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撒鎮空空蕩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錯誤的時間進入錯誤的地點。我在三大刀匠的院門外來回溜達,搞不明白他們幹嗎讓自己的爐子熄火。白天,我在鎮上一家火紅山菜館吃飯喝酒,傍晚回到鎮北的戶撒小旅店,每天枕着零零星星打刀聲入睡。再也沒有比你已經嗅到名匠名刀的氣味卻不斷落入小手藝人小學徒工單調的練習聲中更讓人沮喪的了。我跑那麼遠來當然為了探訪消失三百年的七彩刀法。至于我是不是戶撒阿昌人,不是當務之急——當年的戶撒農場早就無影無蹤,連塊地皮都沒了,誰也算不清這筆糊塗賬。我爺爺從昆明來到戶撒,一待三年,之後帶着一個當地女子離開,回到昆明後生下我爹,三十年後我爹生下我,我骨子裡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戶撒血液,這一點誰也否認不了。難怪這地方讓我覺得親切,爺爺奶奶生活過的地方多多少少會給我某種暗示,至于我爹本人是否早早失去了對戶撒的憧憬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生在昆明,沒理由非得對生身父親僅待過三年的地方充滿感情,就算自己的母親是地道的戶撒人。但請注意,是戶撒,并非阿昌,我奶奶很可能就是當地漢人;戶撒民族衆多,既然我爺爺為她更改(或延續)了族裔,曆史就成了一筆糊塗賬,誰還算得清?至于我,冥冥中早就決定了我将重返戶撒,我是不是阿昌人還重要嗎?(早不是了!)重要的是找到傳說中的或仍神秘存在的七彩刀。大概,隻有找到它,我才能證明自己不比颠沛流離但依然驕傲的祖輩差到哪裡去。我奶奶的名字叫卓秀珍,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村裡人告訴我老卓家早就遷走湮滅了,再無一個戶撒後代,至于當年的住所,我趕到芒田村時,那裡隻是一所簡陋的小學校,操場抹過水泥,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場地中心有旗杆,一面國旗耷拉着,教室裡傳出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僅此而已。我在鎮中火紅山菜館門前遇到一個七十多歲的阿昌老人,他也對卓家或卓秀珍全無印象。從戶撒出去的人不算少喲,卓秀珍,好像有,好像沒有。他吸着煙鍋,用不太熟練的漢話告訴我。去緬甸的阿昌人更多,我咋個記得嘛。
我鑽進了死胡同?唯一的奢望就剩下七彩刀。前提是它真實存在。沒準,我被過度渲染的奇談怪論誤導了,更被自己的執拗所哄騙。也許我和這片土地毫無關系,也找不到七彩刀的半點蹤影,全是我一廂情願的虛構和幻象。可它持續了這麼多年,看來還将無限持續下去,對其無望又無趣的追蹤仿佛早早宣判了我的死刑。
在不少傳說的版本中,薛老八早就掌握了七彩絕活,但那些道聽途說究竟有多少可信?有多少是故意誇大的胡編亂造?在我一次次逃離昆明的漫長旅程中,眼前不止一次浮現出戶撒七彩刀的鋒芒——薄如蟬翼,七彩像漣漪一樣擴散,幾乎能把你的兩眼晃瞎。我做夢都不能安心踏實的緣由就在于我從沒找到一把真正的七彩刀,因此關于它的每一條消息都讓我浮想聯翩激動不已。我一次次乘興出發,一次次敗興而歸;這麼多年過去了,有關它的任何消息我都沒放過,但最終它們全部落空,我的探訪之旅一再證明我是個傻子。比你想象的還傻。多年來我一直單身——沒有一個女人受得了這樣的傻瓜,她們接二連三地搬走和消失,迫切得仿佛兌現獎票一樣。我和她們之間的最大問題不僅僅是刀,是别的什麼東西。想法、認知之類,對,你可以這麼說。但必須承認戶撒七彩刀或保山黃龍玉這些鬼東西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讓她們的怨怼、仇恨找到了具體對象。換言之,戶撒七彩刀成了我和女人的替罪羊,我借刀殺人,再說服自己。這麼幹沒什麼不合适——你堅持自我的說辭無一不落到了實處,你讓别人和你自己都無可指責。就這樣吧,這不挺好的?我的生活無論如何都屬于我而不屬于你,不屬于任何人。這一點,我們肯定能達成共識。
