電中明确說明了這一點,隻不過當時怕影響恁的情緒,沒敢告訴恁。”張一筱細心解釋。
“不中,不中!俺一定要參加,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在乎這最後一步!”姜大明十分固執。
“俺的話不聽,難道恁還不聽‘洛陽大哥’和延安的話?!”張一筱使出了殺手锏。
姜大明一屁股坐在了闆凳上,嘴裡發出一聲長歎。
“老姜,俺理解恁的心情,但俺想,‘洛陽大哥’和延安自有他們的想法,咱們都是普通的黨員,不聽組織的還能聽誰的!”張一筱動了感情。
姜大明默默無語。
“不參加石窟寺的行動,不等于恁在廠裡閑着!”張一筱忽然話鋒一轉。
姜大明頓時眼睛一亮,擡起頭來看着張一筱。
“老姜,恁馬上回廠,一定想方設法給俺弄一罐氯氣來。”張一筱說。
“那是毒氣啊,恁要那東西幹啥?”姜大明大吃一驚。
“不問啦,半晌午俺在廠門外西側燒餅店裡等恁!”張一筱吩咐道。
姜大明點了點頭,随即離去。
約莫二十分鐘後,從姜大明家裡屋走出了一位年約六十來歲的駝背老人,下巴上長着長短不齊,半黑半白的淩亂胡須,皮膚是風吹日曬的黃黑之色,頭裹黑色毛巾,上身穿着好幾處挂花的破棉襖,下身穿着髒兮兮的破棉褲,雙腳上的棉鞋前部各有一個破洞,從洞口可以看出沒有穿襪子的腳丫子大拇指。老人一隻手拄拐棍,另外一隻胳膊上挎着一隻破舊的竹籃子,竹籃子裡好像塞滿了東西,上面搭着一塊灰色的棉布巾。
“恁是誰?”正在門口觀望的姜大明媳婦看見了老人,一陣驚慌。
“恁再看看!”老人說。
姜大明媳婦又看了一陣,還是沒有看出來。
“嫂子,是俺呀!”老人又說。
聽到熟悉的聲音,驚慌之中的姜大明媳婦笑了起來。
“像,真像!俺看不出來!”姜大明媳婦認出了張一筱。
在張一筱蹒跚地即将邁出大門時,姜大明媳婦輕輕說了一句話:
“大兄弟,晚上辦完事早點回來,俺還欠恁一碗葷菜和一壇酒呢!”
張一筱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大門外,他要去春風戲院,偵察戲院楊老闆的動靜。從隐藏的深度和幾年來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迹的舉止上分析,張一筱認為這個人肯定是條大魚。這麼大的行動,他估計這條大魚絕對不會暗藏水底,肯定會有所動作。
逮大魚必須有好漁夫出手。
大魚就是大魚。今天早上,楊老闆一如往常,沒有因為飛機的轟炸而驚慌失措,而是帶領戲班子的所有成員,在戲院内排練着新戲《精忠報國》。半個鞏縣城的人幾天前都聽到了消息,按照縣長李為山的吩咐,楊老闆要用新戲慰問駐紮在鞏縣城的國民黨官兵和兵工廠人員,激勵他們像嶽飛一樣,精忠報國,同仇敵忾,抗擊日寇。
三天後,第一場新戲将在春風戲院隆重獻演,裴君明部隊連長以上軍官和兵工廠骨幹手裡都已經拿到了戲票。
手拄拐棍的張一筱進了戲院。從前兩天聽到的消息講,楊老闆在排練期間打開戲院大門,請買不起戲票的鞏縣老百姓觀看彩排。今天戲院裡的觀衆稀稀拉拉,不是前幾天的人山人海,因為大人帶着孩子們都逃到城外避難去了,座位上坐着的大都是歪歪扭扭,能聽一場戲就多聽一場的老年人。
戲台上,正在排練着大戲的第一場“草堂刺字”,嶽母手持金簪為跪在地上的青年嶽飛在背上刺字,邊刺邊含淚泣唱。扮演嶽母的不是别人,正是紅櫻桃。
鵬舉兒站草堂聽娘言講,
好男兒理應當天下名揚。
