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茶莊毫無變化,門前的國貿路仍幹淨整潔。權姐就在店中,為幾個剛來的廣東客人沏茶,介紹剛從景邁山傣族村運來的春季古樹茶。幾個客人興緻高漲,無意冷落了他。他落得自在,安安靜靜待在一邊,将權姐遞來的茶盅喝幹。沁人的生餅茶香讓他松弛甯靜,幾乎立即忘了甬道街,忘了小鴿子、西美和與之有關的一切,甚至忘了他的刀。幾個客人臨走前買了不少茶,權姐一一打包,他幫她收錢找零,将茶葉拾掇齊整,用厚厚的棕葉包好後送到他們車上。權姐向他道謝,他說你太見外啦。權姐笑着說,咋感覺你從沒離開過藍月茶莊呢。他笑而不答。他們重新坐下,權姐将水壺注滿。
朋友的朋友介紹來的。大概是最後一批客人。
最後一批?
我破産啦。權姐笑着說。
哪樣?
破産。我又破産咯。比原來還慘。被朋友騙了——他說幾個北京商人要貨,先預付了訂金,我給了半車皮的上等二十年普洱,又買了整整三個集裝箱發往北京和天津。就是不見七成的尾款。
被朋友坑了?
我一直當他是好朋友呢,狗日的,眼睛都沒眨就同意發貨。
他說不出話來。
你要回民俗園?
是。
也好。至少能賣你的刀啦。
小小呢?
還好。明天帶她上醫院——莫提醫院。我就是在醫院認識這老家夥的。北京人,看起來古道熱腸。非常喜歡小小,簡直愛得不行。還常常去我那裡做菜做飯呢。确實燒一手好菜。
他做哪一行?
據說在滇池路附近開餐館。
快報警啊。
報了,沒用。找不着他的餐館,也找不着人。
他看着她。她瘦了,黑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憔悴。
狗日的在我那裡住了半個月。她微微一笑。我還真有點喜歡他。老實,嘴甜,會疼人。沒料到給我來這一手。
他低下頭,不知該說點什麼好。門外猛然出現兩隻黑底金斑的蝴蝶,大如茶花,鑽出路邊的滇樸上下舞動,仿佛被店内沁人的茶香吸引,卻又因為人的存在不敢擅闖。他們差不多是同時發現的,誰也不作聲,凝神屏氣,呆呆望着。兩隻蝴蝶旋繞片刻後猛然從光線中逸出,瞬間消失不見。權姐笑了。他愣了半天,遲遲沒緩過神。
權姐。他說。
莫安慰我,兄弟。權當交學費。怪我自己。還是怪我自己,怪不了别人。你說我都四十的人了還犯這種錯誤,這叫哪樣你認得嗎?桃花煞。她哈哈大笑。
你準備咋辦?
咋辦?把手頭的貨處理掉,抵一部分貨款。剩下的,慢慢來,大不了把我抓起來,總比睡橋洞好。小小讓她爹領回去,我反倒省心。放心吧,死不了。又不是沒輸過。還輸得起。既然你死不了就還得拼,這一次虧了不代表你下一次還虧。咋可能一直倒黴呢?咋可能!
就是。總有辦法。
我的天塌不了,你的天也不會塌。
他左右環視,竟對這個小而整饬的店面頗為不舍。他告訴權姐,這次回民俗園,隻為最後一把刀,七彩刀。
最後一把?咋是最後一把?
他說了說阿玉,又說了說小鴿子和西美。權姐搖搖頭,兩人久久不再說話。能聽到門外自行車經過時碾壓路面的吱吱聲。蝴蝶再未出現。
我決定了。他說,你莫勸我。
我沒勸呀,我沒勸你呀兄弟。我的好兄弟啊……
他想看看小小。兩人出門,關了店,她開車帶他回到住處。小小就睡在一張恰能容身的木床上。剛醒,睜大眼睛望着他。權姐為她穿衣梳洗,問她說,看看哪個來啦?看看,好好看看。小小眯着眼睛,突然開口說話了。叔叔,叔叔。他大吃一驚,将孩子摟在懷裡。她又熱又燙。他從兜裡掏出特地送她的小東西——甬道街上買下的一枚小小的玉貔貅,戴在她腳踝上。真漂亮。小小伸手撥弄,撥一下,笑幾聲,高興不已。
你看,恢複得相當好呢。
能走路了?
