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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魚計劃 第10章

時間:2024-11-07 11:16:36

呂克特失蹤第六天的半晌午,姜大明和賈老漢各自分頭打探的同時,張一筱帶着韋豆子來到了詩聖街,他們要摸排誰開了第一槍。

根據昨天晚上茶水鋪燒爐子那位大爺的描述,第一槍是在離瑞祥鐘表眼鏡店五十來米處的大街上響起的,他們就決定把摸排的重點放在槍響處附近幾家店鋪。之所以把重點放在這一段,是張一筱昨天後半夜思量再三決定的。

張一筱一夜未睡,最終得出三個結論:一是開這一槍地方選得精妙,離瑞祥鐘表眼鏡店不是一百米,也不是一二十米,而是五十來米處。對前去偷襲的一方來說,自然會想到是被搜捕者的同夥或者線人所開,這一槍,既是報信,也是狙擊,意在延緩偷襲速度,打亂搜捕計劃;況且偷襲者還沒有到達目的地,一人已經中槍斃命,肯定胸中怒火中燒,使偷襲不得不變成強攻;對被搜捕者來說,這一槍看似暗地裡幫了忙,其實不然,因為路程實在太近,即使聽到槍聲,也已沒有過多時間準備,更不可能從容判斷襲擊者是哪路神仙,隻能倉促應戰,持械做拼死抵抗,最終造成了雙方火拼的後果。通過這麼一分析,張一筱更加堅定昨天的判斷,這一槍是挑撥離間的一槍,是引發雙方生死沖突的一槍。張一筱的第二個結論是,開這一槍的人肯定躲離在槍響之地附近不遠的地方。洛陽發來的電報中已經說明,洪士蔭帶人去搜查,是臨時決定的,沒有走漏一點風聲,告知手下十來個人後,就立刻乘車到達詩聖街口,因怕汽車和摩托聲音太大驚動對方,便徒步前行,在離鐘表眼鏡店五十來米的地方就挨了冷槍,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在響槍的地方設有一個秘密觀察哨,并且觀察哨裡的人對洪士蔭及其手下的人特别熟悉,他們一看到洪士蔭帶領一隊人馬急匆匆來到,就馬上認出了他們,而且及時采取了行動。第三點結論是,開槍之人或者同夥不但對洪士蔭的人很熟悉,同樣對瑞祥鐘表眼鏡店也很熟悉,洪士蔭帶人在詩聖街一露面,他們立刻明白了是去瑞祥鐘表眼鏡店,便毫不猶豫地執行了早已準備好的方案,在恰當地點開槍,使得雙方相互懷疑,相互殘殺,自己這一方則坐收漁翁之利。

基于以上推理,張一筱這回百分之百地認為,能有如此缜密部署的第三方隻剩下一種可能!共産黨沒有做,國民黨不會做,土匪孫世貴已經被排除,鞏縣城裡的三幫地痞也已經排除,再沒有其他可能性。之所以說沒有其他可能性,張一筱的根據是,在這種時候,鞏縣城裡的任何一個幫派或個人沒有能力和膽量在戒備森嚴的街道開槍滋事,更沒有能力和膽量挑起國民黨和共産黨兩派之間的血拼。

必是日本人所為!

确定是日本人所為之後,張一筱心裡一陣莫名的酸楚。

作為一個洛陽人,張一筱在開封上大學時,不但讀過很多日本詩人的詩,也知道洛陽和日本文化的淵源。

張一筱對日本的了解來源于大學裡一位姓顧的教授。顧教授是洛陽城人,早年在日本學習日本詩詞,留學的城市是京都。在課堂上,一身西裝的顧教授告訴剛剛入學的張一筱和同學們,京都太像洛陽了,簡直就是日本的中國洛陽,他自己在那裡學習的時候,有時竟分不清到底身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從顧教授嘴裡,張一筱才算徹徹底底理解了什麼叫“一衣帶水”。顧教授說,日本過去的首都不是現在的東京,而是京都,京都的曆史要追溯到平安時代,那時叫“平安京”,直到一千多年後的明治維新時才把首都遷到東京。平安京最初被分成東西兩個子城,東城“左京”被叫作“洛陽”,西城“右京”被稱為“長安”。後來,時過境遷,“右京”由于地勢低窪漸漸沒落。偌大個平安京最繁華的就是“左京”——“洛陽”了。京都完全按照中國洛陽的城市格局建成,以至于顧教授這樣地地道道的洛陽人在京都經常生出“夢裡不知身是客,常把異鄉當故鄉”的感覺。中國的洛陽為十三朝皇城,自古是帝鄉,而日本的“洛陽”在古代日本不僅是政治、文化、宗教的中心,也有着其他城市不可媲美的獨一無二的繁華景象。在古代日本人的眼中,“洛陽”之外盡是蠻荒之地。顧教授還告訴張一筱他們,直到現在,京都城内仍然有洛中、洛西、洛南、洛北等稱呼,前往京都被叫作“上洛”或“上京”,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京都時,都自豪地稱為“歸洛”。最使張一筱難忘的是,顧教授說,在他學習的京都大學旁邊,有很多以“洛陽”命名的地方,什麼“洛陽幼兒園”“洛陽高級技工學校”“洛陽中學”“洛陽客棧”“洛陽茶寮”等等。

顧教授最後還告訴同學們,從公元七世紀初至九世紀末約兩個半世紀裡,為了學習中國文化,日本國先後向唐朝派出十幾批遣唐使團。這些遣唐使團在唐朝受到盛情接待,他們一進入中國境内,地方官員馬上迎進館舍,像貴賓一樣安排食宿,同時奏請朝廷予以接見。這些遣唐使回到日本後,把中國的文化、教育、法典、建築等方面的模式在日本複制,促成了日本的快速發展,也搭建了兩國友好往來的橋梁。

