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光線昏暗的傍晚,離下班還有五分鐘,謝闖帶着他的畢業證書,走進了人事科。人事主任接過畢業證書,隻瞟了一眼,就将它還給了他。一切比他想象的簡單了許多,他順利地混進了康力公司。陳總派他到第六分廠擔任調研員。
當時,分管行政的胡總正在外地出差,辦公室的徐主任送他去了六分廠。一路上,徐主任都在介紹六分廠的真實情況。原來,在康力公司的九個分廠中,六分廠的人數最多,有三千八百人,産值排在第二位,但利潤卻是倒數第一,管理非常不規範。謝闖這才明白陳總的良苦用心。他問徐主任:“這個調研員到底是什麼職務?”徐主任笑了笑說:“調研員相當于欽差大臣,直接對陳總負責,權力很大,連分廠的廠長都要敬你三分的。”
車剛在六分廠門口一停,馬上有一個圓滾滾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他伸過來一雙肥膩的手,臉上堆着泡沫一樣的笑容說:“歡迎謝調研員,我姓劉,是六分廠的辦公室主任,您叫我小劉就行了。”謝闖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覺得他滑頭滑腦,像塊濕肥皂。劉主任說:“丁廠長出差了,他交代我一定要到門口來接您,他今天下午五點鐘的飛機回佛山,晚上在天外天酒店給您接風。”謝闖說:“都是自己人,不用那麼客氣,在飯堂吃好了。”劉主任說:“飯堂的豬食怎麼能吃呢?”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話,馬上改口說:“這是丁廠長的一片心意,請您一定賞臉,否則我很難交差。”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謝闖隻好說:“那好吧,下不為例。”
劉主任先帶着謝闖去看辦公室。辦公室很寬敞,有五十多平方米,拉開窗簾,可以看到一條大河。接着,又帶他去看公寓,兩室一廳,裝修簡潔,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劉主任謙虛地說:“我們基層單位,條件有限,還請領導多多包涵。”謝闖笑了笑,什麼也沒說。臨行之前,陳總特意交代,到了基層一定要多看多聽少說,說得多了,容易給人誤導。
劉主任一直賠着笑臉,但謝闖很不舒服,每看他一眼,就像吃了一口大肥肉,看得久了,喉嚨就有些發膩。劉主任又問謝闖:“要不要去車間看看?”他說:“我有點累了,今天就先不去車間了。”劉主任馬上說:“那您先休息,五點半,我來接您。”謝闖點了點頭。
劉主任一走,謝闖松了口氣。他燒了開水,準備泡茶。等着水開的時候,他往沙發上一躺,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五點半,謝闖剛打開門,就看到了劉主任那張油叽叽的臉。他肚子太大,走路時,不得不把身子往後仰。謝闖心想,這裡面裝了多少腐敗的油水啊。
到了天外天酒店,謝闖才知道這裡的特色是吃野味,穿山甲、果子狸、過山峰、水蟑螂一應俱全。服務員倒了茶水,又端來了花生、鳳爪等小食。他不說話,拿起桌上的報紙看了起來。
六點十分,丁廠長終于出現了,他又瘦又高,像書法中的小篆,一看就是個精明的角色。他握着謝闖的手說:“陳總說要給我們派個精兵強将來,謝調研員果然是一表人才。以後,你還要給我們這些土八路多點指導。”謝闖說:“丁廠長,你太客氣了,我是一張白紙,隻有學習的份兒,哪裡敢指導?”丁廠長說:“來,來,我們邊吃邊聊。”
那天晚上,陪着一起吃飯的,還有幾個副廠長。酒過三巡,氣氛變得熱烈起來,他們挨個敬完謝闖之後,就開始相互敬酒,謝闖坐在那裡,像一塊礁石,海浪在身邊不停地打來打去。不到一個小時,幾個副廠長都喝得東倒西歪了,有一個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起了覺。劉主任眯起色迷迷的小眼睛說:“各位領導,等一會兒去帝都洗桑拿。”謝闖一聽,皺起了眉頭。他領教過那些地方的熱情,不敢再踏足半步。丁廠長注意到他的表情,忙給劉主任使了個眼色,劉主任馬上改口說:“要不去唱卡拉OK?”