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像
蘇轼像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跟随父親蘇洵從四川眉山走出來的蘇轼,在當時北宋的都城洛陽參加了科舉考試,一同參加考試的還有他弟弟蘇轍、曾鞏,三人都在後人所稱道的北宋散文六大家或者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列。而那一年的科場主考官是歐陽修,還有歐陽修的好友梅堯臣等人。蘇轼師事歐陽修正緣于此。
這一年的考題“刑賞忠厚之至論”,說起來可以追溯到《尚書·大禹谟》。在這篇文章中,傳說中的舜帝和大臣臯陶有一番對話。舜帝說用刑是期待有一天沒有刑罰,臯陶提出了一個賞與罰的重要準則:“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後來,唐代的經學家孔安國為它作注,說是“罪疑附輕,功疑從重,忠厚之至”,表明他很推崇這一原則。所謂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就是從這兒來的。這一年,蘇轼二十二歲,弟弟蘇轍二十歲。
年輕蘇轼的不凡最早為蜀州太守張方平所知,張方平一見前來拜訪的蘇轼父子即稱之為“國士”,即是明證。但蘇轼真正嶄露頭角的是應進士第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或作《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轼的這篇應試之文得到歐陽修、梅堯臣的高度贊賞,而他們最初并不知道作者是蘇轼。蘇轍在受哥哥蘇轼之命為他寫的《仁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提到這件事: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為,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
歐陽文忠即歐陽修,“文忠”是他死後的谥号,聖俞是梅堯臣的字,子固是曾鞏的字。這話褒獎蘇轼,人不以為過。其中透露出好韓愈古文的歐陽修和詭異時文“太學體”之間的沖突。蘇轼早年的生活與歐陽修沒有交集,受歐陽修文風影響的可能性不大,他的文風之所以與歐陽修的古文風氣吻合,得力于《孟子》的筆法。曾在北宋做過翰林學士、吏部尚書的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就說:
蘇子瞻自在場屋,筆力豪騁,不能屈折于作賦。省試時,歐陽文忠公銳意欲革文弊,初未之識。梅聖俞作考官,得其《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為似《孟子》。
《孟子》之文平易而暢快淋漓,蘇轼早年是草野之民,不可能去作館閣的“太學體”之文,而受孟子之文的影響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蘇轼說自己受了歐陽修影響。他在應試之後給梅堯臣的《上梅直講書》中說自己七八歲時開始讀書,就知道天下有歐陽修,知道他繼承的是孟子、韓愈的古文傳統,“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當然,歐陽修對他的賞識,蘊含了對文體、文風革新的追求。蘇轍說,蘇轼在錄取時受了一點委屈,本可名列第一的,因為歐陽修懷疑是自己弟子曾鞏寫的,為了避嫌,讓這篇文章名列第二,誰知放榜不是曾鞏而是他并不知名的眉山蘇轼,這實為歐陽修之憾事。
蘇轼榜上有名,内心是很自得的。他在《上梅直講書》中說歐陽修、梅堯臣親自考他,梅堯臣認為他的文章有孟子之風,歐陽修認為他能夠不為世俗之文。而他自己十多年聞歐陽修之名而不得見,不想居然“一朝為知己”,并說:“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為其徒,則亦足恃矣。”很高興能夠就此居于歐陽修門下。何況“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這種自得之樂倒讓人想起中唐的孟郊在金榜題名後寫下的《登科後》中吟出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似乎人生快意莫過于此了。
《刑賞忠厚之至論》是典型的命題作文,題意取之經傳,順其意而作文則是作者自家的本事。蘇轼論“刑賞忠厚”,下筆叙史而說仁愛。所謂見于虞、夏、商、周之書的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的“愛民”與“憂民”,都本于仁愛,編選了《古文觀止》的清人吳調侯、吳楚材很稱道這個開頭,說這“正是忠厚處,一篇主意,在此一句”。也是,刑賞忠厚還是不忠厚,取決于施刑賞者用心仁愛還是不仁愛。以此為基點,蘇轼沒有泛泛而論,而是緊扣賞與罰或者說是賞與刑,來說他們對于賞刑的基本立場。按理,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堯、舜、禹、湯等人的處理方法,但蘇轼以自己不無想象的推斷下了結論,說他們:“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這話很有意味。
