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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5

時間:2024-11-07 11:17:06

甬道街上突然缺了他的打刀聲,這多多少少令人不解也難以适應。商戶們早已習慣在他清晨與黃昏的打刀聲中擺上和卸下店鋪門闆。就連西美也跑來追問究竟。他無法回答,隻能推說沒有靈感。西美十分不解,打刀也要靈感?他反問她,究竟和小鴿子有無可能,西美抿着嘴說,當然沒可能。我早說過沒可能可他就是不信。他這麼搞下去,要把我逼走呀,然後再把自己逼瘋。有意思嗎?

有意思嗎?他重複此話。西美送來一些蘋果,他謝了她。店鋪的門闆都懶得卸下了。開門關門一個德行,那還要賣這些根本賣不動的勞什子幹嗎?然而商戶們都看着——若店門緊閉總會成為異類,終究要遭到譏笑和排斥,那時再挽回就太遲了。他還是坐在店裡,打量甬道街上葳蕤的法國梧桐,打量對面吱吱嘎嘎的虎皮鹦鹉引來一批又一批購買者,打量人來人往時彼此覆蓋的陰影和莫名亢奮的臉被同時照亮,如同一把把無人問津的刀。日子平靜如水,如果沒有房租的壓力甯願一輩子待下去——正如當初甯願一輩子待在民俗園。鳥類的羽毛飄散着,糞便和鳥食的氣味微微泛甜,他已經比任何時候都要習慣。小鴿子來了又走,去了又回,帶來的消息大多很糟——西美開始躲他,甚至不願再訂喜福餐廳的套餐了。他将面臨徹底喪失和她接觸聊天的機會。

我咋辦,大哥?

他失神望着他,想說點什麼,最終緘口不言。小鴿子越來越小心,漸漸不再提西美,也懶得再提。在長長的喘不上氣的沉默與難言的悲傷氛圍中,兩人仿佛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誰也不得拯救。唯一的區别在于,小鴿子知曉自己處境的源頭,他卻不明就裡。

星期三的上午下了一場雨,中午就放晴了,被雨水打落的梧桐葉撒了一地,在遊客的腳下吱吱作響;濕漉漉的甬道街沒有消減興緻,反而讓遊客們對這條充滿曆史氣息的老街癡迷不已;陳舊的黴味随風飄散,從街邊衰朽的老房子裡滲出,從屋脊上稀疏的衰草間流出,将雨後的光影裹挾在其傷感的羽翼之下。他呆坐着,刀如僵死之物,沒有生命迹象,也沒有逼人的光彩,像它們的主人一般蜷伏在幽深的洞穴裡。還是少人問津,沒人購買。他估計再也撐不過夏天。當夏天散盡,他該去哪裡?帶着這些賣不掉的刀再找權姐嗎?

一個敦實的身影突然擋住太陽。此人石像般的輪廓凸顯在濕漉漉的地面餘光之上。他擡頭望去,明明熟悉卻極其陌生。無形的利爪在體内扯動,要将心肝脾胃全扯出來。

我就認得,我就認得我兄弟不會說走就走。來人說。

此人笑着,搖着頭,直直看他,仿佛在确定他胖了還是瘦了。他像從前一樣熱情,渾身充滿難以定義的神秘力量。

他陷入店鋪的陰影之中。

石胖子白而短的手指在一排排戶撒刀上撫摸,撥弄。你都不曉得你狗日的不辭而别讓我多傷心。我想你,兄弟!要是阿敏沒買你那把刀,你讓我上哪兒去找你?

我沒讓你找。

我以為你回隴川了,以為你死了。我托德宏的朋友打聽你,都沒你消息。我夢見過你,夢見你被一夥土匪打個半死,扔進盤龍江被魚啃個一幹二淨。狗日的兄弟,你真不夠意思。

他冷冷直視石胖子。由于逆光,他沒辦法看清他。這雙眼睛,這張嘴巴,這副表情,似乎與從前稍有不同,又完全一樣。

我認得你恨我。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恨我?

是。

想殺我?

