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溫情，哪怕摻雜了一些虛假，也是真實而溫暖的
文/珊瑚
一
中秋節，我急急忙忙往老家趕。爸媽住在縣城西南角的一個舊小區裡，兩居室的小房子，還是十幾年前那種木質窗戶，外面刷成了暗綠色，這裡承載了我許多兒時的記憶。因為工作忙，我已經好久沒有回來過了。
爸媽沒在家。我出門去找，看見對門的郭姨匆匆上樓。我打了聲招呼，連忙取了禮品，給她送去。
郭姨和我家住對門已經幾十年了，她和我爸媽原來都是縣農機廠的職工。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和她家的強子哥玩兒，她還逗我說，等我長大了，就給她當兒媳婦。可是後來，郭姨患了病，她丈夫執意離了婚，把強子帶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再也不說要我當兒媳婦的話了。隻是，她對我更好了，時常盯着我發愣。
我考上大學那年，爸媽都下崗，湊不出學費，郭姨拿了兩萬元給我，連個借條都沒讓打。媽常說：“郭姨挺可憐的，對你又好，你以後孝敬我們，也對她好點兒。”所以，我工作之後，給爸媽買禮物，一定會有郭姨一份。
半年多不見，郭姨的臉圓潤了些，眼睛裡也泛着光彩，隻是頭發白了不少。她笑眯眯地問我：“妮子，有日子沒回家了吧？”我回答：“是啊，有了孩子特别累人，加上工作忙，整天團團轉。”
郭姨說：“年輕人忙點兒好，你爸媽在看演出呢，我帶你去。”
出了小區左拐，就是一個很大的空地，有幾個簡陋的健身器，一群老人圍在那裡。空地中央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兒，大大的眼睛，穿着過時的紅色長T恤、牛仔褲，梳着短發，站在那裡喊：“大爺大媽，我給你們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好不好？”一大群老頭老太太一邊使勁鼓掌，一邊大聲喊：“好、好！”接着，女孩兒的歌聲響了起來，調子跑了十萬八千裡。
我一眼就發現了媽媽，她正在那兒使勁鼓掌呢。我過去拉了拉媽媽的袖子：“媽，我給你們買的DVD不能看嗎？幹嘛來聽這個？”
媽媽一臉驚喜：“妮子，你回來咋不提前說一聲，我和你爸好去接你。”
正說着，女孩子演唱結束，從身後的大包拿出一盒盒保健品。老人們都樂呵呵遞上錢，一盒兩盒地買。郭姨不僅自己買了兩盒，還幫着女孩兒收錢、遞藥，跟人家說：“瞧瞧，吃了這保健品，你氣色真好多了。”
我拿過爸媽手上的保健品一看，明顯就是假的，連生産日期和批号都沒有。
女孩還在那裡熱情地推銷，臉上都是谄媚的笑。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走街串巷的耍猴人，表演過後就拿着托盤四處斂錢。
我使勁拉媽媽一把：“快跟我回家，她是騙子！”
老媽不情願地和我回了家。
二
吃過晚飯，我帶爸媽上街買衣服。老爸老媽明顯心不在焉，還嘀咕着小崔肯定唱完了什麼的。記得以前，我回來，他們總會圍着我問長問短，無論給他們買什麼，他們都開心得不得了。現在怎麼變了呢？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又碰見了上午唱歌的女孩。她手裡提着一袋垃圾，看到我爸媽，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一閃身進了郭姨家。
這是怎麼回事？騙子都上門了？想到郭姨那麼大歲數，又那麼善良，難免上當受騙。于是，我敲響了郭姨家的門。
開門的，是那個女孩。她說：“姨，對面的姐姐來了。”郭姨從沙發上探起身子招呼我，然後喊她：“小崔，給姐姐倒杯茶。”那女孩清脆地答應一聲，便去倒茶。
我故意問：“郭姨，這是你家保姆啊？”
我以為女孩會惱，沒想到她樂呵呵回答：“就當我是保姆好了。不過，我倒願意給郭姨當閨女。是不是，郭姨？”
郭姨忙不疊地答：“就是就是，小崔比親閨女都親呐！”
她們親親熱熱，真的像一對母女。小崔一會兒給郭姨遞一個靠墊，說别坐久了後背疼；一會兒又換杯熱茶，說是喝涼茶怕胃寒，把郭姨照顧得無微不至。郭姨也是樂呵呵的。
我看找不到機會跟郭姨單獨說話，隻好離開。小崔跟上來送。我一看機會來了，義正辭嚴地說：“你知不知道，我老公是個警察。如果你再不知悔改，繼續騙郭姨和這些老人的錢，我就讓他把你抓走！”
小崔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輕聲說：“求求你姐姐，不要報警，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達到了震懾她的目的，滿意地回家睡覺。
