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廬
一直以來,對于吳湖帆的研究從未間斷過,各種藝術評論不絕于耳。作為傳統文人畫的當代傳人,畫家了廬在他的《了廬畫論》裡對吳湖帆就有這樣的評價:“吳湖帆先生不僅屬于時代的,更屬于曆史的。”
文化意蘊是任何藝術作品中審美的具體體現,它的高下雅俗直接關系到作品的藝術價值。特别在傳統中國畫中,在論述中國畫概念的時候,我認為,冠于國名的“中國畫”是一種特别強調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東方繪畫。它要求作品中的文化含義大于繪畫本身的意義。注重作品氣息,故“六法”中,以“氣韻生動”為第一。
就氣韻而言,氣是一個量數,而韻是相當質的體現。兩者都有先天的因素,但又可以用學養來提升。韻不足則不雅,氣不足則不能生動。清代書法家伊秉绶曾經說過:“讀書的目的是陶冶性靈,變化氣質。”我也曾經說過:“讀書補氣,勝似人參黃芪。”故藝術家的自我完善,學養是第一位的。前輩諸多中國畫藝術家都說,畫畫到最後是畫學養,就是這個道理。吳湖帆作為一個貴族出身的藝術家,除了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外,他的聰明穎悟,在自身藝術發展的過程中,特别注重對詩文和書法的學習,作為自己繪畫的先決條件。吳湖帆作為傳統型的文人畫家,他一生崇尚董其昌的文人畫的美學思想。他充分地認識到,董其昌在傳承曆代南北各派山水畫家法度的時候,尤其看重從筆性中沁露出來的文化意蘊,從而系統地認識其相互的親緣關系,找出其中傳承和發展的軌迹和與之相應的筆墨法度,故稱為集前人之大成的藝術家與理論家。吳湖帆又充分地認識到,董其昌作為一個中國畫史上傳承和發展的中樞,他的藝術作品雖然沒有強烈的形式特征作為個人面貌,但大象無形就是董其昌作品的藝術特征,他在畫史的發展上,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至關重要的人物。綜觀其後,從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石谷、吳曆、恽南田到石濤、八大及後來的石溪、龔賢等畫家,都自我标榜崇尚董其昌,可見,董其昌對中國畫的認識和把握是十分優秀的。
董其昌作為一個貴族藝術家,自然恪守中國傳統的民族文化精神。作為一個藝術大儒,他的學養對認識中國畫體現在筆性上的文化意蘊自然是十分重要的。用現代語言來解讀,也就是說董其昌充分地認識到宋元各家的筆墨基因,所以在他的作品中,随處可見前人各種筆墨基因在其中的反映。所以,後來的藝術家以他的作品為借鑒,從中找到與自己筆性相近的前人的筆墨基因來與之匹配與學習,都能取得各自的成就與高度。曆史證明了這一點,董其昌對中國繪畫的傳承與發展無疑是成功的。
吳湖帆同樣作為一個與董其昌相似的貴族藝術家,他一生崇尚董其昌是必然的,也是積極為之努力的。在世所見的吳湖帆先生的作品中,大多以臨摹和仿效為主。但作品在形似的同時,其呈現出的筆墨氣息富而不俗、貴而不霸,又有自己溫文爾雅的貴族精神。尤其他設色的青綠作品,更顯示出與衆不同、堂皇的富貴之氣。這種與生俱來的貴族精神是别人所不能摹似的。我曾留心地注意到,山水畫自王石谷起到民國期間,作品的市民化傾向日益嚴重,雖也多以臨摹、仿效為主,但文化意蘊大多蒼白平乏,沒有一個能像吳湖帆那樣具有耐人尋味的文化意蘊。與之同時的大畫家張大千有時在人物與青綠山水的創作中,也可見高邁的富貴氣象,但一般的山水與花卉創作,亦未免市民習氣,率意乏蘊,令人失望。而吳湖帆即使随意為之的荷花與竹子,仍不失其溫文爾雅的富貴本色。陸俨少曾說,吳湖帆的作品“色勝于墨,墨勝于筆”,吳湖帆用筆雖不如賀天健有強健的扛鼎之力,但他深知中國傳統化陽剛為陰柔的民族文化精神,用筆穩健圓潤。尤其在山水畫作品中,尤以擅長使用的煙雲烘染,渾然契合,這正是他揚長避短的聰明之處,也是他溫文爾雅貴族精神的充分體現。
吳湖帆一生注重于詩文與書法,在他所收藏作品的鑒定題跋中可見其文筆及書法之功力,為同輩中所少見。和董其昌一樣,這都成為吳湖帆藝術成就所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遺憾的是,吳湖帆身處的時代,已不可能像董其昌那樣,在其身後,還有幾百年文人畫所賴以生存的空間。所以在傳承方面就難以如願,以緻望後興歎。從中國畫史的發展來看,吳湖帆與張大千作為傳統的中國畫家,他們作品中貴族的文化意蘊與同時代齊白石、黃賓虹是不同意義上的典型代表。
