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上,雪停了,天地之間銀光閃爍。孩子們在打雪仗,唱春佬挨家挨戶串門,黃銅一樣蒼涼的聲音在村子裡回蕩。謝闖踩着積雪,去何忠良家拜年。
何忠良家的大門竟然鎖着。場院上,有一個燒得黑乎乎的大煙花。謝闖在樓下叫了幾聲,沒有人應,過了一會兒,隔壁鄰居走出來問:“你找忠良?”謝闖說:“是啊,他不在家?”鄰居說:“去縣人民醫院了。”謝闖大吃一驚,以為他喝多了酒。鄰居卻說:“放煙花炸到了眼睛,可能要瞎了。”謝闖一聽,馬上坐車往縣城趕去。
縣人民醫院,冷冷清清,隻有急診室有醫生和護士。他向一名護士打聽,護士告訴他,病人正在做手術。手術室外面的走道光線昏暗,徹骨的涼意穿過骨髓,這是生離死别的地方,所以永遠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走道盡頭,有一個老人,正背着手,不安地走來走去,謝闖走近一看,看清是何忠良的父親。他喊了聲:“叔叔。”何忠良的父親看到謝闖,抓住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謝闖看到角落的長凳上,坐着幾個人,是何忠良的家人——母親、妻子和兒子。他們的眼睛都暗淡無光。謝闖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問:“情況怎麼樣?手術做了多久?”何忠良的父親長歎了口氣說:“可能有半個小時了,眼睛恐怕是保不住了。”謝闖在旁邊坐下來,大家都沉默着,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何忠良的兒子累了,他将臉擱在母親的腿上,已經睡着了。他們在灰暗的光線中等了一個小時,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護士推着何忠良出來,他正打着吊針,臉上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鼻孔和嘴巴。他父親說:“謝闖來看你了。”何忠良動了動嘴唇。護士把他推進了病房,他父親問醫生:“情況怎麼樣?”醫生搖着頭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他父親問:“一隻也保不住嗎?”醫生點了點頭。
下午,何忠良轉去了省人民醫院,謝闖則坐車回了雲窩。車窗外,一派荒涼的景像,天空很暗,灰撲撲的雲朵,像是一件件遺棄的舊棉襖。雪覆蓋着平原,道路兩邊的村莊,格外破敗,患了皮膚病的房子,縮着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橘黃色的燈火亮了起來,像殘留在枝頭的柿子。路上一個人也見不到。
車上的乘客很少,除了謝闖,還有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圓潤,像顔真卿的字體,一個枯瘦,像宋徽宗的字體。圓潤的那個,戴着鴨舌帽,紅光滿面,手裡握着一隻保溫杯,他見多識廣,像個跑供銷的,枯瘦的那個,把手揣在棉衣的袖子裡,像個老農民。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聽到尖叫聲?”圓潤的那個男人問。
枯瘦的那個男人眼睛頓時亮了,興奮地問:“是不是殺人啦?”
“大年三十晚上,殺什麼人,是煙花出事了。”
“誰家的事?”
“何忠良家。”
“沒聽過這個人,是誰的兒子?”
“你怎麼連他都不認識,他可是雲窩鎮上最有錢的人。”
“最有錢的不是李春林嗎?”
“李春林?隻是他的零頭啦!”
“他是做什麼生意的呢?”