張一筱清楚地記得,文質彬彬的顧教授講到中日甲午戰争時,在課堂上差一點流出淚來。

過去的朋友再一次成為了對手,成為了敵人,不但張一筱沒有想到,那位顧教授也沒有想到。更讓顧教授沒有想到的是,1937年4月,一位來自京都的日本舊友從天津來到了開封,請他出面為大日本帝國做點事,所托之事使顧教授心驚膽顫,立即婉言謝絕。舊友走後,顧教授認為這事算是過去了,但老學究錯了。四個月之後,“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那位舊友再次來到開封,恭請顧教授出馬做事,薪水是大學教授的十倍,顧教授這次不是婉言,而是斷然拒絕,舊友隻得鞠躬離開。一個月後,顧教授在開封一家醫院看過胃病後,嗓子卻突然莫名其妙地啞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再也背不出一句日本詩詞。

現在,張一筱必須面對來到洛陽的日本人,他心裡有着無比的酸楚。

從酸楚之中回過神來,張一筱把響槍之地左右三十米的範圍列為重點排查區域。第二天一大早,農民打扮的他和韋豆子便出現在這一帶的街面上。在六十來米的距離内,詩聖街總共有十九家商鋪,其中十家關着店門。前一段張一筱住在鐘表眼鏡店時,日夜在詩聖街上活動,哪家店哪天關門歇業,張一筱早已心中有數,這是他在延安培訓班學到的基本功夫。在張一筱準确的記憶中,這十家店都是出事前關的店門,每個店門不但上了鐵鎖,而且都用拔钜牢牢地釘死了。走在街上的張一筱仔細觀察了這十家店的店門,拔钜沒有彎曲,門闆上也沒有新的釘空,說明門闆自從封釘後就沒有重新開啟過,沒有重新開啟過也就證明這十家店鋪裡沒有住人,也沒有外人進入,所以張一筱排除了這十家店鋪作為日本人觀察哨的可能性。

剩下的九家店鋪分列在詩聖街的兩側,北側三家,南側六家。張一筱先從北側摸起。北側的第一家是個私塾,鞏縣人崇文重教,詩聖街上就有兩家學堂,一家在瑞祥鐘表眼鏡店的隔壁,另一家也在北側,但已經關門了。來到鞏縣後的第一個晚上,張一筱問過詩聖街的情況,聽四叔講過,這家私塾的先生是個瘸子,鄉下人,六十多歲,和老伴兩人租房開了學堂。

張一筱來到私塾門前,正要進屋,屋内傳出了娃娃們每天上課前必唱的河洛童謠,他自己從小也唱過。

月婆婆,

明晃晃,

開開後門洗衣裳,

洗得淨,

捶得光,

打發哥哥上學堂,

讀詩書,

念文章,

錦旗插到咱門上,

看那排場不排場!

張一筱沒有進屋打斷娃娃們的美好歌聲,大敵當前的鞏縣,再沒有比娃娃的夢想更美好的東西了,盡管這種夢想是短暫的,是虛幻的,是不可能實現的。立在門口,直到孩子們哼唱完,他才進屋。

“老先生,要兔子皮嗎?做個皮帽不凍臉蛋,做個坐墊不凍屁蛋!”肩上扛條扁擔,扁擔上挂着五六張兔子皮的農夫樣的張一筱一本正經地問。

老先生一聽張一筱的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學堂裡的娃娃們也跟着哄堂大笑。

在老先生和娃娃們大笑不止的時候,張一筱的眼神迅速察看了一遍學堂裡的情景。三間房子,兩間是教室,說是教室,實際上就一個三尺長三尺寬挂在牆上的黑闆和十幾個坐在高高低低小闆凳上的娃娃,另外一間既是竈屋也是睡覺的地方,裡面除了一張破床、床邊一個裝衣裳的木箱、一張做飯的案闆和一個煤爐外再無他物。一貧如洗的教書先生勉強維持着生計,早上娃娃們來時開門,傍晚時關門的寒酸私塾,不是自己尋找的地方,張一筱心裡明白。

“這位大哥,俺不要,快走吧,娃娃們要背書啦!”老先生和藹地說。

張一筱向老先生鞠了一躬,退出門外。

緊挨私塾的一家店是個羅店。羅是鞏縣家家戶戶都有的用具,家裡面粉發黴生了蟲子,舍不得扔掉,就用羅搖一搖、晃一晃,面粉從羅底的細孔漏下,上面的蟲子倒給雞啄。年成好的時候,鞏縣人喜歡喝酸漿面,把黃豆磨碎,用羅濾除豆渣,再把豆汁置一晚發酵,用發酵過的豆汁下面條,酸中帶甜,甜中有香,再潑半勺辣椒醬,更是酸甜香辣兼備,沒有三碗四碗是不會撂碗的。羅店有兩間房,一間是工坊,另一間空蕩蕩的,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羅,羅店裡制羅的有三人,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小女孩。肩扛灰白黃各色兔皮的張一筱從門口走過一遍,瞄了店裡的情景,沒有進去,這樣的店鋪張一筱認為不但行動起來沒有回旋的餘地,一個駝背的女人也不可能敏捷地擊斃訓練有素的特工後,迅速逃離得無影無蹤。

北邊一側剩下的最後一家店是個花圈壽衣店,門口兩邊各擺了一隻破舊的花圈招攬生意。張一筱毫不猶豫地闖了進去。

“請問師傅,要兔子皮嗎?做個皮帽不凍臉蛋,做個坐墊不凍屁蛋!”張一筱重複自己的貫口。

花圈店的老闆正在和一個低頭哭泣的人談生意,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年輕人進來了,嘴裡說着不三不四的俏皮生意話,顯得十分生氣。