賞善之後的“詠歌嗟歎”,追求樂始而勉終的社會效果,正是向善且普遍地勸善,希望行善者繼續努力,号召他人見善思齊,這是人們樂見或者說期盼的事。而刑罰之後的“哀矜懲創”,又是在寄予同情中希望被刑罰者能夠警醒,不再重犯過失,真正能夠棄舊開新,重新做人。他人也能夠見不善而内自省,仍然是要人做一個善人。蘇轼雖說此後人生坎坷,仕途波折,但他對人生充滿的善意貫穿于始終,以緻他在叩擊科舉之門的時候,縱觀史書,從先聖前賢或贊許或批評的喟歎聲中,感受到的是“歡休慘戚”,快樂與憂傷同在。蘇轼說這種情形在周成王、周康王之後變了,成、康之後,周道衰微,盡管如此,仍然是“祥刑”(即用刑詳審謹慎),刑罰是不随便用的。雖則和以前滿是仁愛的前輩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夠“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蘇轼對其中的慈愛與哀憐是贊同的,因為刑賞的忠厚在,他還說孔子的仁愛忠厚之道就是從這裡延伸出來的。孔子沒有直接說過“忠厚”,但有另一個很重要的詞“忠恕”。一次,孔子對弟子曾參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參說:“是。”後來有其他弟子問曾參,老師說的“吾道一以貫之”是什麼意思?曾參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與“忠厚”之道有别,但“恕”中是包含着“為人寬厚”之意的。
蘇轼這一段縱論曆史上賞與刑的話是全文的基礎,但他在論述刑賞忠厚的時候,雖說以經傳之言為依據,但取證時實在有點率性而為。他解讀《傳》語“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時,說:“當堯之時,臯陶為士。将殺人,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臯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臯陶是堯的舊臣,後在舜的手下做司法官,正天下善惡。蘇轼侃侃而談,把歐陽修和梅堯臣都弄蒙了。上面提及的葉夢得《石林燕語》還說蘇轼的這篇應試之文:
然中引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亟以示文忠,大喜。往取其賦,則已為他考官所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聖俞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然耳,何必須要有出處?’聖俞大駭,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
這番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當時蘇轼之文“已為他考官所落矣”,表明當時的考官裡有不同的看法,梅堯臣賞識,歐陽修亦賞識,隻代表了一派的立場,幸運的是歐陽修為主考官,不然的話,蘇轼很有可能名落孫山。二是蘇轼文中說的“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依據是什麼?梅堯臣和歐陽修都是當時的博學之士,梅堯臣不知道,問蘇轼,蘇轼居然說:“想當然耳,何必要有出處?”這讓梅堯臣驚訝不已。
這一疑惑,歐陽修也不能釋懷,南宋楊萬裡在《誠齋詩話》中記載:蘇轼考上進士之後,登門去感謝歐陽修,歐陽修也問他“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見于何書?蘇轼說,見于《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陽修等蘇轼離開後去查閱,卻不見記載。改日歐陽修再問蘇轼。蘇轼說:“曹操滅袁紹,以袁熙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何所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臯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陽修也驚訝不已,并感歎道:“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這些話很有傳奇的色彩,話雖這麼說,但不實的依據很影響說理的力度,好在“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的道理甚明,人們在享受閱讀快感時少有深究。蘇轼又舉了四嶽和鲧的例子,他的話說得不是太透,司馬遷《五帝本紀》中有記載,堯之時天下洪水,四嶽推舉鲧治水,堯說鲧不可用,因為鲧“方命圮族”即抗命滅族。後來四嶽堅持自己的意見,堯同意試用。結果鲧治洪水失敗,後被殺于羽山腳下。蘇轼說人們高興堯用刑之寬,而堯又願意用有毛病的鲧治水,都是“忠厚”之意,以見廣恩慎刑。
蘇轼的話沒說完,又引用了《尚書·大禹谟》的“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來表明自己的刑賞忠厚觀。這裡的“甯失不經”之“經”指通常的法則、法度,也就是說,為了刑賞的審慎,罪有疑的從輕,功有疑的從重,對于把握不準的賞與刑,甯可不遵循通常的法度,也要從寬處置,這當然是刑賞忠厚的體現。吳調公、吳楚材就說:“罪可疑者,則從輕以罰之;功可疑者,則從重以賞之,法可以殺可以無殺者,與其殺之而害彼之生,甯姑生之而自受失刑之責。”
蘇轼從這裡申發開去,以忠厚為基點提出一個原則:“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顯然,他是主張在可賞可不賞時,賞;在可罰可不罰之時,不罰。本來,過賞與過罰都不好,過賞容易導緻濫賞,過罰容易導緻謬罰,以緻壞了法度。蘇轼是儒者,和主張嚴刑峻法的韓非大不相同。韓非在《心度》篇裡說:“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勸功則公事不犯,親法則奸無所萌。”在他那裡,制訂法令與執行法令都沒有松動的馀地。蘇轼則用仁、義來權衡,刑罰固然不能夠超越法度,賞賜就可以超越法度嗎?不過,蘇轼是希望人做君子的,過賞,依舊是君子;過罰,則是狠毒殘忍的人,人怎麼能夠狠毒殘忍呢?
