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返回戶撒鎮,直奔火紅山菜館。除此之外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餐館了。阿昌女人的氣味、觸覺仍殘留在我身體的諸多角落。頭發上、手上、小腹上,仿佛孕育着時機。我想擺脫但并不簡單。我知道這不是因為女人完全陌生的緣故,而是她帶來的種種推測。她談到關鍵的一點:我可不是頭一個跑來尋找戶撒刀的男人。她沒準掌握更多秘密卻對我守口如瓶。我不明白人們何以對一件自己并無把握的東西感興趣,尤其當它僅存于你的想象和猜測之中。薛老八無疑是最有資格掌握絕技的戶撒刀匠。不能放過他。還想找到昨夜讓我跑到西村的阿昌漢子,他是何居心?幹嗎捉弄我?但因為昨夜的意外經曆,我多多少少原諒了他。再次進入火紅山菜館時沒幾個客人,老闆沖我滿臉堆笑,問我是否來一盤過手米線,再來一碗清湯牛肉?我随他打發,他推薦什麼就吃什麼吧。我問他昨晚那幾個阿昌漢子是否故意逗我?他說不記得了,昨晚自己也喝多了酒。他們是否常來他也模糊不清,每天來這裡吃飯喝酒吃肉的漢子實在太多,阿昌人、老傣、回回、景頗人,數都數不過來。我說不對啊昨晚看起來你們很熟嘛。他說每個老闆不都會和客人套近乎嗎?我無話可說,在昨晚他們坐過的桌前坐下;地闆很髒,油膩膩的,角落裡全是碎骨頭、餐巾紙和辣椒皮。外面亮得發黑,可以望見那棵标志性的大松樹,華冠如蓋。我問他薛老八是否從瑞麗回來了,他笑着搖頭,說他其實不曉得呢,哪個是薛老八根本說不大清楚。我說薛老八就是你們戶撒刀王,你居然不認得?而且正是你告訴我他去了瑞麗。他笑着說,誰都自稱是戶撒刀王呢,我哪裡曉得哪個是哪個嘛。我也是聽說的,聽說薛老八去了瑞麗,沒得錯。到底哪個是薛老八,我還真說逑不清楚。
過手米線和清湯牛肉端上桌,我又要了一份素炒豆尖。時近正午,饑餓感悄然襲來。我狼吞虎咽,打定主意若今天還見不到薛老八,我頂多在鎮上小旅館再住一夜明天就走,回昆明。真是煩透了這種無休無止的尋找。我一度搜遍大理、德宏和隴川,帶着強烈的預感趕赴戶撒,哪能料到這麼無趣的結局——就連戶撒人自己也對七彩技藝缺乏信心,他們的諱莫如深已經到了連自己都被騙了的程度。店内無人,老闆端一碗高粱酒走向我,問我來不來兩口,我拒絕了。他坐下來,問我是不是真來找什麼寶刀的?我說是。他說你們咋都喜歡到處找一種不存在的東西嗎?我說誰告訴你它不存在?他說很簡單啊,要是存在,還輪得到你來找它?要是存在,戶撒這麼多刀匠不早就發達球咯?我無言以對。他笑着喝一大口酒,嘴裡噴出酒氣。我說的未必就對,但我好歹跑來這裡開七八年的店咯,見得不少,聽得也不少。我就告訴你,凡事不要較真嘛。你看我生意好就是好,不好就拉雞巴倒,操那麼多閑心沒球得用的。能操心的無非是好好做菜釀酒,等客人來。來過一回下回還來。你說除了這個你還能做啥子?我告訴你啊兄弟,很可能,啷個寶刀不寶刀的純屬瞎編,你們當啥子真嘛。
不無道理。甚至,他說出了真相。但果真如此,該如何解釋薛老七和薛老八的故事呢?薛老七打出七彩寶刀卻被生産隊長霸占,為此遠走他鄉,至今沒半點消息;後來薛老八若不是反戈一擊找回寶刀,又怎麼可能在今天的戶撒鎮獨占鳌頭,連續多年搶得刀王的頭銜赢得越來越多的口碑和尊重?理應是七彩刀法存世,他隻要拿出五六分就足以打敗天下無敵手。除了他,再也沒有任何隐匿不現的高手更有資格掌握絕技了。
你說你爺爺輩在戶撒待過?老闆說。
是。戶撒農場。我連它影子都找不見了。
一個地方總要變的嘛。
我沒準是戶撒人。
你不像。
不像?
