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充斥着各種各樣的味道,有臭腳丫的味道、雪花膏的味道、青橘子的味道,還有鹹肉炒大蒜的味道……謝闖的睡眠像一條虛線,火車每停一站,他都會醒過來,眯着眼睛朝窗外看。白熾燈下的車站睡眼蒙眬,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如同虛幻的影子。短暫的明亮之後,燈光變成了一條尾巴,樹木和房舍又一次從車窗裡逃走,火車很快離開了城市,進入了廣闊的鄉村,黑暗無邊無際,偶然有兩三點燈火,像螢火蟲一樣一閃而過。
等到一個熟悉的地名出現之後,謝闖再也睡不着了。車廂裡的呼噜聲此起彼伏,像是在演奏一場新年音樂會。他用手撐着臉,看着窗外無邊無際的夜色。列車員從身邊經過時,他問具體的到站時間,列車員面無表情地說:“四點一刻。”他又問:“現在是幾點?”列車員看了一下手表,不耐煩地說:“快三點了。”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變得無比漫長,車廂裡有一個婦女在說話,聲音聽起來跟他母親很像,他産生了幻覺,好像已經坐在自家的堂屋裡。
縣城像嬰兒一樣在平原的懷抱中沉睡,火車放個長長的屁,停住了,它吐出幾個疲憊的旅客,又往下一站開去。它開得很快,像一顆子彈穿過一塊巨大的黑布。火車雖然遠去,但是轟隆的聲響,卻還在謝闖耳邊回蕩,他放下行李,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故鄉十二月的空氣,寒氣鑽進肺裡,好像帶着許多冰碴兒,他睡意全無,朝出站口走去。月台上的挂鐘,顯示着時間——淩晨四點二十分。
回雲窩鎮的第一班車是七點,時間尚早。廣場很髒,滿地都是橘子皮、瓜子殼和塑料袋,風從一根空鋼管中穿過時,發出了凄涼的嗚咽聲。他想點一支煙,可是風太大,剛一點着,就被吹滅了,像故意跟他開玩笑似的。
火車站醜陋而破敗,像一隻倒扣的生蚝殼。漆黑中,他看到了微弱的燈光,玻璃門上貼着“候車室”三個字。他以為候車室裡會暖和一些,走進去才發現居然和廣場上一樣冷。窗戶上很多玻璃都碎了,風從那裡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整個候車室,隻開了一盞燈,光線微弱。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個人,他們一動不動,像等着火化的屍體。謝闖往前走着。突然,有一個人咳嗽起來,吓了他一跳。他走到一個角落,往長條凳上一躺,手剛碰到凳子,馬上又縮了回來。他随身帶了一個牛仔包、一隻箱子,将牛仔包當成了枕頭,箱子則抱在懷裡。睡了一會兒,感覺身上的熱氣正一點點散去,他隻好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脖子很冷,他從箱子裡拿出一條褲子當圍巾,但這是無用的,風像一瓢瓢冰水朝他澆過來,很快,他的腳涼得像冰塊一樣了……他實在太困了。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居然還能睡着,不僅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富豪,坐飛機回來,穿着一件挺括的呢子風衣,手上提着一隻牛皮的密碼箱,走到林佳妮家門口,然後拿出大哥大打電話給她。隔着一堵牆,他聽到了電話響起的聲音,聽到了踢踢踏踏的拖鞋聲,聽到了她的喘息聲。她拿起了電話。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是我。”她很意外,停頓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說:“你……你在哪裡?”他說:“我在廣東。”她的眼睛濕了,過了好一會兒,聲音變得沙啞:“你還好嗎?”他說:“我很好,我現在的錢可以買下整個雲窩鎮。”……挂電話的時候,她說,你先挂,他則說,你先挂,兩人最後決定同時挂。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挂。謝闖深情地說:“我愛你,直到永遠。”接着是沉默,沉默之後是一陣慌亂的忙音。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挂完電話後的神情。過了幾分鐘,她像往常一樣打開門,準備去上班。門一開,她馬上往後退了一步,他就站在門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喜地躲進他的懷裡,痛哭起來。他低下頭,準備吻她……火車刺耳的轟鳴聲響起了,又一班火車到站了。