夜裡風聲很大,大得你幾乎聽不到遠處傳來的叮叮當當的打刀聲。随身攜帶的《戶撒刀記》殘缺嚴重,我沒心思再往下讀。我起身出來,深夜的戶撒壩子被寒霧籠罩,空中飄散着絨毛狀的水晶體,仿佛上下飛舞的白精靈。我循着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往前走,戶撒無限空曠,就像待在宇宙邊緣,腳下倒十分平整,零星燈光照亮街邊的松樹、杉樹和野芭蕉。戶撒的夜晚并不很冷,頭頂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無邊的黑暗和風聲。我拐過街角穿過小巷,傳出打刀聲的小作坊懸着一盞孤燈,院牆很矮,一眼即可看到燈光下一個阿昌小夥掄着鐵錘用力敲打,他手中的鋼片血紅發亮。我推開門,沖他大聲招呼,他擡眼看我,用漢話說早關門啦,要買刀就明天來吧。我說我沒什麼事幹,又睡不着,就看你打刀,行嗎?你打你的,我看我的。絕不打擾你。小夥子笑了,竟有些羞澀。
他繼續打他的,血紅的鋼片迸出火花。一片不厚不薄的鋼材被他反複鍛打折疊,用力穩定均衡;之後是最難的淬火——年輕人走到水槽邊,拎刀俯身,刀刃基本與水面平行,他小心翼翼将通紅的刀刃試探着放到水面,刀與水完成一次快速的親吻。刀鋒吱吱叫着,蒸汽四散,刀刃上的血紅蓦然褪去,小夥子重新舉起刀,仔細端詳着,輕聲說,好。整個過程看得我驚心動魄,仿佛親眼看到一個孩子從娘肚子裡呱呱降生。我問小夥子能不能看看他的刀,他臉上的驕傲和癡迷就像刀刃上的血紅一樣褪去了,露出阿昌大男孩的羞澀腼腆。看嘛。他說。我湊上去,從他手中接過還沒成形卻已十分結實的刀把,仔細湊在燈下端詳:刀面平滑,薄薄的鋒刃雪亮峭直,一看就是好刀。可惜,這遠遠不是最棒的戶撒刀,更談不上七彩刀。我還給他,問他知不知道七彩刀法。他說好像聽說過,似乎早就失傳啦,誰要能還原它誰就是戶撒最牛的刀匠。我問他,聽說薛老八能打七彩刀?他笑了,搖搖頭。我問他誰能打。他一聲不吭。我再問,他再不說了,似乎我的問題冒犯了他。小夥子将這把業已成形的刀重新回爐,燒紅後再次鍛造。有的刀越打越好,有的卻恰恰相反。小夥子看來還是生手。我轉身走出來,戶撒廣袤的夜空湧出群星,預示着一個晴朗的明天。街上沒一個人,我白天吃飯的火紅山菜館還亮着燈,我走進去,四十出頭的老闆坐在櫃台後面,幾個阿昌人圍坐一桌喝酒吃菜。我讓老闆來半斤燒酒,切三兩牛肉;他态度謙和,去後面取了酒,端了肉,送到桌上。我一面吃一面問他,聽沒聽說現在哪個戶撒刀匠還能打出七彩寶刀。他咧嘴笑了,你這問題昨天就問過我啦。不曉得。真不曉得。我不是戶撒人,我是四川人。我說操,你們四川人真是無處不在啊。他笑了,讓我問問店裡那夥地道的戶撒阿昌人,沒準他們曉得呢。
我沒來得及開口,前面桌邊一個阿昌人回頭打量我,眼神冰冷。此人三十來歲,面龐黝黑。老闆大聲說,各位兄弟,你們哪個曉得戶撒七彩刀法?那人又扭頭看我,端起桌上的酒杯站起身,穩穩向我走來,在我對面落座。
你找七彩刀?
是。
專程從昆明跑來找七彩刀?
還有,當年的戶撒農場——
哪還有哪樣狗屁農場,哪樣年代了!
聽沒聽說過姓卓的阿昌人?
你算問對人了。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告訴你,戶撒沒有姓卓的。根本沒有。從來沒有。
我緊盯着他通紅的兩眼。誰能打七彩刀?薛老八?
笑話,薛老八哪有那個能耐。他看着我,滿嘴酒氣,豎起三根手指。七彩刀失傳三百年,整整三百年。他說,但是去年,總算被一個戶撒人鼓搗出來了。我要騙你我是你孫子。
誰?
他咧嘴笑了。你請我喝酒才行。我從章鳳工地回到戶撒就沒活幹了。家裡還有老婆娃娃。
你要多少?
他伸出兩根手指。兩百。不多吧,昆明大哥?
我掏出錢包,給他一百。另外一百,我說,你帶我見到這個人,我一定給你。
一言為定。他迅速收起錢。沒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