圓潤的那個男人取下帽子,彈了彈灰塵說:“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這小子的發家史很傳奇。聽說前些年,他進了一批香煙,上面有熊貓吃竹子的圖案,他就跟人說這是高級幹部抽的‘大熊貓’,說自己有親戚在省煙草局,隻有他能拿到貨,進貨十塊錢一條的香煙,居然賣到了六十塊錢一條。大家都沒見過‘大熊貓’香煙,都信以為真,送禮都送這個煙。這個生意,讓他一下子掙了好幾萬。之後,他又開始賣假煙,賣的可都是好煙,比如‘中華’‘紅塔山’‘雲煙’等,這煙吧,也不全假,一條煙中間,有兩包是真的。這個生意做得很紅火,也一直沒有出事。不過,他倒有先見之明,看到假香煙查得厲害,就開始轉行,做起了複合化肥生意,在鄰縣搞了個化肥代銷點,價錢比别人便宜很多,其實那裡面化肥的成份很少,大部分是用磚頭磨的粉,這些化肥下到地裡,連苗都長不出來。上面要查這個事,他又轉行了,在縣裡做起了進口水果的批發生意。”
枯瘦的那個男人說:“這小子真夠損的。”
賣票的女人也湊上前來,一邊聽,一邊剝着花生。
圓潤的那個男人說:“這人哪,有了錢就手癢,每年過年,都要買很多煙花來放,相互較着勁,看誰的煙花更漂亮。今年,何忠良買了整整一車的煙花,最貴的煙花,要好幾百塊錢一個。”
枯瘦的那個男人咂了咂嘴說:“幾百塊錢就這樣燒掉,這也太可惜了。”。
圓潤的那個男人說:“那是沒錢人的心理,有錢人哪在乎這個。”
賣票的女人插了一句:“我怎麼從來沒見他坐過車。”
圓潤的那個男人白了她一眼說:“你這車,是寶馬還是奔馳?”他擰開随身攜帶的保溫杯,喝了口茶,接着說,“大年三十晚上,何忠良用煙頭點燃了最貴的那個煙花,導火索咝咝地燃燒着,可誰料,過了一會兒竟沒有了反應,幾百塊錢買來的東西,就這樣浪費了,誰都覺得可惜,他湊上前,想看看是什麼情況。”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打開車窗,吐了口痰。
圓潤的那個男人吐完痰,接着說:“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就是那麼巧,好像天注定了一樣。他剛一湊上去,煙花就燃了,正好沖到他臉上。他尖叫了一聲,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蒙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起了滾。”他說得繪聲繪色,好像當時他就在旁邊一樣。
賣票的女人說:“那眼睛是不是炸瞎了。”
“豈止是瞎了,”圓潤的那個男人提高聲調說,“眼珠都烤熟了。”
枯瘦的那個男人歎了口氣說:“所以說,這個世界還是有報應的,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啊。”
賣票的女人說:“應該找賣煙花的人賠錢才對。”
圓潤的那個男人說:“賣煙花的都是路邊的臨時攤位,好像還是個外地人,到哪裡去找?再說,賠錢又有什麼用,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枯瘦的那個男人說:“老話說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啊。”
謝闖坐在最後一排,閉着眼睛,聽着他們談話。他不能确認他們所說的是否全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應該是真的吧。雪又開始下了,窗外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車窗沒有關嚴,冷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他豎起了衣領。
大年初二早上,謝闖經過林佳妮家門口,發現大門緊閉,門上連對聯都沒貼。謝闖想,他們一家人可能去了縣城,也可能去了上海。他隻看了一眼,就加快了腳步,心中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大年初三早上,謝闖在睡夢中聽到廚房裡傳來剁肉的聲音。他起了床,見到父母正在忙着做紅燒獅子頭,問道:“今天誰來?”正在洗臉的謝萍萍說:“還有誰,不就是女菩薩嗎?媽做夢都想把這個女菩薩娶進門呢。”母親說:“别在那裡嚼舌頭,趕緊吃了早餐來幫忙。”謝萍萍朝他吐了吐舌頭。