想。

你面前到處是刀,你随便挑一把,我要是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爹媽養的。

他一動不動。

你先聽我講幾句。兄弟,我講完就站在這裡,要殺要剮,随便你。

你講。

我發誓,天大的誤會。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否則警察哪會放過我?她當然也不是你想象的女人,至少,你必須承認,她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完美。否則就不會嫁給一個大老闆——天曉得是嫁了還是沒嫁。我聽說了。聽說她出事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我覺得,這種時候,我必須趕緊找着你,兄弟。你是我兄弟。這種時候,我必須把你找回來。我相信我們之間沒有過不去的坎。中共都握手了,美國也不打叙利亞了,你我兄弟還有哪樣誤會不能好好解釋好好說?我要是心虛,我要真是你想的那種狗雞巴操的,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你不曉得我在對面那棵梧桐樹下看你看了多久。你看我衣服都濕球了。我一動不動看着你,就像看着原來的你。你還是你,你一點沒變。你像他媽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樣再也變不了。我差不多哭了。這個坐在對面的雜種,除了你景瓦,除了那個牛×哄哄的打刀大師,還能是哪個?

淚水湧出石胖子虛腫的眼眶,滾下蒼白的圓臉。他一身潮濕的黑西服,戴一頂寬邊加勒比草帽。他仍像一面牆一般虛胖厚重。

你覺得我沒膽子殺你?

你有。我曉得你的脾氣。我剛才說了,你面前擺着這麼多好刀呢,你随随便便挑一把,我要還手我就是你日出來的。

她讓我殺了你。

你要想好了你就動手。但是殺人要償命。少數民族也不能随便殺人吧?如果你想好了你就随便抽一把刀。你的刀都是牛×的刀,你一刀就能把我結果了。你的女人給過我一刀,你再補一刀又何妨?他的眼淚繼續滾落,挂在虛白的顴骨邊閃閃發亮。你先看看我,仔細看看——他往後退,猛地當着整條街的遊人解下皮帶扯下褲子,露出一條緊巴巴的紅色三角褲。周圍的人全轉身看着,驚訝不已。女人們立即低頭跑開。他看見石胖子大腿根部一條長長的傷疤,像一條巨大的黑螞蟥趴在老二附近。看見了?石胖子拽起褲子,對周遭傳來的驚叫、譏諷和斥責置若罔聞。看清楚了兄弟?差點廢了。我老二用不了了——除了撒尿你再也用不上它了。隻能在阿敏身上蹭來蹭去,連擠都擠球不進去啊。

我是想殺你,是想殺了你。

兄弟,女人是禍水。我差點在她手底下送命。還不夠?你要覺得不夠那你趕緊動手。石胖子提起褲子,走上來,随手抽一把腰刀遞給他。他沒握,被一種罕見的驚恐抓着。他知道他永遠殺不了他,永遠殺不了任何人。他甚至不會像阿玉那樣舉刀劈向此人的兩腿之間。

石胖子緩緩送刀入鞘。他的淚水幹了,幹得透透的。連一絲痕迹都找不見。兄弟,我的好兄弟,過去的就過去吧,莫再計較,好嗎?我今天來,是專程給你送東西來。他将一隻黑皮包輕輕放在擱闆上,皮質表面在刀鞘間咯吱作響。他拉開拉鍊,敞開。他看見了,兩眼發花。一摞摞百元鈔票泛出幽藍的光。石胖子拉上皮包,伸手拍打。兄弟,這是你該得的。我賣你的刀掙的。他左右環視。我能挑一把帶走嗎?我真沒你的刀了。一把都沒有了。我想要一把做紀念。現在,我告訴你,凡是有刀放在我身邊我就蛋疼。我連女人的裸體都受不了,要閉着眼。見鬼啦。

他看着虛胖的手在一排刀之間滑動,拎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砍刀。就這把,行嗎兄弟?

