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小小的惡作劇,大多被人淡忘了,雲窩鎮上的居民最津津樂道的,還是謝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那年,謝闖已經長成了一個俊俏的少年。他不僅成績好,還多才多藝,尤其喜歡寫詩,是縣裡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年少輕狂的謝闖對雲窩充滿深深的敵意。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考上大學,離開這個貧窮落後的鬼地方。他要到大城市去,那裡的人不知道他有一個殘疾的母親,不知道他有一個懦弱無能的父親。
全家人都認為,謝闖考大學就像探囊取物一樣簡單。這其中,父親謝老三是最堅定的支持者。謝老三剛過五十歲,但過度的操勞,讓他變得又黃又瘦,就像用光榮牌肥皂雕刻出來的一樣,他太忠厚,太老實,别人說什麼,他都不敢提一句反對意見。跟别人說話時,他從來不敢正眼看人。隻有談到自己的兒子時,他才會驕傲地擡一下頭。他一直堅信兒子就是天才。雖然,鎮上有很多人說謝闖不是他的種,對這個傳言,他開始不信,後來倒是有些信了,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生不出這麼聰明的孩子。
除了種地之外,謝老三主要靠捉黃鳝來補貼家用。雲窩鎮上的人,以前是不吃黃鳝的,如果抓到了黃鳝,隻有兩種用途,一是用來喂牛,走到牛的跟前,将黃鳝往它鼻子裡一塞,據說吃了黃鳝,牛耕起地來,會更有力氣。另外一個用途是做止血貼,用鐮刀把黃鳝的頭剁掉,讓血飙在報紙上,黏糊糊的血漿把整張報紙染得像斷頭台一樣,然後放到太陽底下曬,等曬脆之後,剪成一小片一小片,誰要是劃破了口子,就拿一塊貼住傷口,血很快就止住了。具體是哪一年,城裡人開始吃黃鳝的,誰也說不清楚了,反正,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吃過晚飯,謝老三就會出門。春夏的時候,在水田裡放黃鳝籠,冬天的時候,黃鳝冬眠了,就拿挖鍬到松脆的田埂上去挖。黃鳝養在缸裡,隔了幾天,城裡的販子就會上門來收。開始的時候,捉黃鳝的時候,還會捉到蛇,因為沒人吃,都被扔掉了,可這幾年,城裡人的口味突然變重了,連蛇也開始吃了,越毒的蛇還賣得越貴,所以,謝老三也開始捉蛇,時間一長,竟成了方圓幾十裡最有名的捉蛇高手。他經過一片草地時,隻要看一看草被壓過的痕迹,就知道附近有沒有蛇,知道蛇大概有多大,鎮上的人取笑他說,連公母他都看得出來。他不怕被蛇咬,萬一被咬了,在地裡轉上幾圈,找上幾種草藥,回家搗碎後敷在傷口上就行了。
謝老三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皺着眉頭。他心裡很明白,捉蛇捉黃鳝掙的錢隻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計,謝闖要真考上了大學,他根本拿不出錢來,連一隻像樣的皮箱他都買不起。
謝老三接觸最多的就是販子,販子們走南闖北,知道很多奇聞趣事。他曾聽一個販子無意中說起,城裡有一些人專門收腎,價錢很高。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想,到時候真要湊不齊錢,就去賣掉自己的腎。賣掉一個腎,就能換回兒子的大好前程,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劃算的事情了。
這個想法,謝老三一直埋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人提及,就連謝闖的母親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夢到去做手術,竟然一點也不疼,隻是那幾天,總覺得左邊的腰空空蕩蕩,好像一個腎真的已經被割掉了一樣。有時候,幹活幹累了,他的腰偶爾會發疼,他一皺眉頭,拍打了一下,罵道:“媽的,你再搗亂,老子明天就把你割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腎也會記仇,越是罵它,它越跟他過不去。
有一回,謝老三去捉黃鳝,走到半路,腰就開始疼了,開始是隐隐的,他沒在意,慢慢地,疼痛加劇了,像針在刺,到後來,身體裡好像裝了一台絞肉機。他再也邁不動步子,兩眼一黑,倒在草地裡。那真是一次可怕的經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重新睜開眼睛。
從那時候開始,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計劃來,如果腎壞掉了,到時候沒有人收又該怎麼辦?非但不能賣錢,說不定還要花掉一筆醫藥費呢。想到花錢,他覺得比割自己的肉還難受。
他對自己的腎變得客氣起來,好像它們是暫時寄居在家裡的客人,他把酒戒了,煙也少抽了。疼起來的時候,他就跟它們談心,帶着求饒的口氣安慰它們說:“你們現在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你們要是不行了,我兒子的前途就完蛋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罵你們,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等到做完手術,可以住到城裡人的身體裡,每天吃大魚大肉,吃山珍海味,比待在我這個窩囊的身體裡一天到晚吃鹹菜要好得多。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摸着兩隻腎,說來也怪,它們就好像淘氣的雙胞胎一樣,哄一哄就聽話了,竟然真的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