想為娘二十載教兒成長,
惟望恁懷大志扶保家邦。
怕的是俺的兒難堅志向,
因此上刻字銘記在心房。
叫媳婦拿筆硯寬衣跪在堂上,
提羊毫撫兒背仔細端詳。
厲節操秉精忠做人榜樣,
勤王命誓報國方為棟梁。
俺這裡把四字書寫停當,
持金簪不由俺手顫心慌。
血肉軀原本是娘生娘養,
為娘的哪能夠将兒的膚發傷。
無奈何咬牙關把字刺上,
含悲忍淚狠心腸。
一筆一畫刺背上,
刺在兒背娘心傷。
俺的兒忍痛無話講,
點點血墨染衣裳。
刺罷了四字俺心神恍,
“精忠報國”語重心長……
看着紅櫻桃動情的表演,聽着老邁嶽母感人肺腑的唱詞,台下的每位老人無不老淚橫流。張一筱更是淚如雨下,仿佛嶽母不是給兒子嶽飛唱的,是給自己唱的。如今大敵當前,豺狼使奸,自己即将奔赴吉兇未蔔的戰場,聽到這段唱腔,怎不使他熱血沸騰,激情滿懷?
紅櫻桃動人的唱腔仍在繼續,張一筱捂住臉抽泣不止。一向沉穩堅定的張一筱不僅為嶽母的話所感動,他還看到了“嶽母”手腕上的一隻手镯。那隻手镯是乳白色羊脂玉的手環,是張一筱與家庭斷絕關系的那一天,母親含淚偷偷塞給他的:“筱兒,等恁将來娶了媳婦,就将這雙祖傳的手镯送給她吧,恁娘俺反正也見不到她啦!”張一筱後來送給紅櫻桃一隻,另一隻用手絹包好随時帶在身上。等後來紅櫻桃決心與張一筱斷絕關系,想退回這隻羊脂玉手镯時,他已經離開鞏縣,走在去延安的路上了。今天,張一筱看到紅櫻桃手腕上戴着自己所送的手镯,知道她仍然深深惦念着自己,記戀着自己,禁不住淚如雨下。這時的張一筱多想從口袋裡掏出另外一隻手環,輕輕戴上,然後高高舉起手腕,讓台上的紅櫻桃看見啊,但他不能。
大戲繼續排練。
戲台上,軍旗揮舞,鑼鼓激昂,嶽家軍浩浩蕩蕩,士氣高昂,正在排兵布陣,準備迎擊來犯金軍的進攻。
戲台下,楊老闆身穿長衫,揮舞雙手,一會兒微笑一會兒闆臉,對着台上指指點點,拿捏着各色演員的站位、刀槍劍戟的分布和唱腔節奏的高低長短……
張一筱一方面驚歎楊老闆的膽識,另一方面也徹底明白了他的狡猾。外面軍車一輛接一輛呼嘯着,持槍搜查的士兵一隊接一隊奔跑着,鞏縣縣城鬧翻了天,他竟然若無其事地在戲院内指揮排戲,絕非一般素質間諜所能企及。“平靜蘊含着最大的風暴”,張一筱相信一位德國詩人這句詩句,他從座位上拄着拐棍站了起來。
幾天前聽到消息,說楊老闆要排新戲《精忠報國》慰問抗日的鞏縣軍民,張一筱從心底嘀咕了好半天,嘀咕的結果是佩服戲院楊老闆這個人的愛國熱情。但自從昨天晚上知曉楊老闆的身份後,張一筱又聯想起三天後的第一場大戲是專場演給裴君明手下的,不禁大吃一驚,裡面肯定有詐,還不是小詐,而是天大的陰謀。張一筱于是決定,今天早上他要親自來探個虛實。
張一筱進到戲院時,沒有找個位子直接坐下,而是繞戲院一圈才落座的。在一搖三晃走這一圈時,他發現戲院四個角站着四個維護秩序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不同尋常,眼珠忽左忽右轉個不停。張一筱從座位上站起後,慢慢騰騰走到座位的盡頭,然後貼着戲院右邊的牆根往後走,邊走邊低下頭往地面看。戲院地面是磚鋪地,他沒有看出什麼異樣,但當他細看牆角處時,一個疑問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每隔十米八米,緊貼牆根的五六塊地磚要稍稍高出周圍的地磚。沿着戲院右邊幾十米的牆根,張一筱一連看到了三處。