當然。
他們帶她下樓。雖然有進步,仍沒法走得更穩些,他必須随時停下扶她一把。孩子很快就累了,蹲在路邊呼呼直喘。他們在小區長椅上坐下。面前是一片小小的人工綠地,幾棵銀杏随風搖曳。
要是回民俗園,鋪子咋辦?給你留着?
不留了。賣不出去。一把都賣不出去。
虧就虧吧。她說。莫想着還錢。我不缺你這點錢。
我把甬道街上打的刀都給你。石胖子還給過我一筆錢,都給你。
不行。
權姐,你就聽我一回。
她笑了,那好,兄弟,暫時代管。行嗎?
行。他笑了。
記着兄弟,沒有過不去的坎。我相信你能打出你想要的刀。管它七彩不七彩,盡力了就行。你懂我意思?
我懂。
我也想想辦法,如果我還能免費拿貨,就再拼它一把。我就不信邪啦,我有手有腳還能沒飯吃?
他在甬道街呆坐,聽着鳥語人聲,嗅着奇異濃烈的腥臭,終于動手收拾:将所有的刀擱進箱子,再拾掇了隔闆上的标簽牌、戶撒刀簡介。他回到後院,幾個街坊商戶跟進來,問他怎麼收攤了,要走?他說,賣不出去,不賣了。他們說你何苦嘛,甬道街上有真正的戶撒阿昌刀實屬難得,何不堅持下去?再說,你調價處理不就行了?實在不行,附帶賣點别的民族工藝品嘛,比如煙筒、錫器、銀器、玉器之類,肯定好賣。要變通呀景師傅。你大老遠從隴川跑來昆明讨生活多不容易,剛站穩腳跟呢,咋能說走就走?他反問,站穩腳跟?你們說說,我哪個時候站穩腳跟了?他們無法回答。他說我前前後後就賣出三把刀。你們說,我還要待下去?我連喜福餐廳的飯都吃不上了。此話讓四川人老王想起小鴿子,問他有無這小子消息,他說沒有。老王說小鴿子好像回了福建老家,已經遵父母之命娶妻了。一旁的浙江老張說,哪有這麼快嘛,哪有這麼快,他不是一直喜歡人家西美嗎?話題就此中斷,衆人面面相觑,長籲短歎,似乎為絕望的小鴿子抱不平。他們重新談論景瓦,這些平素交往甚少的異鄉人都給他誠懇建議——留下,隻要學會調整和适應,甬道街就是一塊哪兒也比不了的風水寶地,很多人就從這裡起步,在昆明買車買房甚至别墅豪車哪。他開張不過半年,碰上麻煩正常得很,何必着急認輸呢?
不是認輸。他說。是幹不來别的。除了打刀,我就是個二百五。
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呀。
他低下頭。
商戶們表示,如果他真要走,大家理應請他吃一頓踐行飯的,好歹相識一場;也十分抱歉平素沒能幫他什麼忙,這條街太雜太亂,大家各顧各的,難免照顧不周。他使勁搖頭,心裡激動而溫暖。或許是盤龍江邊的兇案傳到了他們耳中,他隐約成了被體恤憐憫的對象了。此前,小鴿子不正是他體恤憐憫的對象?他深深道謝,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想好,不再留後路與餘地。他将重返民俗園打造一把他夢寐以求的好刀,萬一失敗——不,沒想過失敗,這一次不會失敗。要真失敗呢?那就等真的失敗了再說。商戶們紛紛告辭。西美最後一個邁進門檻,更無人逗留了,各自低頭走散。
景師傅,聽說你要走?
是。
去哪裡?
他不吭聲。西美仍穿着那條撒花綠色長裙。消瘦窈窕的模樣确像阿玉哪。
對不起。她說。
哪樣對不起?
西美低頭不語。
氣氛尴尬。她似乎仍在眯眼微笑,卻頗為局促沉重。小鴿子無影無蹤,她也不再是從前的西美了。
我是說,也沒什麼東西送你,她說,我覺得,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他默默搖頭。
你什麼打算?