謝闖擺了擺手說:“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丁廠長便順水推舟,笑着說:“既然這樣,我們就按照謝調研員的指示辦,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來六分廠前,謝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工作的難度,仍然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發現,整個管理層對他都充滿了警惕。有時候,走道裡兩個人正在講話,他從旁邊經過,他們會立馬住口。他讓劉主任找了一些人來辦公室了解情況,卻發現,他們說的全是套話,說話的口吻,十分雷同,好像經過了培訓一樣。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謝闖的工作仍然一籌莫展。一天早上,他去辦公室,打開門,看到地上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光線朦胧,他開始以為隻是一片羽毛,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封信。他趕緊關上門,迫不及待地打開信,信是匿名的,寫得不長,字迹潦草,但看完之後,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信上反映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工人們偷電器元件的現象非常猖獗,他們都是放在熱水瓶裡,悄悄帶出廠的,光這一項,最保守估計給廠裡造成了好幾百萬元的損失。這是黑暗中的一線曙光,是岩石中湧出的清泉。謝闖抽了一支煙,覺得這是一條很好的線索,從這個事件入手,應該可以抓出一串碩鼠。
其實,在防盜的問題上,工廠做過一些防範措施。比如,工廠有三道保安,一道在車間,一道在廠區,還有一道在大門口,保安會不定期地對工人進行抽查,一旦被查到,就要開除。比如,工廠有明文規定,進廠是不能帶包的,進車間必須要換廠服。廠裡的鍋爐,免費供應開水,工人可以帶熱水瓶進車間。謝闖沒想到,這玄機就出在熱水瓶裡。
五點半,下班的時間到了,工人們從車間裡湧出來,工廠立刻變成了一片藍色的海洋,幾乎所有的人手裡都提着一隻水壺。謝闖下了樓,來到大門口。有一男一女挽着手走過來,男的手裡拎着兩隻熱水壺,額頭上貼了張創可貼。他東張西望,神情有些緊張。從面前經過時,謝闖叫住了他們,笑着問:“你們是哪個車間的?”女的一臉不悅地說:“二車間的,怎麼啦?”謝闖又問:“你們是夫婦?”女的更不高興了,反問道:“你是誰?是公安局查戶口的嗎?”旁邊的保安說:“這是新來的調研員。”一聽說謝闖是領導,女的口氣軟了下來,問:“領導,你有什麼事嗎?”謝闖說:“我想去你們家坐一坐。”女的說:“我們家很簡陋,連張凳子都沒有。”謝闖說:“沒關系,我不見怪。”說着,就跟在了他們身後。經過市場的時候,他還特意買了一斤豬耳朵、半斤鹵花生和一瓶白酒。
兜兜轉轉,走了十幾分鐘,拐進了一條潮濕的巷子。他們的家在四樓,不到十平方米,房間裡亂七八糟,像是剛剛被洗劫過一樣,唯一的電器就是一個風扇。落座之後,謝闖故意說:“有沒有水,給我倒杯水吧。”他們一聽,馬上緊張起來,男的說:“沒,沒,沒有。”謝闖看了看兩個熱水壺說:“你們不是從廠裡打了開水回來嗎?”男的很緊張,滿頭是汗,不敢看謝闖的眼睛。女人反應很快,她說:“哦,我們去得太晚,水還沒開,隻有四十來度,洗澡還可以,喝了肚子要疼的。”謝闖笑了笑說:“沒事,我經常喝冷水的,”說完自己起身去倒水。他剛拿起熱水瓶,女人就跑上前,一把搶過來。兩人一拉扯,熱水瓶掉在了地上,碎了,玻璃碎碴裡,散落着一枚枚電器元件。