“幹啥哩?”當張一筱走到戲院右邊拐角處時,一個年輕人攔住了他。他觀察張一筱的神色不對。
“俺找茅房,屙泡屎!”張一筱一手捂着肚子答。年輕人沒有辦法,隻得讓張一筱進了後院的茅房。
假裝解完手的張一筱從茅廁出來後,并沒有沿右側原道返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繞到戲院的左側低頭偵察。令他吃驚萬分的是,戲院左側也有三處同樣的情況。這六處緊貼牆根的磚頭被人動過。為什麼幾十米長的兩邊通道僅僅有六處地方動過地磚?張一筱邊走邊想,當他即将走出戲院大門時,幡然大悟,有人在這六處地磚下埋了東西!什麼東西?不是别的,一定是炸藥!三天後,當德國顧問從石窟寺被轉移或者轉移不成被殺害後,鞏縣城裡的春風戲院同樣也有一場天大的行動,炸死坐滿整整一個戲院的部隊軍官和兵工廠骨幹!
最後看了一眼戲台上的紅櫻桃,張一筱走出了春風戲院。
手挎竹籃的張一筱來到了兵工廠門外西側的燒餅店裡,買了十來個紅薯面燒餅放在籃子裡,這是自己和夥伴們中午和晚上的夥食,又要了一碗稀飯,一口一口地喝了起來。快喝到一半的時候,姜大明來了。
“大侄子,恁也來吃燒餅?”張一筱沖着來人喊。
從聲音和外形上,姜大明知道是化裝後的張一筱。先沖着門外爐子旁的老人喊了一句:“來個好面燒餅!”急忙坐在了張一筱身旁。
姜大明把一罐氯氣在桌子底下偷偷塞給了張一筱。張一筱迅速把報紙包着的氯氣罐壓在了籃子裡的燒餅底下。
張一筱說完戲院裡的情況,姜大明說,裴君明的部隊準備十二點重新封閉城門,過往人員都得一個一個盤查,請張一筱趕快離城。
張一筱離開燒餅店時,告訴姜大明,從下午四點開始,請姜大明選一個機靈的地下黨員守候在縣城郵局門口右側二十米處,到時候他會派小五子來接頭。接完頭後,請那位地下黨員在郵局按小五子所說的時間,給裴君明和洪士蔭各打一個電話。
“老姜,俺走了,恁多保重,後會有期!”張一筱說。
“後會有期!”姜大明看着張一筱,回了一句。
兩個人誰都沒有想到,這竟是親密戰友的最後一次見面。
張一筱半晌午趕到石窟寺時,平常寂靜的寺院内仿佛在唱大戲,喧嚣沸騰,人滿為患。不光如此,仍然有拖家帶口,成群結隊的難民往寺内擁擠。進入大門的張一筱看到,前院裡的大殿、鐘鼓樓和東西禅堂内坐着、站着全是人,兩側的藏經房、齋堂和僧人的住房中也都亂哄哄擠滿了大人小孩,就連唐塔、放生池、水井邊也鋪天蓋地圍滿了群衆。張一筱擠了很長時間,才來到後院。後院的景象更使他吃驚萬分,成百上千的難民窩在五個洞窟内,躺着、站着、蹲着、坐着,黑壓壓一片,不少年輕的漢子甚至爬到了佛像被盜走後留下的空洞内,耷拉着雙腿坐在裡面。
在第一和第二個洞窟内,張一筱見到了小五子和韋豆子,兩個人悄悄告訴他,他們五個人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在五個石窟門外連接處的石壁上查找,一點線索都沒發現。小五子還說,裴君明的部隊昨天後半夜和今天早上嘩啦啦來了一兩百人,人人端着槍,不但把所有僧人挨個詢問,還把石窟寺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半點可疑的線索都沒有翻到。張一筱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但他沒有表現出來,讓小五子把自己帶來的燒餅分發給大家,說現在進入五個窟内尋找,不要放過洞裡的任何一個蹊跷的地方,遊擊隊已經沒有退路了。