“去去去,不要,不要!”老闆大聲吆喝。

張一筱之所以進這個店,實際上不是因為懷疑這個店。張一筱早就知道,這個花圈壽衣店早上開門,晚上關門。昨天晚上出事時,店門肯定是緊閉的,因為鞏縣有個習俗,店裡的老闆和夥計是不會睡在花圈之中的,那樣不吉利,隻有死人才會躺在花圈叢中過夜。張一筱之所以還是進來了,他是想看一看店裡制作花圈壽衣的工具和制成的花圈與壽衣擺放的樣式。在張一筱眼中,三間房擺放得雜亂無章。張一筱眼中的雜亂無章不是做生意上的雜亂無章,是特工行動上的雜亂無章。花圈壽衣和工具攤間的通道彎彎曲曲,沒有形成直線,直線間也沒有相連,這在主動出擊或者被動撤退時,是要誤時的。張一筱于是斷定,這個店是個生意人的店,與日本人無關。

在張一筱摸排北側三個店面的時候,韋豆子也摸排了南側的四個店。韋豆子查看的這四個店都是一間房的店,瓷器店、吹糖人店、炒涼粉店和瓦盆店,張一筱提前給他吩咐過,先查小店,大店留到最後。這四個店面都十分狹小,裡面也沒有吃飯睡覺的家什,并且做生意的都是單個人,眼中缺乏韋豆子尋找的那種眼光。從人的眼神中捕捉到常人難以察覺的信息,張一筱有這手本領。前幾年,他還特别對韋豆子作過訓練。這次韋豆子進入四家店鋪,不但注意店裡的擺設,還特别留意四位店主的眼睛,弄得對方以為大清早洗臉時粗心,眼角還留有眼屎。經過一番細緻的觀察,韋豆子認定這四家店鋪和店主都沒有可疑之處。

南側剩下了兩家店鋪,一個鐵匠鋪和一個糊塗茶店,兩家店相連。

所有的可能都系于這兩個店了。張一筱和韋豆子沒有直接進入這兩家店鋪,而是退到幾十米遠的街邊,手裡數着錢,裝着是在計算賣了幾張兔皮的錢,嘴裡說的卻是别的。張一筱告訴韋豆子,這兩個店他們兩個一塊偵察。鐵匠鋪小,先查鐵匠鋪,他自己進到店内,韋豆子繞到街後察看鐵匠鋪和糊塗茶店後邊的情況,半小時後兩人碰頭,合計後再打探糊塗茶店。

張一筱扛着挂有兔皮的扁擔進了鐵匠鋪的店門,耳朵裡立刻傳來熟悉的敲打撞擊聲。這家鋪子在張一筱見過的鐵匠鋪裡面,不算小也談不上大,方方正正兩間屋面,兩間屋的後牆中央開了一道門,通向後院,而這時的門是關着的。兩間屋子中間,放着一個半人高的火爐,鞏縣人叫烘爐,烘爐裡正蹿動着半尺來高的火苗。火苗蹿動不是自發的,動力來自爐邊的一個四尺長、三尺高、一尺半寬的風箱。張一筱之所以對風箱大小如此感興趣,他心裡核算過風箱的體積,估摸過這樣的體積能否裝得下人高馬大的德國顧問呂克特。張一筱在延安時,接受過裸眼目測物體體積和重量的嚴格訓練,不但目測靜物,還得目測動物。一次培訓班正在窯洞上課,一位陝北老漢趕着三隻羊從門口晃過,上課的老師馬上停了下來,讓學員估算三隻綿羊的身高、體長以及大緻重量,實際上老師的問題不是随便提的,那是一場目測培訓的考試,全體學員中隻有三個人的答案八九不離十,其中一個就是張一筱。六天以來,隻要在可疑地點見到可疑的東西,張一筱觀察長寬高之後,都要核算它的體積,剛才他核算過私塾裡床頭裝衣裳的木箱,核算過羅店裡一隻大羅的體積,因為其他的羅都面朝上敞着口,而那隻大羅面朝下蓋着,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東西,最後他還核算過花圈壽衣店老闆置放各種紙張的櫃子,核算之後,他都排除了裡面藏人的可能。不光自己算,早上來詩聖街的路上,他指着一輛下面前後橢圓,上面堆成尖頂的運煤的人力車,讓韋豆子算體積,急得韋豆子一頭虛汗。

話再回到鐵匠鋪的風箱。拉風箱的是一位滿臉淌汗的女人。風進火爐,烘爐膛内的火苗上下蹿跳,爐内通紅閃亮的煤塊裡埋着兩個需要鍛打的鐵件,鐵件已燒得通紅。烘爐邊上,穩穩豎立着一個砧子。鞏縣人嘴裡所說的砧子,實際上就是一個半尺見方的大鐵墩。張一筱進屋之後,看到砧子四周圍站着三個人,其中一位是五十多歲的師傅,左手握着鐵鉗不停翻動通紅灼熱的鐵件,右手拎着一把小錘,不緊不慢地用特定的手勢指揮兩個壯實的年輕人輪流鍛錘鐵件。不一會兒,一塊厚實的鐵件變成了一個扁扁的鐵片,又過了一會,一個做飯用的鍋鏟的雛形就出現了。