他還是不說話。石胖子仍悲戚下賤地笑着,默默轉身離開。他大聲叫住他,你拿走!石胖子一聲不吭,站在人群中回望他,眼神複雜而悲涼,右手舉刀在空中緩緩揮動,迅速融入人群,消失了。

如果不是黑色的牛皮包撂在刀上,他并不認為剛才的一切是真的。他的心髒怦怦跳,仿佛要蹦出肋骨。他拎了包,回到後院,打開,錢不少,少說三四萬。包裡有字條,上面的字迹粗大工整:兄弟,對不起。都是你的,我拿了我該拿的。希望還能合作。合作?他的心髒仍怦怦跳着。他收好錢,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突然難過不已。實際上淚水已經湧出眼眶,噼噼啪啪砸落在地。他無聲無息地哭了很久,直到難堪時才止住。遠遠聽見小鴿子在門外喊他,大哥,大哥,跑哪兒去啦!不怕别人偷你刀啊!

他第二次來是周末下午。他直直望着他,問他能否請他上哪兒喝杯茶,看在他是個殘廢的面上?他咬牙默許了,鎖了店門,帶他走向景星街口的星巴克。此前他從未來過,進去後才發現自己和石胖子都成了異類,但附近再沒坐下來聊聊的地方了。他仍在追問:為哪樣不現在動手?為哪樣不一刀就捅了他?像李東才的一刀死那樣一刀捅去?他胡亂點了兩杯咖啡,兩人挑一處靠窗位置坐下。外面的正義路更加擾攘,梧桐樹蔭遮去天空。街上浮動着炸雞塊的氣息。石胖子看他的眼神猶如遭到抛棄卻又賴着不走的流浪狗。

兄弟,我想請你回去,回民俗園。

他望着他,難以理解。

你是大師啊。你不是玩雜耍的,更不是個傻乎乎的工匠,你咋能待在花鳥市場這種傻逼地方?隻有民俗園才是你真正的家。

他一聲冷笑。出來了,還回得去?

當然回得去。從頭開始,兄弟。阿昌院還空着,我從來沒有安排任何一個阿昌人住進去。一直為你留着,就希望你遲早有一天,遲早解決了你我之間的誤會還能回去,重新打你的刀,重新把你的好刀賣往全國,全世界。我連你當時搞來的梨碳都原樣保留。我要騙你就是狗。

不回去了……

石胖子喝一口咖啡,皺着眉頭罵娘,稱這東西難喝得像屎。人是活的。人是活的呀。你想想你當初為哪樣從隴川跑出來?不就為了活得更好?活得像你自己?咋能像你自己呢——好好打你的刀。接二連三打一把又一把好刀,任何人都打不出隻有你景瓦才能打出的好刀。别人代替不了你,更成為不了你,他們隻配拍巴掌咽口水。那才是你該幹的。那也才是你,真正的你。

他喝一口咖啡,差點吐出來。周圍全是半大的姑娘小夥,人人捧着手機或平闆電腦。他不明白這種地方何以讓年輕人趨之若鹜。

哪個願意背井離鄉跑這麼遠讨生活?你仔細想想。當初你要不是碰上愛刀如命的瘋子李果咋可能碰上我?你要不是碰上我,又咋可能名滿江湖讓無數遊客跑來看你打刀?看完不算還乖乖掏錢?

他扭過頭,避開石胖子血紅的眼睛。

機會稍縱即逝。我要有你這麼好的手藝我就天天埋頭打刀。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認得你的刀在甬道街上根本賣不出去。賣出去就不是戶撒刀了。這個世上有幾人識貨?你有幾個知音?我就是你的知音。隻有我能發現你推出你。不單單為了錢。石胖子牢牢盯住他,打刀就是你的命,對吧?你咋能不打刀呢?但賣不出的刀你還要打它?打無數的刀放着讓你自己表揚自己嗎?沒用,你要是賣不出去,你就狗屁不如。隻有讓更多人買你的刀你才算成就自己。這一點你沒想過?我想過。躺在床上養病這小半年,我天天在想。你看,我想的不是我,是你。兄弟。我滿腦子都是你。

石胖子激動起來,眼中噙滿熱淚。

回來吧。隻要我在,沒人動你半根毫毛。你隻管打刀,别的事情一概莫管,也用不着你管。每賣一把絕不虧待你,民俗村拿四,你四,我二。總行了吧?兄弟啊,在這個雞巴昆明,還有哪個像我這樣對你?還有哪一個像我這樣不計前嫌掏心掏肺?