張一筱和韋豆子去了第一個洞窟,因為五個石窟中它是最大最高的。
艱難的尋查開始了。
張一筱和韋豆子所查的第一窟,是個寬高均超過六米的正方形洞窟。洞窟中央是座起支撐作用的中心方柱,四面鑿有佛龛,基座四周雕有大大小小、千奇百怪、面孔猙獰的力士和神王,讓人看後頓時産生陰森恐怖的感覺。石窟四壁分三層,上層雕鑿着千佛龛,東、西、北三面的千佛龛下開鑿了四個大佛龛,内有飛天、蓮花、忍冬和火焰等花紋圖案。洞門内壁即南壁兩側,千佛龛下即為保存完好的著名浮雕“帝後禮佛圖”。四壁最下層盡是浮雕,畫面是形色各異的伎樂人和怪獸。
圍着中心方柱,張一筱開始在第一個石窟内的人群中慢慢挪動,表面上是在尋找一個立足之地,實際上他在用心偵察。挪動的時候,他擡頭細看方柱上的每個佛龛,低頭審視地面上的每一塊石闆。佛龛中每個石雕他先看頭,接着看身體,最後看腳面四周,看完這些,他還悄悄擠到每個佛龛跟前,假裝靠在方柱上喘口氣休息,實際上從側面偷偷觀察石雕後面的情況;對地面的石闆,他先察看大小是否與周圍不一樣,接着查看是否平整,最後查看顔色,所有這些查完,他還要用腳暗暗踹上兩下個别奇怪的石闆,看看是否發出沉悶的甕響。用腳踹地時要發出聲音,有聲響就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張一筱早做了精心安排。他在走進石窟寺之前,跳進路邊的一個泥坑内,讓鞋幫和鞋底上沾滿了稀泥,現在稀泥變成了半幹,他踹腳是想頓掉上面的泥巴。就這樣查完中心方柱,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韋豆子、小五子和其他三名遊擊隊員也都在同樣細心地檢查着。雖然已經是午飯時候,五個洞窟裡的逃難的人們都在抱着窩窩頭或者苞谷面餅啃,但韋豆子他們顧不上吃張一筱帶來的紅薯面燒餅。
張一筱繼續自己的尋找。查完東側,已經是下午一點半,毫無所獲。這時,他擡頭看了一眼正在檢查西側的韋豆子,韋豆子朝他使了個眼色,也是毫無發現。張一筱擠出人群,去了茅房,當他走到剩下的四個洞窟門口時,都會咳上兩嗓,小五子和其他三個遊擊隊員聽見咳聲,一個接一個給隊長使了眼色,表示沒有找到要找的機關暗道。
去過茅房,張一筱開始檢查第五窟的北側,韋豆子則開始了南側的搜索。
又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人毫無進展。
這時的張一筱口幹舌燥,饑腸辘辘,時間已經接近三點,想到自己和四個戰友還是一無所得,心裡開始發慌,強壓着心慌,他慢慢移到西側,開始了下一波的偵察。韋豆子也偷偷來到了隊長剛剛察看過的東側,上下左右觀察,絲毫不敢懈怠。
時間過了四點,張一筱和韋豆子再一次雙目對視,眼神告訴對方:還是沒有新的發現。這次輪到韋豆子去茅房,十幾分鐘後,韋豆子回來了,其他四人查看的結果同樣讓人失望。
剩下最後一面,也就是南側的洞門内壁了,張一筱實在堅持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從竹籃裡拿出一個黑黑的紅薯面燒餅,低頭啃了起來。吃餅的時候,張一筱内心如針刺般難受,他在心裡默默地祈求洞内的神佛發發慈悲,幫自己和戰友一把,讓他們找到那個神秘的地方!