第二天起晚了，爸媽已經出去，我匆匆下樓，打算把昨天媽死活不讓買的微波爐買回來。剛出門，就聽見小區左側傳來陣陣笑聲。又是小崔，一幫老頭老太太又圍在了那裡。
小崔正在給一個老大爺理發，看得出，手法笨拙，長一處短一處，不好看也不整齊。她邊理發邊說笑話，逗得大家哈哈笑。所有人都很開心的樣子。
我大步走過去，一把将小崔拉過來：“你又來騙人，膽子也太大了吧？就你這手藝，收人家多少錢？你忘記昨天答應我什麼了？”
小崔看到我，有些驚恐，還有幾分委屈，小聲求情：“姐姐，你放過我吧，我就要離開這兒了，真的沒有再騙人……”
這時，老媽過來拉着我的衣袖，說：“妮子，你誤會了，小崔給我們理發、收拾屋子、做家務，都不要錢。”大家附和着：“就是、就是。”
看着小崔可憐兮兮的樣子，再看看長輩們，倒好像無事生非的那個人是我。一時間，我真是被老媽還有這些糊塗的老人氣炸了肺！
三
回到家，我拿出那堆保健藥，苦口婆心地給爸媽講道理，說這些藥明顯是假的，你們怎麼能上當呢？爸媽顧左右而言他，不理我這個茬兒。沒辦法，我隻好去找郭姨。郭姨跟小崔走得明顯比别人近一些，也許，她是個突破口。
郭姨笑呵呵地招呼我吃東西。我開門見山：“郭姨，小崔那丫頭是個騙子，賣的那些保健品都是假的，您不要再收留她了，免得讓她騙更多的人……”
郭姨笑着打斷我：“我知道她那些保健品是假的。”說着，還用手給我指，“你看看我床底下，我都沒吃。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她賣的保健品是假的，人雖然老了，可是都是久經曆練的，怎麼會那麼容易上當？”
知道是騙子，還心甘情願被騙？床底下，果然堆了一堆保健品。
郭姨說：“妮子，你不知道，她為了騙那一點兒錢，每天都會使勁逗我笑，給我做好吃的，像閨女一樣伺候我。像我這樣無親無故的，每天面對空蕩蕩的屋子……能花一點錢被人這麼騙，也是一種福氣呢。”
說着，郭姨有些哽咽。她說她找到了強子，可是強子根本就不認她，恨她小時候不要他。那時，她簡直覺得活不下去了。整個世界暗淡無光的時候，小崔來了……
我暈暈乎乎地回了家，非要和媽媽擠着睡，和她談郭姨的事。媽媽說，小崔來這裡租房子推銷她的保健品。郭姨一個人住兩室，正好可以租給小崔一間。小崔不但包攬了郭姨的全部家務，還堅持給郭姨按摩。小崔每天都會把小區裡的老人集合起來，唱歌、講故事、理發，給老人們帶來了久違的歡樂和笑聲。小崔雖然騙錢，卻像個女兒一樣照顧着大家。久而久之，老人們都喜歡上了這個嘴甜的“女騙子”。
大家說好了，為了不讓小崔離開，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去買一次藥，反正也不貴，大家輪流被“騙”好了。
說到這兒，媽很感慨。她說，其實小崔也不容易，鄉下孩子，家裡窮，上不起學，打工都沒處去，迫不得已，隻好來賣那些假營養品。
“她心裡也過意不去，平常誰家有什麼活，買米買面擦玻璃什麼的，她都搶着做。對于一個老人來說，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錢和真相，而是平靜、幸福、有笑聲的晚年。”
我叫了一聲“媽”，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四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來到郭姨家，看到小崔正跟郭姨道别，她真的要走了。
郭姨的眼圈紅紅的，看得出，小崔也有幾分不舍。見我來了，小崔忙道：“姐姐，我就要到南方去打工了……”郭姨接口道：“她已經知道我們故意買她的保健品的事了。”語氣裡竟有幾分埋怨，似乎在怪我破壞了她們相安無事的幸福生活。
我隻好轉移話題：“小崔，以前的事就過去了。我隻問你，願不願意像從前一樣照顧這個小區裡的老人？”郭姨和小崔不明就裡地看着我。
昨天晚上，我聯系了幾家鄰居的年輕人，這些兒時的夥伴都和我一樣，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報答父母。我跟他們講了小崔的事，大家都很感慨，決定以後每家每個月出點錢，雇小崔做專職“養老保姆”。這樣，小崔不用再做騙人的事賺錢，我們這些遊子也可以安心在外打拼。當然，還要經常回家看看。
我一邊說，郭姨一邊點頭，剛剛還愁雲密布的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小崔則一個勁兒地表示一定盡心盡力地照顧好老人。
看着她們的笑臉，我更深刻地感悟到：看得見、摸得着的溫情哪怕摻雜了一些虛假，也是真實而溫暖的。最好的愛其實是實實在在地陪伴。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