“老師傅,要兔子皮嗎?做個皮帽不凍臉蛋,做個坐墊不凍屁蛋!”張一筱又是那句貫口。

一手握鉗另一手拎錘的老漢看了張一筱一眼,嘴裡吐出兩個字:“問她!”随後回頭看了拉風箱的女人一眼。女人并沒有停下手裡的風箱,而是用嘶啞的聲音嚷了起來。

“這位小兄弟,恁走錯地方了,都說冷跳井,熱打鐵,恁睜眼瞧瞧,大冬天俺們一家個個都流汗,還要暖和的兔皮幹啥?”女人說話的同時,邊瞅其他三個男人。

聽了滿臉汗水女人的這句話,張一筱迅速捕捉到兩點信息:一是四個人是一家人;二是這家人個個都耳背。不管是老漢還是女人說話,聲音都高得出奇,他們離張一筱的距離頂多兩米左右,常人說話不需要這麼高的音量,肯定是經年累月鐵錘震壞了耳朵。

張一筱聽女人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閑着。兩間房子的鐵匠鋪内,四圈地面上擺滿了農耕用的耙釘、鋤頭、鎬身、鐮刀、馬掌和日常家戶用的菜刀、鐵勺、刨刀、剪刀、門搭吊等。除了這些鐵器鐵件,烘爐旁邊還有一個直徑兩尺長、高一尺有餘的圓形石槽,裡面盛滿了冷水,供淬火時用。

牆邊上還有一張木床,上面卷着一床被子。

“大嫂,恁們白天生爐子暖和,夜裡不生爐子,睡在這屋不就冷了,給俺叔做頂兔皮帽,夜裡戴上暖和!”張一筱這句話,是看到了牆邊的床和老師傅的光頭後才說的。

“這位小兄弟,恁還真是塊做生意的料,俺一家四口人,夜裡就一個地方冷,一眼就被恁看中了。好,那就給老頭子的光葫蘆買個夜裡戴的!”爽朗的女人不但聲音大,笑聲也大,明顯是四人當中做主的。

“老頭子,恁要黑的還是灰的,自己挑!”女人朝着男人一聲吆喝。

錘聲停歇了下來,女人、老師傅和兩個兒子圍過來挑兔皮。當四人翻動兔皮的時候,張一筱首先看清了四雙手,手心裡老繭滿布,手面上裂口條條,讓人一瞧就知道是憑力氣掙飯吃的人,眼前的情景,正應了鞏縣流傳着的一句順口溜:“人間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看過這四雙手後,張一筱初步判斷女人和家裡的三個男人不是歪門邪道之徒,但他不會輕率地确認,因為自己要辨認的對手實在太精明老辣了,不能僅憑皮肉之相就下結論。就在四人挑選兔皮的幾分鐘内,張一筱逐一掃視過四雙眼睛。這四雙眼睛大小不一,清濁有别,轉動時的靈活程度也稍有差别,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發出的光芒是明淨純潔的。多年的經驗告訴張一筱,這種明淨純潔與年齡和職業毫無關系。張一筱還注意到,見到兔皮時四人臉上都挂着微笑,兔皮拿在手裡時又反複掂量查看,然後輕輕揉搓。四人的神情和動作告訴張一筱,他們對這些算不上貴重卻又非日常必需的物品内心有着本能的渴望。這種渴望有錢人無法僞裝。

到了講價的時間了。張一筱還要進行最後的測試。思考一番後,他開了一個價錢,故意把聲音壓成了正常人都能聽清的程度。張一筱的話一出口,女人就反問:“多少?俺沒有聽清!”女人一臉茫然,張一筱判斷,女人确實沒有聽清自己的話,其他三個男人的表情和女人如出一轍,表明他們個個都沒有聽清。到這裡,張一筱認定,這一家四口人是長年累月圍着風箱和烘爐勞作的人,不可能是一時半會為了特殊需要裝扮成打鐵的。

買賣做成,張一筱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張一筱給一家人鞠躬緻謝之後,女人笑着對老師傅說了一句話,把一家人都逗樂了,也把張一筱逗樂了。

“老頭子,看這小兄弟,不光生意厚道,人也長得順溜,要是恁有個閨女,就讓他做恁的姑爺吧!”

被鐵匠家看上的張一筱會心一笑之後退出了鐵匠鋪,直接來到了與韋豆子約定的地點。他手裡一邊佯裝數着錢,一邊和韋豆子說話。韋豆子講起了自己所看到的鐵匠鋪和糊塗茶店後面的情況。韋豆子說,詩聖街上所有的店鋪都不是相連的,而是自建的,因此一個店鋪和另一個店鋪之間都有個一人肩寬的小道通向店後。每家店鋪後面都有個後院,後院都用一人高的土牆圍着,土牆中間開着一扇門。圍牆後面有一條小路,小路很長,幾乎與前面的詩聖街并行,小路的後面就是别人家的房子了,因此小路也可以說成是一條巷子。韋豆子怕引起兩戶人家的懷疑,并沒有直接趴到圍牆中間的那扇門邊往裡看,而是攀上巷子裡一戶人家屋後的大樹看的。鐵匠鋪後院中央有一口水井,井邊堆着一堆劈好的木柴,别的就再無他物,而糊塗茶店後院中央同樣也有一口井,井邊全是碗筷,看來這井是用來洗碗的。張一筱問韋豆子,兩個後院有沒有不同的地方,韋豆子說有,糊塗茶店後院裡有一棵大洋槐樹,樹底下有一個小房子,而鐵匠鋪後院裡沒有。

韋豆子彙報完,張一筱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對焦急的韋豆子說,走,先回去,咱們得換換裝再去查糊塗茶店。

最後隻剩下了一個糊塗茶店,命懸一線的糊塗茶店!如果再查不出線索,一切都将前功盡棄,一切希望都将化為泡影。張一筱感到了空前的壓力,時間隻剩下一天半,至今一條重要的線索還沒有突破,他心裡清楚,這次是最後的機會了。