火車巨大的轟鳴聲吓了謝闖一跳,他以為自己還在廣州,以為要錯過回家火車了,等到睜開眼睛,才發現是虛驚一場,他已經回到了故鄉。他将身子往後一仰,閉上眼睛,咂了咂嘴,繼續睡起來。火車站慢慢開始喧鬧起來,熟悉的方言像棉花一樣柔軟。
七點半,謝闖才真正醒來,這時去雲窩的第一班車已經開走了。他的腿往地上一擱,馬上又收了回來。腳麻得厲害,血好像結了冰。他用手輕輕敲了敲,沒有任何感覺,好像敲的是别人的腿,索性咬着牙,猛地跺起了腳,好一會兒,才感覺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從候車室出來,迎接他的是久違的縣城。夜晚的景象像底片,隻有模糊的輪廓,而白天,則是一張洗出來的照片。這張照片陳舊、雜亂,土裡土氣。兩年多來,這裡沒有一丁點變化。
他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香味,循着香味,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在鐵鍋裡不停翻炒着栗子,栗子裂開了一條口,露出金黃的肉,像是美女露出了性感的香肩,很是誘人。這是母親最愛吃的東西。他走上前去,稱了兩斤。老闆将栗子用報紙包好遞給他,他拿在手裡掂了掂,用本地話說:“老闆,分量好像不夠哦。”老闆一聽,趕緊又抓了一把給他。他又掂了掂,剛想開口,老闆又抓了一把給他。
他在路邊吃了幾顆栗子,突然想給何忠良打個電話。電話那頭,何忠良還在睡覺,聲音聽起來迷迷糊糊。聽出他的聲音,何忠良立刻罵了起來:“狗日的謝闖,你還記得回家啊?我以為你死在廣東了呢!”謝闖笑着說:“不混出個樣子,怎麼好意思回來見您老人家。”何忠良說:“你現在在哪兒?”謝闖說:“在火車站。”何忠良說:“你别動,我過來接你。”謝闖說:“我還是先回雲窩吧?”何忠良說:“你要是走了,我就跟你翻臉。”
謝闖抱着栗子,像是抱着一隻暖手爐。十來分鐘後,一輛桑塔納車停在他面前,車窗搖了下來,謝闖一看,竟然是何忠良。他胖了許多,光光的腦殼,慘白慘白,後腦勺下面堆了一層層的肥肉,好像蠟燭燃燒時流下來的蠟油,那根長胡須,也比以前更長了,看來,他的生意做得更好了。何忠良說:“傻愣着幹啥,快上車吧。”謝闖上了車說:“你小子混得不錯啊,這車什麼時候買的?”何忠良說:“剛買,還沒來得及上牌呢。你在廣東那邊怎麼樣?”謝闖僵硬地笑了笑,歎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啊。”何忠良說:“先去我家坐坐,中午我們就随便喝一碗羊肉湯,晚上我叫幾個同學來陪你。”謝闖本想拒絕,但是,他想到林佳妮有可能會來,便答應了。
廣東的冬天是彩色的,而故鄉的冬天完全是黑白的,一派荒涼的景象。樹葉掉光了,光秃秃的樹枝伸向天空,像雞爪子一樣。道路狹窄,蒙着瀝青一般的泥漿,路上行人不多,灰撲撲的天空下,一扇扇的窗戶閉着眼睛,屋頂上蒙着薄霜。暖氣開得很勁,熱風吹着謝闖的臉,他覺得自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人。他看着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想着這個時候,林佳妮或許還沒有起床,某一間溫暖的房子裡,她睡得正香呢。
何忠良剛買了新房,裝修很豪華。一進屋,謝闖就上床補覺去了。中午,何忠良想叫他去喝羊肉湯,見他睡得正香,沒忍心叫醒他。
晚宴設在“醉太白”酒樓,是縣城最好的酒樓。落座之後,何忠良拿出大哥大,開始打電話召集人馬。電話打了十幾個,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林佳妮。謝闖假裝很不在意,可心裡卻怦怦直跳,他盯着何忠良的臉,仿佛從他臉上可以看出林佳妮的反應。何忠良說了幾句,一臉壞笑地問謝闖:“要不要和你的老情人聊幾句?”說着,就把電話遞給謝闖。謝闖趕緊搖起了手,好像那是一枚定時炸彈。挂了電話,謝闖問:“她來不來?”何忠良說:“沒說一定來,說要看情況。”他喝了口茶,不懷好意地笑着說:“一會兒她來了,我們就把她灌醉,下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謝闖也跟着笑,但是很不自然。
半個小時後,來了三個同學,他們跟謝闖是同級而不是同班的。等到七點鐘,天早已經黑透。何忠良說:“我們邊吃邊等吧。”
菜品很豐盛,先上的是八個冷盤,醬牛肉、魚凍、皮凍、鹵鴨肫、肴肉、鹵雞爪、鹽水花生、拍黃瓜,接着是八個熱菜,紅燒獅子頭、酸菜豬肚、青椒冬筍炒雞、燴羊肉、松鼠魚、百葉結骨頭湯、肉絲白芹、紅燒肉。最後上的是百合銀耳甜湯。