打刀。繼續打我的刀。
那就好呀。甬道街大概真不适合你。
你呢?哪樣打算?
還能有什麼打算?繼續開我的店,賣我的東西。
沒别的?
沒有。沒人趕我走,我就一直待下去。
他本想問問劉冬。話到嘴邊又忍了。她似乎已看出了端倪。
老樣子,都是老樣子嘛。各過各的,各忙各的。生意做得走就行。西美欲言又止。之後,索性一氣說下去。你的刀,真是好刀呢。我們都感激你。劉冬專門做了一個紅絲絨襯底的鏡框,那把小刀封在裡面,擱在桌上,真漂亮呢。比他的皮影漂亮一百倍。現在,我和他都很慶幸,慶幸要不是你打了這把傑作……
他無言以對。西美也戛然而止。沉默延續着。西美終于向他揮揮手,那我走啦景師傅,多多保重,有機會,随時回來。
他點頭。西美一步邁出門檻,長長的綠色裙擺拂過梧桐樹蔭,帶着标志性的月牙般的微笑,消失了。
他待了片刻,走到院牆處,用力踩了踩埋葬小刀之所。此地已長滿鮮嫩的草芽,與院落的任何地點并無區别。石胖子說過,甬道街也将拆除,屆時灰飛煙滅,誰又能記得,一個戶撒來的阿昌刀匠曾經掩埋過一把絕對上乘的、無比鋒利的好刀呢?他繼續收拾東西,找來一輛三輪車将所有打包裝箱的三十二把好刀運往國貿路,抵達藍月茶莊時已是下午,他跳下車,與滿頭大汗的車夫一道将包裝箱卸下。箱子太大太沉,隻能放到隔壁房間。權姐看着這箱東西笑了,兄弟,你讓我立馬改賣戶撒刀嗎?他笑着回答,不好說呢,搞不好你賣刀比賣茶還賺錢。
哪個時候去民俗園?
今晚。
想好了?
是。
隻能祝你好運了。
謝謝。
跟我吃晚飯吧。
算了,從這裡到民俗園還遠呢。
我車賣了,明天買主提車。
賣了?!
我送你。最後坐一次我的車。少啰唆!
權姐娴熟地戳碎熟茶,泡入茶杯,沖到一隻紫砂壺内,少頃,再倒入茶盅。茶莊十分幽靜,靜得仿佛聽到頭一夜睡在這裡時類似昆蟲啃噬茶餅或茶葉内部發生的化學反噬的輕微響聲,猶如一些細細的骨頭相繼折斷,又像它們之間無數的時間互相擠壓,發出歡悅的歌唱。太陽灑進來,将屋角照亮。
記得啊兄弟,要是民俗園待不下去,要是又遇上什麼不順心,你随時回來。我的大門永遠敞開。就算不做茶葉了,我還住那裡,不會搬家。
好的。
喝了十餘盅熟茶,他起身說該出發了。趁她上衛生間,他将石胖子給他的錢偷偷塞進她挎包,不及最後道别就一腳邁出門去。陽光刺眼,遠處的國貿大廈龐大巍峨,似乎永遠不會坍塌;街邊的滇樸随風搖曳,銅錢大的葉片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他一路奔跑,趕到街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民俗園。他沒回頭,并不知曉權姐是否已追到門外。車子從南二環直插滇池路,再沿金柳路駛向民俗園。風景幾無變化,他依稀記得高大的野棕榈、唐菖蒲和大劍蘭,随着步步逼近民俗園大門,他終于察覺自己背叛了自己。明明知道這一步肯定錯了卻偏要邁出去。可他對此又了解多少?他在大門口下車,守門的警衛并不認識他,他給石胖子打了電話。後者立即讓他将電話交給守衛,對方不停地說,是,好,好的。之後滿面笑容讓他進去,并大聲喊着,我們的大師回來了。
他跨入民俗園。青石闆小徑一如從前。他重新抵達阿昌院,身材敦實虛胖如同白日幻影的石胖子已等在門口,沖他伸開雙臂,景瓦,歡迎回家!他一聲高喊。在他身後,兩個穿佤族服裝的小夥子擰開手中的花炮,砰砰幾聲,閃亮的碎紙片高高飄落,将他和石胖子同時罩住。兄弟,你總算回來了!