張一筱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姜大明的家,半個小時後,兩人再次一前一後離開,朝詩聖街走去,去進行最後一次的摸排,希望與絕望幾率相同的摸排。

在家化裝的時候,張一筱腦子也沒有空閑。他想起了鞏縣的一句俗語:“甯和響器對門,不與鐵匠隔牆”,意思是響器班雖然吹吹打打,喧嚣不停,但奏拉的賴好都是曲子,耳朵忍受得住;鐵匠鋪就不一樣了,風箱嘩嘩啦啦地響,小錘叮叮當當地敲,大錘轟轟隆隆地砸,小鐵件收拾的時間短,大鐵件整理的時間長,時長時短,雜亂無章,輪番不歇,住在隔壁,耳朵和腦袋都受不了。幾年來,糊塗茶店的生意一直很紅火,詩聖街上仍然還有不少空閑的店面,明知這些,卻仍然不搬不遷,張一筱覺得裡面有文章。

隊長說過自己的想法後,韋豆子忽然渾身一驚,想起了一件事。三天前的那個晚上,四叔派手下的夥計去街上買酒肉為他們幾個人送行,結果夥計提來了一壺糊塗茶。吃到一半的時候,有人敲門,原來是糊塗茶店的掌櫃來取壺。由于事先得到情報,洋顧問已經用槍彈從孫世貴手裡換回來,盡管韋豆子從四叔和夥計那裡知道糊塗茶店的掌櫃來過,但沒有報告張一筱。

張一筱聽完韋豆子遲到的報告,不禁大吃一驚,瑞祥鐘表眼鏡店遭襲,四叔和夥計出事,十有八九是那次露的餡,鐘表眼鏡店就兩個人,怎麼一頓喝得下那麼多碗糊塗茶,房内一定隐藏着一夥人。分析到這一點,張一筱和韋豆子兩人不寒而栗,糊塗茶店肯定有問題。

半晌午,張一筱和韋豆子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詩聖街上。這一次,張一筱搖身一變,上身穿了一件藍色絲綢長衫,走在路上忽閃發亮,頭戴深色呢子禮帽,鼻梁上還挂着一副圓墨鏡,完全是個生意人的打扮,不慌不忙地朝糊塗茶店走去。身後的韋豆子身着灰色馬褂,頭頂瓜皮黑帽,一副夥計模樣,說時遲,那時快,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店。兩人擡腳入門的時候,心情幾乎一樣,六天時間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鎖定了這裡,一定要拿下這個店,發現有用的線索,成敗在此一舉。

這天,糊塗茶店裡的生意不如往常好,擱在過去,半晌午時分店裡面全是人,有坐的,有蹲的,還有站立的,人人手中一碗飄香的油茶,而今天店裡面稀稀拉拉的客人圍坐在三張桌子旁,呼呼啦啦低頭喝着。

兩人進了屋,韋豆子直接去了門邊桌子後坐着的掌櫃處,開口便道:“掌櫃的,來兩碗糊塗茶,要搖搖銅壺,别弄兩碗稀湯寡水的糊塗茶。”

敦實的中年掌櫃一聽這話,就知道眼前的這位小夥計懂得油茶。在油茶店,銅壺在出茶之前得使勁前後搖上幾下,把壺内的茶水和杏仁、核桃仁、花生仁給搖勻了,否則倒出來的都是上面的稀湯,好東西出不來。

韋豆子在和中年掌櫃言談的時候,張一筱背着手,在屋子裡尋找喝茶的位子。張一筱人在走,藏在黑色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翻動不停。

三間房子的糊塗茶店前後有兩個門,前門是臨街客人出入的正門,後門通向院子。店裡除了低頭趴在桌子上喝茶的顧客,一共有三個人在忙活,一個是店門邊正和韋豆子說話的掌櫃,一個是在桌邊跑前跑後收拾碗筷的小夥計,另一個就是在三間房中央一隻大銅壺邊站立的老漢。銅壺立在平地上,足足到老漢的胸口處,銅壺邊擺了一張小方木桌,桌上放着一疊碗和一堆湯勺。門口的掌櫃報聲幾碗油茶,老漢就搖動大銅壺兩三下,然後扶壺柄傾斜着倒出相應的碗數,從銅壺嘴裡倒茶的時候,長長的壺嘴中首先冒出的不是茶,是一股熱氣,呼呼直響,倒完油茶後,老漢扶正壺身,但這股熱氣仍然沒有停息,隻不過吱吱聲減弱,喝糊塗茶的客人都清楚,店裡的香氣,一半來自自己的碗中,一半來自這個壺嘴裡。三間房的店面打理得幹幹淨淨,中間和東邊一間擺了四張桌子,桌子周圍各有四張長凳,是用來招待客人喝茶的,這兩間屋子,除了桌子和闆凳再無他物。西邊的一間是工坊,靠南牆邊離後門最近的是個大水缸,水缸邊壘着一方竈台,煙囪通向後院,竈台上的鐵鍋直徑四尺有餘,緊挨着是個小風箱,竈台前堆着劈開的木材和麥稭,麥稭生火用,木材才是燒鍋的主材。西間的西牆邊,一排兒置放着四口缸,大豆缸、花生仁缸、杏仁缸和核桃仁缸,每口缸上都有個木蓋,缸身中間都貼張紅紙,紅紙上的字标明缸裡的藏物。四口缸邊還有一個小孩兒高的石臼,石臼是用來搗碎油茶原材的。張一筱在幾個桌子旁走了一圈,才找了空位坐下。走這一圈,看似在選擇合适的座位,實際上他在觀察三間房子内的擺設,步測房間的大小,最後他在離西屋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下,面朝正門,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等待着韋豆子的糊塗茶。