席間,他們談着同學們的境況,謝闖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也插不上。他很想他們談談林佳妮的近況,可是,他們一句也沒有提到。何忠良看到謝闖被晾在了一邊,舉起酒杯說:“來,喝酒,喝酒。”
大家的話題不知怎麼轉到了離婚這件事上。何忠良說:“這年頭,離婚好像是很光彩的事情,有一個叫王新星的同學,你們還記得嗎?就是大家都叫他‘猩猩’的那個。”謝闖完全沒有印象。有一個同學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已經離過三次婚了。”另外還有一個同學說:“你們知道李碧霞嗎?”何忠良說:“當然知道,雲窩首富李春林的女兒嘛!”那個同學說:“她到現在還沒結婚呢。她家跟我家住得不遠,不知道多少人做介紹,她一個都看不上。”何忠良突然把話鋒一轉,說:“對了,謝闖,李碧霞上學的時候對你有意思,你怎麼不跟人家談談?你要是能娶到她,這輩子都不用奮鬥了。”謝闖一怔,笑着說:“我怕沒有這麼好的命。”何忠良舉起酒杯說:“不是我說你,你就是一根筋,什麼女人關了燈還不是一樣,這年頭,隻要有了錢,什麼女人找不到呢,不知道多少水靈靈的姑娘,往你臉上貼呢。”
酒越喝氣氛越好,何忠良提議将小杯換成大杯。五個人喝完了四瓶白酒之後,舌頭就都變大了,說起話來很不利索,他們相互攙扶着,往樓下走去。何忠良要開車送謝闖回家,謝闖執意不肯。他攔了輛蛤蟆車,司機看到謝闖醉醺醺的樣子,怕在車裡吐,又怕他不付錢,不肯搭他。無奈之下,謝闖隻好坐上何忠良的車,一路上他的心都像提包一樣拎在空裡,希望不要出什麼意外。
從縣城到雲窩有三十公裡,公路是沿河修的,很窄。何忠良開了一會兒,就停了車,站在路邊尿尿,一泡尿撒了十分鐘。他回到車裡的時候,謝闖聞到一股濃烈的尿臊味。謝闖怕出事,便勸何忠良休息一會兒,他倒也同意了,趴在方向盤上睡了,還打起了鼾。公路上沒有一台車,兩邊的風景樹,都刷了半截白石灰,像穿着白襪子的衛士守護在兩旁。不到兩分鐘,他就醒來了,嘴角還流着口水,像挂着一隻透明的蜘蛛。謝闖說,你再睡一會兒吧。他打着酒嗝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睡了一個小時了。謝闖想勸他,可發現自己也無能為力了,身體裡的酒力開始發作了,腦子模糊。睡意像一口井,他覺得,有兩隻手不停地把他往下面拉……他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安全氣囊彈了出來,車裡有一股刺鼻的焦味,接着嗆人的白煙彌漫開來。他當時第一個反應,是趕緊離開車子。門變形了,推不開,他就用腳使勁地踢。下了車,他吓了一跳,如果再往前開半米,車子就要到河裡喝水了。幸好,一棵樹擋住了他們。
酒一下子就醒了。何忠良居然一點也不心疼,還笑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們從斜坡上爬上來,看到不遠處有一排白鴿般的房子,那正是雲窩中學。謝闖一拍腦袋叫起來:“這也太巧了,這些樹,好像是我們初一年級時種下的吧。如果沒有它,我們兩個酒鬼,就都變成水鬼了。”
離雲窩鎮還有幾裡地,他們想攔一台車,但公路上空空蕩蕩,隻有白楊樹投下修長的影子。他們隻好步行回去。
聽到腳步聲,謝老三連忙出來開門,他剛才一直坐在堂屋等着,腳下留下了一圈煙頭。堂屋裡的燈光像蜜橘一樣,讓謝闖感覺到一陣暖意,這暖意讓他眼眶濕潤起來。母親也起了床,她像變戲法似的,端出了滿滿的一桌菜——風雞、冬筍炒芥藍、糖醋排骨、青菜粉絲湯,這都是謝闖的最愛。米是新米,珍珠一般潔白,吃到嘴裡,還有一股清甜的香氣。在縣城吃的晚餐,全吐掉了,兩個人的肚子,空空如也。看到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謝闖的母親笑着說:“慢點慢點。”食物冒着熱氣,談話似乎也冒着熱氣。謝老三突然想起了什麼,起身說:“要不要喝點酒?”謝闖一聽到酒,就一陣反胃,忙搖了搖手。吃完飯,謝老三又打了熱水,把熱毛巾擠幹,讓他們擦臉。母親則回房間鋪被子。謝闖覺得自己像一個客人。
他房間裡的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他卻覺得空間十分狹窄,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他放下行李,走到書桌前,看着壓在玻璃下的老照片,不知道是哪一天的雨水從窗戶裡濺進來,打濕了照片,很多照片都模糊了。他趕緊找出初中的畢業照,這是唯一一張有林佳妮的照片。這張照片也沒有幸免于難,林佳妮的臉,像是被時光無情地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