時間已經過了四點半,守候在鞏縣郵局門口的那位遊擊隊員心急如焚,身邊走過了幾十個人,沒有一個停下腳步,說出姜大明告知他的那句暗語,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
張一筱和韋豆子開始檢查各自最後一面洞壁。
南側的洞門内壁和其他三面相比有些窄,不到五點的時候,張一筱已經認認真真,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摸了一遍,也暗暗在地上踹了一遍,仍然是一無所獲。當他無奈地看了一眼韋豆子時,對方露出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個眼神。
還是一無所獲。
張一筱蹲在洞門口,盡管天寒地凍,但他額頭上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棉襖裡的脊背上卻是大汗淋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再有半個小時,就會全部變黑,到那個時候,什麼都看不見了,怎麼辦啊?他真想大喊一嗓,但他不能。
焦慮萬分的張一筱抱着頭,嘴裡像其他的逃難者一樣哀歎連連,心裡卻在快速思量着對策,留給他和戰友們的時間隻有半個鐘頭了。
五六分鐘後,張一筱猛然擡起了頭,這時的他想到,第一個石窟内的中心方柱檢查了,窟内的四壁也摸排了,但自己進來時,看到石窟門外兩側石壁也有石雕,自己卻忘了摸排了。
張一筱抖擻精神,朝石窟門外的石雕走去。
第一個石窟門外兩側的石壁上雕鑿着兩個威武的力士像,身高三米有餘,張牙舞爪,挺胸鼓目,外形陰森可怕。張一筱來到左側的力士跟前,用了十來分鐘的時間,從上到下先是看了一遍,然後又用手指敲了一遍,沒有可疑的外觀,也沒有可疑的響聲。
趁着昏暗的暮色,張一筱走到了右側力士前面。這是他要檢查的最後一件石雕了,再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就意味着這次行動的徹底失敗。因為就在幾分鐘前,韋豆子又去了一趟茅廁,其他四名遊擊隊員給他傳遞的眼色一如從前。
時間在慢慢地耗着,心在一點點拎起。
這一次,張一筱的視線從下往上移,因為下部的光亮消失得快,上部的光亮消失得慢,他必須趕在亮光完全消失前檢查完力士的下半身。腳沒有問題,腿沒有問題,肚子沒有問題,張一筱的心髒從來沒有像這次跳動得如此之快,檢查完力士的下半身,他失望了。
光線越發暗淡下來。
張一筱不敢絲毫遲疑,擡起頭來向上看。
胸口沒有問題,脖子沒有問題,下巴沒有問題,張一筱的心仿佛被繩子拴住吊起,滴血不止,力士的上半身隻剩下嘴、鼻子、眼睛和額頭四個部分了,再沒有新發現,他不知道如何收場。
嘴巴沒有問題,鼻子沒有問題,張一筱的心在滴血!
隻剩下了眼睛和額頭!痛苦萬分的張一筱繼續舉目向上看去。當他看到力士眼睛的時候,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力士眼窩裡沒有眼珠,竟是空的!他扭頭往左側同樣大小的力士看去,兩個銅鈴般大小的眼珠鑲嵌在裡面!
右側的力士像有問題!