頭一夜他無論如何睡不着。床還是從前的床,桌子仍是那張桌子,椅子也是那把椅子,但總覺得很多地方不對勁。閉上眼睛不知身在哪裡——既像藍月茶莊,更像甬道街的舊院子,與此前記憶中的阿昌院對不上号,更缺少一些親切感。牆上象征性地挂着三把當時他親手打造的戶撒刀,他走前撂下的,迄今為止也就隻剩三把,其餘早被石胖子換成了錢。沒人知道他到底掙了多少錢。他起身将三把刀一一抽出,刀光閃爍,像僵死的魚一般呆滞、冰冷,沒有生氣。他不明白何以打出這樣的刀,它們不過是他流水線式的業餘作品,不包含一點點感情。彼時一定是阿玉揚言要離開民俗園,生下他的兒子。難怪石胖子将它們留下,一定是無法出手,同時也給他留下小小的羞辱與警戒。他來到院子裡,當時壘砌的爐竈完好如初,淬火槽也原封未動,甚至沒用的鋼闆也撂在牆角。他打開院裡的燈,角落裡沒有一張蜘蛛網,過去和石胖子對坐喝酒的椅子矮桌也沒一絲灰塵。空氣中有濕潤的滇池氣息,有鳳尾竹、桉樹、榆樹的濃重香味,兩隻飛鳥射進黑夜,如雨點在湖面消散無形。
他呆站了許久。之後,用一塊莫名牽在手中的廢鋼闆狠狠敲自己腦袋,敲得又快又狠。流血了。從額頭汩汩冒出。他吓了一跳,扔下鋼闆跑到屋裡撕破T恤衫包紮止血。他在床上呆坐,又起身出門,徑直走出民俗園,沿曾經來過的海埂大壩前往草海附近那幾幢衰敗的平房。叫石榴的女人早已消失,就連當時和自己做過的瘦女人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完全陌生的、操東北與四川口音的更年輕也更邋遢的女孩。他随意挑了一個身材豐滿的姑娘去了裡間,迅速完事後,姑娘到前屋沙發上抽煙,斜眼打量他,奇怪他幹嗎還不走。他問她是否聽說過石榴,她微笑搖頭,說哪有石榴,我們這裡從來沒有一個叫石榴的。他說大約半年前吧,半年前這裡還有一個石榴。你來了多久?姑娘繼續搖頭,一個多月啦,真沒聽說過什麼石榴,四川人,還是東北人?他不再說了,默默往外走。女人在他身後撲哧笑了,告訴身邊的姐妹,這哥兒們,頭破了也要來呢,瘾大啊……他沿高高的田埂走了許久,被強烈刺鼻的滇池臭味熏得暈頭轉向,仿佛距此不遠的水邊鋪滿死魚。他重返海埂大壩,被掏空的疲乏讓人心平氣和。沒有一輛車。他等着。大壩下方的路燈光如白綢般鋪展,一直延綿到西山腳下的黑夜中。終于有一輛紅色小轎車遠遠駛來了。他伸手攔車,對方反而加速,車窗死死關着,無法看清司機是男是女。
他向高海公路下段走去。漆黑的夜色包裹着他,天空沒有星星更缺少明月,但有不少微光将筆直的草海堤岸照亮,如史前的脊椎;剛剛漲潮的滇池水狠狠拍擊岸邊的礁石,發出哭泣般的喧嚣;臭味漸弱不少,聞起來倒像是某種過期面包散發的甜味。水面在有限的光亮下繃出一條白線,筆直延伸到目力不及的遠方。他在高海公路橋下向左走,通往碧雞關的高速公路空無一人。他記得上次要麼是乘公車要麼是打車來的。如今獨自步行才發現實在太遠,遠得讓人懷疑今晚是否還能到達。燈光灑在路面上如水銀洩地,道路又寬又大,無須擔心碰上惡人,這裡已經是城市乃至世界的邊緣,連惡人也不屑一顧。他恍惚看見阿玉就走在公路另一頭,他的左側,隔着一條寬闊的高海路沖他哈哈大笑。他也笑了。她總能帶給他快樂,反之亦然。他不知原委。他曆來是個不善言辭的家夥呀。他開始沖阿玉說話,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時而阿昌語,時而漢話,也不知阿玉聽懂沒有,她隻顧大笑,笑一陣就隔着亮閃閃的高速公路望着他。一輛載重卡車咆哮而來,從他身邊嘶吼而過。再扭頭看時,阿玉沒了。對面空空蕩蕩。他沖遠去的大卡車狠狠惡罵,詛咒司機不得好死。狗日的雜種,貨,有病啊,大半夜的跑這裡來扯雞巴蛋!