從現實意義上看,我們已不能簡單地去追求吳湖帆作品中的貴族精神,事實上也不可能學到。但是,對于吳湖帆對學養的自我完善,是應該予以重視學習的,以為提升自己在作品中的文化意蘊。鑒于畫史的教訓,尤其在當下商品經濟社會中,藝術家如果缺少獨立的自律精神和與之相應的學養,那麼作品的藝術獨立和生動的文化意蘊就蕩然俱失。學習吳湖帆弘揚民族繪畫的精神,就必須充分認識到,中國繪畫發展的自身規律和與之相應的筆墨法度,不斷提升自己的學養,中國畫才有可能得以弘揚和發展。又鑒于目前國内的中國畫現狀,如果一味地追求作品的商品性,而忽視了作為文化性大于繪畫性的民族繪畫的根本特點,缺乏文化意蘊,成為一種地地道道的水墨工藝畫和彩墨裝飾畫,那麼中國畫要有所作為,就會成為令人嗤之以鼻的一句笑話。
中國畫在曆史發展的過程中由民間繪畫逐漸演變為院體及文人畫,它明确地追求高雅的藝術境界而成為少數士大夫的文化遊戲,是地道的貴族藝術。
尤其在宋末趙孟頫和明末董其昌這兩位聲名顯赫的貴族畫家的藝術思想和藝術作品的影響下,直接開拓和造就了以“元四家”為代表的中國畫藝術成就的巅峰及明末清初以八大、石濤、“四王吳恽”為代表的中國畫藝術成就又一盛期。其後,在中國畫史上雖有來自浙派、揚州畫派乃至海派等市民繪畫不斷的影響和幹擾,它所追求的高雅藝術境界和文化氣息有所下降而甜俗之氣有所滋生。直到近現代又受到西方美學思想的滲入和沖擊,導緻畫壇情況十分複雜,但底蘊深沉的中華民族文化精神自身的慣性力量依然十分強大,在近現代中國畫史中從傳統意義上先後又出現了如齊白石、黃賓虹、關良、張大千、吳湖帆、賀天健、張大壯、陸俨少、錢瘦鐵、白蕉、來楚生、傅抱石、潘天壽、唐雲、謝之光等一大批優秀的中國畫家。如果我們再以冷靜理智的态度與曆史作一個客觀的比較便會發現:他們無論從整體陣營還是從個體藝術成就,即使不包括在現代意義上有成就的現代水墨畫家,都不會太遜于明末清初的盛期。當然,他們的作品在具體藝術表現形式和内容上與前輩有所不同,他們之中有的古為今用,有的洋為中用,有的以文為畫,有的以書入畫……總之,他們有着自己的時代特征,但作品中所追求的高雅藝術境界和文化氣息及表現的筆墨法度大都契合中國文人畫的特性要求。他們是中國畫史上新生一代的文人畫家群體,他們所處的時期是中國畫史上藝術成就上又一新生的盛期。他們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精英,從他們的身上可以看到我們民族潛在的力量和中國畫發展的美好前景。
以畫壇盟主自居的吳湖帆是近現代中國畫家中唯一一位典型的貴族畫家。其祖父吳大澂和其嶽父潘祖蔭,分别是清王朝顯赫的權貴和著名文人,都富有收藏,故先生自小耳濡目染于詩文丹青之中。吳湖帆另外又得前輩畫家陸恢的正确啟蒙,注重作品的氣息和筆性,加之穎悟聰慧又勤奮好學,不但精于詞翰詩文,于畫又極如清初的畫家王時敏,一生崇尚董其昌的藝術思想與藝術作品,緻力于對宋元傳世名迹的臨讀研究,旁及明清諸家,其中尤醉心趙子昂、黃公望、吳鎮、方從義、唐寅及恽南田,深得其中三昧。故其作品秀麗腴潤,一派典雅華貴之氣,令人贊歎。
吳湖帆作為一位貴族畫家曾試圖慕先賢,欲集前人之大成融會貫通以期承上啟下成就更大的事業。奈何其出身借以興旺的時代已經過去,不得趙孟頫、董其昌那樣的時運,書生氣長、英雄氣短,力不從心,含恨離去,最終未能實現自己的宿願。
但作為一個貴族畫家,吳湖帆與他人比較畢竟還有幸運之處,詩書畫才華橫溢又風流儒雅,兼得祖上餘蔭,早年與張大千齊名蜚聲畫壇,至今名聲經久不衰。吳湖帆畫以山水見長,偶爾亦作花卉。對于中國畫傳統的筆墨法度猶如張大千、賀天健與張大壯那樣谙熟。吳湖帆習慣于優裕的生活,然而未免力有所不及,其作品尤以設色見長,勝于墨,而更勝于筆。為其外祖父沈韻初所作的《臨清戴熙仿曆代名家山水冊》,實際上隻是師其迹而不師其心,從作品的氣息和筆墨看,吳湖帆完全是在表現自己對曆代各派各家筆墨法度的領悟,故較之戴筆墨更見洗練腴潤,氣息更見超詣典雅,其中雍榮華貴之貴族氣是其天性使然,又非他人可随意為之。
吳湖帆是貴族畫家又是近現代文人畫家的傑出代表,雖然他出身借以興旺的時代已經過去,但他與其他各位有成就的傳統型藝術家一樣,他們作品中所表現的古典主義藝術美卻是人類珍貴的精神瑰寶,其價值是永存的。這正是吳湖帆聲名經久不衰的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