坦然坐定的張一筱還沒有觀察完,他留了一面待坐定後再仔細觀察,否則就會引起店裡人的懷疑,這一面就是西間工坊的北側。張一筱坐定後,從長衫口袋裡摸出一包“大宋府”香煙,兩指夾出一支,然後輕劃一根火柴,悠然地點上。張一筱平常不抽煙,但他今天必須抽,因為鞏縣有身份的人不抽煙的不多。噴出兩口煙兒,張一筱把自己的眼光聚焦在西間工坊的北側。北側牆邊并排放着三個碗櫥,每個碗櫥尺寬、尺半厚、五尺高,沒有門,敞開着,裡面是一層一層疊起的木闆隔層,碗櫃最下邊,放着五六個小銅壺,每個銅壺外邊都包着棉胎,上面的隔層上放着碗筷和湯勺,還有盛放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三個并排放着的碗櫥之上是一個臉盆大小的圓窗戶,窗戶不是空的,用木格裝飾着,每個木格間的空隙有核桃般大小,說是窗戶,實際上地上站着的人看不到外邊,街上的人也看不到裡面,說成是透氣窗更為準确。這樣的透氣窗三間房子裡共有兩個,另一個在竈台上方,與北側的這扇圓窗一般高一般大,看來是形成對流用的,用來排出彌漫在房間的煙氣。

兩碗香噴噴的糊塗茶由老人端上了桌,張一筱掐滅煙頭,和韋豆子用湯勺品味起來。一勺下肚,香氣從雙唇直入喉嚨,又從喉嚨直逼食道,一種沁人心脾的味道油然而生,是那個味!張一筱從小就喜歡油茶,每次上街,父母都會給他來上一碗,在開封上大學那陣,寒暑假回到鞏縣,他都要先來到詩聖街上來上一碗再回家,認識“紅櫻桃”後,兩人也經常來店裡喝上一碗,邊喝邊讨論詩詞和梆子戲唱詞的關系,雖然幾年前糊塗茶店換了主人,但味道沒變,還是那麼香,那麼醇,和洛陽城裡的老壇杜康酒一樣,一口穿喉過,滿肚迂回香。

“味道不孬,味道不孬!”張一筱喊。

“掌櫃的,恁要是喝中了,俺天天陪恁來喝。”韋豆子奉承道。韋豆子說這話的時候,原來坐在門口的那位糊塗茶店的掌櫃走了過來,站在了張一筱兩人的背後。

“那這麼說,俺來一趟,要付兩張嘴的錢啦?”張一筱隻當沒有看見來者,和韋豆子打趣。韋豆子傻笑一聲,接着應話。

“掌櫃的,俺每天勤快一點,多賣它二兩桐油,一碗糊塗茶的錢不就賺回來啦。”韋豆子這句話,是說給身後來者聽的。

“原來也是開店的同行啊,兩位,糊塗茶咋樣?”中年漢子和藹地問。

“俺掌櫃的說好,俺也說好,不稠不稀,沒有倒給俺稀湯寡水的。”韋豆子的一句話,把張一筱說笑了,也把中年漢子說笑了。

“早上俺一開店門,門口窩個‘碼義翹’吱吱喳喳,就知道今天日子不錯,沒想到喝到一碗正宗的糊塗茶!不孬,不孬!”張一筱說了一句地道的鞏縣話。

“‘碼義翹’是喜鳥,不是‘馬擠老’,窩在誰家門口吱喳,誰家就有大喜事,俺這糊塗茶店小啦,恁這個掌櫃的等着更大的吧!”中年漢子應付得很得體。

“碼義翹”是鞏縣土話,意思是喜鵲。張一筱說這個鞏縣老人才講的土話,是在測試中年漢子是不是鞏縣人。中年漢子不但知道,又說出了一個同樣土的詞“馬擠老”,“馬擠老”的意思是蟬,說明中年漢子是本地人。

“那兩位慢喝,今後多來!”中年漢子打過招呼,重新回到門口桌邊。

糊塗茶店掌櫃走後,張一筱和韋豆子埋頭不語,繼續喝茶。喝茶的時候,張一筱不但腦袋轉着圈,兩個墨鏡片後面的眼珠又把屋子内的物件重新掃瞄了一遍,他在核算哪裡能藏得下呂克特。中間和東間店面隻有桌子和闆凳,不可能藏着一個大活人,要是糊塗茶店有問題,問題一定出在西邊這間工坊和後院裡。西間工坊裡,竈台裡藏不下人,因為竈口隻有碗口大,風箱的體積張一筱算過,最多容下呂克特的兩條腿和兩隻胳膊,四個盛糊塗茶原材的缸,也最多裝得下呂克特那個大啤酒肚,石臼是實心的,就是空心的,因為隻有小孩兒高,怎麼也塞不下一個一米九的大活人。北側的三個碗櫥,體積可以,但都是敞口的,裡面的東西清清楚楚,除了碗筷、湯勺和瓶瓶罐罐,再無其他物什。

西間工坊裡,隻剩下了一口水缸。

張一筱又瞄了一眼那口水缸,水缸半截埋在地下,露出的上半截有兩尺高,寬度足有兩尺半,從地上的缸體的體積,張一筱迅速推算出了地下缸體的大小,兩者加在一起,體積完全大于呂克特的身軀,所以,隻有水缸才能裝得下失蹤的呂克特。這個念頭剛在張一筱的腦海裡出現,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推算,雖然水缸體積足夠大,但裡面盛滿了水,他自己進屋尋找座位的時候,親眼看到水缸裡還有大半缸冷水,呂克特雖然是洋人,也得呼吸,大冬天也怕凍,冷水缸裡肯定藏不住活人。