剛過十一點,李碧霞來了。她戴着草綠色線帽,穿着紅色棉襖,手裡拎着大包小包,像回娘家一樣,謝闖第一眼沒有認出她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謝闖,你好。”謝闖握着她的纖纖小手說:“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李碧霞說:“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吧。”謝闖說:“謝謝你給我們家雪中送炭,你墊的錢,我會盡快還給你。”“我可是你媽的幹女兒,”李碧霞鬼鬼一笑說,“你可千萬别把我當外人。”
李碧霞一來,就開始派紅包,不光給謝闖的父母,連謝萍萍也有份兒。謝萍萍說:“我怎麼還有壓歲錢呢?”李碧霞說:“隻要沒結婚,都是小孩子。”謝闖的母親笑着說:“碧霞,你太客氣了。”李碧霞說:“幹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母親親自倒了糖茶給她喝,又問:“你爸你媽呢?”李碧霞說:“他們太忙,來不了。”母親一聽,忙說:“不行,得去請他們來。謝闖,你去。”謝闖剛起身,她又改變了主意:“算了,還是我去吧。”李碧霞笑着說:“真的不用了,他們的客人一直排到正月十五了。”母親嗔怪道:“真是的,也不給我個感謝的機會。”父親擺好碗筷說:“來,來,來,再過一會兒,菜就涼了。”
大家落了座,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巧合,李碧霞正好坐在謝闖的旁邊。謝老三說:“今天高興,大家都喝點酒吧。”李碧霞說:“好,我今天陪幹爹喝個痛快。”李碧霞喝酒很爽快,一杯一杯地幹,喝完之後,臉色一點都沒變,倒是謝闖,三杯下肚,臉就紅了。
“廣東那邊好多靓女吧,你幾時帶個回來?”李碧霞故意逗謝闖。母親不解地問:“靓女是什麼意思?”李碧霞說:“就是美女啊。”謝闖說:“在廣東,隻要是女的,都可以叫靓女,八十歲的老太太都算。”謝萍萍說:“這麼說,我媽也是靓女啦。”大家不禁笑了起來。
謝老三想起煤爐上炖了鹹肉河蚌冬筍湯,趕緊跑去廚房。李碧霞和謝萍萍也去幫忙,不一會兒,端上來一大鍋奶白色的鮮湯。李碧霞給謝闖盛了一碗,邊盛邊說:“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在廣東喝不到,多喝點。”謝闖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這個?”謝萍萍馬上笑着說:“二哥,你現在可沒有什麼秘密了,連小時候尿床的事,碧霞姐都知道了。”說完,大家又笑開了。
吃完飯,李碧霞要幫着收碗,母親見了,忙說:“快,快放下,可别弄髒了你的衣裳。”李碧霞笑了笑說:“沒事,我在家其實就是個丫鬟,做慣了。”
謝闖有了些許醉意,世界在他眼裡變得朦朦胧胧。以前他總覺得李碧霞說話是帶着刺的,可是今天,卻覺得她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那麼得體,那麼舒服。看着她忙前忙後的身影,他有了一種錯覺,覺得她真是家裡的一員。
李碧霞在謝闖家打了一下午的撲克牌,天色漸暗,起身要走時,母親說:“吃了晚飯再走吧?”李碧霞說:“幹媽,不用了,晚上還要去三姑家吃飯。”母親不好再挽留,她對謝闖說:“你送送碧霞。”李碧霞說:“這麼一點路,就不用送了吧。”母親笑着說:“要是嫌路短,你們就到縣城繞個圈再回來。”
出了門,兩個人反而不知道說什麼了,雪在他們腳下吱吱地叫着,後來,還是李碧霞挑開了話頭,她說:“你以後準備在廣東那邊發展嗎?”謝闖說:“有這個想法。”李碧霞用無名指繞着線帽上的流蘇,說:“那就很少回來了吧?”謝闖說:“怎麼會?一年起碼要回來兩趟的。”接着又是沉默。突然,有一個小孩從窗戶裡扔了個鞭炮出來,叭的一聲響了,李碧霞一驚吓,躲進了謝闖的懷裡,緊緊地抱着他。她想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發現他将她抱得緊緊的,低下頭,親着她冰涼的嘴唇。剛才扔鞭炮的小男孩奶聲奶氣地說:“媽,快來看,外面有人耍流氓。”他媽笑着說:“天太冷,他倆凍一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