空氣瞬間凝固。男人低頭沉默着,不停地抓着手背。女人心理素質很好,她說:“領導,我們這是第一次。”謝闖質疑道:“真是第一次?”男人用最小的聲音說:“真的。”女人補充道:“如果我說謊,明天出門就讓汽車撞死。”謝闖看到男人的臉有些變形,嘴唇蒼白,好像缺氧了一樣。他說:“你們知道廠裡的規定嗎?”女人求饒說道:“領導,求求你放我們一馬,不要開除我們,我們兩個就靠這點工資吃飯,還有個孩子在老家上學,你要是開除了我們,我們就隻能喝西北風了。”謝闖冷笑了一下,恐吓道:“何止是開除,嚴重的話,還要坐牢呢。”女人一聽,臉上抽搐了一下,突然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悲傷的号叫。謝闖最怕女人哭,他心頭一顫,不禁想起自己剛來廣東的那些艱難日子。他知道,這些工人處在食物鍊的最底端,賺的隻是蠅頭小利,雖然可恨,但更可憐。女人邊哭邊說:“别人個個都偷,你為什麼就處理我們。”謝闖換了一種語調說:“誰說我要處理你們了?”女人一聽,馬上停止了哭泣,直愣愣地看着謝闖。謝闖又說:“當然,處不處理,關鍵要看你們的表現。這樣吧,我們邊喝邊說。”女人說:“對,對,對,邊喝邊說。”她拿了杯,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給他們倒上酒。
酒确實是個好東西,幾杯酒一下去,形勢就發生了轉變,女人主動說:“其實我們都是被逼的。”謝闖馬上問:“誰在逼你們?”女人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咬着嘴唇,就是不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謝闖又把目光投向男人,男人正在低着頭抽煙。謝闖說:“給我一支。”男人趕緊遞給他,煙很嗆,謝闖抽了一口就咳嗽起來。男人說:“領導,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女人忙說:“領導,你鬥不過他們的。”謝闖笑了笑說:“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邪永遠壓不了正。”可是不管謝闖怎樣威逼,到最後,他們還是不敢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謝闖出師不利,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煙。他拿出信又看了一遍,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迹,突然,腦海中浮現起一張臉。去年寫書那會兒,謝闖曾在六分廠采訪過一個外号叫楊大炮的老車間主任,他當過兵,性格倔将,很有正義感。說不定,從他那裡,能找到一些線索。
一天晚上,他帶着一瓶好酒,去找楊大炮。他的出租屋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齊齊,被子疊得像豆腐一樣方正,煤氣竈擦得锃亮,像新的一樣,折疊的方桌上,放着一碟韭菜炒豆芽。見到謝闖,楊大炮頗感意外,他說:“謝記者,你,你怎麼來了?”謝闖說:“一個人太寂寞,想找個人喝喝酒。”楊大炮說:“我看你是有心事吧。”謝闖笑着說:“您老真是火眼金睛啊。”楊大炮問:“我先問問你,陳總是你什麼人?”謝闖愣了一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楊大炮歎了一口氣說:“你現在是跟一群狼在戰鬥,如果後台不硬,我怕你很快就會滾蛋。我就是因為說了一句公道話,就被貶去當搬運工了。”謝闖義正詞嚴地說:“這簡直是無法無天,我一定會寫一份報告給陳總的。”楊大炮笑了笑說:“不用了,我這點事算什麼事啊,我是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而已,好好的一個工廠,眼看着就要被他們搞垮了。”說着,他搖了搖頭,打開酒瓶。