對三間房子的判斷,使張一筱心裡涼了一大截。

糊塗茶店是最後一個線索,張一筱不會就此打住,也不能就此打住。張一筱喝着油茶,不停地思考着,屋子裡不能藏人,隻能藏在後院裡。後院裡隻有一口井和一間小房子,上午韋豆子從高處看過,自己剛才也瞅了一眼,再無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小房子和水井照說可以藏人,但憑自己的經驗,兩者看似隐蔽,但恰恰是最不隐蔽的地方,前幾天,裴君明的部隊和洪士蔭的人馬在詩聖街上翻天覆地不知搜查了多少遍。正屋不會放過,後院裡的水井和小房子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張一筱清楚地記得,幾天前,七八個軍警在搜查四叔的鐘表眼鏡店時,先後有三批士兵用繩子懸挂着,拿着刺刀下到後院的水井裡,一點一點從上往下在井壁上用刀捅,看看井壁上是否有側洞。四叔後院沒有小房子,但有一個雜貨間,裡面堆着燒火的煤餅,每次士兵都把煤餅翻個底朝天,又用鎬頭鐵鍁在地上挖出一米多深的洞,不要說人,就是條蚯蚓也别想蒙混過關。

張一筱确認,狡猾的日本人絕不會犯愚蠢的錯誤,把呂克特挖個洞藏在後院的水井裡或者小房子裡。

想到這些,張一筱的眼光再一次回到三間屋裡。又是一圈掃瞄,張一筱最後的眼光還是落在了水缸上。盯着水缸看了一陣,張一筱覺得這個水缸和自己家、和店裡的水缸不一樣。仔細觀察後,張一筱終于找出了兩者的差異。張一筱家裡的人多,水缸也就大,水缸使用一段後,一般要清洗,要清洗的話都會把水缸傾斜,這樣才能用小掃帚接觸到缸底,把缸底沉澱的渣滓清掉,因此水缸不會埋半個身子在地下,那樣搬動起來不方便。不但家裡竈房的水缸如此,父親開的桐油店盛油的缸也是這樣,桐油有雜質,賣完一缸桐油,張一筱都記得店裡的夥計要撅着屁股在傾斜的缸底挖去雜質,因此,也不會把油缸埋進地裡。

看來必須采取第二套方案了,他偷偷給韋豆子使了個眼色。

“掌櫃的,俺家掌櫃的想給店裡的夥計帶回去五碗糊塗茶,咋個帶法?”韋豆子走到中年漢子桌邊詢問。

“有辦法,有辦法,用俺的小銅壺拎,咱們還不熟,得交份銅壺的押金,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用啦!”中年漢子說。

“三彩街上的桐油店,恁難道不知道,還交個球押金!”韋豆子平常不說髒話,但這次他說了。

“這——”中年漢子有點為難。

“聽掌櫃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用啦!”張一筱說。

中年漢子笑着看了張一筱一眼,臉上現出了感謝的神情,張一筱沒有講話,回了一個微笑。

“老崔,洗把小銅壺,倒五碗糊塗茶!”中年漢子對屋子中間的老漢嚷道。

負責倒茶的老漢從碗櫃裡取出一把銅壺,拿到後院洗刷去了,這時候,小夥計也正好把用過的糊塗茶碗抱到後院井邊,韋豆子在給中年漢子付錢的時候,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張一筱迅速站起,邁開步子走到缸邊,摘掉墨鏡,仔細檢查起缸身和平地的接觸面來。

張一筱看到的缸身和平地接觸部分的土與周圍土不一樣,周圍的土是平的,這部分土也是平的,但周圍的土平滑光亮,是時間久了自然闆結所緻,缸身周圍的土應該同樣平滑光亮,但卻是灰暗的平整,沒有一點亮光,有人為壓平的嫌疑,這是張一筱第一眼看到的情景。對眼中看到的情景,張一筱腦袋一琢磨,旋即失落起來,這種現象有兩種可能所緻,一是每天夥計從後院向缸中挑水時,木桶架在缸沿往裡倒水,空缸就會搖動,一搖不就松動了缸身旁邊的土了嗎?第二種可能是,十天半月清除缸底泥巴時,别的缸可以傾斜,但這口缸動不了,小夥計隻能彎腰探頭進去清洗,夥計用力的時候,空缸也會搖動,缸搖動土就會松動。不管是哪種情況,缸身周圍的土松動後,掌櫃的用磚或者刀背砸平,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張一筱雖有些失望,但他還想再做一次努力,于是繞到缸身緊靠牆體的一側,彎下腰去,詳詳細細地看了幾秒,沒有發現什麼蹊跷之處,地上散落着幾個核桃殼碎片,其中三個半拉空核桃殼聚在一起。核桃是糊塗茶的原材之一,店裡邊角處掉落幾個空核桃殼沒有什麼稀奇,張一筱準備起身離去,但好奇的他還是伸手輕輕撥動了這三個核瓤部分向上的空核桃殼。這麼一撥,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核桃殼中間竟然露出了大拇指粗細般的一個圓孔!張一筱的心髒怦怦直跳。是老鼠洞?他迅速否定了,因為洞口太細,老鼠鑽不進去,也出不來。是蟑螂洞?快速思考的張一筱也想否定,因為鞏縣冬天天氣冷,不可能有蟑螂。但轉念一想,糊塗茶店整天熱氣騰騰,油煙味彌漫,外邊冷,店内可不冷,蟑螂完全可能生存下來。張一筱初步确定是蟑螂洞後,還是多長了個心眼,再次仔仔細細觀察了一遍洞口,這麼仔細一瞧,瞧出問題來了。如果是蟑螂洞,就不可能藏着一隻蟑螂,蟑螂群進進出出,洞口四周一定會留下食物碎渣或者油痕土粒什麼的,但眼前的洞口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不對,一定不是蟑螂洞。張一筱還想琢磨,但已經沒有時間了,自己在缸邊停留太久,一定會引起懷疑。在準備起身的時候,張一筱還想再做一次努力,他伸出小拇指,插進了小洞裡,洞口外邊沒有油痕土粒,洞壁上呢?張一筱的小拇指在洞裡上下動了幾次,然後抽了出來,自己的手指上還是什麼都沒有。張一筱正在疑惑萬分的時候,他本能地把小拇指放到了鼻子底下。

張一筱聞到了小拇指上一股若隐若現的氣味。老天爺啊,竟是一股狐臭味!

