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形式,古往今來,林林總總,人各有異。明代學者張溥,用的是焚燒法。每讀過一篇美文,工整抄寫于紙上,然後燒掉。再讀,再抄,再燒,凡七遍,即可熟記于心。他的書房,便取名為“七焚齋”。托爾斯泰喜愛高聲朗讀。覓得一本好書,憋着,不讀第二遍,特意邀來衆多文友名家,圍廳而坐。酒,當然是不能少的。至微醺,托氏起身走動,大聲朗讀,時而笑逐顔開,時而淚流滿面。讀書,讀得回腸蕩氣,情深意濃。魯迅先生也留下了讀書辣談。據說他14歲時就讀于江南水師學堂,入冬,嚴寒難當。恰好,先生獲得一枚成績優異金質獎章,便去鼓樓街頭賣了,換得數串尖嘴紅辣椒,懸于書桌上方,冷得哆嗦時,取一顆嚼,直至熱貫肺腑,汗溢腦門,書也就讀得舒暢了。還有,錢鐘書先生有泡腳讀書法,漢代學者董遇有“三餘”(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法,顧炎武有“三讀”(複讀、抄讀、遊戲)法,揚州八怪之一汪士慎有月色讀書法,列甯有批注讀書法。多了,一一列舉,是不可能的。
但揚州評話中的傑出代表浦琳的讀書方法,卻是另出蹊徑,與衆不同。簡單明了地說,叫做耳朵讀書法。生于清乾隆年間的浦琳,年少孤苦,右手殘疾,無以為生,隻得靠讨飯把自己養大。直到青年,偶遇财運,衣食豐足而有餘,便想圓了幼兒時的夢想——讀書。問題是,浦琳目不識丁,是位十足的文盲,讀書,似乎成了他雲中天棧式無法成行的幻夢。一天,他由盛行于揚州街巷的說書、聽書,想到了聽讀,于是,厚酬聘請了揚州最負名望的教書先生,為他讀經典名著,讀野史大觀,讀筆記小說。經年累月,浦琳憑着過人的記憶力,“熟讀”了大量好文章,腹記了許多千古書。有一天,先生為他讀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十三卷中的《三現身包龍圖斷冤》,浦琳感覺心有所動,一時靈光閃現,決定根據這個曲折離奇、懸念抓人的公案故事,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曆,自編一部與衆不同、“獨步一時”的揚州評話,這部書,便是盛傳了兩百多年,如今易名為《皮五辣子》的揚州傳統評話經典書目《清風閘》。這便是揚州評話大家用耳朵讀書的傳世名篇。
揚州評話前輩戴善章的讀書技巧,叫蹲點讀書法。戴善章曾在教會小學念過書,後來又讀過私塾,可稱半個書生。他16歲時跟随揚州評話藝人學說《西漢》,直至28歲,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代表作。戴善章有着藝不驚人死不休的個性,隻是苦于找不着一個突破口。有一天,他在街邊看到一群人圍着聽說唱,便擠了進去,細聽,是“猴兒書”,即雙面漁鼓《西遊記》。在當年,道情并不入流,上得了台面的說書藝人,是瞧不起以唱道情混飯吃的流浪藝人的。戴善章沒有這樣的偏見,他入神聽下來,覺得故事和唱詞都很生動、新鮮,有不少值得學習借鑒的地方。聽了數回,就有了一個想法:自己全新創作一部《西遊記》新書。決定易下,實踐很難。他首先得從頭到尾仔細閱讀《西遊記》原著。摸摸口袋,一個窮說書的普通藝人,實在是身無餘錢。無奈之下,隻得央求母親當掉裙子、套褲,共得四角錢,買回《西遊記》。戴善章每日蹲身去聽道情《西遊記》,回來後對照原著,精讀細研,揣摩加工,手書成稿,往往,通宵苦鑽,至癡至迷。曆經兩年多的蹲點聽道情,面壁寫書稿,終于大功告成,編完全書。開講當天,戴善章本想創新樣式,将道情引入書壇,所以,漁鼓與檀闆都帶了,卻見台下坐了不少揚州評話的前輩及名人,頓時心生膽怯,害怕當時由于時代偏見,不登大雅之堂的道情一旦出口,會被轟下台來。情急之下,隻得藏起道具,改說評話。正因為戴善章熟讀、深讀、精讀了原著,又在這個厚實的基礎上,吸收大量接地氣的民間說唱藝術的精華,再經過兩年的苦心鑽研與提煉,開場便赢得滿堂彩,此後的共二十五回《西遊記》,場場聽客爆棚,人人争相傳贊,從而一舉成名。後來,人們還戲稱他的代表作為四角錢《西遊記》。戴善章可謂名家林立的揚州評話藝人中少有的才子,他在說《西漢》《西遊記》每回開場之前,必誦一段《西廂記》朗朗上口、字字珠玑的“書頭子”,他的吟誦聲情并茂、流暢生動,為聽客及行家所歎服,被世人尊稱為“三西才子”,而戴善章的成名與才情,正是由于他的重讀書。
千萬不可片面理解評話藝術口傳心授的傳世方式。事實上,讀書,為曆代評話名家所重視。揚州說書名家葉霜林,三次鄉試未中舉人,從此潛心讀書與書畫,他是較早提出并踐行寫文章、作書畫、演劇與評話諸門藝術融會貫通、相得益彰的揚州書生。他演說的《靖康南渡故事》,激情與妙語并秀,表演與大義同輝。說表造詣之深,被揚州說書界推為魁首。但由于他不在書場公演,更不赴豪富達官堂會,所以,即使像焦循這樣的大學者兼好友,也很難聽到他精妙絕倫的評話。當然,書生說書,總是異乎常人的頂真,所以每說一次,都會“神與氣并竭”,半個月才能恢複元氣。焦循、阮元、李鬥等均有文字盛贊他讀書的深厚功力與為人的剛直不阿。任(德成)門《三國》第三代傳人顧玉田,一心想在中部《三國》和後部《三國》盛行之年,創作一部前部《三國》,他潛心研讀原著,旁獵史書,勤奮筆耕,晝夜不舍,以緻前部《三國》寫成不久後雙目失明。正是有了他的這部筆耕新作,他的二兒子顧朝祯成為說前《三國》的一代名家。吳派《三國》傳人吳少良,不步前人後塵,在原書基礎上增添穿插了大量骈文、韻文、典章、掌故、詩詞、楹聯、科趣資料和“書外書”。揚州評話《三國》,總構架删除了原著《三國演義》近三分之一的章回,篇幅卻擴展了七倍之多。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去搜集相對完整的曆代藝人為說《三國》苦心筆錄的珍貴資料,僅從他們如今殘存的手抄本來看,就有大量的詩詞歌賦、妙聯警語、文獻摘錄、書信記抄、官銜解釋、史實精選,以及曹、劉、孫三家世系考,三國時期的野史故事,其中僅諸葛亮的傳記抄錄就達二十餘篇,包含了孔明的出籍、故裡、世系、年表、祠廟、遺迹、著述、制造、治績,還有大量曆代文人贊頌蜀國丞相的詩文詞賦。這些寶貴的翔實資料,如果不是閱讀了大量書籍,是不可能獲取的。所以,揚州曆代的說書人,也是讀書人。重視讀書,是揚州評話先師藝蓋東南、名揚天下的根源之一。
(責任編輯/朱紅莉)