進而蘇轼說:“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賜以爵祿,是賞賜的高端;刑罰以刀鋸,是刑罰的極緻。古代不這樣做,有不這樣做的道理。道理在于“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他所提出的是随後的“勝賞”與“勝刑”的問題,既然爵祿不能勝賞即獎賞不完,刀鋸不能勝刑即處罰不完,那麼前者的獎賞和鼓勵作用有限,後者的處罰和懲戒作用有限。怎麼辦呢?蘇轼指出一條道路:“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這條道路被他稱為君子長者之道,其内核是仁愛,那麼刑賞忠厚之至就是以仁愛治天下。
這就照應了文章的開頭,文章開頭稱道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道,批評成、康之後周道的衰微,落實到他自己論述的刑賞忠厚之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複古傾向。他言及孔子,說孔子對成、康之後的仁愛有所取,難免讓人想到孔子說的“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他後來還寫過一篇《儒者可與守成論》,觀點源自西漢叔孫通說的“儒者難以進取,可與守成”。這在司馬遷《史記·叔孫通傳》中有記載。蘇轼在文章中說:“夫武夫謀臣,譬之藥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養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養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争諸侯,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以敗于泓,身夷而國蹙。此以五谷伐病者也。秦始皇焚詩書,殺豪傑,東城臨池,北築遼水,民不得休息,傳之二世,宗廟蕪滅。此以藥石養生者也。善夫賈生之論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這裡的武夫謀臣和儒者之喻都有意味,在蘇轼看來,前者能治病而不能養生,後者能養生而不能治病。這隻是比喻,用于國家,可以說前者能夠打天下,而後者能夠守天下。他舉了春秋時宋襄公和秦王朝秦始皇的例子,宋襄公用仁愛行攻伐,在泓水之戰中,本可取勝的他卻被楚軍打得大敗。而秦始皇用攻天下之術守天下,最終導緻了秦王朝二世而終。後來,西漢文帝時的賈誼寫了《過秦論》三篇,其上篇批評秦始皇在攻天下變成守天下之後,該施行仁義而不施行,結果迅速敗亡。
嘉祐二年,宋仁宗執政已經三十四年,距離他走下曆史舞台隻有六年,北宋開始走下坡路了。不知道這年科考命題讓士子談刑賞忠厚之至有怎樣的用意,而對于蘇轼來說這個題目隻是一種偶然。這一偶然讓蘇轼有自我思想的真情表白,讓人們看到了他在政治上的基本取向。後來他在宋神宗熙甯四年(1071)寫下的《上神宗皇帝書》裡,苦心勸告神宗“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反對王安石急促變法,也是因為他的仁愛之心。
蘇轼在文章的最後引了《詩經》的兩句詩:“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說的是君子如果高興,就能迅速平息混亂;君子如果憤怒,則能迅速阻止混亂。這兩句詩好像跟蘇轼談的刑賞忠厚沒有什麼關系,但蘇轼從中看到的是,君子止亂并不是憑什麼特異的方法,而是察人喜怒而懷有仁愛之心。他又說“《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關鍵是“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文章至此就戛然而止了。因對人的褒貶來制訂賞罰的規則或法令,這就是忠厚的最高境界啊!蘇轼這樣認為,但話說到這裡,想想蘇轼的命運,讀者也許會陷于沉思。
《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思想邏輯環環相扣,蘇轼站在曆史的基點上說曆史,卻又像是借曆史說現實。歐陽修和梅堯臣都盛贊其文精妙,為他文章的神思妙想、充沛氣勢和暢達語言所感動,而沒有對蘇轼的仁愛思想加以評說,殊不知這一思想對蘇轼來說如影随形,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作者單位: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