他無法回答。

石胖子擦掉淚水,俯身盯着他。還記得池田?

他點頭。

還是這個日本人池田,又跑來找我,希望你打出一把驚世駭俗的好刀。

我已經試過了。

那次不算。他要的是七彩刀。

沒有七彩刀。

有。你親眼見過。我也見過。日本人能行,中國人不行?

你偏偏找我?

你要不行,沒人敢說行。日本人看不起中國人。你要讓他繼續看不起?

他一聲不吭。

挑釁哪兄弟!你沒聽說當年他們殺了多少中國人?雲南就死傷幾百萬。

他仍不說話。

石胖子兩手撐住桌子,看看他,又望望窗外。人頭攢動,閃着虛幻的白光。他轉回頭,一聲長歎。

你先想想。好好想想。莫急着告訴我。你要在甬道街這種鬼地方待一輩子就太可惜了。他突然想起什麼,啪啪敲打桌子。甬道街也快拆了,你認不得?昆明最後一條老街!都拆了,你去哪裡?你還能跑哪裡打刀?大街上?還是電影院,或者這裡,咖啡廳?全昆明會把你當瘋子。記着我的話,隻有民俗園才是你真正的家。

不是我的家。

石胖子狠狠盯着他。它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早就是了。

此後他同意石胖子去他的小院看看。院中雜草瘋長,幾場暴雨過後已沒過膝蓋,火爐也淹沒其中,露出疲敝的影子。這裡毫無生氣,他就像個喪魂落魄的借居者,每天靠小鴿子的外賣維生。石胖子二話不說,動手為他除草,一把把連根拔起,雜草發出吱吱聲,泥土四散飛濺。石胖子仿佛帶着滿腔恨意。他也跟随他動起手來。他們将雜草扔進垃圾筐,直到堆滿、倒掉,又繼續幹下去。終于完工,院落重新變得清爽幹淨,黑色的梨碳躺在屋檐下,爐子翹首匍匐。兩人渾身冒汗,坐在前廊上喘息,石胖子努力回憶他們在阿昌院喝酒吃肉的好時光。他告訴石胖子,最近他差不多忘了掄錘打刀。石胖子譏笑他膽小如鼠,算不得爺們,并說這全是假象,沒人能将他精湛的手藝帶走,除了老天爺。不信你試試瞧。他站起來,帶着某種久違的激動和忐忑架爐生火。石胖子為他選了一塊好鋼,埋入火中,很快燒得通紅;他拎出來,石胖子遞上鐵錘,轉身從院角打了一桶涼水,小心注入水槽,然後站到一邊默默等着。他掄錘敲打。果然,記憶和感覺重新回來了。剛開始還有些倉促不穩,但很快就像呼吸一樣均勻。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張開銀色的翅膀飛向甬道街,吸引了不少商戶湊到院裡張望打量,大聲說,喲,景師傅又打刀啦!

真的又打刀了。很好。錘子敲打紅色鋼片的感覺無與倫比,堅硬的質地反彈沉沉的臂力,仿佛你一把抓住什麼。原本飛走的小東西重新回到你手上,自手腕鑽入身體,再将你一一瓦解,讓你變得如羽毛如塵埃,輕盈而微不足道;你的視線從未離開通紅的鋼片,它将你的雙眼也燒得通紅,燒穿大腦及栖息于此的靈魂;你全部都進入了它,比進入女人還愉悅千萬倍。你靜下來,一動不動,墜入澄明。完成淬火後,他這才發現此刀打得一般。他有些氣餒。石胖子将擰幹的毛巾遞給他,他擦着滿臉滿身的熱汗,突然狠狠瞪着石胖子。你還不走?你還待在這裡搞哪樣?

馬上走。石胖子異常平靜。我還會來的兄弟。衷心期待你勝利回歸的好消息!

他筋疲力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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