還有其他不一樣的地方嗎?必須迅速對比一左一右兩個力士像了,張一筱站在兩像中間,一眼盯着一個,從上到下慢慢掃了一遍,再沒有絲毫發現。正面沒有,側面呢?張一筱走到左側像的邊上,還是一眼盯着一個,從上往下慢慢地掃着,當雙眼同時掃到兩石像左耳時,張一筱渾身打了個寒顫,左側石像的左耳孔裡沒有任何東西,而右側石像的左耳孔裡竟凸出着一個圓圓的東西,是個大拇指粗細的石柱頭。
張一筱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走到了右側石像的邊上,發現了同樣的疑點。張一筱沒有停止自己的對比,而是繼續從耳孔一直比較到腳底,兩個力士像再無半點差别。
天黑了下來。
發現了三處疑點的張一筱慢慢坐在了右側力士的腳面上,他激動萬分,但這時的他還是強裝無奈,愁容滿面。一臉愁苦的張一筱實際上在思考為什麼右邊力士像的眼窩是空的,雙耳孔裡凸出着兩根短短的石柱頭。一刻鐘之後,他得出了答案。兩個眼珠一定是被人挖去了,留下的兩個洞沒有别的用處,隻能是兩個透氣孔!力士像兩個耳孔裡露出的石柱頭,也是人為塞進去的,是兩個插銷,如果同時取出,一定可以卸下力士磨盤大的前半邊臉,而這半邊臉後也一定是個秘洞。
張一筱如釋重負。
想明白力士身上的奧妙之後,他先連咳兩聲,接着慢咳了三聲。
隊長的這五聲咳,猶如五聲炸雷,韋豆子聽見了,他和張一筱一樣興奮不已,激動萬分,因為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暗号,秘洞找到了。
韋豆子再次去了茅廁,每到一個洞口,他都輕輕咳了五下。這五聲咳,還有另外一種含義,咳幾聲就乘上二,夜裡十點行動。第二個石窟裡的小五子聽到韋豆子傳來的五聲咳之後,悄悄離開了石窟寺,去了城裡的郵局。
九點鐘之前,其他石窟内的三名遊擊隊員悄悄來到了第一個石窟。在戰前分析會上,張一筱做過布置,哪個石窟發現秘洞,就到哪裡集中,以防日本人混藏在洞内人群中。
夜裡九點半的時候,裴君明和洪士蔭先後接到了郵局打來的電話,一個自稱張一筱的人報告了兩條消息,一條是石窟寺後院第一個洞窟藏着德國顧問呂克特,另一條是春風戲院楊老闆是日本間諜,戲院内部緊貼牆根的地下已埋好炸藥。
洪士蔭半信半疑,說不要上共産黨的當,延誤搜救德國顧問的時間,但裴君明說死馬當活馬醫,加強戒備和防範就沒有壞處。洪士蔭拗不過裴君明,隻有服從。兩路人馬集合完畢後,即刻出發,因德國顧問呂克特事情甚為重大,洪士蔭随裴君明去了石窟寺。
九點三刻的時候,張一筱從籃子裡掏出最後一個紅薯面燒餅,慢慢地一口一口吃了起來。十幾分鐘後,待裴君明的大隊人馬來到石窟寺門前,他将獨自進入秘洞内,按他的推測,洞内除了呂克特之外,一定還有看護之人,與看護之人搏鬥,一定需要力氣,他必須吃下這個紅薯面燒餅。張一筱吃得很慢,越嚼越感覺到滿口的香味,香得和小時候自己家裡的白面馍一樣,和延安的小米粥一樣,和四叔親手蒸的花卷一樣,和吳政委炖的野豬肉一樣,和紅櫻桃舞台上的笑靥一樣……
槍響了!按照行動方案,從郵局快速趕回的小五子在裴君明的大隊人馬來到石窟寺門口時,打響了第一槍。這一槍,不是朝裴君明的人馬開的,是朝天鳴放的!這一槍,是打給張一筱的,說明大隊人馬趕到,行動開始!這一槍,是打給石窟寺避難群衆的,目的是讓他們驚慌失措,制造緊張局面,擾亂寺内日本人的行動。
聽到槍聲,張一筱閃電般站了起來,接着雙腳踩到一位遊擊隊員肩上,遊擊隊員迅速站起後,他用雙手一陣搖晃之後拔去力士左右耳孔裡的兩根半尺長的石柱頭。張一筱扔掉石柱,雙手伸進力士的兩個空眼窩裡,力士的大半個面孔被扯了下來,露出一個巨大的暗洞。正當張一筱躍身往裡爬時,石窟内忽然響了一槍。
這一槍是日本人打的!日本人的一槍打在了張一筱的後背上。韋豆子發現了石窟内的日本人,正當他舉手開第二槍時,韋豆子的槍先響了,日本人應聲倒地。中槍的張一筱一陣左右晃蕩之後,還是鑽進了秘洞裡。
“だれ(誰)?”一句日語從秘洞底傳來。
“わたし(我)!”張一筱應聲答道。張一筱在開封上大學時,跟着那位留學京都的老師學過幾句日語。
秘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盡管張一筱腰裡帶着手槍,但他不能用,怕誤傷德國顧問呂克特,隻能拔出匕首,握在手裡。他忍着劇痛,落地站穩。“だれ(誰)?”一句日語再次從半米外站立之人嘴中傳來,張一筱确定對方是日本人,便握緊手中的匕首,使出渾身的力氣捅了過去,隻聽咣當一聲巨響,那個人摔倒在地,嗷嗷喊叫起來。被張一筱一刀刺中胸口的這個人就是糊塗茶店小夥計喜旺。
張一筱這時急忙呼喊:“呂克特,呂克特!”