抵達碧雞關下的廢品收購站時,天色更黑了,四周陷入岑寂,就連身後的路燈光也發出睡熟的嘶嘶聲。收購站前廊上亮着燈。院子裡空蕩蕩的,不再堆滿如山的垃圾,大概剛被運走。門從裡面拴住,他在門口大喊,敲門,聲音在黑暗中傳得很遠。老頭出現在門廊燈光下,花白的亂發更長了;他披一件外套,趿着拖鞋,大聲說,哪個?
是我。他說。
你是哪個?
景瓦。打刀的景瓦。
老頭緩緩走下台階,向他走來。顫顫巍巍的模樣仿佛随時可能摔倒。
狗日的,你又來要我的彈簧鋼?沒得了,都給你了。
你還記得我?
記得。
你讓我進去。
老頭猶豫着,最終開了鎖,讓他走進院子。老頭的呼吸中有濃烈的酒味。
你要找哪樣?我這裡沒有一塊鋼闆了,你還要找哪樣?
我來向你讨教。
讨教哪樣?
咋個打一把七彩刀。
七彩刀?老頭滿臉狐疑。
他狠狠盯着老頭。
薛老七,你是薛老七。
哪個?
你快八十了。
你瘋球啦?哪樣雞巴的薛老七!
你是。你就是。我第一次來,我講的是阿昌話,你都能聽懂。
老頭更加凄惶地擡頭仰望他,哪樣阿昌話,你哪個時候講過阿昌話?我不是薛老七,你真搞錯球了。七彩刀我倒是聽說過,早失傳了。戶撒刀我隻見過,我哪裡會打?打刀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
你就是薛老七。
真瘋了。深更半夜把老子從床上叫起來講這些鬼話!
你兒子薛老八現在是遠近聞名的刀王了。
你說個雞巴。哪樣薛老八薛老七。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認錯了。你走吧,快點走。我還要睡幾個小時。天亮了有一車皮廢紙送過來。
除非你承認你就是薛老七,告訴我咋打一把七彩刀,否則我不走。
狗日的,你不走老子報警了。走不走?
他站在院中一動不動。老頭返身從黑暗中拽出一根鐵棒,朝他虛張聲勢地揮舞。走不走,不走老子不客氣!你以後也莫想從我這裡買彈簧鋼了。走不走?
他仍不動彈,也不說話。老頭揮舞一陣,哐當一聲扔了鐵棒,返身回屋,狠狠插上房門。他站在院中,不說話也不喊叫。隻是默默站着。大約半小時後,老頭終于開門出來,從廂房裡取了一樣東西朝他扔來。拿去拿去,狗日的,老子壓箱底的了。你要再來煩我我就報警抓你!
他俯身撿起它。一塊上好的鋼闆。仍是彈簧鋼,更加稱手堅韌。是任何一個刀匠都渴望得到的好鋼。他激動不已。
我再講一遍,我不是哪樣薛老七,更不認識哪樣雞巴的薛老八。你快走。錢你看着給。我就剩下這一塊好東西了。騙你我就是你孫子。
他從衣兜裡掏了五百元,壓在那根黑乎乎的鐵棒之下,沖老頭佝偻瘦小的身影深深鞠躬,捧着好鋼大步往外走。出門後仍未碰上出租車,他按原路返回,這塊鋼闆越來越沉,他不得不走一陣,歇一陣。重返民俗園北門,他差不多濕透了,汗津津的模樣吓了守衛一跳,問他手裡抱着什麼寶貝,他遞給他看,對方滿臉不屑,說原來你就用這些破爛打刀呀。
他一覺睡到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