兩人邊喝邊聊,謝闖把昨天的遭遇講述了一遍,然後說:“我覺得盜竊元件的後面,有一個龐大的網絡,但是,那對夫妻膽子太小,就是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楊大炮抿了口酒,抹了抹嘴說:“那是自然。”謝闖有些不解。楊大炮接着說:“你一個調研員,手上又沒實權,說不定,過兩天就調走了,到時候,他們可就慘了。”謝闖問:“那你知道後面是誰在操控嗎?”楊大炮直愣愣地看着他問:“你真想知道?”謝闖堅決地說:“當然。”楊大炮搖了搖頭說:“他們可是鐵闆一塊,你想在這塊鐵闆上砸個洞出來?”謝闖說:“陳總派我來,就是要把這塊鐵闆砸爛。”楊大炮一聽,笑着說:“其實,那個人一點也不神秘,他外号小黑,以前在廠裡幹倉庫保管員,後來,自己出去單幹了。”謝闖聽了,更加疑惑,一個倉庫保管員,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耐?楊大炮說:“小黑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關鍵的是他是采購科科長江秋月的表弟。”謝闖輕輕哦了一聲。楊大炮問:“江秋月,你見過沒有?”謝闖搖了搖頭。楊大炮說:“你一定要見見,她可是我們六分廠的一枝花,四十多歲了,看起來還像二十出頭的姑娘,是個男人就會動心。”謝闖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小黑收了電器元件又被采購回來?”楊大炮笑着說:“你小子腦子真好使。這是一條利益鍊,工人們偷了電器元件,車間主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安也裝裝樣子,小黑以很便宜的價格收了電器元件,又以高于市場價20%的價錢賣給廠裡,這中間的利潤嘛,大家都有份。”謝闖氣得直咬牙:“這些事,丁廠長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楊大炮一聽,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他怎麼能不知道,江秋月可是他的姘頭。”謝闖愣了半晌,感覺自己站到了懸崖邊上。“俗話說,财散人聚,财聚人散,正因為大家都有利可圖,所以,這麼多年,一直都相安無事,”楊大炮頓了頓,又說,“這隻是冰山一角,如果真想查的話,中層以上領導個個都有問題,我正是因為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污,才被他們當成眼中釘的。”謝闖一聽,忙問:“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其他線索?”楊大炮夾了一塊豬頭肉,邊嚼邊說:“你這一瓶酒,套了我那麼多話,我也太虧了吧。”謝闖說:“隻要你想喝酒,可以随時找我。”楊大炮跟他碰了碰杯子說:“小夥子,不要急,飯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急了,反而容易栽跟鬥。”
從楊大炮家出來,謝闖連夜寫了一份情況報告。他打電話給陳總,要去彙報工作,陳總則約他去“金玉滿堂”喝早茶。
來廣東多年,謝闖一直沒有喝早茶的習慣,在雲窩鎮,早餐是很簡單的,一碗稀粥、一根油條、一碟水鹽菜就解決問題了。他一直覺得廣東的早茶太過繁複,太浪費時間。
他起了個大早,往金玉滿堂趕去,一進門,吓了一跳,裡面竟然坐滿了人,隻好叫服務員在窗戶邊臨時加了兩個座位。謝闖點了一壺鐵觀音。一個大媽推着小車走過來,裡面是品種繁多的茶點,謝闖點了蒸排骨、野山椒蒸鳳爪、牛肉腸粉、紅豆糕、牛肉丸、蝦餃和皮蛋瘦肉湯。十來分鐘後,陳總來了。
陳總喝了口茶,笑着問:“怎麼樣,小夥子,基層很鍛煉人吧。”謝闖笑着說:“老闆,你再不召見我,我快要崩潰了。”說着,将情況報告遞給陳總,陳總看了一遍,随手往桌子上一放。謝闖以為他會氣得直拍桌子,可是他什麼話也沒說。他夾了一塊排骨。吃完排骨,謝闖以為他要發表一下看法,但是沒有,他喝了口茶,又夾了一塊鳳爪。吃完鳳爪,用紙巾擦了擦嘴,點了支雪茄。謝闖終于忍不住了,問陳總:“那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陳總說:“從現在開始,你要忘記這件事。”謝闖迷糊了,望着陳總。陳總說:“你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要打草驚蛇,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謝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