頓時,張一筱渾身打了個冷顫。

有透氣孔,就證明地下有洞,洞裡藏着六天六夜不可能洗澡的洋顧問呂克特!張一筱明白了一切,迅速還原好三個空核桃殼,戴上眼鏡,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韋豆子和掌櫃的結完了賬,直接走到後院,這是張一筱提前交代好的。走向後院的韋豆子邊走嘴裡邊喊:“老師傅,把銅壺洗淨啊,别喝出一嘴銅鏽味。”

後院裡,小夥計在洗碗勺,老漢在刷銅壺,兩人各自忙着,誰也沒和誰講話,韋豆子是個閑不住的家夥,進到後院就嚷嚷開了。

“恁這井邊都是半半拉拉的豆子和花生仁,除了樹上的‘馬擠老’不下來,‘古古瞄’、‘斯古賭’可有吃的啦,老師傅,恁說對吧?”韋豆子望着老漢問。

佝頭彎背的老漢不得不擡起了頭,臉上顯露出不解的神情。韋豆子嘴裡的“古古瞄”“斯古賭”是土得掉渣的鞏縣方言,前者是貓頭鷹後者是野鴿子。很顯然,老漢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韋豆子暗想。

“小老弟,恁們的該茬兒院裡都是鐵渣子,不能吃,‘古古瞄’、‘斯古賭’一定常來恁這兒吧?”韋豆子把問題引向了二十出頭的小夥計。

“該茬兒”的意思是鄰居,鞏縣人常說。小夥計聽明白了,他笑了笑,說:“對對,它們都是鐵渣子!”但韋豆子從小夥計尴尬的表情上看得出來,自己的後半句話,他也沒有聽明白,畢竟古古瞄、斯古賭都不是常講的東西。

韋豆子斷定,這一老一少兩個人雖然在鞏縣幹活,但絕對不是地道的鞏縣人,甚至也不是鞏縣附近孟津、偃師一帶的洛陽人,因為洛陽一帶都應該知道“古古瞄”、“斯古賭”是什麼東西。

韋豆子正在測試一老一少的時候,張一筱也在完成他最後一項偵察任務,糊塗茶店裡的人是如何發覺洪士蔭帶着隊伍襲擊瑞祥鐘表眼鏡店的。

張一筱心裡已經盤算了很長時間,洪士蔭夜裡率領人馬從詩聖街上由東往西奔,糊塗茶店的人隻有從兩個地方才能看到,一是臨街的前門門縫,第二個就是臨街的西間工坊的木窗。對這兩個地方,張一筱做過比較,由于門比窗低,從門縫向外觀察,頂多看到東邊街上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就是看到了東邊來人,再從後院奔出,拐到巷子裡隐蔽,站定,瞄準開槍,時間來不及。如果有人爬到碗櫥上面去,從上往下俯瞰,張一筱經過估算,至少可以看清東邊街道五六十米的距離,這個距離,完全夠糊塗店的人有充分的時間采取行動。

張一筱認定,問題出在圓木窗上。

認定問題出在圓木窗,但張一筱不能爬上去觀察,他得想辦法,還得是對方不能察覺的辦法。張一筱從桌子旁站了起來,走到碗櫥旁,若無其事地看了起來。

“掌櫃的,俺從恁碗櫃的剩碗和剩勺能踅摸出店裡的生意!”張一筱嬉笑着說。

“恁踅摸踅摸!”店裡的客人都走完了,這時還沒有新客人,店掌櫃的閑着無聊,應了張一筱的話。

“生意好時,來店裡同時喝茶的有六十來人,生意清淡時四十來人。”張一筱說。

“好眼力,好眼力!不愧是同行啊!”中年掌櫃贊歎道。

張一筱明裡在數碗櫥裡的剩碗和剩勺,實際上他坐着的時候早就數好了,站到碗櫥邊的時候,墨鏡後的兩個眼珠并沒有看碗櫥裡面,而是在看與他一樣高的碗櫥頂端。張一筱本來想在上面發現一個或者兩個明顯的腳印,但他沒有發現。這令張一筱非常失望,但失望并沒有讓他停止繼續觀察。一陣仔細的觀察後,張一筱透過墨鏡上方的餘光,終于看清了櫥櫃頂部的灰塵上有一個半圓形的痕迹。半圓形像什麼呢?是瓷盆,不像,沒有那麼規規整整的圓!是小銅壺,也不對,小銅壺的底部沒有那麼大!是小夥計打水的木桶底,還是不對,木桶的直徑大得多!一時想不出來,張一筱隻好把雙手背到身後,裝出輕松悠閑的樣子,當他的雙手碰到自己屁股的時候,不覺渾身一驚,對了,是屁股,屁股坐在碗櫥頂部留下的痕迹。

此時的張一筱真想大聲喊上一嗓,或者長長地舒一口氣,但他不能,隻能暗暗、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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