沒有人回應,但張一筱聽見了一米開外的地面上有人撞擊牆壁的聲音。張一筱急忙撲了上去,雙手一摸,地上躺着一個渾身被綁的人,張一筱明白,這個人就是自己尋找的呂克特。他先是一把扯下被綁之人口中的棉團,然後用匕首割起捆綁呂克特手臂的麻繩來。割斷呂克特上身的麻繩,正當他割下身的麻繩時,意外發生了。
張一筱後背被人重重地刺進了一刀。
原來,張一筱進洞時一刀捅倒的是糊塗茶店裡那個年輕的小夥計。令張一筱沒有料到的是,洞裡還隐藏着另一個人——老崔。老崔悄悄撲了上來,也不敢用槍,怕子彈射偏了打中呂克特,重重的一刀刺進了張一筱的後背。
秘洞之外,按照張一筱事先的交代,他進去五分鐘後,韋豆子進去。當韋豆子踩在夥伴肩上,兩人準備一起站起時,隐藏在石窟内的另一個日本人開了槍,子彈擊中了韋豆子的大腿,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窟内一陣槍戰,日本人斃命。
洞内的張一筱隻能孤身作戰。
背部被刺後,張一筱方知洞内還有另外一個人。于是忍着劇疼爬了起來,飛起一腳,踢倒了老崔,老崔摔出兩尺之外。
張一筱沒有追趕扭打,他知道自己的傷勢,已經沒有力氣扭打了,況且地洞内有兩個日本人。想到這裡,他毫不猶豫地拉開了腰裡的氯氣罐,又急忙從懷裡取出防毒面罩,套在了呂克特頭上。這時的呂克特奄奄一息,盡管心裡明白有人救他,但嘴裡已吐不出一個字了。
氯氣罐嗤嗤地冒着煙,在地洞裡迅速彌漫。
張一筱沒有走遠,而是扭過身站在呂克特前面,他用自己的身體護衛着呂克特。
老崔再次撲了過來,一刀捅進了張一筱的胸口。張一筱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但他趁勢抱住了老崔的大腿,猛地一拽,把老崔摔倒在地。張一筱撲了上去,兩隻胳膊死死勒住了老崔的脖子。
毒氯氣罐嗤嗤地響着。
洞裡的人除了呂克特,都劇烈地咳了起來。
老崔明白來人釋放了毒氣,便拼命用匕首朝張一筱的胸口捅,他想讓對方松手,引爆呂克特身邊的炸藥,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他是跑不掉了,自己跑不掉,按照楊老闆的命令,必須引爆炸藥。
一刀,兩刀,三刀。對方沒有松手!
四刀,五刀,六刀。對方還是沒有松手!
捅第七刀時,老崔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毒氣起了作用。他拼命咳,但死死抱住自己的對方卻沒有絲毫聲響,對方已經昏迷了。
老崔使出渾身的力氣,又捅了第八刀和第九刀,對方依然沒有放開。
第十刀舉到一半的時候,老崔的手軟了下來,他徹底不行了。
張一筱的雙臂仍然死死抱着昏迷的老崔。
十幾分鐘後,小五子和裴君明的一個士兵爬進了黑暗的地洞内。再後來,從洞内擡出了三具屍體和戴着防毒面具的呂克特。
滿身都是刀窟窿的那具屍體是張一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