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刀。天知道我幹嗎對它着迷。很多事情就這麼毫無道理,像個蠻橫的暴徒硬闖進來。深沉的絕望俘虜了我,讓我很難決定我該走出村莊還是繼續待下去。七彩刀技藝失傳三百年。都這麼說。就連戶撒人也這麼說。他們故意這麼說還是比我更早陷入絕望?一切無據可考,無人可信。我想我這大半輩子真是莫大的悲劇——整天琢磨這些沒影的破東西幹嗎?女人們埋怨我比瘋子還瘋,至少瘋子能抓住什麼東西,我呢,像個白癡妄想探測虛妄的深度。明明可以不那麼幹的。明明知道不用那麼幹還非得那麼幹不是白癡是什麼?但是,為證明一件你必須證明的東西難道錯了?換言之,當初我選擇一個靠譜的工作按時上下班娶老婆生孩子就是你們認可的正當生活?唉,跟你說這些幹嗎?沒别的意思。我大概累了,煩了,不想再往下找。可就這麼放棄?我找了那麼久,花了那麼多時間精力還欠了那麼多人情和外債。他們說我最虧欠的不是我父母兄弟而是我自己。我不信,我幹嗎相信?我自己找的碴我自己兜着,從沒想過失敗了求爺爺告奶奶讓人可憐。我不是那樣的人。少年時代我就是個死心眼。高二那年就沒讓我喜歡的姑娘也喜歡我。那是個初二的俏姑娘,簡直完美無缺。那年聖誕節,我一路跟蹤她回家,半道上截下她送上我精心準備的聖誕賀卡。我親手做的,花了三天時間。我畫了一幅漂亮的水粉畫,用紅色卡片紙包裝一新。我把這張賀卡遞給她時她滿臉通紅。我轉身騎上車,刷刷沖下陡峭的斜坡,感覺即将一頭栽倒死去,永遠不再醒來。那時候就死了多好,我将永遠停留在美妙的十七歲。你永遠不虧欠誰,也沒人虧欠你。
那場無果的單相思持續到大學畢業。俏姑娘後來也考上大學、順利工作。我的意思是,我大學畢業了還沒将她追到手。這就是我躲也躲不掉的命,你注定要遇上這麼個完美無缺的小東西注定數年之久仍無希望。如今,追蹤一把七彩刀的經曆比起當年算得了什麼?我從沒戀愛就已失戀,因為俏姑娘剛上大一就交了個小男朋友——我看方方面面都比我強,雖然我從沒見過他但我就這感覺(自卑?),否則她早該選我。我隻能放棄,轉身和一個相貌平平的姑娘好上了。你看,人就喜歡退而求其次,還一再勸說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才是人生真谛——但誰敢下此定論?難道你對比過喪失與獲得的幸福指數?你走過的路哪能再走?十字路口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好吧,再說說俏姑娘。她畢業那年——我記得是二〇〇二年的某一天,當時我和女友正談婚論嫁,我心血來潮(實際上一直牽挂着她),往俏姑娘家裡打了電話,她的母親低聲說,她不在了。不在了?我不明白。她說,去世了。我五雷轟頂,瞞着女友直奔她家,她的母親就在樓下院子裡見了我。她說,她的女兒死于自殺——三個月前的深夜,她喝了一瓶毒藥,第二天被發現時已經不行了。我問她母親她究竟喝了什麼藥?她閉口不答,隻是長長歎息。我問她,為什麼自殺?她還是搖頭。我隻得告辭,沿着當年送她賀卡的斜坡騎車而下,淚水奪眶而出。我跑去當年的校園和操場,在種滿番石榴和野玫瑰的花園邊上回憶她每天從此經過的模樣。她濃密漆黑的長發,她燦若星辰的笑臉。我去墓地看她,黑色墓碑上隻有兩行字:愛女葉源之墓。你的父母。
對,葉源。她隻活了二十四歲。
跟你說這些幹嗎呢?葉源的生與死永遠在我的生命之外。永遠。她和我無關,和我那些無法入睡的黑夜無關,和我的朋友無關,和我的生意無關,和我的未來無關。都無關。可你看出來了,我念念不忘。難道我在為悲催的少年時代還債?是我種種不得意的源頭或那棵植根心底的夜樹?拉倒吧。葉源的墓地再沒去過。我和女友結了又離了;後來又結了又離了。我對誰都挺認真,正如我對誰都不再認真。至于七彩寶刀,就因為它出現在《戶撒刀記》或某人真實的叙述之中,憑什麼讓我深信不疑?不知道,全憑直覺。正如當年直覺告訴我葉源永遠不死。唠叨這些不是因為我想唠叨——而是你們戶撒這鬼地方偏遠得讓我無法不唠叨,無法忽略我的心魔和妄念;你說我為什麼非得找到此刀?為什麼就是撇不下吃不香睡不好?誰給我答案?你?你當然不是那塊料。但這是戶撒,七彩刀的氣味時隐時現,我仿佛緊貼戶撒大地,鼻孔放大,眼珠暴突,隻為了它出現時一把抓住,像逮住心頭那個處處躲避處處為難的鬼魂。戶撒很美,天地之靈氣日月之光華是孕育寶刀的絕佳所在。我開始理解為什麼這裡的人如此渴望找到七彩刀卻又不自覺地回避它,拒絕它。甚至,你們阿昌人已不再談論它。心底呢?你們當然時時惦記琢磨敲打,忘而不能忘就因為你們的野心過于強烈,正如我心底的葉源?在最近的記錄中,七彩刀肯定出現過。你要是沒見過是因為你們從不願意面對它。薛老八據說已經掌握七彩刀法,當年薛老七不就成功打出了一把?然而此刀正如薛老七一樣不知所蹤。可誰敢斷定薛老八一定不如他爹呢?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專心緻志地成長、變老,難道其手藝還不如一個需時時提防階級敵人的老爹嗎?
我必須見到薛老八,無論還将在戶撒耽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