你比我還不像。他們又黑又瘦,說話像竹筒倒豆子。
那我為什麼如此迷戀戶撒刀?
這有啥子奇怪嘛。我還喜歡南非大鑽石哩。
我爺爺在這裡待過三年。
也就三年嘛。故鄉?哪門子的故鄉喲。當年我還在武漢待過六年,到處躲債,你不曉得。男人最丢臉的事情是啥子你曉不曉得?
什麼?
不是女人提褲子找你要錢,也不是你老婆給你戴了綠帽子,而是誤把他鄉做故鄉。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對。真對。
所以啊,按我說,不要自作多情。表錯意找錯人幹錯事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咯。
過手米線溫熱噴香——左手抓一團米線,右手夾起作料肉末放到米線上,再把它卷起塞進嘴裡。阿昌人幹嗎發明這麼繁複的吃法?将米線、肉末、作料全擱碗裡,像漢族那樣(昆明小鍋米線)一股腦兒吃了不是更省事?我吃了牛肉,湯也喝得幹幹淨淨。老闆說要不要再來點主食?我問他除米飯、面條沒别的了?他說土豆很多,用清水煮的上好沙面土豆,又香又軟。我說來吧,給我來一盤。
他沒讓我等太久,端上三個煮得迸裂的土豆。此時店裡來了幾個客人,臉色黝黑,穿着随便,典型的戶撒當地農民,大概忙于農活或别的什麼生意沒空回家做飯,借機跑來火紅山菜館享享口福。阿昌話我一句聽不懂,聲調高亢,語速飛快,我權當佐餐的音樂,埋頭将土豆剝了皮蘸上辣椒醬大口吃着。但我很快發現薄薄的土豆皮很難撕下。我回頭向老闆求助,他忙不疊跑到廚房給我找來剝土豆的家夥——肯定是昨夜那把,刀背筆直,刀尖鋒利。我剝了幾下就呆住了,仿佛被雷劈似的動彈不得。
刀鋒上有七彩炫光,在小小的店面中一閃即逝。我站起來,高高舉着它。光影重新出現并圍着我的面龐來回滑動,将兩個阿昌人的眼睛都嗆住了。他們眯眼回頭,狠狠打量我。我大聲追問老闆,你的刀?
是啊。
媽的,你看見七彩了嗎?是七彩刀?
他哈哈大笑。這種刀嘛全戶撒多的是,十幾塊錢一把,哪個都會打。哪裡是七彩刀哦。假的。你再看看。
我捧着它跑到門外細細打量——刀身平滑瑩白,像一條小小的白水魚。陽光映照時的确有七彩閃爍,但再看刀面,并沒有層層疊疊浸入刀身的鍛打痕迹,如果按照《戶撒刀記》所載,真正的七彩刀應當有山水畫一般的層次和疊加感,這是判斷七彩刀的确鑿标志。我問老闆何以知道它是假的?他說這些光是用油彩弄出來的嘛,随便一個阿昌小刀匠都會這一手,大概也是想七彩刀想瘋球咯。哪裡是七彩刀嗎?這裡的人都曉得是假的,鬧着玩的。你以為,看見七彩就是寶貝?你撒泡尿還能看見彩虹哩。就這個道理。
我一陣絕望。随後問他此刀賣不賣,我買了。他笑了,你要,就二十塊錢,拿走。我給了他錢,用報紙裹了,将這把小刀仔細塞進背包。希望我乘坐的長途車不會遭到搜查。無論如何,這把小小的“七彩刀”,權當我來一趟戶撒的小小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